下 第十八章 絕 望

01

腳步聲漸漸近了,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個人,手裏拈著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黃花。

來的竟是瘋和尚。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過來,將黃花插在竹籬下。

“人回到了來處,花也已回來了。”

他眼睛裏還是帶著那種濃濃的哀傷:“隻可惜黃花依舊,這地方的麵目卻已全非。”

傅紅雪也在癡癡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你知道我是從這裏去的,你也知道花是從這裏去的,所以你才會來。”

瘋和尚道:“你知道什麽?”

傅紅雪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瘋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

傅紅雪道:“你是誰?”

瘋和尚忽然指著僧衣上的墨跡,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是什麽?”

傅紅雪搖搖頭。

瘋和尚歎了口氣,忽然在傅紅雪對麵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紅雪遲疑著,終於也坐下來。

淡淡的星光,照在這件本來一塵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跡淩亂。

他靜靜地看著,就像暗室中看著那一點閃動明滅的香火。

——如果你覺得這點香火已不再閃,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後你就會連香火上飄出的煙霧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雲一樣,煙霧上的蚊蚋,也會變得像是白雲間的飛鶴。

他全心全意地看著,忽然覺得淩亂的墨跡已不再淩亂,其中仿佛也有種奇異的韻律。

然後他就發現這淩亂的墨跡竟是幅圖畫,其中仿佛有高山,有流水,有飛舞不歇的刀光,還有孩子們臉上的淚痕。

“你畫的究竟是什麽?”

“你心裏在想什麽,我的畫就是什麽。”

畫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這不但是一幅畫,而且是畫中的神品。

傅紅雪的眼睛裏發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門下的吳畫。”

瘋和尚大笑:“明明有畫,你為什麽偏偏要說無畫?若是無畫,怎麽會有人?”

“什麽人?”

“當然是畫中的人。”

畫中有孩子臉上的淚痕,他心裏想的本就是他們:“人到哪裏去了?”

瘋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還要問,原來瘋的並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著隨手一指:“你再看看,人豈非就在那裏?”

他指著的是那幾間小屋。

小屋的門窗本就是開著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已有燈光亮起。

傅紅雪順著他手指看過去,立刻怔住。

屋裏果然有人,兩個人,杜十七和卓玉貞正坐在那裏吃粥。

本來已將冷卻了的一鍋粥,現在又變得熱氣騰騰。

傅紅雪的人卻已冰冷。

——難道這也像僧衣上的墨跡一樣,隻不過是幅虛無縹緲的書畫?

不是的!

屋子裏的確有兩個活生生的人,的確是杜十七和卓玉貞。

看過僧衣上的墨跡後,現在他甚至連他們臉上每一根皺紋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毛孔正翕張,肌肉躍動。

他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一定會跳起來,衝過去,或者放聲高呼。

傅紅雪不是大多數人。

雖然他已站了起來,卻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

因為他不僅看見了他們兩個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遠。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完全看出了整個事件的真相。

瘋和尚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這裏?”

傅紅雪道:“是的。”

瘋和尚道:“你為什麽還不過去?”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凝視著他,本來已因為疲倦悲傷而有了紅絲的眼睛,忽又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鋒般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道:“我隻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瘋和尚道:“你說。”

傅紅雪道:“現在我隻要一拔刀,你就死,天上地下,絕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你。”

瘋和尚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我已讓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卻要我死!”

傅紅雪道:“隻看見他們還不夠。”

瘋和尚道:“你還要怎麽樣?”

傅紅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我要你現在就叫躲在門後和屋角的人走出來,他們隻要傷了卓玉貞和杜十七一根毫發,我就會立刻割斷你的咽喉。”

瘋和尚不笑了,一雙總喜歡癡癡看人的眼睛,忽然也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也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你沒有看錯,屋角和門後的確都有人在躲著,但卻絕不會走出來。”

傅紅雪道:“你不信我能殺了你?”

瘋和尚道:“我相信。”

傅紅雪道:“你不在乎?”

瘋和尚道:“我也很在乎,隻可惜他們卻不在乎,殺人流血這種事,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醬,我保證他們也不會皺眉頭。”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知他說的是實話,因為他已看見窗口露出了一張臉,也看見了這張臉上的刀疤和猙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孫屠。

瘋和尚淡淡道:“你應該很了解這個人的,你就算將他自己親生的兒子剁成肉醬,他隻怕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傅紅雪不能否認。

瘋和尚道:“現在我隻希望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道:“你說。”

瘋和尚道:“他們若是將卓玉貞和杜十七剁成肉醬,你不在乎?”

傅紅雪的手握緊,心卻沉了下去。

公孫屠忽然大笑,道:“好,問得好,我也可以保證,隻要傅紅雪傷了你一根毫發,我也立刻就割斷這兩人的咽喉。”

傅紅雪蒼白的臉因憤怒痛苦而扭曲。

瘋和尚道:“他說的話你信不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們好好活著,卻不知你們要的是什麽?”

瘋和尚道:“我們要什麽,你就給什麽?”

傅紅雪點點頭,道:“隻要他們能活著,隻要我有。”

瘋和尚又笑了,道:“我隻要你脫下你的衣裳來,完全脫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

他寧可死,也不願接受這種汙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絕反抗。

瘋和尚道:“我現在就要你脫,脫光。”

傅紅雪的手抬起。

可是這雙手並沒有去解他的衣紐,卻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如閃電。

他的人仿佛比刀光更快。

刀光一閃間,他已溜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門。

門後一聲慘呼,一個人倒了下來,正是那“若要殺人,百無禁忌”的楊無忌。

他已隻剩下一隻手。

他完全想不到會有一把刀從門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驚地看著傅紅雪,仿佛在說:“你就這麽樣殺了我?”

傅紅雪冷冰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說:“若要殺人,百無禁忌,這本是我學你的。”

這些話他們都沒有說出來,因為楊無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呼吸就已停頓。

傅紅雪隻看了他一眼,眼睛看著他時,刀鋒已轉向公孫屠。

公孫屠淩空翻身,躍出窗外。

他居然避開了這一刀。

因為傅紅雪這一刀並不是傷人的,隻不過為了保護卓玉貞。

刀光一閃,刀入鞘。

公孫屠遠遠地站在竹籬旁,刀疤縱橫的臉上冷汗如雨。

卓玉貞放下了碗筷,眼淚立刻像珍珠斷線般落了下來。

杜十七看著她,眼睛裏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瘋和尚歎了口氣,道:“好,好厲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紅雪臉上雖然完全沒有表情,其實心還在不停地跳。

剛才那一擊,他並沒有絕對成功的把握,隻不過王牌幾乎都已被別人捏在手裏,他已不能不冒險作最後的孤注一擲。

公孫屠忽然冷笑,道:“這一注你雖然押得很準,這一局你卻還沒有贏。”

傅紅雪道:“哦?”

公孫屠道:“因為最後的一副大牌,還捏在我手裏。”

——他還有一副什麽牌?

公孫屠道:“其實你自己也該想得到的,若沒有人帶路,我們怎麽會找到這裏?”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

出賣他的人究竟是誰?

突聽一聲驚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擰住了卓玉貞的臂,將她的人抱了過去,擋在自己麵前。

傅紅雪霍然轉身:“是你!”

杜十七看著他,眼睛裏還是帶著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想開口,又忍住。

傅紅雪道:“你本是個血性男子,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杜十七終於忍不住道:“你……”

他隻說一個字,雙眼突然凸出,鮮血同時從眼角、鼻孔、嘴角湧了出來。

卓玉貞反臂一個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間,赫然插著柄尖刀,一尺長的刀鋒,直沒至柄。他的臉已扭曲,嘴角不停地**,仿佛還在說:“我錯了,錯了……”

——隻要是人,就難免會做錯事,無論什麽樣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貞的手一放開刀柄,立刻就向後退,忽然轉身用力抱住了傅紅雪,叫道:“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對她來說,殺人竟似比被殺的更可怕。

她顯然還是第一次殺人。

傅紅雪也有過這種經驗,他第一次殺人時連苦水都吐了出來。

他了解這種感覺。

要忘記這種感覺並不容易。

可是人還是繼續殺人,隻有人才會殺人,因為有些人一定要逼著人去殺人。

這種事有時變得像瘟疫一樣,無論誰都避免不了,因為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

——被殺的人獲得安息,殺人的人卻在被痛苦煎熬。

這豈非也是種充滿了諷刺的悲劇?

02

一切又恢複平靜。

太平靜了。

血已不再流,仇敵已遠去,大地一片黑暗,聽不見任何聲音。

連孩子的啼哭聲都聽不見。

“孩子呢?”

傅紅雪整個人忽然都已冰冷:“孩子已落入他們手裏?”

卓玉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孩子們不會出什麽事的,他們要的並不是孩子。”

傅紅雪立刻問:“他們要什麽?”

卓玉貞遲疑著:“他們要的是……”

傅紅雪道:“是不是孔雀翎?”

卓玉貞隻有承認:“他們以為秋水清已將孔雀翎交給了我,隻要我肯將孔雀翎交給他們,他們就把孩子還我。”

她的淚又流下:“可是我沒有孔雀翎,我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過那鬼東西。”

傅紅雪的手好冷,冷得可怕。

卓玉貞緊握住他的手,黯然道:“這件事我本不想告訴你的,我知道世上已絕沒有任何人能替我把孩子要回來。”

傅紅雪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卓玉貞道:“可是你也沒有孔雀翎,就算你能殺了他們,還是要不回我的孩子來的。”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認自己也無法解決這件事,他心裏就像是有把刀在攪動。

卓玉貞又在安慰他:“他們暫時不會去傷害孩子們的,可是你……”

她輕撫著傅紅雪蒼白的臉:“你已經太累了,而且受了傷,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想法子暫時將這些煩惱的事全都忘記。”

傅紅雪沒有開口,沒有動。

他似已完全麻木,因為他沒有孔雀翎,他救不了他的孩子。

他親手接過他們來到人世,現在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受苦,看著他們死。

卓玉貞當然已看得出他的痛苦,流著淚將他拉到**躺下,按著他的雙肩,柔聲道:“現在你一定要盡量放鬆自己,什麽事都不要想,讓我先治好你的傷。”

她又輕輕撫摸著他的臉,然後就重重地點了他七處穴道。

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縱然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傅紅雪也絕對想不到。

他吃驚地看著她。可是他的驚訝還遠不及他的痛苦強烈。

——當你正全心全意去對待一個人時,這個人卻出賣了你,這種痛苦有誰能想象。

卓玉貞卻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

“看樣子你好像很難受,是你的傷口在痛?還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麽地方痛,一定很快就會不痛了。”

因為死人是不會痛的。

她微笑著問道:“我本來以為孔雀翎在你這裏,可是現在看起來我好像是想錯了,所以我很快就會殺了你的,到了那時,你就什麽煩惱痛苦都沒有了。”

傅紅雪的嘴唇已幹裂,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卓玉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問我,我為什麽要這樣對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訴你。”

她看著他的刀:“你說你這把刀是誰也不能動的,現在我卻偏偏要動動它。”

她伸手去拿他的刀:“不僅要動,而且還要用這把刀殺了你。”

她的手距離他的刀隻有一寸。

傅紅雪忽然道:“你最好還是不要動!”

卓玉貞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我還是不想殺你。”

卓玉貞大笑,道:“我就偏要動,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麽法子殺我?”

她終於觸及了他的刀!

他的刀忽然翻起,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條燒紅的烙鐵。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條紅印,疼得幾乎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可是她的驚惶卻遠比痛苦更強烈。

她明明已點住了他七處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極準。

傅紅雪道:“隻可惜有件事卻是你永遠也想不到的。”

卓玉貞忍不住問:“什麽事?”

傅紅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處穴道都已被移開了一寸。”

卓玉貞怔住。

她的計劃中絕沒有一點疏忽錯誤,她點穴的手法也沒有錯,錯的本來就是傅紅雪,她做夢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錯了;這一寸的差錯,竟使得她整個計劃完全崩潰。

她懊惱悔恨,怨天尤人,卻忘了去想一想,這一寸的差距是怎麽來的。

——二十年的苦練,流不盡的血汗,堅忍卓絕的決心,咬緊牙關的忍耐。

——這一寸的差距,就是這麽樣換來的,世上並沒有僥幸的事。

這些她都沒有去想,她隻想到一件事——一次失敗後,她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她的人也完全崩潰。

傅紅雪卻已站起來,冷冷地看著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傷。”

卓玉貞道:“你知道?”

傅紅雪道:“你的傷在肋下,第一根與第三根肋骨之間,刀口長四寸,深七分。”

卓玉貞道:“你怎麽會知道的?”

傅紅雪道:“因為那是我的刀。”

——天龍古刹,大殿外,刀鋒滴血。

傅紅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孫屠同時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貞居然沉住了氣,道:“不錯,就是我。”

傅紅雪道:“你的劍法很不錯。”

卓玉貞道:“還好。”

傅紅雪道:“我到了天龍古刹,你也立刻跟著趕去了。”

卓玉貞道:“你走得並不快。”

傅紅雪道:“公孫屠他們能找到這裏,當然不是因為杜十七通風報訊。”

卓玉貞道:“當然不是他,是我。”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殺了他滅口。”

卓玉貞道:“我當然不能讓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紅雪道:“他們能找到明月心,當然也是因為你。”

卓玉貞道:“若不是我,他們怎麽會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莊那地室裏?”

傅紅雪道:“這些事你都承認?”

卓玉貞道:“我為什麽不承認?”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事?”

卓玉貞忽然從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莊的地室裏,從垂死的“食指”趙平懷中跌落出來的。

她看著這朵珠花,道:“你一定還記得這是從哪裏來的。”

傅紅雪記得。

卓玉貞道:“那天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了這朵珠花,你一定以為我也像別的女人一樣,見了珠寶就忘了一切。”

傅紅雪道:“你不是?”

卓玉貞道:“我搶先要了這朵珠花,隻因為怕你看到上麵的孔雀標記。”

傅紅雪道:“孔雀?”

卓玉貞道:“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給卓玉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帶在身上。”

傅紅雪道:“卓玉貞已死了?”

卓玉貞冷冷道:“她若沒有死,這朵珠花怎麽到了趙平手裏?”

傅紅雪忽然沉默,因為他必須控製自己。

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吐出口氣,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貞,你是誰?”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殘酷:“你問我是誰?你難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紅雪的手冰冷。

“我嫁給你,雖然隻不過因為我想給你個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讓你隨時隨地都得為了救我而去跟人拚命,可是無論誰也不能否認,我總算已嫁給了你。”

“……”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飛,殺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卻是你的老婆。”

她笑得更殘酷:“我隻要你記住這一點,你若要殺我,現在就過來動手吧!”

傅紅雪忽然衝了出去,頭也不回地衝入了黑暗中。

他已無法回頭。

03

黑暗,令人絕望的黑暗。

傅紅雪狂奔。他不能停下來,因為他一停下來,就要倒下去。

他什麽事都沒有想,因為他不能想。

——孔雀山莊毀了,秋水清毫無怨言,隻求他做一件事,隻求他能為秋家保留最後一點血脈。

——可是現在卓玉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標記,“她”當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卻在全心全意地照顧她,保護她,甚至還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為了她,明月心怎麽會死?

——若不是為了保護她,燕南飛又怎麽會死?

——他卻一直都以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確的,現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現在已遲了,除非有奇跡出現,死去了的人,是絕不會複活的。

他從不相信奇跡。

那麽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現在他還能做什麽?

就算殺了“她”又如何?

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腦中已漸漸混亂,一種幾乎已接近瘋狂的混亂。

他狂奔至力竭時,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時他就已開始**抽搐。

那條看不見的鞭子,又開始不停地抽打著他;現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諸神諸魔都要懲罰他,讓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懲罰自己。

這一點至少他還能做得到。

04

小屋中靜悄無聲。

門外仿佛有人在說話,可是聲音聽來卻很遙遠,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遙遠,甚至連他自己的人都仿佛很遙遠,但是他卻明明在這裏,在這狹窄、氣悶、庸俗的小屋裏。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這屋子是誰的?

他隻記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衝入了道窄門。

他仿佛來過這裏,可是他的記憶也很模糊,很遙遠。

門外說話的聲音卻忽然大了起來。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說話。

“莫忘記我們是老相好了,你怎麽能讓我吃閉門羹?”這是男人的聲音。

“我說過,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來好不好。”女人雖然在央求,口氣卻很堅決。

“今天為什麽不行?”

“因為……因為今天我月經來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經來了,也得脫下褲子來讓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發泄時,脾氣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黴氣?”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錢,什麽都不怕,這裏是五錢銀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脫褲子。”

五錢銀子就可以解決欲望?

五錢銀子就可以汙辱一個女人?

這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這世界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傅紅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裏,沉入了水底。

他終於想起這是什麽地方了。他終於看見了擺在床頭上的,那個小小的神龕,終於想起了那個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是不是因為她說了那句:“我等著你!”

——是不是因為現在他也變得像她一樣,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製得太久,這裏卻可以讓他得到發泄?

這問題隻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卻藏在他心底深處某一個極隱秘的地方,也許永遠都沒有人能發掘出去。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能。他沒有再想下去,因為就在這時候,已有個醉醺醺的大漢闖了進來。

“哈,老子就知道你這屋裏藏著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是想將傅紅雪一把從**抓起來,但他抓住的卻是那個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衝了上來,擋在床前,大聲道:“不許你碰他,他有病。”

大漢大笑:“你什麽男人不好找,怎麽偏偏找個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別的地方去,連你的五錢銀子都不要,這一次我免費。”

大漢看著她,仿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錢後貨,這一次為什麽免費?”

她大聲道:“因為我高興。”

大漢忽又暴怒:“老子憑什麽要看你高不高興?你高興,老子不高興。”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鷹抓小雞般,將她整個人都拎了起來。

她沒有反抗。因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會反抗,男人的汙辱,她久已習慣了。

傅紅雪終於站起來,道:“放開她。”

大漢吃驚地看著他:“是你在說話?”

傅紅雪點點頭。

大漢道:“是你這病鬼叫老子放開她?”

傅紅雪又點點頭。

大漢道:“老子偏不放開她,你這病鬼又能怎麽樣?”

他忽然看見傅紅雪手裏有刀:“好小子,你居然還有刀,難道你還敢一刀殺了我?”

——殺人,又是殺人!

——人為什麽一定要逼著人殺人?

傅紅雪默默地坐了下去,隻覺得胃在收縮,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大漢大笑,他高大健壯,兩臂肌肉凸起,輕輕一動,就將這個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拋在**,然後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紅雪的衣襟,大笑道:“就憑你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鏢?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幾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縮在**,大聲驚呼。

大漢已準備將傅紅雪拎起來,摔到門外去。

“砰”的一聲,一個人重重地摔在門外,卻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準備摔人的大漢。

他爬起,又衝過來,揮拳痛擊傅紅雪的臉。

傅紅雪沒有動。

這大漢卻捧著手,彎著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來,大叫著衝了出去。

傅紅雪閉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卻瞪得好大,吃驚地看著他,顯得又驚訝,又佩服。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濕透。

——忍耐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種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門外陽光刺眼,他的臉在陽光下看來仿佛變成透明的。

在這新鮮明亮的陽光下,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能做什麽事?能到哪裏去?

他突然覺得心裏有無法形容的畏懼。他畏懼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懼陽光,因為他不敢麵對這鮮明的陽光,也不敢麵對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