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失的屍體

二〇〇五年

有歡樂就有悲傷,黃凱珍貴的愛情回憶,粉碎在惡魔的血盆大口之中。每次想到這裏,他的情緒就難以控製,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能噴發出怒火,每一塊骨頭都憎恨破壞他美好初戀的那個人,每一處皮膚都詛咒魯堅不得好死。

不知不覺,黃凱緩和的語氣進而慷慨激昂起來,逐漸演變成歇斯底裏的咆哮。療養院的護士們不得不中止了黃凱和左庶的談話。左庶被禮貌地請出了黃凱的病房,護士很快給黃凱的胳膊上來了一針鎮靜劑。黃凱的故事今天隻能到此為止了,將來何時能再次會麵私人偵探,有待醫生的考量,但以他今天的表現,至少黃凱要被單獨禁錮上一個月。

左庶似乎意料到了此種情況,在黃凱被推出病房之際,將一張紙片塞入了黃凱的手心裏。

黃凱一直緊緊攥著,直到身旁沒有一個人,才敢翻開這張被手汗浸透的便條,紙上一行清秀端正的字:

太平街2號。寫信給我。

這是左庶對黃凱的一種激勵,表示他所敘述的故事得到了信任和肯定。雖然到了晚餐時間,但黃凱實在是沒那胃口。目前,黃凱隻想盡快通過書信來繼續講述這個故事的驚人部分。他本來就靠筆杆子吃飯,文字表達方麵決不會遜於語言。

無人打擾的禁閉病房,給了黃凱寫信所需要的寧靜,他迫不及待地提起了筆。精神百倍地投入這封信的撰寫,盡可能還原故事的真實性和生動性,將推理小說的諸多元素也盡可能的賦予其中。黃凱與左庶偵探交談之後,越發充滿信心,他將會使自己重獲自由,誰也不願意下半輩子麵對這些白色的牆,讓自己的餘生如同這牆壁一樣空無一物。即便真的是精神病患者或許也是這麽想的。

不再贅言,再度跟隨黃凱的記憶,回到十年前的那幢東區舊樓房內。

一九九六年

房東太太被害、房東先生被捕之後,黃凱心情沉痛之餘卻又懷著幾分竊喜,一方麵他得到了房倩倩的愛,如同聖潔的女神,令黃凱深深沉迷於她的眼神、臉龐、微笑之中。另一方麵,房租的問題看來是徹底解決了。

黃凱的鄰居好像就在這段非常時期內惹上了一些麻煩。半夜裏,黃凱能依稀聽見有人進入他的房間,低聲交談後,就會爆發一場唇槍舌劍,通常來客的摔門而走才能將寂靜重新歸還給黑夜。每次爭吵都在黃凱熄燈之後,睡夢中的他總無法聽清畫家和訪客之間到底所為何事而引起如此激烈而持久的爭吵?

人們都渴望了解事件的全貌和真相,如果馬路上有人被汽車撞倒,圍觀的人群為何不肯散去,就是因為他們的好奇,這是他們晚餐的話題,或是職員遲到的借口,社會責任隻是偽善的人用來誇讚自己的詞語,往往隻停留在大多數人的嘴上。

黃凱同樣不為別的,僅僅是好奇,才非常想刺探鄰居的私事。爭吵仍在繼續,不過音量卻小了不少,黃凱幾乎將耳膜都貼到了門上,還是不能聽清一句完整的對話。終於,他大膽地實施了醞釀已久的行動。

黃凱輕輕轉動門鎖,緩慢地走出自己的家門,他事先已經關掉了自己房間的燈,避免光線從走廊透進魯堅的房間。走廊裏伸手不見五指,一團漆黑,仰仗對樓房的熟悉,在不發出一丁點聲響的前提下,摸到了魯堅的房門,這才能感覺到房內昏暗的燈光,盡管隻有兩三步的距離,可黃凱花費了好幾分鍾,他想象著自己的樣子就像被按了慢放的電視畫麵。總算把眼睛對上鎖孔了,先是一片橘紅色,等眼睛適應了光線之後,黃凱看到魯堅坐在他那隻大櫥前,模樣有些古怪,他麵對著鏡子,嘴裏不停地嘟囔著:“你以為你了解我嗎?不,一點都不,你奪走我的女人,我的母親,難道這些還不夠嗎?你已經毀了我的生活,還不肯就此罷手嗎?”

另一個聲音說道:“你天生就得跟在我的屁股後麵,這就叫做‘命’,你永遠擺脫不了它,你知道嗎?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故意的,要讓你明白,你能得到的我同樣可以!我才是強者,權力的支配者!”

魯堅表情痛苦,整張臉皺得像張橘子皮,難看極了。從來沒有見過孤傲的畫家像隻搖尾乞憐的小狗般懇求對方的寬恕,連語氣中都透著自卑:“求求你饒了我吧!我承認自己是個廢物,飯桶,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但請求你,讓我保留最後一點自由,把倩倩還給我吧!”

“哈哈哈哈!”一陣狂放的笑聲。

黃凱使勁從鎖孔中望向魯堅的對麵,想一睹能使魯堅俯首帖耳之人的廬山真麵目,可惜由於角度或者說是光線的關係,這位神秘來客始終都在陰影的籠罩之下。不過,這位神秘人物有意要奪走房倩倩,黃凱提醒自己也要多加防範才行。

他們的對話自始至終都處於一個咄咄逼人,一個唯唯諾諾的態勢下,談話就在這一高一低聲階的轉換中進行。不過,談話內容並無實質性的意義,不明緣由的黃凱聽了片刻後,便失去了盎然的興致,原路返回家裏。隻是那位神秘人物身份縈繞在腦海中,幹擾了他一整晚的睡眠。

思考得太過專注,魯堅房間的爭吵,或者稱其為“訓導”更加貼切。那晚,“訓導”結束後,黃凱卻渾然不知,更沒有聽見來客那記表示離去的關門聲。

次日清晨,黃凱格外留心魯堅,他一開門,黃凱也急忙打開房門,裝出一副碰巧的表情,趁著魯堅去廚房的時候,朝他房間瞟了幾眼。這一看,讓黃凱渾身上下不得動彈,右腳止不住的顫抖起來,這是至極的恐怖,好比被蜘蛛網虜獲的小鳥般驚恐。

房間的窗簾一直拉著,不論白晝還是黑夜,這間被主人用作畫室的房間,大多數時間僅用一盞燈用以照明,畫板橫七豎八地攤了一房間,在昨晚魯堅所坐的那張靠椅正對著那麵詭異的鏡子,鏡子是鑲嵌在大衣櫥上的。從鎖孔往房間裏看,神秘來客應該就坐在大衣櫥的位置,可大衣櫥昨晚明明就在原地,神秘來客坐在這個位置是沒有可能的,神秘來客究竟是以何種姿勢同魯堅完成交談的呢?盡管這個問題看似無關緊要,但卻詭異而又意義重大。

在此,必須向一些提出質疑的讀者朋友們保證一點,在魯堅的房間內,絕對不存在玄妙的機關和暗道。

魯堅回到房間,看到驚惶失措的黃凱,倒是非常友好,在黃凱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把,絲毫沒有在意黃凱對他房間的窺視。

對於衣櫥上的那麵大鏡子,黃凱一直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那麵鏡子像象荒郊野外的山洞般深不可測。

“我等會兒出趟門,正好路過超市有什麽東西要我帶的嗎?”魯堅邊穿外套邊問黃凱。

“帶些貓糧吧!”黃凱突然冒出一個奇特的想法,追問道,“你什麽時候回來?”

“你什麽時候開始關心起我來啦!”魯堅一反常態的親切,“不到天黑,看樣子我是回不來了,我要去公園寫生。”他拍拍正在打包整理的畫具。

“你真是個自由自在的人啊!”黃凱對魯堅還以相應的禮貌,並以淺淺的笑容克製住內心不為魯堅所知的高興。

沒過多久,畫家踏上了他的寫生之旅,以前他也有過幾次外出寫生的活動,每次都是將近淩晨才到家,所以,黃凱的行動將有足夠的時間。

知道畫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房屋後,黃凱就開始了他的計劃。黃凱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愧疚,但同時也覺得非常有趣。魯堅的房門並不能達到放盜的實際效果,對這點黃凱比房東先生更加了解。在魯堅搬進來之前,這把門鎖還是黃凱幫忙換的。

因此,對如何進入對麵的房間,黃凱隻需動動手,動動腦筋就能手到擒來了。

隨著“吧嗒”一聲,黃凱打開了阻礙他好奇心的最後屏障。魯堅的房間窗簾一如既往的緊閉,裏麵十分昏暗,黃凱將自己房間以及魯堅房間的門同時敞開,借助自己房間窗戶的那點光線用以照明,黃凱不想拉開窗簾讓窗外那幢的住戶看見裏麵有人在幹什麽。這間臥室兼畫室的一居室,彌漫著難聞的顏料味,刺鼻的味道甚至令黃凱一下子喘不上氣,雖然堆放著不少的畫板,可所有的畫都用布遮蓋著,加之拉上的窗簾,很明顯,房間的主人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他人所知。黃凱隨手翻開幾塊畫板,驚奇地發現畫中都是同一個人,一個女人,黃凱並不認識她,當翻到後麵的幾幅畫時,他感覺這個女人的臉發生了微妙的改變,越來越熟悉起來。黃凱連忙抽出最貼近牆的那幅畫,依照擺放的順序,這幅畫應該是最新的,畫被裱在了木製畫框內,黃凱瞪大眼珠,畫上的女人竟會是房倩倩,整個畫麵更讓黃凱咋舌,畫中的她脖子被一根麻繩吊在空中,身體痛苦的彎曲著,全身**,這個場景似曾相識。黃凱後來想起這就是死在魯堅以前家裏的那個女人的慘狀,仿佛鬼故事中的吊死鬼。

看著這樣怪誕且有些恐怖的畫,黃凱心跳加速,手心不斷有汗冒出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忽然間,他不太靈敏的嗅覺將黃凱指引向那麵鏡子,黃凱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那個虛幻的影像比他略瘦些,眼神中略帶幾分魯堅式的不屑,透露著些許魯堅式的嘲諷,似動非動的嘴角仿佛在說著什麽。黃凱伸手觸摸鏡中人,他以同樣的姿勢觸摸黃凱的手,感覺很涼,黃凱被這麵魔鏡完全的吸了進去。

就在此時,小白貓用它的利爪挽救了黃凱,它不停地用爪子摳著鏡子下麵的縫隙,還不停地發出進食時候的叫聲,它也被怪味道引了過來,看來一定是有吃了鼠藥後的老鼠闖進了這間屋子,並在此結束了生命。

黃凱查找了一番,大櫥四周沒有老鼠的屍體,看小白貓的動作,老鼠也許死在了衣櫥內,黃凱湊近衣櫥嗅了嗅,果然有股濃重而又怪異的臭味飄來。他隨意地開啟了大衣櫥的門,鏡子正是鑲嵌在這扇櫥門的表麵。當櫥門晃過他的眼睛,黃凱看見大櫥內確實有著一具屍體,但不是老鼠的屍體,而是一個男人的屍體。那張已經開始腐爛的臉正是他的鄰居畫家——魯堅。一陣惡臭隨即灌滿黃凱的鼻腔,這是令人作嘔的腐屍味,簡直連上個星期的晚飯都能讓人吐出來,黃凱沒有多看一眼的勇氣,拔腿就逃,那簡直是個地獄。

魯堅既然已經死了,那麽黃凱早上看到的又是誰?從屍體開始發臭可以判斷,魯堅死了有些時日了,是誰殺死了他並藏進衣櫥的呢?為什麽還要冒名頂替他呢?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當時黃凱真懷疑是由於自己精神錯亂而產生的幻覺。

帶著種種疑問和未定的驚魂,黃凱跑進了離小區不遠處的派出所,底樓門外正在陽光下剝毛豆的老太太,被他嚇得撒了一地的豆子。黃凱上氣不接下氣的將發現屍體的事情對民警說了一遍。

接待的民警不慌不忙通知了他的兩位同事,讓他們跟隨黃凱返回那間藏有屍體的屋子。到了走廊黃凱不由放慢了腳步,再次麵對屍首著實受不了。警察繞開磨磨蹭蹭的黃凱,問道:“是哪間?左邊還是右邊?”

“右邊!”黃凱用手指了指畫家的房間。

一名警察抓住門把使勁轉了轉,發現門鎖上了。可黃凱明明記得自己跑出房間時,並沒有順手帶上門,也許是風的緣故吧!不曾料到,門把自動轉了起來,房裏有人!兩位警察也緊張地將手搭在了腰間的武器上。

是誰在裏麵呢?難道是……

“警察先生,有何貴幹?”門從裏麵打開了,魯堅疑惑不解地問道。這個情況更令黃凱疑惑不解。

而我汗毛都要豎起來了,你不是死了嗎?我能肯定剛才看到的是具真真切切的屍體,不是惡作劇,作為推理小說家,這兩者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我簡直不知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們接到這位先生的報案,在你的房間內發現一具男性的屍體,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靠牆站,雙腿分開,兩隻手放在我能看見的地方!”顯然警察有點不知所措,但他們還是很好地控製住了場麵。

魯堅看了黃凱一眼,就像赴刑場的烈士在人群中看到出賣他的人一樣。他有些生氣,不過還是按照警察說的去做了。

兩名警察迅疾衝入了他的房間,窗簾已被拉到了窗戶的兩邊,室內格外明亮,玻璃窗也打開了,可黃凱還是能聞到那惡心的氣味。來到黃凱所說的大衣櫥的鏡子前,年長些的那位警員甩頭示意同伴打開櫥門,黃凱站在門外,探頭看著那位較年輕的警察,在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後,慢動作般伸手拉開了櫥門。

由於黃凱的位置在衣櫥的側麵,所以櫥門擋住了他的視線,他隻得通過兩位警察的表情感受來自屍體的恐怖,兩位警察繃緊了臉,眼神不安地跳動著,額頭上一片烏雲正遮蔽過來。但很快,他們長噓一口氣,用責備的語氣對黃凱說:“這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隻死貓。”

“怎麽可能?”黃凱說道,“我明明親眼看到屍體的。”黃凱邊說邊走到他們的身邊,櫥內魯堅的屍體不翼而飛了,就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就像真的沒有過屍體一樣。

黃凱急忙掃視四周,沒有地方能隱藏那具成人的男性屍體而不被發現,狹小的衛生間和廚房也沒有可供藏匿的空間。躺在櫥內的居然是他那隻可憐的小白貓,它身體軟塌塌的橫在裏麵,張大的嘴呲裂著犬齒,模樣令人膽寒,它的血幾乎染紅了全身的白毛。難道真的是自己看走眼了,還是魯堅死而複生?

一旁年輕的警察盤問起魯堅來:“你叫什麽名字?你有沒有發現這間屋子的異樣情況?”

“我叫魯堅,是畫畫的。我不知道你們來我家究竟是要找什麽東西?”

“找一個叫魯堅的屍體。”年輕警察查看了一下手中的記事本,“等等!你剛才說你叫什麽名字?”

“魯堅。”

“小夥子,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年長的警察給了黃凱一個嚴厲的忠告。

這間十六平方米大的房間,在黃凱跑去報案的短短幾分鍾內,居然會有如此大的變化,它褪去了地獄般的猙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畫家明亮的工作室,屍體就在這裏憑空消失,黃凱的寵物卻枉死在“魔鏡”之內。眼前的這個魯堅真的就是他本人嗎?可是黃凱親眼看見了他的屍體,毋庸置疑,那不可能是個有心跳的人,那暗紅色的血,那令人作嘔的屍臭,就真實的在那麵可怕魔鏡背後的大衣櫥內。黃凱願意用自己的腦袋起誓。

“你沒事找事啊!上次也是你說什麽衛生間的浴缸下有你房東太太的屍體,結果讓我們忙活了一整夜,卻一無所獲,這次你又添亂!我看你是得了誇大妄想症!”魯堅用他一貫的傲慢語氣對黃凱說道,看來眼前的人正是黃凱認識的那個魯堅。這使得黃凱剛才堅如磐石的信心,頓時土崩瓦解。

黃凱自然無言以對,任由惱怒的警察訓斥。就像諺語故事《狼來了》中的牧羊童。黃凱就在那次報案後失去了別人的信任。

兩位警察發泄一通後離去。黃凱躺在**,認真仔細分析一遍方才發生的種種異常。事情的真相可能有三種:第一種,魯堅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他並沒有去寫生,在出門之後立刻折回,從一樓的天井爬上二樓,坐在自己的衣櫥裏扮演屍體,以便把自己嚇個半死。在自己報警的幾分鍾裏,他走出大衣櫥,將一切恢複正常。不過這種假設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破綻,魯堅如何得知自己想要進入他的房間呢?難道他發現了昨晚偷窺的事情?或者他從自己今晨的眼神中察覺出了好奇?雖然勉強,但以魯堅對黃凱的了解,不排除是他導演了這出惡作劇。如果是這樣的話,殺死黃凱的小白貓未免太過分了。第二種,屍體的確存在,可並不是魯堅,在沒有主光源的房間裏,在心理緊張的情況下,或許黃凱一時看走了眼,將他人的屍體誤以為是魯堅。那麽魯堅就是這具屍體的製造者。被發現後,他企圖掩蓋罪行,將屍體藏在了一個目前為止黃凱還沒有想到的地方。從去報警到返回,花費了十分鍾都不到的時間,魯堅幾乎不可能將一具壯年男子的屍體搬運出他們走廊的門。如果說的絕對些,以走廊的門為界限,這就是一個密室。將重量在七十五公斤左右的屍體向樓上搬運不是明智的選擇,而底樓又有一位愛管閑事的老太太把守,她不可能錯過搬運屍體這樣的大場麵。看來魯堅的底細黃凱還未完全摸透,他充滿著危險。第三種,魯堅真的死了,殺害他的凶手扮演起魯堅,企圖掩蓋殺人的罪行。在一部美國的電影中,黃凱見過這樣的故事情節。不過這個假設和第二個假設存在同樣的藏屍問題,況且現實生活中要扮演另一個人是談何容易的一件事啊!再說,黃凱也完全沒有發覺剛才那位“魯堅”有一反常態的地方。

或許還有更加切合實際,更加合理的推測和假設,但黃凱隻想到這三種。解決這一切最重要的問題,屍體在哪兒?

三種推測中黃凱最傾向於第二種可能,認準方向,黃凱順著謀殺案的假設一路走下去。魯堅仍然活著,他親眼看見魯堅的屍體,兩個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在事實的基礎上,最為合理的解釋就是魯堅殺了一個人,而這個人被魯堅藏在了大衣櫥之內,當被黃凱發現後,是魯堅把屍體移去了別處。找到屍體就能弄清事情的所有真相,同時也能滿足黃凱的好奇心,證明他的誠實。沒準還能幫助警方偵破謀殺案,恢複他的誠信,同時消滅一個強勁的情敵,如此一舉三得的好事,隻有傻瓜才會不做。至於魯堅,黃凱覺得自己和他並無深厚的交情,或者說彼此的厭惡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黃凱側身從後腦下抽出被壓得發麻的手臂,調整了自己在**的姿勢,正當他伸手去撿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時,猛然間,一股刺鼻而又熟悉的氣味湧來,使他的胃部一陣翻騰。

不要懷疑人類的這種奇特感應,當有人靠近你的時候,你會有五感之外的第六感。

黃凱突然想到,既然自己會偷窺鄰居魯堅,反之,這個奇怪的男子是否會使用同樣的方法偷窺黃凱呢?黃凱似乎看見門鎖孔後有隻眼睛眨了一下,那是人類的眼睛。那雙眼睛正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黃凱家徒四壁,所有家當都可以揣在身上,他的那扇房門僅僅是用來遮擋別人的視線,因此,毫無設防的房門就被人輕易踹開了,這一腳和那隻眼睛同屬於魯堅。他變得麵目猙獰可怖,眉毛之間和鼻子上的皺紋讓他就像要發起進攻的惡狼,那雙眼睛渾濁卻又攝人魂魄。黃凱隻聽見他一陣野獸般的咆哮,留在視網膜上的最後一個畫麵是,他掄起手中的一件東西向自己砸來,黃凱隻感覺頭頂一陣熱乎,還來不及感受恐懼,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二〇〇六年

信寫到這裏,護士第五次敲門,示意黃凱該熄燈睡覺,並送來幫助睡眠的藥丸。要是黃凱再不識趣的話,護士們會讓他深刻地體驗院規的存在。何況一大摞信紙也無法塞入一隻信封內,黃凱還需要更多的信封和郵票,所以沒必要急著寫完,留些精力,好在明天寫完自己來到療養院前最後一天的離奇經曆。

黃凱乖乖地服下藥丸,護士帶著假惺惺的笑容為他蓋好被子,她一定認為黃凱病情已在她的控製之中,護士終於可以躲回護士室打個瞌睡到天亮了。

白色的小藥丸很快在黃凱體內發揮功效,腦袋變得沉重起來,昏昏欲睡,周圍瞬間萬籟俱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天中多次提及的每個人,走馬燈般地從黃凱眼前閃過,他知道這是大腦皮層活躍產生的夢境,離別十年的故人一一出現,房東先生和他的太太,那位謝頂的編輯,黃凱心愛的房倩倩,他沉浸在虛幻的幸福中,大笑不止,不過這一切在魯堅那張凶殘的臉出現後**然無存。黃凱急忙睜開眼睛,身體卻無法動彈,低頭一看,自己被綁在了一張靠椅上,四周牆上掛滿魯堅的畫像,這不是病房,這房間的布置同十年前噩夢開始的地方一模一樣,黃凱的正前方有隻大衣櫥,鏡門敞開著,一個人紋絲不動地坐在裏麵,他就像和大衣櫥融為了一體,他坐在陰影之中,像來自黑暗世界的騎士一樣難以辨認,可黃凱還是認出了那是魯堅。雖然看不見他的眼睛,但黃凱知道,此刻他一定正盯著自己,就像狼群窺視盤中餐一般,自己像一頭用來引誘野獸的小羊羔,被拴在了猛獸的捕獵區內。

黑暗中的魯堅對黃凱說道:“你這個蠢豬終於發現我的秘密了,你的好奇心真把你害慘嘍!”

“我沒有發現你的秘密,根本沒有!”此刻,黃凱隻想保命。

“你膽怯了?你偷窺的時候是否也感到害怕和愧疚呢?”魯堅終究還是發現了黃凱的行為,“像個男子漢,承擔你的責任,真不知道房倩倩會愛上你這樣的男人,一個懦夫,你沒有權利得到她的愛。”

對男人來說,虛榮心是決定他們成功和失敗的重要因素,黃凱不想在房倩倩的問題上輸給任何人,他惱羞成怒地回駁道:“你才是躲在陰暗角落裏的變態佬,你該慶幸我的手被綁著,否則我會揍得你滿地找牙!”

“噢!我們的大作家生氣了!看來你對房倩倩是動了真情,但是你是否真的愛她呢?別急著回答,請先捫心自問一下,你為什麽如此在乎她?在她無助絕望之際,你除了乘虛而入還為她做了什麽?而你的內心,卻得意地向我炫耀你的戰利品,你得到了我同樣渴望的東西,想藉此證明你高我一籌!其實你自私自利,關心的隻有你自己,甚至膚淺到為了麵子,想徹底擊垮毀滅我。你冠冕堂皇地痛斥社會中的罪惡,自己卻在鎖孔後幹著不恥的勾當,你的所作所為無非就是想要滿足你的虛榮心!”這聲音像是來自地獄,像是撒旦正在突破黃凱最脆弱的部位,進而全麵控製黃凱的靈魂,“現在你能否無愧地回答我,你愛房倩倩嗎?”

“我,我,我……”黃凱說不出“愛”這個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勇氣回答他,也許是顧慮稍有不慎會激怒魯堅。

“你做事一向前怕狼,後怕虎,缺乏堅定的信念。從某種角度看,也正是自私自利的體現,不過這也不能責怪你,‘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就是人性,人們都是為了自己而存在著,我也一樣。”

大衣櫥的底部滴淌著黏稠的**,循著痕跡向上看去,黃凱簡直不敢相信,那些綠不拉嘰的**是從魯堅的褲管裏流出來的,地麵上這種**越積越多,像條毒蛇般開始向黃凱遊過來,伴著黃凱熟悉的氣味。這衣櫥裏究竟是人是鬼?黃凱不禁想要湊近看清魯堅的臉。好像上天知道了他的意願,房間裏忽然明亮了起來,陰影從衣櫥裏慢慢轉變為溫暖的陽光,魯堅像蛻皮中的蛇一般褪去身上的黑色,櫥中人的樣子終於完全呈現在黃凱的眼睛裏了。發黑朽爛的皮膚上沾著綠色的**,手指甲早就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如同搗爛的肉漿。腦袋耷拉在一側的肩膀上,身體無力地倚在大櫥內壁的木板上,就像中風癱瘓的病人。那張臉卻近似一個骷髏,一隻眼球已經不見,黑洞洞的眼眶頗為嚇人,嘴巴微張,白森森的牙齒正對著黃凱微笑,七竅血跡斑斑。這就是黃凱先前見過的那具屍體,雖然麵目全非,恐怖得讓黃凱迫不及待地轉開目光,但黃凱仍能肯定這就是魯堅。並且已經死了有段時間,額頭上開裂的口子表明了謀殺的發生。難以置信,這副模樣的魯堅剛才居然開口說話了,如果不是黃凱瘋了,就是撞見鬼了。雖然被緊緊地捆綁在靠椅上,可黃凱的雙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震得椅子“吱吱”作響。

這個魔鬼再次開口說起話來,盡管黃凱沒有見到他動嘴,“你已經見過了,用不著大驚小怪。平庸的人就喜歡以貌取人,如果你不幸,長著一張不受歡迎的醜陋臉孔,那麽你就會在這個墮落的社會裏處處碰壁,女上司的冷眼,女同事的避之不及,甚至連自己的母親都會為你的尊容而感到惡心,你無論身在何處都會受到歧視,一係列不公正的待遇,你毫無地位可言,沒有人會去了解你的感受和想法。而我不幸就成為了這類飽受淩辱的人,我臉上紅色的胎記連自己都覺得惡心。但我幸運地擁有了世界上最具魔力的東西——金錢!很多的金錢,我用花花綠綠的票子遮擋住我的臉。那些從前對我如同對待臭蟲一樣的人們,卻像臭蟲般湧向我這坨被鈔票包裹著的糞便。我要奪回原本就屬於我的一切,我的母親,我的愛情,以及他人的友情,我用金錢滿足她們,她們就恬不知恥地誇讚起我的容貌。上司成為了我唯命是從的部下。當你的口袋裏塞滿鈔票時,就會贏得人們的尊重,這種尊重一文不值,而我卻樂在其中,像傳染上毒癮一樣瘋狂收集別人的尊重。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裏,我就像擁有無上權力的上帝,任意支配和統治他人的情感。”聲音開始顫抖起來,轉而成為了嗚咽聲,但“屍體”還是同樣的表情。

黃凱已經四肢麻木,頭腦也混沌一片,源自本能的恐懼使他喪失了思維能力,處於體力透支的邊緣,真正體會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折磨遠不止此,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來另一張臉,魯堅的另一張臉,沒有腐爛,沒有粘汁,有的隻是惡狼一般歹毒的表情,他衝著大櫥內的“自己”叫喊道:“你難道還不能放過我嗎?是我對不起你,我已經把我的所有都奉獻給你了,你還要我的什麽?我統統都給你。”

“你給我?”聲音又變得低沉充滿著威嚴,“那些都是我該得的。媽媽從小就疼愛你,哪怕你把開水澆在我的頭上也無動於衷。小鶯,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我和你第一次看見她幾乎同時愛上了她,而我卻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感情,就因為你是我人見人愛的弟弟。這些年來,我遭受的痛苦全拜你所賜,與你的這點委屈相比,簡直就像星星和月亮的差別。”

魯堅已經發狂,一會兒跪倒在地淚流滿麵,一會兒又凶神惡煞地大發雷霆,咆哮著撕扯身邊的任何東西。同時有兩種聲音從魯堅的嘴裏發出來,他也不停地變化著麵部的表情。

黃凱觀看這場離奇表演的同時,終於幡然領悟,魯堅同櫥中的屍體其實是孿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樣,兩人之間有著多年的仇恨和誤解。前幾天晚上黃凱偷聽到的雜聲正是他們兄弟在吵架。在這段時間內,魯堅殺死了他的哥哥,並藏在了大衣櫥中,精神錯亂的魯堅到了夜晚就開始扮演起他的哥哥來,黃凱偷看到的一幕,不是魯堅對著魔鏡自言自語,而是他對著櫥中的屍體一人分飾兩角。陷入狂亂的畫家以為,他的哥哥冤魂不散,那個縈繞在他生命中的凶狠兄長,將要吞噬他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魯堅一拳擊碎了鏡子,拾起地上的碎玻璃,咬著牙說:“我這就把你的臉換給你,從此以後我什麽都不欠你了!”

他用沾滿腐屍血汁的玻璃在自己的臉頰上狠狠地劃了下去,一行鮮血順著他的臉頰迅速染紅了領口。

“啊!”他的慘叫令人頭皮發毛,直起雞皮疙瘩,黃凱沒有勇氣繼續觀看這場殘忍的表演,在心中默默祈禱有人趕緊來營救自己,他向每一個能夠想到的神靈求援。

“我們這樣就扯平了?可我足足比你多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這又該用什麽來補償我呢?你永遠虧欠我二十年的青春,用一生都無法償還。你該記住今天的教訓,今後每當你照鏡子的時候,望著這條傷疤,你就該為自己當年的惡行懺悔。”

“不!不!不!難道你還不能放過我嗎?求求你,發發善心,我將終生感激你的仁慈!”

“我們是兄弟,血脈相連,一輩子都不可能分離!你是否又愛上了樓下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了?看來你的眼光越來越高了,她長得的確不錯……”

“你這個禽獸!我和你同歸於盡!”接著被自己逼瘋了的魯堅衝進了大衣櫥裏,和屍體搏鬥起來,他歇斯底裏地用手中的玻璃猛刺向他兄弟的頭部、身體,活人的鮮血與死人的腐汁交匯在一起,噴濺得到處都是,大衣櫥搖搖欲墜,簡直就快散架了。魯堅死命地扭動著身體,衣服碎片散落一地,他的腳無意中碰翻了一隻矮櫃,台燈,玻璃杯,畫筆,顏料,書,統統掉落在他的腳下,不知從哪裏竄出了火苗,房間裏彌漫開煙霧來,而魯堅全然不顧地和屍體扭打著,嘴裏不停地罵罵咧咧,他陷入了極度的狂亂狀態之中。盡管隻有一個活人,但看起來就像兩個亡命之徒在殊死決鬥。

黃凱為了躲避愈演愈烈的火勢,不慎和靠椅一道跌倒在地,頭部重重地撞到堅硬的地板。眼看熊熊烈火向他襲來,手腳上堅固的繩索又使他動彈不得。

黃凱感覺自己就快要死了,地獄也在等著魯堅那個惡魔。此刻,房倩倩天使般的臉龐在黃凱腦海中一閃而過,他便昏死了過去,也許不會再度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