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

郭局的提議在市局黨委會上通過了,譚彥即將被派到特警大隊掛職兩年。在公務員係統,掛職通常作為一種培養幹部的方式,掛職改變的隻是工作崗位,人事和工資關係仍然保留在原單位,不占掛職單位的編製。也就是說,譚彥雖然擔任了特警大隊的政委,但依然是政治部宣傳處的人,到特警大隊算是“下掛”,兩年一到是要回來的。此消息一出,宣傳處的另外兩人也都動作起來了。老龐行動挺快,主動找到譚彥,送了他一條帆船擺件,上麵刻著四個字“一帆風順”。老龐讓譚彥安安心心地去,說這肯定是提拔的路子,並承諾自己會好好幫他“看家”。但譚彥卻對這條帆船表示警惕,壓根沒打算把它帶到特警隊,你想啊,帆船和“翻船”念起來一樣,天知道老龐這個“一帆風順”是不是在祝他陰溝裏翻船、有去無回。老趙沒弄那麽大陣勢,而是跟譚彥玩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套路,他幫譚彥收拾好東西,還親自填了“公車使用單”,送譚彥回家。在車上,推心置腹地說了許多肺腑之言,他說自己之前是想過競爭這個處長,但最近越發感到力不從心,於是找到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陽,準備讓他幫自己活動活動,到市局的後勤基地謀個差使。離退休也不到五年了,他不想折騰了。譚彥知道這是老趙的真心話,在市局宣布他的掛職命令之後,楚冬陽在找他談話時也提到了老趙的事。譚彥勸老趙不如去市局文聯幹幾年,那裏雖然工作不少,但起碼和文化沾邊,對他的口味。老趙也覺得這個提議不錯,說有時間去文聯考察考察。

老趙將譚彥送到家,臨走的時候提醒譚彥:“我跟老陳很熟,特警那支隊伍不好帶,別看平時挺忙吧,但卻沒什麽自己的業務。廖樊恃才傲物,不好相處,你是個文人,到武夫紮堆的地方得反著來,得用文化的力量。”老趙笑。

“嗬嗬……”譚彥也笑了,他挺享受和老趙這樣交流的。人與人之間隻有在沒有利益關係的時候,才最舒服。“我記得,文化不是學曆,不是經曆,不是閱曆,是根植於內心的修養,無須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譚彥說。

“還有,為別人著想的善良,”老趙幫他說完,“這幾句話是我從一個電視節目裏抄的,我覺得挺有道理的。現在的聰明人太多了,都想從別人身上‘薅羊毛’,但真正有智慧的人卻會反著來。為別人著想的善良就是以德報怨。總說‘好人有好報’,其實不是指望因為你善良,別人就要幫你,天下沒有那麽便宜的事兒,而是因為你沒有攻擊性,受到別人攻擊的概率就會小,所以人生路就自然走得順了。這才是大智慧。”老趙像個長輩一樣。

“嗯,我明白了。謝謝您。”譚彥真誠地點頭。

“嗐,我也是囉唆,你比我強,我早已經翻篇兒了。”老趙拍了拍譚彥的肩膀,沒再說什麽,默默地走了。

譚彥看著老趙的背影,突然感到一種失落。也許從此刻起,自己的生活便與他再無交集。說是掛職,但這一走,誰知下一步路在何方。而老趙無論日後是去後勤還是文聯,也將從此退出職場上的競爭。與其說他是在送自己,不如說是在互相送別。譚彥歎了口氣,搬著紙箱上了樓。

他是和季敏打了招呼才回來的。一進門,撓撓正坐在沙發上看著《小豬佩奇》。撓撓見到譚彥顯得很意外,但一時處於兩難,又想把動畫片看完,又想纏著爸爸。譚彥索性放下箱子,坐在撓撓身旁陪他一起看。這一集講的是女王給兔小姐頒獎的故事,動畫片裏的女王是個大方臉,說話的口型有點像老龐,正在給“全國最努力工作”的兔小姐發獎。撓撓看得很入神,季敏看他回來了,就開始炒菜。譚彥聽洗衣機的“嘀”聲響了,就習慣性地取出衣服晾在陽台,衣服都是季敏的內衣和外衣,譚彥聞著那股熟悉的洗衣液味道,突然心生悲涼,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留在家裏。

“爸爸,你知道最努力工作的人是誰嗎?”撓撓走到陽台問。

“哦?兔小姐啊,動畫片裏不是說了嗎?兔小姐不但要經營冰激淩攤,還在回收中心和圖書館工作,還要開貨車、開消防車、開救援直升機,還在超市做收銀員……”譚彥耐心地回答著。

“不是,兔小姐是假的,”撓撓說,“我覺得媽媽才是最努力工作的人。”

譚彥一愣,看著撓撓。

“媽媽每天要做早飯,要送我去幼兒園,要去工作,還要去接我到姥姥家。媽媽最努力了。”撓撓說。

譚彥笑著點頭。“對,你說得對。媽媽最努力了。”

“爸爸,你會和豬爸爸一樣厲害嗎?”撓撓又問。

“豬爸爸怎麽厲害了?”

“豬爸爸會把照片掛在牆上,會打棒球,會帶佩奇和喬治去野營,會在下雨的時候在泥坑裏跳。他是最厲害的爸爸。”撓撓說。

譚彥知道,撓撓說的這些,自己從沒做到過。他突然想逃,想避開這種熟悉的生活環境,他知道這一切都不再屬於自己。此刻的一切就像那場盛大的報告會一樣,是一場幻夢。他慌忙給手機上了一個鬧鈴。在幾分鍾之後,《拉德斯基進行曲》如約響起,他就編了個謊話,說單位有急事要趕回去。季敏沒有阻攔,拿保溫盒給他打包了飯菜。譚彥簡單收拾一些日常物品,提著箱子就離開了家門。

在下樓之後,撓撓還趴在窗戶上看著他。他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箱子裏除了春秋季的製服之外,還有幾張交響樂的唱片,這是譚彥給自己帶的“麻藥”,能讓他逃避清冷的現實。當他再一次回頭的時候,發現季敏也站在窗後。他知道那個鬧鈴很假,根本就不像來電的樣子。

他準備回宣傳處過夜,明早趕在大家上班前去特警大隊報到。但時至傍晚,還饑腸轆轆,於是便在五人小圈子的微信群裏發了個鉤手指的動作,沒想到章鵬和那海濤立即作答,兩位正好都在單位加班。

這頓飯沒有喝酒,三個人要了外賣在宣傳處的辦公室裏聊天。今天是小曲值班,譚彥就替了他,讓他陪女朋友去逛街。小曲挺感動,說什麽也不走。直到章鵬和那海濤過來的時候,才明白自己在這不方便。

譚彥被工作和生活雙重打擊,顯得挺頹廢。章鵬的手下現在還躺在醫院裏,蔣坤也沒個蹤跡,心情也不好。兩個人都悶著,弄得那海濤挺別扭。

“哎哎哎,你們倆幹嗎呢,悶葫蘆似的,有勁沒勁,”那海濤說,“都多大點兒事兒啊,至於嗎?”

“我明天就去特警報到了,你們是不知道啊,我上個月剛去做過暗訪,那個隊伍,真是一言難盡……”譚彥搖頭。

“嘿嘿,我聽說了,你沒少在郭局那兒紮針兒。”那海濤笑。

“什麽叫紮針兒啊,那是實話實說,領導讓我去了,能隱瞞嗎?”譚彥反問。

“這次你過去掛職還真得注意,你知道廖樊那孫子有個什麽外號嗎?野驢,逮誰懟誰,整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章鵬插話。

“你覺得我過去該怎麽做?”譚彥問。

“怎麽做?戰鬥唄。警察是幹什麽的?戰鬥的啊。對廖樊那個野驢啊,你還真不能慣著,你得針尖對麥芒,明著招呼。我太了解那幫特警了,都是胸大無腦之人,你越是客氣,他們就越不拿你當回事。我送你句話啊,什麽叫高手呢?不能折腕兒。”章鵬說。

“嘿嘿嘿,你這可是指瞎道兒啊。‘譚榮譽’他初來乍到的,怎麽跟人家對著幹啊?扯淡。”那海濤擺手。

“那你的意思呢?過去當和事佬,裝孫子?我還告訴你,在別的單位行,在特警,沒戲!那個老陳你也不是不知道,也去了兩年了,最後還不是被擠對得班都不上了。”章鵬辯解。

“哼,那我問你,郭局為什麽不讓老陳接著幹啊?”那海濤看著章鵬。

“為什麽啊?”章鵬反問。

“郭局讓‘譚榮譽’過去的目的是什麽?你知道嗎?”那海濤又問。

“郭局讓我過去,是為了整頓隊伍。”譚彥接了話。

“對!郭局不是讓你過去鬧炸裹亂的,而是將這支隊伍帶到正道兒上。這次掛職,對你來說既是考驗也是機會,怎麽把握在你自己。”那海濤不愧是搞預審的,洞察人心,“哎哎哎,我說到做到啊,字兒我給你帶了。”他說著起身,從包裏拿出一個牛皮信封,變戲法兒地展開了一幅書法。

“哎喲喂,你還真練上了?”譚彥笑了。

章鵬幫那海濤把書法展開,上麵寫著兩個字:藏鋒。

“行啊老那,字兒寫得不錯啊。”章鵬笑。

“藏鋒……”譚彥琢磨著字裏的意思。

“好的書法,筆鋒不顯露,明白的人,鋒芒不外露。我就想提醒你,謙虛謙虛再謙虛,謹慎謹慎再謹慎,低調低調再低調。”那海濤認真地說。

“哼,我還不夠低調啊,再低調都快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譚彥笑。

“沒跟你開玩笑,特警和你在宣傳處不一樣,這麽多年你沒幹過業務,這次下去可不能馬上‘亮劍’。”那海濤說。

“得,謝了,字兒我收了,明天就給裱上。”譚彥抱拳。

“聽你這話,你對‘亮劍行動’有意見啊?”章鵬打岔。

“你就貧吧……”那海濤搖頭,“我是想勸‘譚榮譽’到特警不能跟人家對著幹。什麽時候需要亮劍啊?是關鍵時刻,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要亮劍。不能平時動不動就亮,那樣你的劍就不值錢了。”

“嗯,我同意。”譚彥點頭,“就說現在的朋友圈,天天給別人點讚的大都是小角色,當領導的很少發朋友圈,甚至沒有朋友圈。在咱們這行裏,真正前行的都是意誌堅定目標明確的,而左顧右盼天天曬自己幸福的大都是弱者。”

“對,沉默的人在錦衣夜行,喧囂的總是過眼雲煙。”那海濤說。

“你們倆都深了,我怎麽覺得都插不上話了。”章鵬搖頭。

“吹牛逼、說瞎話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未來拚的不光是智商,更是情商。所以記住,藏而不露,厚積薄發,平時低調,關鍵時起範兒,這樣才能幹好工作。”那海濤說。

“對,你說的我全都同意。”譚彥點頭,“我現在也沒什麽可怕的了,該敗的都敗了,甭管是不是明升暗降,總能觸底反彈、峰回路轉。”

“得,我也送你句話吧。慈不掌兵,善不從警。到基層打拚,也得有股硬氣。”章鵬說。

“好,我也記住了。謝了二位。”譚彥拱了拱拳。

譚彥一夜沒睡,琢磨著那海濤和章鵬的話。淩晨過後,街上傳來放肆的笑聲和歇斯底裏的喊叫,那是些脆弱的靈魂,隻有依仗酒精的作用才能剝去白天的偽裝,而當太陽升起之後,又會壓抑悲喜、歸於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