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先付後殺

01

胡昆站在登仙樓上的雕花欄杆旁,對所有的一切都覺得很滿意。

這裏是個高尚而有氣派的地方,裝潢華麗,用具考究,每張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盞用的是江南景德鎮的瓷器。

到這裏來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氣派的客人。

雖然這裏的定價比城裏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這些人都不在乎,因為“奢侈”的本身就是種享受。

平時他總是喜歡站在這裏,看著這些高尚而有氣派的人在他**走來走去,讓他覺得自己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

雖然他身高還不滿五尺,但是這種感覺卻總是能讓他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個頭。

所以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也喜歡高尚而有氣派的事,正如他喜歡權力一樣。

唯一令他覺得有點煩惱的,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杜十七。

這個人喝起酒來不要命,賭起錢來不要命,打架的時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條命一樣。

“就算他真有九條命,我也絕不能讓他活過下個月初一。”

胡昆早已下了決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計劃。

隻可惜他並沒有絕對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這件事,他總是會覺得有點心煩,幸好就在這時,他等的人已來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萬兩銀子專程從京城請來殺杜十七的人。

屠青這名字在江湖中並不響亮,因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許他太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聲,而是財富。

他是個專門受雇殺人的刺客,每次任務的代價,至少是三萬兩。

這是種古老而神秘的行業,在這一行裏招搖和出風頭都是絕對犯忌的事。

在他們自己的圈子裏,屠青卻無疑是個名人,要的代價也比別人高。

因為他殺人是從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雙灼灼有光的眼睛銳利如鷹。

他穿的衣服質料雖然高貴,剪裁合身,但顏色並不鮮豔。

他的態度冷靜沉著,手裏提著個顏色灰暗的狹長包袱。

他的手幹燥而穩定。

這一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讓人覺得無論出多高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胡昆對這一切顯然也很滿意。

屠青已在角落裏找了個位子坐下,連看都沒有抬頭去看一眼。

他的行動必須保守秘密,絕對不讓別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間有任何關係,更不能讓人知道他是為什麽而來。

胡昆吐出口氣,正準備回到後麵的密室去小飲兩杯,忽然又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走路的姿態怪異而奇特,手裏緊緊握著一把刀。

漆黑的刀!刀還在鞘中,他的人卻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殘酷而鋒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鋒,四下掃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屠青低下頭喝茶。

這個陌生人嘴角帶著冷笑,在附近找了個位子坐下。

忽然間,“哧”一響,一張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斷了。

他皺了皺眉,一雙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哧”一響,一張至少值二十兩銀子的楠木桌,也憑空裂成了碎片。

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他是來找麻煩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縮。

——難道這個人也是杜十七從外地請來對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鏢和打手已準備衝出去,胡昆卻用手勢阻止了他們。

他已看出這個陌生人絕不是他們能對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來了,為什麽不趁這個機會先試試他的功夫?

胡昆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兩銀子都希望能十足收回代價來。

何況,這個陌生人找的也許並不是他,而是屠青。

這個陌生人當然就是傅紅雪。

02

屠青還在低著頭喝茶。

傅紅雪忽然走過去,冷冷道:“起來。”

屠青不動,也不開口,別的客人卻已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

傅紅雪再重複一遍:“站起來。”

屠青終於抬起頭,好像剛看見這個人一樣:“坐著比站著舒服,我為什麽要站起來?”

傅紅雪道:“因為我喜歡你這張椅子。”

屠青看著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

包袱裏無疑就是他殺人的武器。

胡昆的手也握緊,心跳忽然加快。

他喜歡看人殺人,喜歡看人流血。

五年來能令他興奮的事已不多,甚至連女人都不能,殺人已是他唯一還覺得有刺激的事。可是他失望了。

屠青已站起來,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開——他的行動一向小心謹慎,當然絕不會在這麽多人眼前出手的。

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請便。”於是想看熱鬧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廳忽然隻剩下兩個人——屠青低著頭喝茶,傅紅雪抬起頭,盯著樓上雕花欄杆後的胡昆。

胡昆道:“你有事找我?”

傅紅雪道:“你就是胡昆?”

胡昆點點頭,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你來殺我,你就找對人了。”

傅紅雪道:“你若想找人去殺杜十七,也找對人了。”

胡昆顯然很意外:“你?”

傅紅雪道:“我不像殺人的人?”

胡昆道:“你們有仇?”

傅紅雪道:“殺人並不一定是為了仇恨。”

胡昆道:“你殺人通常都是為了什麽?”

傅紅雪道:“為了高興。”

胡昆道:“要怎麽樣才能讓你高興?”

傅紅雪道:“幾萬兩銀子通常就可以讓我很高興了。”

胡昆眼睛裏發出了光,道:“我能讓你高興,今天就替我去殺杜十七?”

傅紅雪道:“據說你並不是一個很小氣的人。”

胡昆道:“你有把握能殺他?”

傅紅雪道:“我保證他絕對活不到下個月初一。”

胡昆笑了:“能夠讓朋友們高興,我自己也很愉快,隻可惜你來遲了一步。”

傅紅雪道:“你已找到別人?”

胡昆用眼角瞟著屠青,微笑著點頭。

傅紅雪冷冷道:“你找的若是這個人,就找錯人了。”

胡昆道:“哦?”

傅紅雪道:“死人是不能殺人的。”

胡昆道:“他是死人?”

傅紅雪道:“若不是死人,現在就該殺了我。”

胡昆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你若不能讓我高興,我就一定會去找杜十七。”

胡昆道:“你若去找杜十七,就會讓杜十七提防著他。”

傅紅雪道:“我還會幫杜十七殺了他。”

胡昆道:“先殺他,再殺我。”

傅紅雪道:“杜十七活著,你就非死不可。”

胡昆道:“所以他現在就該殺了你。”

傅紅雪道:“隻可惜死人是不會殺人的!”

胡昆歎了口氣,轉向屠青,道:“他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屠青道:“我不聾。”

胡昆道:“你為什麽還不殺了他?”

屠青道:“我不高興。”

胡昆道:“要怎麽樣才能讓你高興?”

屠青道:“五萬兩。”

胡昆好像吃了一驚,道:“殺杜十七隻要三萬,殺他要五萬?”

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

胡昆道:“所以,你能暗算杜十七,卻不能暗算他。”

屠青道:“而且他手裏有刀,所以我冒的險比較大。”

胡昆道:“但你卻還是有把握能殺了他。”

屠青冷冷道:“我殺人從未失手過!”

胡昆吐出口氣,道:“好,你殺了他,我給你五萬兩。”

屠青道:“先付後殺。”

嶄新的銀票,一千兩一張,一共五十張。

屠青已數過兩遍,就像是個守財奴一樣,用手指蘸著口水數了兩遍,再用一塊方巾包起來,收到腰上係著的錢袋裏。

用血汗賺來的錢總是特別值得珍惜的,他賺錢雖然很少流汗,卻常常流血。

血當然比汗更珍貴!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無表情,胡昆卻在微笑,忽然道:“你一定已經是個很有錢的人。”

屠青不否認。

胡昆道:“你成了親?”

屠青搖搖頭。

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你為什麽不把錢存在我這裏,我出你利息,三分息。”

屠青又搖搖頭。

胡昆道:“你不肯?難道你不信任我?”

屠青冷冷道:“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

他拍了拍衣下的錢囊:“我所有的財產全都在這裏,隻有一種法子可以拿走!”

胡昆當然不敢問出來,可是眼色卻已等於在問:“什麽法子?”

屠青道:“殺了我!”

他盯著胡昆:“誰殺了我這就是誰的,所以你也不妨試試。”

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強:“你知道我不會試的,因為……”

屠青冷冷道:“因為你沒有這麽大的膽子。”

他忽然轉向傅紅雪:“你呢?我若殺了你,你有什麽留給我?”

傅紅雪道:“隻有一個教訓。”

屠青道:“什麽教訓?”

傅紅雪道:“不要把殺人的武器包在包袱裏,要殺人的人,和快要被殺的人都沒有耐性,絕不會等你解開包袱的。”

屠青道:“這是個很好的教訓,我一定會時常記在心裏。”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實,我自己也同樣沒有耐性,要等到解開包袱再殺人,我一定也會急得要命。”

他終於伸出手,去解包袱——這包袱裏究竟是什麽武器?

胡昆實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麽武器,眼睛不由自主盯在包袱上。

誰知包袱還沒有解開,屠青已出手。他殺人的武器並不在這包袱裏,他全身上下都是殺人的武器。隻聽“咯”的一響,他的腰帶上和衣袖裏,已同時飛出七道寒光,衣領後射出三枚緊背花裝弩,雙手打出滿把鐵蓮子,腳尖也有兩柄尖刀蹦了出來。

暗器發出,他的人也躍起,拐子鴛鴦腳連環踢出,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已使出了四種致命的武器。他那引人注目的包袱,卻還是好好地擺在桌子上。這一著實在出人意料,連胡昆都大吃一驚,就憑這一著已值得他花五萬兩。

他相信屠青這次也絕不會失手,可是他錯了,因為他還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已拔刀。

天下無雙的刀,不可思議的刀法。

無論多惡毒的暗器,無論多複雜的詭計,遇見了這把刀,都像是冰雪到了陽光下。

刀光一閃,一連串金鈴般的輕響,滿天暗器落地,每一件暗器都被削斷了,都是從正中間斷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一件件仔細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確。

刀光消失後,才看見血。血是從臉上流下的!

屠青的臉。

一道刀口從他眉毛間割下來,劃過鼻尖,這一刀隻要多用三分力,他的頭顱無疑也要被削成兩半。

刀已入鞘。

鮮血從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熱又鹹又苦。屠青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人卻沒有動;他知道自己殺人的生涯已結束。

這是種秘密的行業,無聲無息地殺人,無聲無息地消失。

無論誰臉上有了這麽樣一條顯著的刀疤,都絕對不適宜再幹這一行了。

傅紅雪看著這條刀疤,忽然揮了揮手,道:“你走吧。”

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裏去?”

傅紅雪道:“隻要不去殺人,隨便哪裏你都可以去。”

屠青道:“你……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傅紅雪道:“你一定要五萬兩,才肯殺我,要我殺你,至少也得五萬兩。”

他冷冷地接著道:“我也從來不免費殺人的。”

屠青道:“可是我身上帶著的不止五萬,你殺了我,就都是你的。”

傅紅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規矩也是先收費,再殺人。”

規矩就是原則。

無論在哪種行業裏,能成功的人,一定都是有原則的人。

屠青不再開口,默默地從錢囊中拿出兩疊銀票,一疊五十張。

他又仔仔細細數了兩遍,擺在桌上,抬頭看了胡昆一眼:“這還是你的。”

胡昆在咳嗽。

屠青道:“你可以付他五萬兩,叫他殺了我。”

胡昆忽然不咳了:“你身上還有多少?”

屠青閉著嘴。

胡昆盯著他,眼睛裏又發出光。

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

胡昆忽然大聲道:“殺了他,我付五萬兩。”

傅紅雪冷冷道:“要殺這個人,你自己動手。”

胡昆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他已經受了傷,已沒有還手之力。”

胡昆雙手握緊欄杆,突聽“篤”的一響,三柄飛刀釘在欄杆上。

飛刀是從包袱裏拿出來的,這包袱也有殺人的武器。

屠青冷冷道:“我從不免費殺人,為了你,卻可以破例一次,你想不想試試?”

胡昆臉色早已變了。

他實在猜不透這包袱裏還有多少種武器,屠青身上又還有多少種!

但是他已看出來,無論哪種武器,隻要有一種,已足夠致他於死地。

屠青終於走出去,走到門口突又回頭,盯著傅紅雪,盯著傅紅雪手上的刀,仿佛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刀。

他忽然問道:“貴姓?”

傅紅雪道:“姓傅。”

屠青道:“傅紅雪?”

傅紅雪道:“是的。”

屠青輕輕歎息,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到你是誰了。”

傅紅雪道:“可是你沒有想?”

屠青道:“我不敢想。”

傅紅雪道:“不敢?”

屠青說道:“一個人若是想得太多,就不會殺人了。”

03

門外夜色已深,無星無月,屠青一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裏。

胡昆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你為什麽不殺了他?難道你不怕他泄露你的秘密?”

傅紅雪道:“我沒有秘密。”

胡昆道:“難道你已不想去殺杜十七?”

傅紅雪道:“我殺人不是秘密。”

胡昆又歎了口氣,道:“桌上有八萬兩銀票,殺了杜十七,這些都是你的!”

傅紅雪道:“先付後殺。”

胡昆勉強笑了笑,道:“現在你就可以拿去。”

傅紅雪拿起銀票,也數了兩遍,才慢慢地問道:“你知道杜十七在哪裏?”

胡昆當然知道:“為了清查他的行蹤,我已花了一萬五千兩。”

傅紅雪淡淡道:“殺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胡昆歎了口氣,看著他將銀票收進懷裏,忽又問道:“你殺人不是秘密?”

傅紅雪道:“不是!”

胡昆道:“你不怕在大庭廣眾間殺人?”

傅紅雪道:“無論什麽地方都可以殺人。”

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麽你現在就可以去找他。”

傅紅雪道:“他在哪裏?”

胡昆眯起眼,道:“他正在拚命。”

傅紅雪道:“拚命?”

胡昆道:“拚命地賭,拚命地喝,我隻希望他還沒有輸光,還沒有醉死。”

04

杜十七不但贏了,而且很清醒。

一個人在贏的時候,總是很清醒的,隻有輸家才會神誌不清。

他正在洗牌。

三十二張用烏木做的牌九,每一張他都仿佛能如意操縱,甚至連骰子都聽他的話。

他並沒有玩花樣,做手腳,一個人賭運來的時候,根本就不必做假。

剛才他拿了一對“長三”,統吃,現在他幾乎已贏了兩萬,本來一定還可以多贏些。

隻可惜下注的人已漸漸少了,因為大家的口袋都已快空了。

他希望能有一兩個新生力軍加入,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

傅紅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

杜十七又推過一次莊,四手牌,兩手統吃,卻隻吃進了三百多兩。

下注的人大多都已顯得沒有生氣。

在賭場裏,錢就是血,沒有血的人,怎麽會有生氣?

——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

杜十七忽然抬頭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兩把?”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道:“隻玩一把。”

杜十七道:“隻玩一把?一把見輸贏?”

傅紅雪道:“是的!”

杜十七笑了:“好,就要這麽樣賭才痛快。”

他直起腰,全身的骨節立刻“咯咯”發響,一塊塊肌肉在衣下流竄不停。

這是十八年苦練的結果!

他身高八尺二寸,闊肩細腰,據說用一雙手就可以扼斷牛頭。看著他的人,每一個眼睛裏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著他們的帝王。

八十張銀票都已拿了出來,嶄新的銀票,蒼白的手。

杜十七道:“你有多少?”

傅紅雪道:“八萬兩。”

杜十七輕輕吹了聲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兩盞燈,問道:“八萬兩賭一把?”

傅紅雪道:“不論輸贏,隻賭一把。”

杜十七道:“隻可惜我沒有那麽多。”

傅紅雪道:“無妨。”

杜十七道:“無妨的意思,就是沒有關係?”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笑了:“這些錢莫非是偷來的?所以你不在乎?”

傅紅雪道:“不是偷來的,是買命的!”

杜十七道:“買誰的命?”

傅紅雪道:“你的!”

杜十七臉上的笑容僵硬,旁邊的人手已握緊拳頭,有的握緊刀。

傅紅雪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道:“我輸了,這八萬兩給你,你輸了,就跟我出去。”

杜十七道:“為什麽要我出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在這裏殺你。”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你輸了,還是要殺我?”

傅紅雪道:“無論輸贏,我都非殺你不可。”

杜十七道:“你的意思是說,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無論誰輸誰贏,我們反正都要拚一次命的,隻不過這裏的人太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願在這裏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殺人。”

杜十七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能殺了我。”

傅紅雪道:“沒有把握,怎麽會來?”

杜十七大笑。

傅紅雪道:“八萬兩銀子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你死了之後,你的朋友兄弟還是用得著的!”

忽然間,一把刀從後麵砍過來,直砍他的後頸。

傅紅雪沒有動,杜十七卻已抓住握刀的手。

“叮”的一響,尖刀落下,又是“咯”的一聲,刀尖已被拗斷。

杜十七沉下臉,厲聲道:“這件事跟你們沒關係,你們隻準看,不準動。”

沒有人敢動。

杜十七又笑了:“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你們先看我把他這八萬兩銀子贏過來。”

他一把扯開衣襟,露出銅鐵般的胸膛,道:“我們怎麽賭?”

傅紅雪道:“你說!”

杜十七道:“賭小牌九,一翻兩瞪眼,最痛快。”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道:“還是用這副牌?”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用這副牌已贏過幾把?”

傅紅雪搖搖頭。

杜十七道:“我已連贏了十六把,用這副牌賭,我的手氣特別好。”

傅紅雪道:“再好的手氣,也有轉壞的時候。”

杜十七盯著他,道:“殺人你有把握,賭錢你也有?”

傅紅雪淡淡道:“沒有把握,怎麽會賭?”

杜十七大笑:“這次你錯了,賭錢這種事,連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見過很多像你一樣有把握的人,現在都已輸得上吊。”

05

三十二張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張。

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們兩個人對賭,上下兩家是空門。”

傅紅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們就不如賭四張。”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用兩根手指推出了四張牌:“骰子擲出的是單,你拿第一副。”

傅紅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來擲。”

杜十七道:“行。”

傅紅雪拿起骰子,隨隨便便地擲了出去。

七點,單。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兩張烏木牌九,“啪”地一合,再慢慢推開。

杜十七眼睛裏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鬆了口氣。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紅雪卻冷冷道:“你輸了。”

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輸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麽牌?”

傅紅雪道:“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天杠。”

杜十七吃驚地看著他,道:“你看過自己手上的牌沒有?”

傅紅雪搖搖頭,道:“我用不著看,我的牌是對雜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開他的牌,果然是雜五。

雜五對恰巧贏天杠。

杜十七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然後才是一陣**:“這小子有鬼,這小子認得牌。”

傅紅雪冷笑道:“牌是誰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紅雪道:“我動過牌沒有?”

杜十七道:“沒有。”

傅紅雪道:“那麽我怎麽會有鬼?”

杜十七歎了口氣,苦笑道:“你沒有鬼,我跟你走。”

又是一陣**。

握刀的又想動刀,握拳的又想動手。

杜十七厲聲道:“賭錢我雖然輸了,賭命我還沒有輸,你們吵什麽?”

**立刻靜了下來,沒有人敢開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還是那麽愉快:“其實你們都該知道,賭命我是絕不會輸的。”

傅紅雪道:“你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沒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條命,你卻隻有一條。”

06

無星,無月,無燈。

黑暗的長巷,冷清清的長夜。

杜十七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九條命,我根本連一條命都沒有。”

傅紅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這條命已經是燕南飛的。”

傅紅雪道:“你知道我是誰?”

杜十七點點頭道:“我欠他一條命,他欠你一條,我可以替他還給你。”

他停下來,臉上還帶著微笑:“我隻希望你能讓我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麽事?”

杜十七道:“你怎麽認得那些牌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知不知道每個人手指都有指紋?”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籮。”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絕沒有兩個人的指紋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這種事在那時根本沒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別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紅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這其間的分別本來就很小。”

杜十七道:“你看得出?”

傅紅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裏烘出來的餅,我也能一眼看出它們的分別來。”

杜十七歎道:“這一定是天才。”

傅紅雪淡淡道:“不錯,是天才,隻不過這種天才卻是在連一點光都沒有的密室中練出來的。”

杜十七道:“你練了多久?”

傅紅雪道:“我隻不過練了十七年,每天隻不過練三五個時辰。”

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這樣練出來的?”

傅紅雪道:“當你練眼力的時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則就會睡著。”

杜十七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天才’是什麽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練,不停地苦練。

傅紅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頭做的,木頭上也有木紋,每張牌上的木紋都不同,我已看你洗過兩次牌,那三十二張牌我已沒有一張不認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擲出的若是雙,你豈非還是輸?”

傅紅雪道:“那手骰子絕不會擲出雙的。”

杜十七道:“為什麽?”

傅紅雪淡淡道:“因為擲骰子我也是天才。”

長巷已到了盡頭,外麵的道路更黑暗。

現在夜已很深。

傅紅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層屋脊,附近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殺人就不是給人看的,這一次更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杜十七終於也跟上來:“你究竟要我幹什麽?”

傅紅雪道:“要你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紅雪道:“現在你就已是個死人。”

杜十七不懂。

傅紅雪道:“從現在開始,你至少要死一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點懂了,卻還是不太懂。

傅紅雪道:“甚至連棺材我都已替你準備好,就在城外的亂葬崗上。”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裏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

傅紅雪道:“還有三個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紅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讓他們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讓他們活下去?”

傅紅雪點點頭,道:“所以一定要替他們找個安全秘密的地方,絕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他們。”

杜十七眼睛漸漸亮了:“然後我就把棺材抬回來,替自己風風光光地辦件喪事。”

傅紅雪道:“你一定要死,因為誰也不會想到要去找個死人追查他們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況我又是死在你手裏的,別人一定會認為這是跟胡昆的交換條件,你替他殺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個人。”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本是件很簡單的事,隻不過傅紅雪做得很複雜而已。

傅紅雪道:“我不能不特別小心,他們的手段實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們究竟是些什麽人?”

傅紅雪道:“楊無忌、蕭四無、公孫屠,還有一把天王斬鬼刀。”

他沒有說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願讓杜十七太吃驚。

可是這四個人的名字,已經足夠讓一個有八個膽子的人吃驚了。

杜十七凝視著他,道:“他們要對付你,你當然也不會放過他們。”

傅紅雪也不否認。

杜十七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並不怕他們,因為,我已是個死人,死人就用不著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紅雪不否認。

杜十七道:“你將這裏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們?”

他看了看傅紅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許應該擔心的並不是你,而是他們,一年後說不定也都變成了死人。”

傅紅雪目光在遠方,人也仿佛到了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時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條命,要對付他們那些人,一條命實在太少了。”

07

荒涼的山穀,貧瘠的土地。

山村裏隻有十幾戶人家,山麓下一棟小屋有竹籬柴扉,還有幾叢黃花。

杜十七遠遠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眼睛裏仿佛充滿了柔情。

到了這裏,他好像已忽然變成了個純樸的鄉下人。

傅紅雪心裏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剛從小屋出來,出來的時候卓玉貞和孩子都已睡著。

——你們可以安心待在這裏,絕不會有人找到這裏來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這裏住幾天。

他一直很少說謊,可是這次說的卻是謊話。

他不能不說謊話,因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傷悲?

傅紅雪輕輕歎息,道:“這是個好地方,能夠在這裏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一定是有福氣的人。”

杜十七勉強笑了笑,道:“我就是在這裏長大的,我本來也可以做個有福氣的人。”

傅紅雪道:“那麽,你為什麽要走?”

杜十七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邊竹籬下的小黃花?”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道:“那是個小女孩種的,一個眼睛大大,辮子長長的小女孩。”

傅紅雪道:“現在她的人呢?”

杜十七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裏的淚水,已替他說明了一切。

——黃花仍在,種花的人卻已不在了。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其實我早就應該到這裏陪陪她的,這幾年來,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也同樣會寂寞?

傅紅雪拿出了那疊銀票,交給杜十七:“這是胡昆想用來買你這條命的,你們隨便怎麽花,都不必覺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為什麽不自己交給她?難道你現在就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道:“難道你不向她道別?”

傅紅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別?”

杜十七道:“你為她做了這麽多事,她當然一定是你很親的人,你至少也應該……”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你為我做了這麽多事,你並不是我的親人。”

杜十七道:“但我們是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

夕陽西下,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

傅紅雪走到夕陽下,腳步還是沒有停,卻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墜著一副很沉的擔子。

——他真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杜十七看見他孤獨的背影遠去,忽然大聲道:“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繩子吊死在登仙樓的欄杆上。”

傅紅雪沒有回頭:“是誰殺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隻知道殺他的人臨走時留下兩句話。”

那兩句話是用鮮血留下來的——這是我第一次免費殺人,也是最後一次殺人。

夕陽更暗淡,傅紅雪眼睛裏卻忽然有了光。

屠青終於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這種人若是下了決心,就永遠不會更改的。

——可是我呢?我手裏拿著的豈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放下來?

傅紅雪緊緊地握著他的刀,眼睛裏的光又暗淡了。

他還不能放下這把刀。隻要這世界上還有公孫屠那種人活著,他就不能放下這把刀!

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