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碼2

那是一個初夏的雨夜,大學的圖書館前站著一個纖弱的姑娘。她留著烏黑的長發,眼睛又亮又大。不過她美麗的臉龐上卻布滿了愁雲,因為漫天飛舞的雨幕已切斷了她的歸路。

她迷上了一本小說,一直看到閉館才舍得離開。來到出口處卻發現天開始下雨了,而她又沒有帶雨傘。她原本想等一會兒雨停了再走的,沒想到雨卻越下越大。想給朋友打個電話吧,偏巧手機還沒電了。她隻好繼續苦等。

不到半小時,其他的同學都已經離去,隻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雨簷下。後來連打掃衛生的阿姨都走了。在深沉的夜色中,女孩又冷又怕,她終於待不下去了,便咬了咬牙,埋頭衝入了雨幕。

雨水很快便打濕了女孩薄薄的衣衫。她的長發也沾滿了水,濕漉漉地垂在臉上,視線因此也受到遮擋。她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五六十米,忽覺眼前人影一晃,想要避讓時已刹不住車,和那人正撞了個滿懷。

女孩大窘,正要道歉時,那人已率先開口:“同學,你沒事吧?”女孩伸手在腦門兒上抹了抹,把幹擾視線的發綹順到一邊。她看到麵前站著一個男孩,身形高大,滿麵陽光。

女孩尷尬說道:“我沒帶傘。”說話的時候她意識到雨水並沒有繼續淋打在自己身上,抬頭一看,原來那男孩手裏舉著一把傘,此刻正傾斜過來遮擋在自己頭頂。

“你住哪個樓?”男孩看眼前狼狽不堪的美女,笑眯眯地問道。但他的笑容中卻充滿了善意。

“我住……女生七號樓。”

“我送你回去吧。”男孩並沒有使用“順路”之類的借口,說起來無比自然,叫人無法拒絕。

女孩點點頭,默然走在男孩的身旁。最初的慌亂和窘迫已經平息,她現在有了種別樣的感覺。那感覺讓她有些羞澀,她便不自覺地拉開了和男孩之間的距離。

男孩想要多照顧對方一點,手中的雨傘偏在女孩那一側,自己的半邊身體卻因此暴露在外。女孩過意不去,伸手輕輕推了一下傘柄,說:“你別光顧著我。”

男孩嘴裏說著:“好好。”可是等女孩的手剛剛放下,那把傘卻又自動偏移向對方。

“你自己也打著點啊,袖子都濕了。”女孩再次推著傘柄。

“你和我靠近一點吧。”男孩提出建議,“這樣我們兩個人都不會淋到了。”

女孩的臉色微微一紅,她沒有靠近對方,隻說:“我的衣服反正都濕了,再淋點也沒關係。”

女孩的衣服確實已經濕透,薄薄地緊貼在身體上。一陣夜風吹來,她禁不住微微顫抖。

男孩皺起了眉頭:“你這樣不行,會感冒的。”

“我沒事……”女孩話音剛落,便很不爭氣地打出了一個大噴嚏。

男孩不再說什麽,把傘交到外側手中,然後展開內側的臂膀,忽然將女孩攬在了自己懷裏。女孩毫無心理準備,“嗯”地哼出一聲,三分詫異,七分嬌羞。她本想掙紮,可是男孩的臂膀如此有力,緊緊地箍住了她,令她的上半身動彈不得。雨傘遮住了女孩頭頂的冷雨,男孩熱騰騰的胸膛則擋住了淒涼的夜風。溫暖的感覺在女孩的體內湧動,而她的思維卻慢慢凝滯,她看著遠處的燈光,生平第一次有了那種極為安詳的滿足感。

兩人就這樣共撐著一把傘,相擁走在雨中。大部分時間裏他們都沒有說話,可他們的步伐卻是如此默契,就像是早已相識多年。也不知走了多久,女生七號樓終於出現在兩人眼前。

“我到了。”女孩輕輕說了一句,同時掙脫出男孩的臂膀。她注意到男孩的胸襟都被自己的頭發打濕了,又紅著臉歉然道,“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也弄濕了。”

“這算什麽?”男孩大氣一笑。女孩抬頭看著男孩,男孩的笑容如陽光般溫暖燦爛,女孩的雙眸則如明月般璀璨動人。

男孩的臂膀又搭上了女孩的肩頭,這次不需要他用力,女孩已靠在他的胸前。

男孩把握傘的那隻手也攏過來抱住了女孩,然後他微笑著說道:“如果你覺得冷,我可以一直這麽抱著你。”

多年之後,男人在冰冷的冷庫裏複述這句誓言,對麵的女人身體一顫。某些記憶已重回她的腦海。她呆呆地看著那個男人,眼中依稀有淚光閃動。

男人的心中已無波瀾。他隻是淡淡地問道:“你想起來了嗎?那天的事情。”

“是的,我想起來了,那天你抱著我……”女人說了一半,又攤開手去看掌心的掛墜,然後她喃喃如自言自語般反問,“可現在怎麽會這樣?我為什麽會離開你?”

“那是校園時代的愛情,美好、純潔,但也是虛幻的,沒有現實的根基。當我們走上社會之後,一切都不同了。”男人帶著過來人的滄桑喟然一歎,“唉,外麵的社會太複雜了,再純潔的人也會被同化。”

女人卻聽不進去,她隻是搖頭:“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麽?”

“我不相信我會為了錢離開你!”

“可這就是事實,已經發生的事實。”

女人抬手揉了揉額頭,似乎裏麵有什麽東西令她漲痛難忍。男人見狀問道:“怎麽了?是不是後來的事情你還是記不起來?”

女人沒有回答,但她那痛苦思索的表情已經印證了男人的判斷。

片刻後,她放棄了徒勞的努力,換了一種方式來表達質疑。

“如果我真的背叛了你,我怎麽還會保留著這張照片?”女人舉起手中的掛墜問道。

這問題讓男人一愣,他想了一會兒,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隻能把手一攤說:“我哪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嘿!也許女人的心才是這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

女人無從反駁。黯然片刻之後,她又問道:“我們是哪一天分手的?”

男人皺起眉頭,這個話題是他最忌諱的,但他也知道,那個日子對女人來說別具意義,她會不會以此來設定密碼呢?

事已至此,怎麽也得試一試。懷著這個想法,男人便說出了答案:“是二○一○年十月二十七號。”

“101027?”

“熟悉嗎?”

女人點點頭,表示有點印象,然後又繼續問道:“那天的事是怎麽發生的?”

男人斟酌了片刻,說道:“那天你生病住院,我去醫院看你。結果病房裏有另外一個男人,他威脅我,要我以後別再打擾你。那男人還差點對我動手。那天之後,我們倆就分手了。”

病房、另一個男人、爭吵、分手……按照對方的提示,女人在殘缺的記憶中搜索著相關的信息。她確實想起了一些事情,也看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身影。當那個男人在她記憶中浮現時,她確實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親密感。

女人彷徨問道:“我就是因為那個男人背叛了你?”

男人深吸了口氣,回答說:“是的。”

女人卻又茫然地搖搖頭:“我記起了那個男人,可我又看不清其中的細節……”

“大概是你潛意識裏不想麵對這些事情,所以就想不起來吧。”男人這般分析道,隨即又話鋒一轉,“你想這些事也沒用,現在最重要的是那個密碼——101027,這個數字對嗎?”

“隻能說有可能。”女人撇撇嘴道,“但還是不能確定。”

“那我們就不能冒險。寧可再等一等,你繼續想想吧。”

“可我的思維很亂,我隻想知道為什麽會離開你——”女人痛苦地晃著腦袋,“絕不是為了錢,我不相信!”

“你何苦自己騙自己呢?”男人冷冷地說道,“你如果真的心懷愧疚,那就趕緊把密碼告訴我,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如果知道,一定會告訴你的。可我真的想不起來——”

男人重重地歎了口氣,焦躁卻又無計可施。

女人無奈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鐵門,忽然她的思路一轉:“就沒有別的辦法能出去嗎?隻要能出去,就算想不起密碼,我也能幫你把債還上。”

男人並不領情,沒好氣地回複道:“這裏是地下冷庫,連個窗戶都沒有,還能從哪裏出去?”

“通風管道什麽的總得有吧?”女人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抬起頭四下打量。不一會兒,她還真發現了目標,伸手指著走廊裏的某處天花板喚道:“你看,那裏好像就是。”

男人隻瞥了一眼,便說:“我早就看到了,那裏上著鎖呢。”

女人將信將疑地走近幾步,來到正下方細細觀察。那是一個正方形的管道開口,約有兩尺見方,足夠一個成年人鑽行其中。隻是那管道口攔著鐵篦子,而且正如男子所言,篦子頭上還掛著一把碩大的鐵鎖。

這的確是通風管道無疑了,而且一定能通向戶外的某個出口。冷庫管理者就是為了防止有人從外麵鑽進來,所以才配了這把鐵鎖。而這樣一來,困在室內的人想要從這個通道逃生也就不可能了。女人失望地咬了咬嘴唇,正準備離開時,忽然間眼睛一亮,又發現了一個細節。

“你快過來!”她興奮地呼喊著,“那鑰匙就掛在旁邊呢!”

“什麽?!”男人一下子跳起來,三兩步搶到女人身邊。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就在離通風口不遠的地方,天花板上還掛著一把鑰匙。從材質大小來看,應該正是與那鐵鎖相配!

男人大喜過望:“是鑰匙,真的是鑰匙!一定是打掃衛生的人為了清理通道方便,所以就把鑰匙掛在那裏。”

“對啊。”女人也附和道,“這樣屋裏的人可以隨便打開那個鐵篦子,外麵的小偷卻別想進來!”

男人一拍手道:“那就能出去了。現在唯一的麻煩,就是怎麽樣才能上去。”

這間冷庫的天花板離地麵大約有四米高,清潔工打掃肯定都是帶著梯子的。他們倆怎麽才能夠到那個通風管道呢?

女人提議:“我們把那些箱子搬過來,站在箱子上行不行?”

男人點頭道:“能行。”庫房裏堆滿了貨箱,隻要搬幾個過來墊一墊,應該能解決高度上的障礙。事不宜遲,他立刻便離開走廊,往庫房內走去。女人則在他身後緊緊相隨。

不過這事想得簡單,真要上手搬的時候麻煩又來了。那些貨箱的見方都在半米以上,裏麵結結實實塞滿了凍貨,死沉死沉的。兩人合力也剛剛能將一個貨箱搬離地麵,卻無法抬高。所以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最終隻在走廊裏壘起了兩層貨箱,再想往上壘第三層就不太可能了。

“我實在搬不動了。”女人首先放棄了,氣喘籲籲地坐在一隻貨箱上,已筋疲力盡。

“還是不夠啊。”男人抬頭看著天花板,嘀咕了一聲。兩層箱子壘起來的高度也就一米多,箱子頂離天花板還有兩米多的距離呢。

女人看看天花板,又看看麵前的男人,有了另一個主意:“要不我騎在你背上吧。”

這確實是個辦法。男人身高有一米八,女人雖然嬌小,但也在一米六左右,男人站在箱子上,女人騎在男人背上,最上麵的女人肯定能夠到天花板上的通風口。

可男人卻沉著臉說:“這樣你倒是能出去了,我怎麽辦?”

對啊,自己出去了,男人還在下麵,他要怎麽上來呢?女人明白對方的顧慮,她努力想要找出解決的方法。但想來想去,兩人要同時出去都是不可能的。女人隻能試圖去說服對方。

“我出去以後就報警救你……”女人這話剛說了一半就覺得不妥:如果報警的話,那作為綁架犯的男人豈不是要被警方逮捕?所以她連忙改口,“不,你把外麵那人的聯係方式告訴我,我出去之後就找他幫你還債,然後叫他把你放出來。”

男人還是不置可否。

女人露出失望的神色,問道:“你不相信我,是嗎?”見對方仍是沉默不語,她又說道,“要不你騎在我背上試試,可以的話你就先走。”

男人“嘁”了一聲,那意思是你根本不可能背得動我,又何必說這漂亮話?見對方如此,女人便無奈反問:“那你還想要我怎麽做呢?隻要我能夠做到的,我都可以答應你。”

男人就是不說話,也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逼得女人幹脆淒然一笑:“要不我們就一塊兒凍死在這裏算了。”

這話終於觸動到男人的神經,他竟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並且立刻出言反駁:“你胡說些什麽呢?”

女人倒坦**無懼:“我們就這樣相擁而死,也算是實現了當年的誓言。”

“別再胡說了——我們明明能出去的,幹嗎要一塊兒死在這裏?”男人說完這話,又鄭重其事地凝思了一會兒,最後他不得已轉變了先前的態度,他改口說道,“這樣吧,我可以先送你出去,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情。”

“哦?什麽事情?”

“你出去以後必須在第一時間報警,千萬別去找我的債主。”

女人不解地問道:“為什麽?報警會對你不利的啊!”

“那家夥壞得很,他要是知道你失憶了,沒準兒會做出什麽壞事來!”男人如此解釋,“報警的話,就看你怎麽說了。你隻要說得好,對我能有什麽不利的?”

女人轉過了腦筋,點頭道:“對啊。我就說我們倆是一塊兒的,那家夥為了逼債,把我們兩人綁架到這裏。這樣你就不會受到牽連了。”

“隨便你了。”男人此刻又顯出無所謂的態度,“反正你出去之後,我再也不能控製你。你就是想把我送進監獄,我也認了。”

女人動容道:“我怎麽會呢?我哪怕一輩子出不去,也不能再讓你受苦了!”

“行了行了,你趕快爬上去吧。”男人擺了擺手,對女人的真情流露絲毫無感,他甚至決絕地說道,“隻求你出去後,再也不要讓我見到你!”

女人本已起身準備配合男人的行動,但聽到對方最後那句話時,又呆呆地愣住了。她已經忍了很久,此刻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滑落下來。

“你就這麽恨我嗎?永遠也不肯原諒我?”她輕輕地抽泣著問道。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如果我們交換一下呢?如果是我背叛了你,你會原諒我嗎?”

女人一怔,隨即回答說:“會的。”

“會?”男人不太相信這個答案。

“會的。”女人加重口氣重複了一遍,隨後開始解釋,“因為不管我們是誰離開了另一個人,我想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就像你說的,現實的社會太複雜了,純潔美麗的情感有時也會不堪一擊。你說我是為了錢離開你的,我無法相信——這背後一定還有更多的事情,有些你未必會知道。同樣,如果是你離開了我,一定也是被逼無奈。我會原諒你。”

男人專注地看著女人,像是被對方的話語打動了。恍然片刻之後,他輕輕一歎道:“好吧。既然你能這麽想,那我……我也願意原諒你。”

“真的嗎?”女人驚喜抬眸,晶瑩的淚珠仍掛在臉頰。

男人點點頭。他和女人對視著,目光中也有了溫柔的變化。

“那你再抱抱我吧。”女人忽然提出了這個要求。她可憐兮兮地摸著自己的雙肩,嬌聲道:“我好冷。”

如此美麗嬌柔的女子,如此哀憐的目光,這樣的要求令男人怎能拒絕?他張開雙臂,將對方環抱於懷中。

女人把腦袋緊貼於男人的胸膛,兩人緊緊相擁。這已是他們在冷庫中的第二次擁抱,姿勢一樣,但情景完全不同。第一次擁抱時兩人各懷異心,隨後到來的更是一場惡鬥;現在兩人都已暫時放下了心結,他們互相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和心跳,整個世界變得如此純淨,就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告訴我吧……”女人喃喃低語,“告訴我你會一直抱著我。”

男人知道女人想聽什麽,在飄忽的思緒中,終於再次說出了那句誓言:“如果你覺得冷,我可以一直這麽抱著你。”

這誓言如同電流擊在了女人心頭,激發出一股難以控製的強烈情感。這股情感在女人體內來回衝撞,尋找著宣泄的出口。終於,在某個共振萌發的瞬間,女人腦海中記憶的閘門被猛地衝破了。那個浪漫雨夜之後的往事一幕幕重現。當她再次抬頭的時候,她已經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可她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腮邊的淚珠都未拭去。她看著對麵的男人,輕聲道:“好了,我該走了。”

男人點點頭。他似乎不放心什麽,又再次囑咐:“記住,出去後第一時間報警,千萬別耽擱。”

女人笑了笑說:“我明白的。”

男人這才放心。兩人便一同爬上了木箱。男人蹲下來,讓女人先騎在自己身上,然後又穩穩地起身。當他完全站直之後,女人離天花板已非常接近。後者一伸手,輕輕鬆鬆將掛在旁邊的鑰匙摘了下來。

男人抬起頭,用緊張而又期待的目光關注著女人的一舉一動。女人這時已將鑰匙插入鎖孔中,輕輕一擰,鎖頭便“嗒”地彈開了。女人微笑道:“沒錯,就是這鑰匙。”

男人正欣喜間,女人卻又將鎖頭重新扣好。男人“嗯”了一聲,正想詢問時,隻見女人捏鑰匙的手橫向一掰,隨即聽到“啪”的一聲輕響,似為鑰匙斷裂之聲。

男人一驚,連忙將女人從高處放下。可惜為時已晚,那鑰匙已齊齊斷成兩半,一半鑰匙頭在女人指尖,另一半齒條則留在了鎖芯裏。

“你怎麽回事?”男人憤然責問。

女人卻毫不慌亂,舉著手裏的半截鑰匙說道:“我把鑰匙擰斷了啊——這通風口再也打不開了。”她的表情笑眯眯的,分明在告訴對方:這可不是什麽意外,而是自己刻意所為。

男人心一沉,意識到了什麽,嘶啞著嗓音問道:“你……你恢複記憶了?”

“是的。”

男人不甘心地咬著牙齒:“什麽時候?”

“就在最後的那個擁抱。”女人嗬嗬一笑說,“你的計謀差點得逞了呢。”

男人瞪大了眼睛,目光中閃動著既絕望又懊惱的複雜情緒,隨後一把揪住了女人的衣領,就像是溺水的人揪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也想起那個密碼了,對不對?”他厲聲叱問。

“當然了,可我不會告訴你的。”女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毫不退讓地與男人對視著,然後又帶著譏諷的口吻反問道,“一個綁架者,怎麽會把逃脫的密碼告訴那個被他綁架的人呢?”

這句話像是銳利的錐子,深深地刺進了男人的心理要害。他泄氣地鬆了手,麵色蒼白如死灰。

正如女子所言,在這場困室遊戲中,她才是綁架案真正的實施者。而這一切都緣於那個令她刻骨銘心的日子。

二○一○年十月二十七號——他們分手之日。

現在女人已完全回憶起那天的情形:女人確實躺在病**,但並非生病,而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墮胎手術。

男人坐在女人的床頭,輕拉著對方的小手,看似關切,可神色間卻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另有一個人站在病床對麵,看著這對情侶,表情凝重。

男人終於按捺不住了,抬腕看看手表,然後說道:“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不,你別走。”女人反手拉住對方,她的聲音虛弱而又急切。

“我真的有事,等晚上完事了我再過來。”男人一邊說一邊把女人的手輕輕地撥開。

一旁的那人看不下去了,緊皺著眉頭問道:“有什麽事這麽重要?”

女人轉過頭來,眼中閃著求助的目光。說話的人是她的親大哥,兄妹倆關係素來親密。

男人對大哥賠著笑:“哥,是工作上的事。麻煩你先照看莎妮。我真的得走了。”

大哥卻不答應:“工作上的事也得放下。”

男人堅持說:“哥,你不了解的,這事真的放不下。”

大哥的火氣開始上拱:“你現在倒成了忙人了?我問你,你為什麽逼我妹妹把孩子打掉?你是不是不想負責?”

男人辯解說:“不是我不想負責,可我們現在什麽都不穩定,這孩子沒法要的。”

“沒法要?”大哥伸手指著男人的鼻子斥問,“沒法要你為什麽讓她懷上?!”

男人把手一攤說:“我也不想這樣。再說了,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大哥實在氣不過了,甩手一巴掌抽在男人臉上:“你他媽的渾蛋!”男人挨打後退了兩步,瞪著對方但沒有還手。

病**的女人已急得啜泣起來:“你們……你們別吵了……”大哥心疼妹妹,強壓著怒火坐了下來。男人則沉著臉走出了病房,全然不顧身後女人那哀怨的目光。

晚上,女人沒有等到男人回來,等到的是一條手機短信:“我們不太合適,還是分手吧。”

事隔一年多了,女人一想起那條短信,心中仍在隱隱作痛。她凝視著對麵的男人,苦澀笑道:“你可真會撒謊。你讓我打胎,說是沒有準備好,其實你是為別人留了後路;你說我們不合適,其實你是自以為找到了更合適的人。”

男人無言以對,因為女人所言的確都是實情。

二○一○年的十月二十七號,男人並沒有在忙什麽工作,那天他是要去參加一次相親。這次相親是他的領導安排的,相親對象則是另一個更高級別領導的獨生女。

那天的相親過程非常融洽,女方對男人很滿意。男人隨即便發出了那條分手短信。而此前他一邊告訴領導自己“仍然單身”,一邊則哄騙女人打掉了那個剛剛孕育的孩子。

女人輕輕歎了口氣,又道:“直到今天你還騙我——你居然說是我背叛了你。”

男人苦笑著反駁:“要說今天可是你先騙我的。你把我約到這個鬼地方,說是要把以往的情書還給我。可你又做了什麽?”

“你很害怕我把那些情書寄給她,對不對?我要是不這麽騙你,你怎麽肯來見我?”

男人搖了搖頭,說:“我真是小看你了。我以為你仍然是那個單純善良的女孩。”

“單純善良?這是你給我的評價嗎?”女人撇撇嘴,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隨後又看著對方問道,“那你呢?又該如何評價?”男人不說話,女人便自問自答:“應該配得上狡詐狠毒這樣的評語吧?為了逼問密碼,你可真下得了手打我。後來你還把我捆起來,肯定是想更方便地折磨我,對不對?如果我沒有意外失憶的話,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呢!”

男人試圖為自己辯解:“我那會兒又氣又急的,也是沒有辦法。你把鐵門鎖了,密碼在你心裏,我不逼你逼誰呢?你的反抗又那麽激烈,我隻好把你捆起來。”

“你把我推倒時,我的後腦撞在了箱子上。沒想到這次碰撞竟然讓我失憶了。這下你硬逼不成了,便又想方設法來騙我。”女人一邊回憶一邊沉吟分析,“你既指望我想起那個密碼,卻又害怕我回憶起事情的真相。所以你總是含含糊糊地跟我兜圈子。你不敢告訴我那是鐵門的密碼,就騙我說是銀行卡的密碼。後來被我發現了照片,你就說是我背叛了你,還編出了一個被逼還債的故事。你甚至把我大哥也編派進這個肮髒的謊言——不過這也正常,而且很符合你的風格。你總是那麽會撒謊,兩句假話裏麵要夾著一句真話,真真假假的,讓人很難辨別。”

“難道你不會撒謊嗎?剛才你明明已經恢複記憶了,卻還騙我,讓我把你背上去,擰斷了那把鑰匙!”一提到那鑰匙,男人就恨恨地咬緊了牙關。那本是他脫困的最大希望,可現在已毀於一旦。

女人用手捏著斷掉的半截鑰匙,微笑著說:“我已經想起了密碼,留著這個鑰匙還有什麽用呢?”

確實,這鑰匙不但沒用,留著反而會有後患,所以女人一定要將其毀掉。現在沒有鑰匙了,要想出去必須知道鐵門上的密碼。

誰是密碼的掌握者誰就掌控了全場的局勢,女人明白這一點,男人當然更加清楚。他的腦筋在飛速地旋轉著,試圖找到最新的對策。女人知道對方在思考什麽,她還故意提示對方:“你可以把我再綁起來,折磨我,試試看能不能逼問出那個密碼。”

男人愣了一會兒,說道:“我怎麽舍得折磨你?剛才我綁你,其實也就是想嚇嚇你罷了。”他這話說得實屬無奈。之前他把女人綁住,確實就是想通過折磨對方來逼問密碼。不過那時候密碼尚有三次輸入機會,現在可就剩最後一次了。這形勢已大不相同。此刻若再用暴力手段逼問,女人要是說出一個假密碼怎麽辦?密碼隻要再錯輸入一次,大門就會徹底鎖死,男人可不敢冒這個險。他不得不改變策略。

“那你準備怎麽辦?求我?”女人一邊說一邊跳下了箱子壘砌的平台,然後負手站在地上,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男人也跳下箱子,賠著笑湊到女人身前,呼喚著對方的名字:“莎妮,別鬧了……”

“我可沒鬧。”女人一本正經地打斷了對方,“我是在幫你實現那個誓言。”

“什麽?”男人皺起眉頭,對這話不太理解。

女人睜大眼睛看著對方,目光中閃動著一些異樣的神采,片刻後她幽幽地說了句:“這裏這麽冷,我們一定會緊緊地抱在一起,對不對?永遠抱在一起。”

男人明白“永遠”二字是什麽意思,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顫聲道:“莎妮,你何必這樣?我知道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女人鄭重地糾正對方說,“我是愛你。”男人無語苦笑。

“我一直都是那麽愛你,你應該知道的。哪怕剛才失憶的時候我都對你那麽好,你看不出來嗎?那是我心底最深處的情感,一輩子也無法改變的。不管你如何傷害過我,我都想和你在一起,永遠都不要分開。”

女人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可男人品出的卻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絕望和恐懼。他慌亂地喘息著,良久之後才攏回一些思緒。

那女人執著地愛著自己,這一點男人毫不懷疑。要想絕境逢生,這或許就是唯一的希望所在。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但沒必要困死在這個地下室。”當男人再次開口時,他看著女人娓娓說道,“我們可以結婚,生一個可愛的孩子。我們幸福地走完一生,最後相擁著死去——這樣不是更好嗎?”

女人的思緒跟著對方的話語輕輕飄動。她的眼神迷離,對男人描繪的場景充滿了向往。可最後她隻能深深一歎:“你騙我的,你怎麽會和我結婚?你已經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不,我不愛她,我從始至終隻愛你一個人!”男人提高了聲調,言之鑿鑿。

女人搖著頭,顯然不相信他的話。

“我不愛她,我隻是在利用她。”男人急切地做著解釋,“她是我們大領導的女兒,我和她相處是有目的的。我當然不愛她,她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女人,又任性,脾氣又大,怎麽能和你相比!”

女人沉默了片刻,抿嘴問道:“為了你的目的,感情也可以被出賣、被欺騙,是嗎?”

男人觀察著女人的情緒,看出對方並不反感自己先前的話語,便在此基礎上再接再厲。

“我也是被逼無奈。”他長歎一聲說道,“你也知道的,這個社會有多麽複雜,感情再美好,有時也會不堪一擊。我是一個男人,我不想庸庸碌碌一輩子。我那種痛苦你又怎麽會了解?你以為我是為了另一個女人離開你的,可我……我其實是為了我們的將來。”

“我們的將來?”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期待地看著男人,等待對方的進一步解釋。

“是的。等我奮鬥成功了,我就會回來找你。到時候我們在一塊兒,既有感情的基礎,又有現實的基礎。那樣的生活才是最美好的。”

“真的嗎?”女人抬起大眼睛,美麗的睫毛輕輕地顫動著。男人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女人輕輕地歎了口氣,又道:“可我並不在意什麽現實的基礎。我隻在意我們的感情,你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對我來說都不重要。”

“我現在已經明白了。”男人一臉感慨,“隻要我們兩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出去以後我就和那個女人分手,然後我們再也不要分開,好不好?”

女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她微微閉起眼睛像是在遐想著什麽。

看著女人陶醉的表情,男人略略鬆了口氣,暗想:幸好她還是那麽愛我,那麽單純。

片刻後女人睜開眼睛,說了聲:“走吧。”

男人大喜,但控製住情緒,裝作不經意般反問:“去哪裏?”女人沒有回答,隻是向著鐵門處走去,男人緊跟在她的身後。兩人一塊兒上了台階,最終在密碼表盤前停了下來。

女人轉過身來看著男人,若有所思。男人便柔聲說道:“你肯定又冷又餓吧?出去之後我帶你吃火鍋好不好?”

女人沒有接這個話茬,隻是長時間地看著對方,目光中帶著審視的意味。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幹笑一聲問:“怎麽了?”

女人終於開口,她淡淡地說了句:“如果我這次把密碼輸錯,我們倆就都出不去了。”

“是啊。”男人提醒著對方,“你一定要想清楚再輸,千萬別弄錯了。”

女人笑了笑。她已經恢複了記憶,怎麽還會弄錯呢?正確的密碼就是今天的日期,120618。在她的計劃中,今天才是她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天。可惜對麵的那個男人並不會懂。

女人現在關心的是另外一些問題。

“你剛才說的那些真好,我光是想一想,已經覺得很幸福。”女人說到此處,話鋒一轉,“可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你那麽會撒謊,我總是很容易被你騙到。”

“我當然是真心的。”男人毫不猶豫地表態說,“我願意一生陪著你,生死不離。”

女人不置可否,片刻後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說道:“我覺得有點兒冷。”

男人當然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暗示,他走上一步把女人抱在了懷中。然後他在對方耳畔輕聲說道:“如果你覺得冷,我可以一直這麽抱著你。”

可這次女人並沒有被誓言麻醉,忽然反問道:“那我們就這樣永遠抱在一起,你願意嗎?”

男人一怔,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女人掙開對方的懷抱,抬起右手放在密碼輸入器上,再次問道:“回答我,你願意嗎?”她的目光如星辰般閃亮,直要把那男人看得通通透透。

男人的額頭沁出了一層冷汗,實在不想回答,可他又別無選擇。最終他隻能說出那三個字:“我願意。”

得到答案之後,女人的手指便在密碼盤上按動起來。在最終按下確認鍵的同時,她還轉頭看著男人,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中包含著萬千滋味,叫人無從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