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

政治部的公車在土路上蹣跚前行,譚彥和楚冬陽隨著坑窪的路麵搖晃著。特警大隊的辦公地在海城市郊,距離不算很遠,但路卻不好走。這條路不知修了多少遍了,今年填上明年又刨開,也難怪老百姓投訴罵街了。

楚冬陽四十出頭,雖然是政治部分管宣傳處的副主任,但平時卻很少對譚彥的工作指手畫腳,無論是要開展的活動還是審批的稿件,基本都是順水推舟地一次性通過。這也難怪,郭局動不動就直接對譚彥發號施令,楚冬陽夾在中間也不好再說什麽。

車裏放著舒緩的音樂,楚冬陽說著官話:“譚彥,到特警隊掛職,是市局黨委對你的信任,現在全局正在搞紀律作風整頓活動,你去了之後就是第一責任人,工作遇到什麽困難,需要我出麵就隨時說。別忘了,你還是政治部的幹部。”

“謝謝主任,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譚彥說。

“哎,不是不讓我失望,而是不讓市局黨委失望,郭局失望……”楚冬陽把話點明,“我要提醒你啊,掛職雖然是臨時的,但你抓工作的力度卻絕不能打折扣。特警和其他警種不同,往往會有兩個極端。他們沒有自己主導的案件卻又見過生死,要不就太悶,要不就太張揚。而且人員眾多,情況也複雜,再用宣傳處工作的老方法顯然行不通。記住,你的任務是確保隊伍的忠誠可靠,抓好黨建,管好紀律作風和廉政工作。譚彥,任重道遠啊。”楚冬陽話有深意,“按照郭局的要求,政治部和紀委也成立了督導檢查組,會在戰時跟進考察幹部的表現。你在特警的兩年,既是挑戰,更是機會,一定要把握好……”

譚彥默默聽著,分析著楚冬陽話裏的幹貨。在車上的談話看似無意,實際上肯定是楚冬陽提前準備好的,甚至,還可能是郭局的暗示。譚彥自然明白楚冬陽說的“挑戰與機會並存”的含義。

“政委不好幹啊,特別是和‘一把手’的關係要處理好,既要維護團結,又要協助好主業。你要拿捏好分寸,處理好關係。我之前也在經偵掛過政委,也發生過一些不愉快,但最後還是存小異求大同,以工作為重。你要引以為戒啊。”楚冬陽笑。

譚彥知道楚冬陽的那段曆史,當時林楠牽頭“一把手”,楚冬陽下去掛職,和自己今天的狀況差不多。

車駛進特警大院的時候,楚冬陽最後說:“哎,還有件私事。我有個朋友的孩子剛到特警沒多久,是個社招的大學生。哎,可不是讓你照顧啊,據說這孩子有些思想負擔,你沒事就多敲打敲打他。”

“明白,叫什麽名字?”譚彥問。

“呂錚,別人都叫他小呂。”楚冬陽說。

按說到了特警大隊就要召開幹部任命會了,卻不料廖樊唱了出空城計。他帶著幾個人臨時出了任務,把楚冬陽和譚彥晾在了會議室裏。但楚冬陽都來了,也不能白坐這一個多小時的車,於是就在會議室等著。特警大隊的前政委老陳忙前忙後地沏茶倒水,敬煙聊天。他辭去領導職務的申請市局已經批了,交接完今天的工作,他就到市局的後勤基地報到去了。天知道他占的,是不是老趙的名額。

譚彥覺得無聊,就到樓道裏遛彎。特警隊是半軍事化管理,牆上貼著“忠誠,盡職,勇敢,奉獻”“單兵是尖刀,整合是拳頭”的標語。他扶住欄杆,向樓下大廳眺望著,想著自己未來的兩年時間,將在這裏度過。這時,他看到了一個短發女孩,正站在大廳的中央,用手轉著一個胸卡。

在陽光下,那個女孩的側影很動人。她將胸卡的掛繩纏繞在手指上,熟練地在空中甩動著。她的睫毛很長,齊耳的短發在肩頭飄舞,笑得毫不遮掩。她上身穿著白襯衣,下麵是藍色牛仔褲,穿著一雙白色耐克運動鞋,樸素的青春勝過華麗粉黛。譚彥覺得眼前的畫麵很美好,默默地看著。女孩的脖頸很長,身材很好,卻並不像一般女孩那樣嬌弱,而是筆挺、健美、充滿自信,一看就是受過訓練的。

譚彥直勾勾地看著,不料女孩一轉頭突然與他四目相對。譚彥趕忙收起眼神,而女孩卻認出了他。

“哎呀,是‘譚榮譽’吧?”女孩的聲音很清澈,像泉水一樣。

譚彥不能再躲閃了,抬起頭衝她笑了笑,同時也看清了女孩的麵容。女孩的眼睛挺大,笑的時候有兩個小酒窩,滿臉都是青春的樣子。她沒管譚彥叫譚處長或者譚政委,而是直呼外號,這讓譚彥感到意外,卻也很親切。

“我們認識嗎?”譚彥笑著問。

“那本吹捧視頻偵查的《無所遁形》是你寫的吧?”女孩笑著問。

“哦……”譚彥感到意外,沒想到她看過自己的小說。

女孩收起胸卡,噔噔噔地跑上樓來。譚彥覺得這姑娘挺有意思,在原地等著。

“我叫百合,特警大隊的訓犬員。”百合大方地伸出手。

譚彥握住百合的手,笑了笑。

“《三叉戟》電視劇我看了,老三位演得挺好的,但就是女性角色不討喜。”百合大大咧咧地說。譚彥心裏暗笑,覺得這位要是個男的,肯定是個渾不吝,但作為女孩卻挺可愛的。

“嗐,那都是編劇惹的禍,我原小說不是這麽寫的。”譚彥笑。

“聽說你來我們大隊當政委了?”百合問。

“是啊,這不正準備宣布呢嗎?”

“不巧啊,大隊長去任務現場了,估計政治部的大官兒得等等了。”百合衝會議室裏努努嘴。

譚彥看這姑娘沒拿自己當外人,覺得挺高興。這時,一個矮個子特警正好經過,百合一把拽住他。

“哎,你還記得他嗎?”百合問。

譚彥仔細一看,覺得眼熟。“他是?”

“哈,他就是那天拿槍頂著你的那個。”百合笑。

譚彥這才認出來,果然是那天持槍的特警。

矮個子特警挺緊張,衝譚彥輕點了個頭。

“嗐,那都是誤會。”譚彥擺出一副大度的樣子。

“他叫王寶,是大隊的狙擊手,三十了,單身,外號‘木頭人槍神’。”百合說。

王寶又衝譚彥點點頭,避瘟神一樣地要走。這時,從另一邊又走來一個特警。他一邊走一邊笑著打電話:“哎,得嘞,祝愉快啊。”

“嘿,你跟誰聊呢?”百合問。

那個特警嚼著口香糖,笑著回答:“不認識,打錯電話了。”

“我真服你了,跟打錯電話的還能聊半天。”百合笑,“哎,他叫劉浪,是我們隊的副大隊長,同時也是突擊隊隊長,人稱浪哥。”

劉浪一看譚彥,立馬伸出手來。“哎喲,是新來的政委吧,你好你好。”

譚彥看他也麵熟,仔細一想,這位也在那天的現場。

“哎,你那天也在吧?”譚彥看著百合。

“哈哈,是啊,我的寶貝兒還嚇了你一跳呢。”百合笑得前仰後合。

百合還想再聊,劉浪打斷了她。“哎,老大叫咱們過去,事兒鬧大了。光憑嘴可能行不了。百合,你帶上雷歐。王寶,你帶裝備。馬上跟我走。”他說著就轉過身。

“哎,劉隊,出什麽事了?”譚彥叫住他。

“哦,不是什麽大事兒。一個劫持人質的現場。”劉浪輕描淡寫。

“我……跟你們一起去吧。”譚彥說。

“啊?你跟我們……”劉浪一愣。

“你是想搜集寫作素材吧?”百合笑。

“什麽話,我已經是你們政委了。”譚彥整了整衣領。

譚彥跟楚冬陽請了假,跟劉浪、百合等人一起去了現場,任命會無奈延後。譚彥笑稱自己已經直接銜接上工作了。王寶將那輛劍齒虎開得風馳電掣,弄得譚彥的胃裏翻江倒海。百合換上了作戰服,失了幾分俏麗卻多了颯爽。劉浪說的“雷歐”正是那天的德國黑背警犬。它趴在譚彥腳邊,吐著舌頭瞪著他。譚彥不敢亂動,他是領教過這位爺威風的。同車的還有一個年輕特警,身材高大卻顯得文質彬彬。百合介紹他叫小呂,是突擊隊員。譚彥瞥了他一眼,在心裏掛上了號。

一路無話,轉眼就到了現場。時至中午,陽光暴曬。海城城西的一個貿易市場外,人群湧動。現場已經拉上了黃色的警戒帶。劍齒虎稍作減速,一個站崗的特警靈巧地掀起警戒帶,讓車駛了進去。譚彥一下車,就感覺到了緊張的氣氛。

在一棟沒有交工的六層樓上,廖樊穿著印有“特警SWAT”的作戰服,叉著腰佇立在樓頂,背後的幾名特警荷槍實彈。十米開外,一個瘦弱的男子正手持一把一尺長的尖刀,挾持著一名七八歲的女童。他三十多歲,白襯衣沾滿了血跡,神情木訥,抱著女童坐在樓的邊緣,十分危險。

廖樊沒想到譚彥會來,輕輕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

“什麽情況?”譚彥湊到廖樊身邊問。

“一個搞技術的,拿刀把他媳婦捅了,鄰居報110,就被追到了這兒。看走投無路,就又拿刀劫持了附近一個小店店主的孩子。”廖樊言簡意賅。

譚彥眯著眼往前麵看。廖樊拿起電子喇叭。“李洋,你已經被包圍了,大老爺們兒的,有什麽問題過來說,別拉人家當墊背的。”

樓下的人群並未疏散,許多群眾都在圍觀,百合與小呂正在鋪設充氣墊。

譚彥輕聲問劉浪:“哎,怎麽還有群眾啊?”

“嗐……”劉浪嚼著口香糖,“中國人不就這毛病嗎?愛看熱鬧。要不是咱們趕到得及時,還有人起哄讓他往樓下跳呢。”

“嫌疑人什麽情況?”譚彥問。

“李洋,三十五歲,家住東壩河西裏3門5號,在海城電子研究院工作,妻子高曉薇,兒子李小洋,剛三歲半。”劉浪說著把一個iPad遞給譚彥,上麵是關於李洋的信息。

譚彥仔細地看著,腦子也在轉著。

廖樊看沒回應,又往前走了兩步。“李洋,你聽見我說的了嗎?你媳婦沒有生命危險,犯不著這樣兒。”

他這麽一激,李洋有反應了。他突然大喊:“我不想活了,生命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活夠了,你們聽懂了嗎?”他的聲音歇斯底裏。

此時的室外溫度已經達到三十五六攝氏度,烈日當空,讓人感到眩暈。李洋疲憊至極,渾身顫抖著,滿眼通紅,女童已經脫水了,處於半昏迷狀態。譚彥知道,距此一百多米的另一個樓頂上,王寶已經架好了88式狙擊步槍,隨時能用5.8毫米口徑的子彈結束李洋的性命。但由於他坐在樓邊,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

王寶在現場西北側的一個八層的樓頂,呈臥姿據槍。他調整著呼吸,感受著風向和強度。瞄準鏡中,已經暴露出李洋的後腦。“到位。”他在耳麥裏喊。

廖樊收到了信息,不動聲色地思考和抉擇著下一步。

“有什麽計劃?強攻嗎?”譚彥輕聲問。

“你什麽意思?要參與行動嗎?”廖樊反問。

“我是大隊的政委,有權知道行動計劃。”譚彥說。

“不是還沒宣布嗎?等宣布再向你匯報。”廖樊哼了一聲。

“任免通知市局早就發了,楚主任也在大隊宣布了。我現在已經是特警大隊的政委了。”譚彥確定。

廖樊笑著點點頭,“好,那我告訴你,現在這個情況隻能強攻。我跟他聊了半個小時了,沒有作用,他情緒還越來越激動。再這麽下去,我們無法保證人質的安全。”廖樊說。

“我……”譚彥猶豫了一下,“我想過去跟他聊聊。”譚彥試探地說。

“你跟他聊聊?”廖樊撲哧一下笑了,“你跟他聊什麽?做思想政治工作?”

“那怎麽了?沒準有效呢。”譚彥說。

“別扯淡了!好好待著吧。別一會兒傷了你。”廖樊搖搖頭。

“‘木頭’,做好準備。”廖樊用手按動耳麥。

譚彥有些著急了,他覺得此刻自己該有所作為。他也不顧廖樊的反對,從地上抄起兩瓶礦泉水,徑直走了過去。

他這麽一動,所有的特警都愣住了。

“嘿,你幹嗎去啊!”廖樊喊,“你們倆,給他拉回來。”他急了。

兩個特警剛要往前躥,被劉浪攔住了。

“老大,這麽做會激化矛盾的,等等,看看情況再說。”劉浪說。

廖樊衝兩個特警擺擺手,凝視著譚彥的背影。“‘木頭’,看緊著點兒,隨時準備。”他又按動耳麥。

譚彥往前一走,李洋也嚇壞了。他趕忙抬起刀,放在女童的脖子上。“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動手了!”他大喊著。

“哎,我手裏沒有武器,你看。”譚彥攤開雙手,停在距他四五米的地方,把礦泉水放在地上,“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幹嗎這麽想不開啊。”譚彥緩緩坐在了地上。

“喝水嗎?”譚彥用手指了指礦泉水。

李洋看著水,猶豫著。“你們……你們別亂來,我看過電視劇的,我一接水,你們就開槍!”李洋喊。

“哎,電視劇都是瞎編,你想多了。”譚彥擰鬆了一瓶的蓋子,放在地上滾了過去。李洋試探地夠過水瓶,咕咚咚地喝了幾口。

“別光顧自己喝,給那孩子也喝兩口。”譚彥說著,又將另一瓶滾過去。

李洋喝過了水,情緒穩定了一些。譚彥也初步得到了他的信任。

“為什麽這麽幹啊?跟你媳婦有什麽深仇大恨啊?”譚彥問。

李洋歎了口氣,並不回答。

“有什麽想說的,跟我聊聊。反正你也不想活了,心裏的事兒,總得說出來吧?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去?”譚彥說。

李洋微微抬頭。“我身上的事兒,沒人能懂!你不用給我送飯,也不用勸我。我今天就是要死在這兒,讓那幫烏龜王八蛋看著,每天都做噩夢!”李洋哭出了聲音。

譚彥感覺摸到一點門兒了。“哼,哼哼……”他不屑地笑了。

“你笑什麽?”李洋擦了把淚。

“我覺得吧,你要是死在這兒了,別說那幫烏龜王八蛋不會做噩夢,估計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譚彥使用激將法,“哎,你說的那幫人,是公司裏的吧。”他繼續試探。

“你……怎麽知道?”李洋詫異。

“說說吧,怎麽回事。”譚彥說。

“哎……”李洋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底層,卑微,歧視,受辱,我……受夠了……”

“什麽話?研究生學曆,名下一套價值幾百萬的住房,事業單位編製,怎麽就卑微、底層了?”譚彥問。

“你知道嗎?我十八歲來到這個城市,考上科技大學,我夢寐以求的地方。我每次考試都是名列前茅,我當時覺得,自己的未來一定會好,我一定不辜負爹媽。”李洋終於開了口,“小時候家裏窮,我哥我姐都輟學了,全家隻有我這麽一個希望。但是……在畢業的時候,哼……比我成績差的分到了好單位,我成績最好卻無人問津。這是個什麽樣的社會啊。唉……”他又歎。

“叢林法則,正常不過。”譚彥也歎了口氣,“我也一樣,在學校時成績不錯,但畢業後,無論是晉級還是提拔,永遠最後一個。”

“我和你不一樣。你不知道我的苦!”李洋打斷譚彥的話,“後來我終於找到了工作,就是那個電子研究院。我想進步啊,每天兢兢業業,加班加點,早來晚走,總想讓別人覺得我好。但是,他們根本就拿我不當回事,覺得我是外地人,排擠我,輕慢我,把我當一條狗。”

“哼,我覺得你想得不對,沒人能把你當成狗,除非你自己看不起自己。”譚彥說。

“你又不是我,怎麽會懂我的感受。”李洋大喊。

“行,我不打斷你,接著說。”譚彥衝他抬抬手。

“後來我結婚了,哼,就是那個爛女人。她是海城人,城市戶口,家裏條件不錯。我沒房子,結婚後就住到她家。她父母……跟我的領導一樣,從沒正眼看過我,一直覺得我在占他們家的便宜。後來,她……她……”李洋顫抖起來。

“她背叛了你,還奪走了你的孩子。”譚彥一字一句地說。

“你怎麽知道?”李洋瞪著譚彥。

“要不能至於這樣嗎?”譚彥反問。他已經找到了李洋的心結,思想政治工作講究的就是對症下藥。

“那就重新開始吧,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沒必要這樣。”譚彥說。

“你有孩子嗎?你知道跟孩子分離的痛苦嗎?”李洋反問。

“我知道,當然知道了。”譚彥平靜地回答,“哎,你說了這麽多了,想聽聽我的故事嗎?”譚彥看著他。

李洋不解,看著譚彥。

“我媳婦比我小幾歲,我認識她的時候,還不到三十。那時我剛當警察不久,跟你一樣,總想讓別人覺得自己好。結婚的時候,我跟她說啊,要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哼,我估計你也說過這種廢話吧……”譚彥苦笑,“但在結婚之後呢,怎麽說呢,一地雞毛。和你一樣,我想在單位幹出成績,說白了就是想當官。職場就是猴爬杆兒,底下的永遠看著上麵的屁股,我覺得很正常。所以呢,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五加二,白加黑,回家就像住賓館一樣,見媳婦麵兒比看《新聞聯播》的次數還少。我們之間開始有了矛盾,有了爭吵,漸漸冷了、疲了,連說話也少了。但我想改變現狀啊,於是在結婚七年的時候,要了兒子。哼,你知道我給他起了個什麽名兒嗎?撓撓。嗬嗬,我想用他來解我們的七年之癢。哎,有煙嗎?”譚彥說著回頭,衝幾個特警招招手。

劉浪趕忙掏出一包,連同火機一起扔了過去。

譚彥點燃了一支,夾在指尖抬了抬。“哎,你抽嗎?”他問李洋。

李洋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譚彥把煙扔過去,李洋摸索過來,深深地吸了兩口。

“還聽嗎?”譚彥問。

“說吧。”李洋的情緒穩定了許多。

“但沒想到有了孩子之後,我們的關係非但沒有緩解,反而出現了更多的矛盾。她也是有進取心的人,在單位幹得不錯,管的人比我多;而我呢,也是個官兒迷,為了當個小科長,整天泡在單位裏。時間一久,感情就自然死亡了。後來有一天啊,我痛定思痛,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花十五塊錢,買了一朵花,還弄了個包裝,準備給她個驚喜,結果,哼……唉……”譚彥默默地抽煙。

趁他和李洋聊天的機會,小呂和百合已經把樓下的充氣墊支好。廖樊命令兩名特警,悄悄摸到了李洋腳下的窗戶邊上。但由於他手上的刀還沒離開女童,特警隻能待命。

譚彥抽完了一支煙,又點燃了一支,繼續自顧自地說著,當講到自己撞上老孟給季敏撐傘的一刻,眼睛都濕潤了。聽得李洋也動容了。

“唉,政委也真夠慘的。”百合也來到了現場。

“哼,肯定是編的,哪那麽巧啊……”劉浪撇嘴,“哎,聽說他是寫小說的?”

“嗯,著名公安作家。”百合點頭。

“哦,怪不得這麽能忽悠。”劉浪笑。

李洋靜靜地聽著,表情鬆弛下來,“那現在,你怎麽辦了?”他問。

“現在?哼,能怎麽辦啊。孩子歸她,我淨身出戶,重新開始。”譚彥回答。

“憑什麽啊?這是她的過錯。”李洋不忿。

“兄弟啊,聽我一句勸。人這輩子不能跟自己較勁。總想贏,就會用力過猛,結果就適得其反。這個世界上哪有錦上添花啊,能活著,不得病,健健康康的,就已經很幸運了。沒事兒到腫瘤醫院去看看,他們哪個活得比你好?哎,這是我的心裏話啊,要是換成別人,我才不說呢。我是看你啊,和我一個揍性,才同病相憐。”譚彥推心置腹。

“但……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李洋搖頭。

“扯淡,怎麽沒退路了?我剛才問了,你媳婦沒死,正在醫院搶救。你隻要不傷害這孩子,出去大不了蹲幾年監獄。自己犯下的錯,自己承擔,自己走錯的路,自己得給掰過來。隻要活著,人生肯定峰回路轉、觸底反彈。對於不愛你的女人,強扭的瓜不甜,放手才是最好的選擇。”譚彥說。

“嗯……”李洋看著譚彥,點點頭。

“為了你兒子,放下刀,自己走過來。”譚彥說著伸出手,站起身來。

李洋動容了,抬頭看著譚彥。

“你現在違法了,傷人了,還劫持人質了,你改變不了即將受到的懲罰,也沒有人會因為你的遭遇去同情你。但是,隻要你活著,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哪怕再過五年、十年,隻要你拚命,就沒什麽戰勝不了的。李洋,你要記住今天這個日子,以後隻要遇到困境,就要告訴自己,再怎麽差也會比今天好。懂嗎?”譚彥大聲說。

李洋低下了頭,久久地沉思。廖樊的身體緊繃著,所有特警都屏住了呼吸。大家知道,李洋在做最後的選擇。譚彥的額頭冒出了汗水,後背也濕透了。時間一秒,兩秒,三秒,仿佛被無限拉長了。這時,奇跡出現了,李洋緩緩地站起身來,把刀扔在了地上,又張開雙手,放開了女童。幾名特警立即撲了過去,將女童摟在懷裏,將李洋壓倒在地。

“(左口右歐)!牛逼!特警牛逼!”樓下的群眾高喊著。

譚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氣。

“政委,你太棒了,思想政治工作,不戰而屈人之兵啊!”百合跑過來,猛拍譚彥的肩膀。

譚彥擺了擺手,回身胡嚕過一瓶水,擰開蓋,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李洋被特警押了過來,他掙紮著,深深地給譚彥鞠躬。

“什麽都別說了,重新開始吧。後半輩子,別活在別人的施舍裏。”譚彥說著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