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不走尋常路2

初心

在曹操的故鄉譙縣,有一個名為八角台的土坡遺址。驅走劉備的次年,曹操即把軍隊帶到譙縣休整,在八角台上設大饗堂,犒賞即將再度出征的三軍將士。

如今,八角台的邊緣已經模糊不清,但其主體仍高出地麵五米左右,距離很遠就能望見。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登上台頂,放眼四望,阡陌縱橫,一覽無餘,當年曹操也曾像這樣,站在台上俯看周圍的景色,隻不過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片殘破不堪,土地荒蕪的景象。

譙縣是曹操的出生地,在他起兵之前,人生的很大一段時光都是在譙縣度過的,因此對譙縣感情很深。在故裏尋找過往的印跡,以此激勵自己重新啟程,也應該是他此次返鄉的目的之一。

曹操沒有想到,他印象中的溫馨家園,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回鄉後,他在譙縣境內走了一天,滿目肅然,而且其間居然連一個以前的熟人都沒有見到。知情者告訴他,自中原大亂初起,除陸陸續續跟隨他起兵的子弟外,譙縣原有的那一撥居民,差不多已經死光了。

此情此景,令曹操悲痛不已。過去,他也在《蒿裏行》等詩篇中哀歎民生,但詩篇中發生災難的現場,畢竟不是他的故園,就連洛陽也隻能算是臨時棲身之所,甚至為了取得天下,他也曾屢屢在異鄉屠城和坑殺投降士卒,視當地的普通百姓和軍人的生命如同草芥。

似乎隻有自己有了切膚之痛,才能明白,其實你本人或多或少,也充當了摧殘自己家鄉和美好回憶的一份子——當你在別的地方肆意衝殺,向那裏的老百姓揮舞屠刀的時候,別人也正在生你養你的故土上殺人放火,將你所熟悉的那些父老鄉親砍倒在血泊之中!

我當年起兵的目的是什麽,不就是為天下鏟除暴亂嗎?多少年來,曹操在血與火中奮力打拚,已經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初心,直到這一刻,他那幾乎已經麻木的神經,才終於有所觸動。

曹操隨即發布了著名的《軍譙令》,宣布自他起兵以來,凡追隨他的犧牲將士,都要為之建立祠堂,以供其後人祭祀。那些沒有後代的,則以其親戚作為後代,並由官府授予土地和耕牛,同時還要設立學校,安排老師對這些子弟進行教育。

曹操說,隻要把這些事情落實下去,就算他死後也不會有什麽遺恨了。可以看出,曹操的這些話應該都是有感而發,有感而傷,並非虛情假意。當然也僅此而已,畢竟他們這些所謂的梟雄,真正在乎的還是如何取得天下,一旦重新進入激烈戰事之中,依舊會對生命加以漠視。後來曹軍攻城攻急了,也照舊還是會搶掠財物甚至屠城,隻是已相對注意縮小其影響和規模。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曹操率部西返,先是疏浚睢陽渠,以通糧運,繼而便進駐官渡,作進軍河北的準備。

曹軍重返官渡,是公元202年春天的事,僅僅幾個月後,袁紹就因憂鬱成疾,像他的弟弟袁術一樣,吐血而亡。

官渡兵敗對這位昔日北方霸主的刺激之大,是無以複加的,袁紹殺田豐的舉動,本身就證明了,他始終都沒能從悔恨交加的挫敗感中走出。

臨終前,袁紹還有一樁心事未了,這就是繼承人的問題。

袁紹共有三個成年的兒子,分別是長子袁譚、次子袁熙、三子袁尚。袁譚、袁熙顯山露水的早,當年袁紹和曹操還沒有翻臉,袁紹希望曹操能夠一心依附於他時,便時常在曹操麵前誇耀他這兩個兒子有出息,袁譚又是長子,按照傳統的謫長子繼承製,本應由他在袁紹百年之後繼承家業,可是袁紹卻遲遲未立他為嗣。

原來袁紹已另有人選。三子袁尚容貌俊美,一表人才,而且具備一定的才能,活脫脫就是一個年輕時的袁紹,袁尚的生母劉氏乃袁紹後妻,也經常在袁紹麵前誇讚自家兒子,因此袁紹對袁尚很是寵愛。

袁紹有讓袁尚繼承家業的想法,但一開始還不好明說,隻能先把袁譚過繼給自己的哥哥,同時讓他離開冀州,外派到青州擔任刺史。

廢長立幼,曆來都會留下後患,袁紹明知故犯,執意要以袁尚子為後,實在是不夠明智。沮授特地提醒袁紹,袁譚是長子,理應將他作為繼承人,而不該遣送到外地居住,現在這樣操作,將來勢必會引起禍亂。

那時候沮授仍是曹操的首席謀士,袁紹一般情況下,都不得不對他的意見表示尊重,但這件事是例外,袁紹不僅沒有更改自己的決定,反而還打算如法炮製,把次子也送到外地去,給出的公開說法是:“我想讓我的每個孩子各守一州。”

袁紹擁有的北方地盤大,反正也不怕不夠分,於是次子袁熙便擔任了幽州刺史,為了表示自己一碗水端平,哪個子侄也不虧待,袁紹又以外甥高幹為並州刺史。如此一來,袁紹對於隻把袁尚留在自己身邊,甚至以後立他為嗣,也就不覺得有什麽擺不平了:袁尚繼承我的冀州,你們幾個也一人有一個州,公平合理。

逐兔分定

讓袁紹始料未及的是,他的做法卻給其集團內部帶來了更大麻煩。本來三個兒子就互不相睦,各據一方後,每個人都擁有了競爭的實力,結果爭得比原來還熱鬧。

相比於老二袁熙,袁尚、袁譚繼嗣的條件和優勢更大,他們之間的明爭暗鬥尤其激烈。袁紹手下的謀士武將原本就有派係,至此也迅速分成兩黨,一是以審配為首的冀州係,支持袁尚,一是以郭圖、辛評為首的潁川係,支持袁譚。

兩黨各有自己的小圈子,剩下來的人都主動或者被迫站隊。逢紀不屬於冀州、潁川中的任何一係,一度和審配關係還不睦。後來官渡兵敗,審配的兩個兒子被曹軍俘獲,有人進言說審配可能反叛,郭圖、辛評趁機落井下石。

曹操知道逢紀與審配不和,就詢問逢紀對此有何看法,逢紀當時說了幾句審配的好話,給審配解了圍,兩人由此接近,逢紀也終於得以在袁尚黨中與審配並列。

與袁紹短暫相過的郭嘉,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袁紹處事的典型缺點是,抓的頭緒多卻往往抓不住要領,整天喜歡謀劃卻做不出恰當的決斷。其實他在處理家庭事務時,也同樣如此,看到兒子們你爭我奪,他就猶豫不決起來:馬上立幼吧,缺乏足夠魄力;重新立長吧,心有不甘。

一邊是立嗣一事被暫時擱置,另一邊卻是奪嗣大戰逾演逾烈,袁尚、袁譚兩黨已經水火不容,袁氏集團的整個力量亦隨之被削弱。沮授看在眼裏,急在心頭,隻得再次勸諫袁紹。這次他給袁紹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有出處的,源自於戰國時期的法家學派,名為“逐兔分定”。

有一隻兔子跑到街上去了,一群人亂哄哄地蜂擁而上,不是說逮到兔子後,每個人都能從中得到一份,而是因為兔子的歸屬未定。其後,隻要有一個人率先逮住了兔子,看到兔子的歸屬已定,其餘所有人都會立即停止追逐行動。

法家用“逐兔分定”的故事來表明名分的重要,沮授則以此敦促袁紹在立嗣問題須當機立斷。他說古有製度,年齡不同就長者居之,年齡相同就看誰賢能,德行相當就用占卜決定,總之,不管套用什麽標準,想立哪個兒子,都得早一點定下來,隻有早定名分,才能徹底解決內部紛爭,消除今後的隱患。

在需要拍板時,袁紹反應遲鈍,多疑寡斷,但麵對沮授的警示,他卻又顯得剛愎自用,不以為然:立幼,你說不符合規矩,那麽,各守一州又有什麽錯呢?我的兒子們能力都這麽強,讓他們爭一爭有何不可,這不是更可以看出哪個兒子更有出息嗎?

“我想讓兒子們各自占據一州的本意,是要考察他們的能力。”袁紹對沮授說。

袁紹始終不肯聽從規勸,沮授亦無可奈何,隻在退出時留下了一句話:“禍患大概會從這裏產生吧!”

袁紹直到死,也沒有確定繼承人,亦未對此留下隻言片語。他死後,以袁尚、袁譚兩黨為主的各方力量便自行開始爭奪嗣位。袁尚因居於冀州,反應最快,老頭子一咽氣,審配、逢紀便與袁尚的母親劉氏聯手,假托袁紹遺命,立袁尚為嗣子。等袁譚趕到冀州時,木已成舟,大局已定,他雖然勉強接受了現實,但內心極為不滿。

袁尚取得繼承人地位後,隨即派袁譚鎮守黎陽,以抵禦曹軍的進攻。袁譚無法推托,隻得自稱車騎將軍,領兵出鎮黎陽。

二袁在長期的爭嗣中矛盾已深,袁尚又知道袁譚對奪嗣失敗不滿,因而對其缺乏信任,不僅隻撥給袁譚很少的兵力,還派逢紀做監軍,暗中對他進行監視。

眼見曹軍即將大兵壓境,袁譚便請求袁尚給他增派軍隊。袁尚和審配商量,認為不能增兵:給袁譚的兵多,我們這裏的兵就少,一旦他翅膀硬了,回過頭來跟我們叫板,那豈不虧大了?

袁尚拒絕增兵,令袁譚火冒三丈,他暫時奈何袁尚不得,就把一肚子氣撒向袁尚的親信,逢紀由此落了個身首異處的可悲下場。

袁紹病故,隨著這個曹操最大敵手的倒下,曹軍也迎來了出擊的最佳出擊時機。公元202年10月,金秋時節,曹操率軍渡過黃河,對袁譚發起進攻。

袁譚接戰失利,向袁尚告急。黎陽是冀州的門戶,黎陽有失,鄴城必然即刻受到威脅。到了這個時候,袁尚終於無法再坐視不顧,可是如果派兵增援,還是怕被袁譚一口吞掉,考慮再三,他幹脆留下審配守衛鄴城,自己親自領兵馳援黎陽。

袁尚趕到黎陽後,與袁譚合兵一處,在黎陽城外與曹軍展開廝殺。在官渡大戰中,袁軍的指揮水淮與野戰能力就被證明無法與曹軍相比,那時候的統帥還是身經百戰的袁紹,參戰部隊是隨袁紹一路征戰過來的主力精銳,袁氏兄弟所部還要等而下之,又哪裏打得過曹軍,雙方多次交手,都是曹勝袁敗。

袁氏兄弟被迫退城固守。攻城與野戰不同,無法一蹴而就,尤其是防守森嚴的重要城池,若是對方死活不出來,即便曹軍這樣突擊力很強的部隊,一時半會也拿他們沒辦法。

半渡而擊

袁紹生前欲立袁尚為嗣,這件事本身其實倒並無大錯,因為袁尚不光外表光鮮,個人也不是無能之輩。

就在曹袁進行城池攻守的這段時間,袁尚給部將郭援封了一個河東太守的頭銜,讓他牽頭對處於曹占區側翼的河東郡進行攻擊,以求減緩城防壓力。郭援領命之後,協同匈奴南單於頭領呼廚泉、並州刺史高幹,計劃一同攻打河東郡,與此同時,他還派人與關中諸將聯絡,請馬騰等人予以協助,後者知道曹操大軍正被牽製在黎陽,無暇顧及河東,但因為鍾繇在關中享有威名,所以隻敢答應暗中對郭援一夥予以配合。

經過郭援的一通聯絡,呼廚泉首先在平陽作亂。曹操得報,忙派鍾繇前去平叛,鍾繇立即召集周圍所能調動的各部,進兵平陽,將呼廚泉部圍困起來。

曹軍尚未能夠攻下平陽,郭援就帶著大批人馬闖入了河東,而且一路攻陷了不少城邑。見其來勢洶洶,各部曹軍將領在一起商議,打算撤圍離去,但作為主帥的鍾繇認為,馬騰等關中諸將已經暗中與郭援建立了聯係,如果撤圍,無異於向他們示弱,這就等於還沒有交戰已經承認失敗,屆時,必然牆倒眾人倒,即使眾人想平安撤回原駐地,都未必做得到了。

郭援本是鍾繇的外甥,鍾繇了解他是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如今袁尚封郭援為河東太守,他想著要趕緊把河東收入囊中,必然求勝心切,思想上也一定會麻痹輕敵,鍾繇決定利用郭援這個弱點擊敗他。

在決戰之前,為了增加勝算,鍾繇派人遊說馬騰,曉以利害,促其及早悔悟,並希望能借助其力。經過一番遊說,馬騰仍遲疑不決,還打算回到原來坐山觀虎鬥的狀況。這時曹操幕府中一位叫做傅幹的幕僚對他說,將軍你已經事奉曹公,如今卻懷有二心,想坐觀成敗,我怕成敗定下來之後,曹公就會來對你進行追究,將軍就要先挨刀了!

馬騰一聽,嚇出了一身冷汗。傅幹趁熱打鐵,勸他說,現在曹公與袁氏在平陽相持,抽不出兵力解決河東的危險局勢,你如果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率兵征討郭援,對其進行內外夾擊,勢必取勝。

傅幹向馬騰保證,隻要他這樣做,曹操不僅不會計較他和郭援建立聯係的事,還會深深感謝他,記住他的功勳。

馬騰終於被說服,改變了態度,同意派長子馬超率一萬多精兵支援鍾繇。

鍾繇預計,郭援到達平陽後,一定會輕敵冒進,徑直渡過汾河設置營地,他傳令三軍,準備半渡而擊,即在郭援渡河還沒靠岸時予以攻擊。

果不其然,郭援一來就要直接渡河,部下勸阻他也不聽。眼看著郭軍渡河還沒渡到一半,鍾繇下令攻擊,將猝不及防的郭軍打得大敗,馬超部在戰鬥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郭援即為馬超的部將龐德所斬殺。

作戰時還沒有人知道郭援是被龐德所殺,連龐德本人都不知道他殺的是郭援。戰後打掃戰場時,怎麽都找不到郭援的首級,後來龐德從他的弓箭袋裏掏出一顆腦袋,說你們看看這個是不是。

鍾繇過去一看,認出就是郭援,當場便哭了起來,大家這才知道郭援是鍾繇的外甥。龐德趕緊向鍾繇道歉,請求原諒,鍾繇強忍悲痛,對他說不用介意:“郭援雖然是我的外甥,但他也是叛國的逆賊,你有什麽可道歉的呢?”

看到郭援軍覆滅於汾水之上,呼廚泉情知大勢已去,遂向鍾繇投降。

河東戰局的逆轉,不僅解除了曹操的後顧之憂,而且無異於斬斷袁氏兄弟一臂。公元203年3月,曹軍猛攻黎陽外城,袁氏兄弟實在支持不住,隻得放棄黎陽,連夜逃往鄴城。

曹軍乘勝追擊,於次月追至鄴城。鄴城郊外麥子已熟,曹操見狀,便下令搶收,以充作軍糧,這樣曹操的補給線雖然拉長,但暫時卻已不用為後勤無著而擔心了。

曹操派兵攻下了鄴城附近的幾座縣城,之後便想盡全力將鄴城拿下,諸將也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隻有郭嘉與眾不同,他的意見是:退兵!

瞞天過海

從前曹操三征張繡,荀攸勸其不要出兵,靜待其變。荀攸如此主張的理由,就是張繡沒有獨立支撐的能力,雖寄身於劉表,卻得不到劉表的信任,不久兩人終究還是要分道揚鑣。後來張繡離開劉表,歸附曹操,證明了荀攸所言非虛。

袁尚、袁譚雖是親兄弟,但雙方各有黨羽,彼此爭鬥,如今的實際關係已經和張繡、劉表差不多了,而且還更為緊張更為敵對。當然這也與外部情況緊密相連:你逼得緊了,局勢危急,他們就聯合自保,共同對付你;一旦放鬆,情況緩和,他們就會產生互鬥之心。

袁尚繼嗣之初,袁氏兄弟幾乎已是劍拔弩張,正是曹軍的大舉進攻,才讓他們不得不相互依賴,也才在黎陽支持了這麽長時間。如果袁氏兄弟像他們保衛黎陽一樣,合力抗曹,確實比較麻煩,不是說曹軍就拿不下河北,但是進程一定更加曲折,所耗用的時間也會更長,甚至其間發生變數亦未可知。

郭嘉建議曹操,不如南向荊州,做征討劉表狀,以等待袁氏兄弟內訌,然後再來收拾他們,屆時,平定河北將易如反掌。

劉表那段時間確實不安分。他派劉備北犯,曹軍留守後方的夏侯惇前去抵抗,但夏侯惇有勇無謀,不接受裨將軍李典的警告,結果誤中劉備的埋伏,所部慘敗,幸而李典前往救援,劉備才引兵退去。

劉備打仗最懼曹操,如果曹操這時揮師南下,將對劉表、劉備產生威懾作用,使他們不敢貿然對北用兵,從而確保許都及後方不受其襲擾,可謂一舉兩得,一箭雙雕之計。此外,曹軍自進兵黎陽以來,已在外征戰了大半年,官兵感到疲勞是必然的,也需要進行適當休整。

上次荀攸勸曹操靜觀時,曹操沒有聽取,這次他可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經過權衡,曹操很爽快地接受了郭嘉之計,當下便讓部將賈信駐守黎陽,以便將這裏作為今後北進的前線出發陣地,爾後便自率主力返回許都,大張旗鼓地部署“南征劉表”事宜。

曹操生平最善示假,瞞天過海式的操作一向都很合他的胃口和喜好。在這方麵,他曾屢屢得手,此次演出的效果也很逼真,別說袁氏兄弟及其部屬,就是很多不知內情的曹氏集團人員都可能被蒙在了鼓裏。

隨著外部威脅的解除,袁家大院裏麵果然又開始熱鬧起來。袁譚首先對袁尚說,曹軍撤退,將士思歸,如果我們趁他們還沒有完全渡過黃河時,出兵突襲,必可使其全麵崩潰。

對袁尚而言,袁譚肯主動追擊曹軍,自然是好的,但問題是袁譚在這個主意之外,還提出了一個附加條件,那就是他的部隊鎧甲不好,先前就因此在與曹軍作戰時吃了虧,袁尚必須給他更換鎧甲。

在冷兵器時代,鎧甲是貴重裝備,士兵配備一副鎧甲,就等於多了一條命,部隊戰鬥力會隨之大增。袁尚由此認為,袁譚追擊曹軍不過是借口,真正目的還是索要鎧甲,壯大自己的實力,這怎麽行?

袁尚猜的沒錯,他哥哥確實就是想要鎧甲,現在鎧甲沒要到,兵也不給添,袁譚心中的無名之火一下子就被點燃了。

追隨袁譚的郭圖、辛評見狀,趁勢把袁譚的火引向他們的政敵,兩人向袁譚挑唆,說你父親當初把你過繼給你伯父,其實就是那個審配出的餿主意。

袁譚對於自己被過繼,從而影響到繼嗣一事,一直感到鬱悶和難以釋懷,但因為是袁紹的決定,又隻能被動接受。如今郭圖、辛評告訴他,其實那也是袁尚黨的陰謀,這使袁譚大受震動,他由此想到,袁尚能夠最終繼嗣,一定也是從中做了手腳。

好哇,敢坑我?我讓你們坑!袁譚立即率兵攻打袁尚,雙方在鄴城外展開激戰,結果袁尚的實力在其之上,袁譚兵敗,被驅至南皮。

南皮乃冀州渤海國郡治,此處位於袁譚的老轄區青州北麵,袁譚的老部下王修等人率領吏民,從青州趕來會合。見來了援兵,袁譚又想返回對袁尚進行報複,王修是個頗為明智的人,他勸袁譚,說兄弟好象一個人的左右手,你見過一個人在和別人打架之前,卻先斬斷自己的右手,還自以為一定能勝嗎?

“若是一個人連自己的兄弟都拋棄,今後還有誰會再與之親近呢?”

王修語重心長地告訴袁譚:那些在你耳邊說你兄弟壞話,離間你們骨肉之情的人,都是壞人,是奸臣,你應該塞住自己的耳朵堅決不聽。最好還要把那幾個奸臣都殺掉,這樣你們兄弟就能重新和睦相處,以後治理四方,橫行天下也就不難了。

王修口中的壞人和奸臣,毫無疑問指的就是郭圖、辛評等人。袁譚正在寵信郭圖、辛評,哪裏肯聽,而且他對爭奪河北的統治權一事,也仍舊念念不忘,又哪裏甘心就此罷手。

寓言

袁譚還想著與袁尚一決雌雄,但因為袁尚事實上已接替了袁紹的權柄,他就連在青皮也未必立得住腳。很快,部將劉洵就在青州起兵背叛了他,各城紛紛響應。

袁氏集團雖號稱控製河北四州,但並沒有能夠將四州的全部區域都吃進來,青州本來就有一些地方不在他們的勢力範圍之內,官渡大戰前,泰山軍又奪去三郡,袁譚在青州實際所控的郡縣極其有限。劉洵掀起的反叛潮令袁譚大為沮喪,他認為可能青州的所有郡縣都將脫離其掌控,不由大為沮喪,歎息著說:“現在全州都反叛,恐怕還是我德行不夠吧。”

王修忙說,我看東萊太守管統就不會背叛你,這個人一定會來。

十幾天後,管統真的拋棄妻兒前來追隨袁譚,其妻兒也因此被叛軍所殺。

袁譚本來對與弟弟翻臉已經多少產生了一些悔意,管統來投,倒讓他把“德行”夠不夠的問題又拋在了腦後。

袁譚不願降低姿態,袁尚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也不肯給對方喘息和卷圖重來的機會,不久便親自率兵前來攻打。

一場仗打下來,袁譚還是大敗,隻得退守青州的平原郡。袁尚領兵追擊,將平原緊緊圍住,一副要算帳就算到底的架勢。

現在的劉表已經完全跟袁氏集團站到了一塊,見二袁爭鬥不休,曹操又即將南征,便連忙以袁紹生前老友的身份,分別給袁譚、袁尚寫信解勸。

袁紹雖非直接死於曹操之手,但係兵敗鬱悶而亡,也就是說,曹操乃袁氏兄弟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現在兄弟倆卻置父仇不報,自家打成了一團。劉表說,這是令他這個同盟者都感到羞恥的事。

“袁譚,如果冀州(指袁尚)有言行傲慢,不尊重你的地方,你應當先忍辱負重,待報父仇後,再讓天下人來評說你們兄弟間的是非曲直。”

“袁尚,青州(指袁譚)性格急躁,你應當寬宏大量,對他加以容忍,待鏟除曹操之後,再來評定你和他之間的是非曲直,不是也很好嗎?”

古代傳說中有一隻獵犬,名為韓子盧,天下沒有其它任何一隻獵犬的奔跑速度能跟它相比,又有一隻野兔,名為東郭,東郭不僅在野兔中跑得最快,而且很狡猾,非常難於捕捉。韓子盧追趕東郭,但在翻越五座山,繞過三道嶺後,還是沒能追上,最後它們都累死了,兔死於前,犬斃於後。一個年邁無力的老農(田夫)經過看到,便將它們作為自己的獵物,帶回了家。

這是古籍《戰國策》中記載的一則寓言故事,名為田夫之獲。劉表在信中對此加以引述,說明唇亡齒寒、兄弟鬩於牆的道理,極力勸說袁譚、袁尚兄弟合力對付曹操,以免他們的共同大敵從中漁利。

袁紹生前,跟袁術長期不睦,這才給了曹操各個擊破的機會。袁家似乎家族基因裏就含有這種弱點,不管劉表如何洋洋灑灑,二袁誰都聽不進他的話,袁譚依舊梗著脖子,堅決不向弟弟認錯服軟或單獨得到好處,而袁尚自認已經勝券在握,則組織兵力繼續攻打城池。

袁譚漸漸感到難以招架,此時“奸臣”郭圖向他建議,幹脆把曹操請來對付袁尚,待袁尚被曹操消滅後,再對付曹操。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個典型的引狼入室的餿主意,但人一急,就什麽事都肯幹,袁譚竟然接受了下來。

曹操是先父的夙敵,先父死於曹操之手,甚至冀州也可能將被曹操搶去,這些袁譚都已不管不顧,他以辛評之弟辛毗為使,向曹操請求結盟和對他施以援救。

這一期間,經過休整的曹軍正式對劉表發起南征,部隊已進至西平。辛毗趕到西平,向曹操說明了來意,曹操立即召集僚屬們商議對策。

當初從鄴城撤兵和實施南征,皆為郭嘉之計,為的就是讓袁氏兄弟發生內訌,如今他們真的打起來了,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需要商議的,是需不需要答應袁譚的請求,轉頭收拾袁尚。

不少人認為,袁氏兄弟相爭,冀州內亂,彼此的力量都會遭到削弱,今後將不足為慮。相比之下,劉表力量強盛,而且曹軍既已大舉南向,倒不如順水推舟,將南征行動付諸實施到底,即先攻打荊州,之後再向北收拾局麵。

若按照大部分僚屬的意見,辛毗就要空手而歸了,荀攸說:慢著,為什麽不答應袁譚?這是一個不能錯失的好時機!

天賜良機

荀攸不否認劉表比較強,但他認為劉表其實沒什麽可怕,原因是天下爭鬥得如此激烈,而劉表始終坐保長江、漢水一帶,可知此人並無兼並天下之誌。

應該指出的是,荀攸的這一見解在曹操幕府中絕不孤立,賈詡還在為張繡服務的時候,就擁有如此認識。在荀攸看來,相比於劉表,以爭奪天下為目標的袁紹之流,才是真正值得重視的對手。袁紹固然有種種缺陷,然而他占據四州之地,擁有幾十萬人馬,同時因對待治下吏民比較寬厚,也有著一定的民心基礎,設想一下,他若不是太過急於求成的話,未必會輸於曹操。

如今就算是袁紹已亡,若是他的幾個兒子能夠保睦相處,平平穩穩地保守他已有的功業,曹軍要想平定河北也是很難的,用荀攸的話來說:“天下的禍亂將從此無法平息。”

妙就妙在,袁氏兄弟關係惡化,同室操戈,勢不兩全。荀攸的意見是,不能聽任其力量消長,因為如果其中一人被火並掉,那麽二袁的勢力將合二為一,合二為一後就很難對付了。他主張抓住袁譚求救這一天賜良機,及時介入二袁的紛爭,乘其亂鬥,予以各個擊破。

曹操初步采納了荀攸的意見,同時通知作為袁譚使節的辛毗,告知他曹軍將揮師北上,幫其攻打袁尚。

應該說,究竟續攻劉表,還是回擊河北,哪一個成效更好,在最終結果沒有出來之前,其實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曹操雖然當場認為荀攸的方案可行,但過後又陷入了沉思,覺得此事尚需細加斟酌。

袁譚可以信任嗎?袁譚、袁尚為爭權而搞窩裏鬥,曹操對此完全可以理解,這也是當初郭嘉設謀的初衷,然而袁譚在父親袁紹屍骨未寒的情況下,就要跟父親的仇敵聯手對付自己的弟弟,終究顯得有些不可思議,或許連郭嘉設謀時都沒想到過這一層。

在尚不能明確二袁真實用意的情況下,誰能保證,袁譚不是想把曹操誆過去,然後以友軍的身份進行偷襲,以便替父報仇?甚至還有一種可能,二袁已暗中媾和,兩人商量好,一旦曹操受騙上當,進入他們的伏擊圈,兩人就合起來吊打曹操!

另一個問題是,曹軍北上後,是否可以順利擊敗袁尚?大部分僚屬都更讚成續攻劉表,是希望讓二袁的實力繼續相互磨損。現在曹軍即刻出擊,倘袁尚仍能自守自保,曹軍等於是在為袁譚火中取栗,不但將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而且也白白喪失了坐看好戲的機會。

經過一番權衡,曹操對原先的決定產生動搖,又滋生了先平定荊州,不接受袁譚的請求,讓他和袁尚繼續自相殘殺的念頭。

幾天後,曹操擺酒設宴,辛毗看曹操的臉色,知道事情起了變化,便把這一情況告訴了老鄉、同為潁川人的郭嘉。郭嘉是引誘二袁之變的最早設謀者,荀攸的意見,實際也完全可以看成是郭嘉之計的一個發展,他對此很重視,連忙向曹操稟告。

曹操隨後召見辛毗,開門見山地說出了心中的疑問:“袁譚一定可以信任,袁尚一定能被攻克嗎?”

“明公不要單純問誠信還是欺詐的問題,明公應當先研究當前的形勢。”辛毗答道。

知道就算自己把胸脯拍得山響,曹操也不一定相信,辛毗從對人品的主觀判斷上轉過身來,直接切入了對形勢的客觀分析。他說,袁氏兄弟原先都自信滿滿,以為自己有足夠能力獨自平定天下,其間並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可是袁譚現在卻不得不向你曹公求救,由此便可見已處於何種境地了,你覺得他在求援上還可能攙雜其它水份麽?

其次是袁尚的實力。辛毗指出,袁譚一方雖陷入困境,但袁尚到底還是不能即刻攻占平原,這又說明什麽呢?說明袁尚的日子同樣不好過,也已處於勢衰力竭的地步了。

作為袁紹的繼承者,冀州是袁尚的實際控製區域。在袁占區,冀州本來遙遙領先,無論人力還是物力都較為優越,但官渡一戰後,外有袁軍主力吃敗仗,內有田豐等謀臣遭誅殺,早已是今非昔比,偏偏袁尚還罔顧大局,與袁譚自相殘殺,結果把局麵搞得更糟——軍隊由於連年征戰不休,連將士的甲胄裏都已經長出了虱子!

辛毗向曹操反映,除袁尚所轄軍隊疲憊不堪外,其控製區域還同時麵臨著嚴重的旱災、蝗災、饑荒,天災加上人禍,使得冀州糧倉裏根本就沒有多餘糧食。

“這是上天也要滅亡袁尚了!”辛毗斷言,袁尚正處於窮途末路,疲弊無力的困境之中,以曹操及其所部的威力,現在打過去,就跟秋風掃落葉一樣,而且這也是曹操與袁譚合力,滅掉袁尚的最好機會:曹軍攻打鄴城,袁尚若是不回軍救援,鄴城就不能自守,若是回軍救援,袁譚必尾隨其後,對其形成夾擊之勢。

詐術

對於曹操首先攻打荊州的想法,辛毗予以否定。他認為,曹軍南征的勝算,遠不及北上進兵。劉表雖無平定天下的雄心,然而禍福相依,他也因此沒有犯下袁紹那樣冒進的致命失誤,如今的荊州物產豐富,百姓安樂,郡國上下沒有空子可鑽,亦無即將滅亡的征兆。

辛毗乃潁川名士,按其所言,在河北當地,就連傻瓜都明白袁氏集團即將土崩瓦解,作為一個智者,他當然更清楚這一點,實際上,辛毗早就打定主意要棄袁投曹了,話裏話外也並不掩飾這一點。他強調,冀州當地的民生問題已極其嚴重,以致居民無食,連行人亦無可攜帶的幹糧,百姓期盼著朝廷能盡快予以平定。如果曹操不抓住時機進兵,以後冀州很可能借著一次農業豐收的機會,經濟重新得以好轉,也或者袁尚懸崖勒馬,改正自己的過失,二者隻要有其一,曹軍用兵的最重要條件也就隨之喪失了。

辛毗在這裏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荀攸之前曾警告說,如果坐看二袁相爭,二袁中最後的勝利者會變得更加難以對付,辛毗則提醒曹操,二袁不一定會爭出一個你死我活的結果,也許中途就會出現其它變數,那你到時豈不是要把腸子都給悔青了?

“袁氏占據黃河以北,四方之敵,沒有比他們更強大的了,一旦予以平定,朝廷軍威之盛(此處實指曹軍),將令天下震動!”辛毗用這句震聾發聵的話,結束了自己的論述。

曹操聽後甚為動容,說:“好!”

綜合荀攸、辛毗的意見,曹操重新進行了推敲,當然他也有他的思考角度。

截止目前為止,曹操先後消滅了生平的兩大勁敵,一為呂布,一為袁紹。當他攻打呂布時,劉表未侵擾其後方,官渡之戰,劉表又沒有救援袁紹,可知此人確實隻求保住自身,宜放在後麵來收拾。

袁譚、袁尚合在一起,不容小覷,正應趁他們展開內部爭鬥,互不相讓的時機進行攻伐。如辛毗所言,袁譚在求救的環節上總不敢攙假,退一步說,就算他降曹是假,利用曹軍幫他消滅袁尚是真,隻要曹軍北上後能夠攻破袁尚,占其地盤,所能得到的好處也是很多的。

經過反複思慮,曹操終於下定決心,答應袁尚的請求,率部北上,討伐袁尚,順便他還將辛毗留於帳下,讓其加入了自己的謀士群。

公元203年11月,曹軍渡過黃河,抵達黎陽。袁尚聞訊,急忙解除平原之圍,返回鄴城。正如辛毗所揭示的,袁尚軍內部早已出現裂痕,在袁尚回軍鄴城時,其部將呂曠、高翔叛變袁尚,投降了曹操,被封為列侯。

袁譚解圍後,並沒有尾追袁尚,卻將刻好的將軍印章暗中送給了呂曠、高翔。呂、高立即向曹操報告,並將印綬上交給曹操,曹操點點頭:“我原本就知道袁譚有小計謀,果不出所料。”

關於袁譚,曹操曾有兩個擔心,一是怕他連求援都是假的,二是懷疑他結盟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暫時解除袁尚的攻堅壓力,實際希望曹操和袁尚雙方打到筋疲力盡,他好從中取利。現在看來,前者固然是多慮了,但後者卻已經可以坐實,其放棄追擊袁尚,以及刻意拉攏已為曹操部將的呂曠、高翔,皆為明證。

“這個袁譚,是打算讓我替他攻打袁尚,他自己卻乘此間隙,從袁尚那裏奪取百姓,集聚部眾。待我軍攻破袁尚後,他便可用其強勁兵力乘機攻打我疲憊之師。”曹操完全把準了袁譚的脈,他對此嘿嘿冷笑。

劉表在給二袁的信中,講獵犬追野兔,兩個都累死了,結果被老農占了便宜,袁譚想是打算做這個老農了。隻是他不知道曹操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多少年來,刀光劍影、陰謀詭計,不知道已見過多少,還能被你牽著當猴耍?人家千裏迢迢,就是準備來扮老農的,這才是他應有的咖位!

在過往的經曆中,曹操也不是沒有吃過虧,上過當,最典型的便是南征張繡,張繡先是主動歸順,接著突然反戈一擊,予曹軍以重創,其教訓之慘痛,恐怕曹操這一輩子都難以忘卻。

曹操後來之所以能夠將他和張繡的舊帳一筆勾銷,是因為張繡聽賈詡的話,在最關鍵的時候選擇了投誠,他曹操必須讓世人看到他容人的胸懷,今後才好放開手腳做事。本來袁譚要是真心歸降,他說不定也會給予其和張繡一樣的待遇,如今反而是袁譚的假降,給了他在事成之後鏟除對方的藉口。

攻城戰

辛毗曾經預想,如果袁尚不回救鄴城,鄴城守軍必不能固守,現在袁尚縮了回去,而袁譚又居心叵測,沒有緊緊地拖住袁尚,這樣曹操就必須另思良策了。

還是要想辦法調開袁尚,但袁尚不在鄴城,鄴城是不是就能應聲而下?似乎也不是。

曹操長年征戰,深知城池攻堅的難度。鄴城乃袁氏集團的老巢,冀州的心髒,從軍事地理的角度來看,它所具備的天然防禦條件,在關東實屬屈指可數,加之袁紹多年經營,使得此城愈加易守難攻。不過辛毗有一句話還是說到了點子上,他說:“兵法上講,一座城池即使擁有石頭壘成的城牆,再加上猶如注滿沸水的護城河,以及百萬守兵,如果城中沒有糧食,仍然不能守住。”

辛毗曾經透露,鄴城糧倉裏沒有多餘糧食。此言可能略有誇張,但經過袁氏父子的一再折騰,存糧應該不多了,至少遠沒有先前袁方所宣傳的那樣豐盈。倘若把焦點集中於此,便能知道鄴城攻守,實際打的是持久戰,城內城外拚糧食多寡,看雙方誰能支撐到最後。

曹軍進至鄴城,後方供應線大大拉長,就跟當初袁紹進兵官渡一樣了。這也使後方運輸的壓力大增,持久戰打的時間越長,壓力越大,有可能就會出問題,為此,曹操決定暫不同袁尚硬拚,先把糧運安排妥當再說,在此之前,則以糧食不足為由,先退兵河南。

退兵的這段時間,不能讓袁譚、袁尚哥倆閑著,得讓他們繼續互鬥,而且最好還能把袁尚從鄴城吸引過去,這樣曹軍再打回來的時候,可以搶在袁尚返回鄴城之前,先行將鄴城困住。

明知袁譚一開始就在和自己鬥心眼,曹操始終不露聲色,不但不打算與之鬧翻,相反,還要繼續結成同盟。

曹操隨即派人去平原,替兒子曹整聘娶袁譚之女為妻。按照禮製,袁譚須為父親服喪三年,三年內都不能舉辦喜事。曹操、袁尚對此都很清楚,但兩人又都對此視而不見,曹操是出於謀略需要,而袁譚則是心裏有鬼,怕曹操起疑,隻能一口應允。

回到河南,曹操便積極準備,公元204年2月,他再次率大軍北渡黃河,並於其間開鑿了白溝運河。白溝是老黃河的河床,黃河改道後,業已幹涸,曹操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改擴,又築堤引淇水注入,這樣便可以用這條新運河來運送軍糧了。

曹軍再次北上,袁尚的第一反應不是針對曹軍禦敵,而是留下審配和部將蘇由防守鄴城,他親自到平原攻打袁譚。很顯然,曹操與袁譚的結親刺激了他,讓他認為這兩人的同盟已經牢不可破,為防止被其夾擊,不妨在鄴城被曹軍圍攻前,先行將較弱的袁譚擊破。

袁尚大大抵估了曹軍的推進速度,乘袁尚前往平原,曹軍直搗鄴城,所部很快便到達洹水,距鄴城已僅五十裏。

攻城戰的戰術,一般可分為奇襲、強攻和長期圍困。如果條件具備,奇襲是比較省事的一種打法。在前期準備中,曹操從袁尚內部著手,提前策反了蘇由等人,當時就有裏應外合、速戰奇襲的計劃。

見曹軍將至,蘇由欲按計劃從內部進行策應,不料事泄,被主持防守的審配發現了。兩人在城內打了起來,蘇由不敵審配,隻得出城直接與曹軍會合。

奇襲不成,便進入了強攻模式。曹軍起土山,架雲梯,挖地道,搬出了既往攻城時用過的幾乎所有技戰術,但均未能奏效。

當時的很多謀士,並非想像中弱不禁風的書生,而是能文能武,必要時指揮三軍亦不怯場,袁幕中的沮援、審配都是如此。比如曹軍采用地道戰,審配則采用反地道戰,像官渡大戰時的曹軍那樣,在城裏挖掘濠溝,使得曹軍無機可乘。

除了蘇由外,審配副將馮禮也已被曹操秘密策反。守軍在正式城門外,常常還會設置秘密出口,名為突門。馮禮偷偷地打開突門,放曹兵進來,誰知三百餘曹兵剛剛入城,就被審配發覺了。為防止曹軍滲入,守軍對突門有緊急處置辦法,他們當即從城頭扔下大石頭,大石頭擊中了突門的柵門,柵門隨之關閉,城外的曹兵再也進不來了,馮禮和已進入城內的那三百餘曹兵全部喪命。

進去了,一定還要出來

在奇效、強攻雙雙落空的情況下,長期圍困也就是打持久戰,成了曹軍唯一的選擇。

切斷外援是長圍久困的前提。袁尚任命的武安縣長尹楷駐紮於毛城,用以保護上黨至鄴城的糧道,曹操留曹洪攻打鄴城,親自率兵進攻毛城,在擊潰尹楷,成功阻道鄴城糧道後,才回師鄴城。除此之外,曹軍還攻克了附近的邯鄲。為其聲威所懾,周圍有的縣開始主動投降,就連盤踞於冀州山區,一直在袁紹對峙的黑山軍首領張燕,也派使者前來拜見曹操,請求派軍協助曹操進攻袁氏兄弟,曹操自然求之不得,遂委任張燕為平北將軍。

有一天夜裏,曹操突然下令趕工深挖,壕溝被迅速挖成了深寬各達二丈的大溝,之後又掘開漳河,將河水灌入壕溝。原來在有意製造的假象背後,引水灌城才是曹操的真正目的,在曹操以往的戰史中,此招曾先後被用於袁術、呂布,均收到了預期效果。

鄴城城內一片汪洋,鄴城糧倉本來就存糧不足,至此更加窘迫,兩個月後,城中餓死的人已超過半數,而曹軍因有白溝運河以通漕運,始終沒有出現糧食接濟不上的情況。

獲悉鄴城危急,正在平原的袁尚趕緊放棄進攻袁譚,準備率兵一萬多人回救,在援兵還未到達鄴城之前,為了聯係審配,他派主簿李孚先行混入城中。

李孚是個極為大膽和機警的人,他頭戴武官頭巾,身著曹軍都督的官服,又砍下樹枝,係在馬上,作為責罰士兵的行杖,然後僅帶三名同樣化了妝的騎兵就出發了。

黃昏時,李孚一行人來到鄴城,他們首先進入曹營北邊的圍城陣地。李孚沿著城牆向東走,看到沿路有懈怠的曹兵,就按照輕重的不同,用樹枝分別抽打。那些曹兵雖沒人見過這位自稱的“都督”,但自己理虧在先,表麵上又看不出他們的破綻,因此都不敢予以質疑或反抗。

要想進入鄴城,必須前往曹營南邊的圍城陣地,而且還得從曹操的大營前經過,其間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識破。李孚毫無懼色,照舊繼續“巡視”過去,當到達章門時,他突然臉色一變,借故怒斥守圍士兵,將那幾個士兵都捆綁了起來,之後趁機飛馳城下,向城頭的守軍高聲呼喊,亮明聲份。

守軍用繩子將他們吊了上去。久困之中的審配等人見到李孚,不由都悲喜交加,眾人擊鼓喧鬧,高呼萬歲。

當曹操得到李孚入城的報告時,他既沒有動怒發火,也沒有對將士進行處罰,反而笑道:“這些人不僅僅能進城,我料他們還要出來的。”

在將鄴城圍得水泄不通的情況下,竟然還能讓李孚以這種方式混進城,顯示出隨著圍城時間的不斷延長,曹軍雖然糧食不愁吃,但精神頭也已經開始不行了。曹操對此心裏肯定不會感到高興,然而他也知道如今這個時候,切不可再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更重要的是,城內現在不缺人,就缺吃的,滲進去的那些人,非但無益於解圍,還會增加城內的負擔哩!

如其所料,進去的人還要再出來。李孚潛入鄴城,隻是為了通知審配,援軍即將趕來,之後他還要返回向袁譚匯報。可是曹軍先前被他闖了一下,已經加強巡查,現在想要再冒充曹軍混出城,是絕對不可能了。

現在曹軍關注的重點,已經不是誰會混出城去,而是該如何對付已經迫近的袁尚軍。兵法上有雲“歸師勿遏”,意思是當敵軍回救其老巢時,不可硬行攔截,因為這時候將士思歸,你不讓他回老家,就是要他的命,正常情況下,所有人都會以死相拚。曹軍在聚議時,不少人都有這種想法,認為袁尚軍來勢洶洶,不如避開其鋒。

與其說對方想死磕,還不如說自家人太不想死磕了。曹操明白,很大程度上,這與李孚入城那回一樣,都是曹軍士氣漸趨低落的表現,士氣不高,信心自然也就不強了。

曹操並沒有對諸將下達“你們不想上,也得上”之類的死命令,而是說,打仗不能照搬教條,應該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袁尚軍是從大路而來,說明他們為了能夠盡快趕到鄴城,已有不顧安危,決死一戰之心,那麽我們可以避開;可如果袁軍是從西山小路而來,還需要隱藏其行蹤,那就說明他們心虛膽怯,我們以逸待勞,是可以打敗他們的,根本不用避戰。

曹操先後派出幾批人,對袁尚軍的路線進行偵察,他們回來都說,袁尚是從西邊那條道來的,現已到達邯鄲。曹操十分高興,召集諸將說:“你們可知冀州已在我手?”

“不知道。”回答的人感覺莫名其妙,就算是和袁尚的仗打贏了,冀州也還由審配在守著啊!

即便沒有人捧場,曹操也絲毫不減其興致:“諸位不久就會看到的。”

破城

袁尚果然是沿西邊小道而來,他在距鄴城僅十七裏的地方紮營,接著便依照約定,在晚上燃起火堆,向城中發出信號。審配知道援兵已到,一麵點火回應,一麵兵出城北,想在袁尚的接應下衝出包圍。

曹操早已做好準備,審配出城後,遭到曹軍的迎頭痛擊,隻得重又退回城中。這邊袁尚也和曹軍進行了交鋒,經過曹操一番**和鼓動,曹軍振奮精神,重又恢複到了猶如官渡大戰時那樣的狀態,匆匆趕來的袁軍哪裏是其對手,被打得大敗。

袁尚率殘兵敗將逃至漳水邊結營,然而剛剛駐下,就又被緊追而至的曹軍包圍。

要麽不出手,出手必然又準又狠,是曹軍作戰的一個顯著特征,先前袁尚雖屢敗於曹軍,但畢竟還有一個袁譚和他一道扛著,這次是他獨自麵對曹軍,對方暴風驟雨般的威力,令他驚恐萬分。

趁著包圍圈尚未合攏,袁尚趕緊派使者向曹操請降。曹操不僅不答應,而且在弄清對方鬥誌已經近乎瓦解的情況下,更加緊了圍攻。袁尚隻好乘夜再逃,據守祁山,但曹操仍緊咬不放,對之急速猛攻並再次將其包圍。見大勢已去,袁尚部將馬延、張顗等人臨陣投降,袁軍全線崩潰,袁尚帶著少數隨從逃往中山。

鄴城守軍原先尚能支撐的最大動力,就是袁尚會前來解救他們,當希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時,他們的士氣也瞬間降至冰點。隻有審配還硬撐著,給部下們打氣說:“大家要堅守死戰,曹軍已經疲憊不堪,幽州(指袁紹次子袁熙)就要率救兵到了,我們何愁沒有主公。”

曹操為加快攻城進展,親自巡視圍城陣地,乘他一時大意,審配安排強弩兵對其施射,結果差點就射中了曹操。饒是如此,守軍也已走到末日,公元204年9月13日,審配的侄兒、東門校尉審榮帶頭降曹,趁天黑時他打開了由他負責把守的東城門,曹軍一湧而入。審配聞訊,立即率兵與曹軍展開巷戰,然而已無力回天,他隻好躲進井裏藏了起來,但不久便被曹軍搜出並活捉。

辛毗加入曹幕後,曾勸哥哥辛評一同降曹,卻遭到了辛評的拒絕。當時辛評一家都被審配關進了鄴城大牢,史書中沒有提到身為袁譚幕僚的辛評為何會落在審配手中,隻知道審配在城破之前已經將辛評一家全都給殺了。

破城後,隨曹軍進城的辛毗急奔大牢,想救出辛評一家,去了才知道為時已晚。辛毗悲憤莫名,當曹軍士兵將審配押到曹操大帳下時,他忍不住衝上去,用馬鞭狠狠地抽打審配的腦袋,嘴裏大罵道:“奴才,你今天死定了!”

審配並不屈服,回過頭去很輕蔑地對他說:“狗東西,正是由於你們這幫家夥,毀了我冀州。我恨不得連你也殺死,再說,今天你有權力處置我嗎?”

過了一會,曹操出來了,他搭訕著問審配:“前些天我巡視圍城陣地時,城頭怎麽會有那麽弓弩射我?”

“我還恨太少了!”審配毫不客氣地答道。

“卿忠於袁氏,也是不得已啊。”曹操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話。

若論才能和對袁氏的忠心程度,沮授、田豐之後大約就該數審配了,曹操有意把他留下來,給自己的謀士群再添一員幹才。這時看到曹操的愛才癖又犯了,一個勁地給審配台階下,顯然是想讓他活命,辛毗當場放聲痛哭,堅決請求將審配殺掉。曹軍在攻城時也頗有傷亡,三百餘曹兵葬身於突門內,曹軍將領對此記憂猶新,因此許多人也附和辛毗,請曹操不要就此饒過審配。

一邊是部下們強烈要求,另一邊是審配意氣壯烈,不領曹操的情,從始至終沒有一句屈服求饒的軟話,曹操無法可想,隻好遂了他的心願,下令對其處以極刑。

“你是叛徒,我是忠臣,雖然我就要死了,難道還會羨慕你苟活偷生?”審配厲聲道。

臨刑時,審配執意要正對北麵受刑,因為“我的君主在北麵”,現場圍觀者莫不歎息。

審配的人格並不完美,他參與了袁幕的派係爭鬥,也曾極力支持和慫恿袁紹南下進攻許都,直到輔佐袁尚,才終於展示出了一個職業謀士應有的才幹和操守,尤其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其一言一行更值得一書,這也是他能夠獲得對手尊重,以致躋身於大謀士之列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