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歸來

二〇〇六年

坐在畢川的吉普車上,飽餐一頓後的禾馬精神了不少,他沒有和畢川多說話,隻是搖下車窗,托著腮幫子凝視一路經過的街道,它們看起來熟悉而又陌生。身上穿的T恤是向醫院臨時借的,不合尺寸有點緊身,一年沒運動過的身子發福得厲害,他仔細看了看手臂,長長一條布滿針眼的刀疤,是因為骨折開刀而留下的,雖已完全愈合,卻總在顯眼處不斷提醒自己。

從畢川調查的結果來看,禾馬覺得自己的車禍是蓄意謀殺,開車的人事先通過某種方式知道了自己的路線,趁他過馬路的時候實施犯罪。但警局門口的馬路是條單行道,禾馬那天是要去跳樓女子王娜妮男同事喬木的家裏調查,否則是不會走那條路的。不可能這麽巧合,凶手在他以往不經過的路口守候,又恰巧在他一個人的時候,凶手難道……

禾馬想到了什麽,卻被正在開車的畢川打擾了。

“怎麽樣?全都想起來了嗎?”畢川側眼瞟了禾馬一眼。

“就算真的恢複記憶,我也不一定會知道筆記本怎麽會出現在殺人現場。”

“你別急著下定論,先看看案件的報告再說。”

禾馬拿起後座上厚厚一疊文件,牛皮紙的封麵上印著一行黑體字:“5·23”連環碎屍焚屍案調查報告。禾馬翻開封麵,全神貫注地讀了起來。

這位連環殺手的第一次作案是在一年以前,也就是禾馬被車撞的當天。五月二十三日,東區垃圾場裏發現一具被焚燒的無頭男屍,屍體不但被開膛破肚,還被割去了**。禾馬的筆記本正是在死者的頭顱旁被找到,禾馬發現這一條線索是後來才添加上去的。

第二起案件和前一起僅僅隔了一天,五月二十四日,東區一處因動遷已被拆毀的房屋內,發現一具全身**的男屍,屍體呈俯臥狀,手被反剪式綁在身後,頸部勒有一根尼龍繩,顱骨凹陷有明顯的鈍器傷,廢牆上有大量的噴濺血跡。後經法醫證實:死因係被尼龍繩勒住頸部後用地上的磚塊猛擊頭部致死。當時初步斷定此案與“5·23”連環碎屍焚屍案並無關聯,立案另行調查。

三個月以後,又接連發生了兩宗命案。九月十九日,在廢棄的服裝廠倉庫內發現一具俯臥的無名男屍,屍體全身**並且已經高度腐爛,頭部有致命鈍器傷。凶手在屍體旁的牆壁上,用石塊刻畫了“剪人”兩個字。後經分析,犯罪嫌疑人原本可能打算寫的是“賤人”兩個字,由於不知“賤”字的寫法,而誤寫了錯別字。十月四日,一居民小區改造後被廢棄的水箱中,又發現一具開始腐爛的**男屍,確認死亡時間為一周以前,死者被人先扼頸致昏後推入水中淹死。從水箱裏找到的死者隨身物品判斷,死者為居民小區附近拾荒人員,並且有智力障礙。死者被害時間前後,曾有目擊者看到死者與一名男子有過交談,但是目擊者對於該男子的外貌特征並沒有提供太多有價值的線索。

在對於五月二十四日無名男屍案的調查過程中,有目擊者在案發前晚,也就是二十三日的晚上看見一名穿戴整齊的男青年將死者領進拆遷房屋中,而該名死者同樣是輕度智障人員。“5·23”碎屍焚屍案的受害人同樣是**,且胃內容有菜葉、香蕉皮,也很有可能為智障人員。而畢川對於凶手性別的分析,又恰恰符合男性為凶手的這一設定。針對這一情況,“5·23”連環碎屍焚屍案專案組認定以上四起命案皆為同一個凶手所為,經過反複推敲研究分析,專案組共總結了以下幾點:

一、所有案件的死者均為智障人員,大多獨自一人以拾荒為生;

二、除第一起案件在有人看管的垃圾場內,其餘作案地點都選在了無人居住並且偏僻的舊房內;

三、作案手段一致,死者均被扒光衣服赤身**,致死的凶器也大多就地取材,為現場所有的東西,例如廢棄的尼龍繩、磚塊等;

犯罪嫌疑人具有較強的反偵察能力,指紋、腳印、毛發、皮屑等都沒有在現場找到,專案組隻得請來犯罪心理學的專家,對凶手進行心理畫像,對其作案手法、作案對象中尋找活動規律,從而尋找突破口。

心理分析師針對這一犯罪嫌疑人作出如下的描述:男性,年齡介於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文化程度不高,個性孤僻,嫌疑人住處就在發現屍體的現場附近,作案以後嫌疑人可能是步行回家的,很可能會繼續作案。心理分析師結論的依據是嫌疑人在行凶時,刻意銷毀了所有能夠暴露自己身份的線索,凶手行事老成,明顯經過深思熟慮並且有過一段漫長的“孕育期”,排除了二十五歲以下年輕人作案的可能性。

心理側寫縮小了調查範圍,但對凶手的作案動機分析不透,僅歸納為“心理變態”四個字。

二月二十日,又一名智障人員被害於東區垃圾場外的溝渠內,溝渠兩旁的野草比發現“5·23”案發時高了許多,如果一個男性走進去幾乎看不見腦袋,故推斷凶手在草叢中殺人後,棄屍淺埋在了溝渠中。

“現在你們手裏有懷疑對象嗎?”禾馬把報告放回了後座。

“有一個。”畢川答道。

“是誰?”

“垃圾場的管理員——梁寶豐。”畢川遲疑了一下,說,“不過,我覺得不是他。”

禾馬蹙眉深思起來,從專家的心理側寫分析,梁寶豐不符合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並且他全天看管垃圾場,在作案時間上也不吻合。

凶手殺人的動機是什麽呢?破解這一點也許就能找到凶手了。

於是禾馬問畢川:“畢叔叔,你說凶手為什麽要殺這些人呢?”

“心理變態唄!否則誰會殺那麽多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禾馬搖頭道,“為什麽凶手殺的都是男性的智障流浪漢?”

“專案組同事說是梁寶豐在履行垃圾場的社會職責,在他眼裏,被害者們都是應該‘回收’的垃圾,所以才將他們殺害,像丟垃圾一樣將他們拋棄,和廢品垃圾待的時間久了,對屍體的感覺也會麻木。”畢川學著同事的口吻講完這段話,突然問禾馬,“你怎麽會做警察的?”

“全都是因為你。”禾馬瞳孔中放射出異樣的光芒,痛苦不堪的回憶如漲潮時的浪濤,越來越近了。

十年前,禾馬放學回家,看見自己家門口圍了許多人,畢川親自給禾馬的父親戴上了手銬,從茫然的小禾馬眼前帶上了警車。禾馬追著警車跑了很長一段路,但最終眼巴巴看著車尾燈消失在街角。第二天,禾馬被畢川接到了自己家裏,他才知道父親涉嫌謀殺母親。由於禾馬的父親對罪行供認不諱,法院很快就宣判了死刑,禾馬父親至死沒有多說一句話,隻是懇求畢川好好安置禾馬,讓他今後能夠考上大學。畢川托了社會福利院的熟人,讓禾馬在福利院裏住了一段時間,隨後將他安排到了一戶家境不錯的領養家庭裏,由於禾馬小時候總是喜愛張大著嘴,所以福利院裏的老師送了他一個“河馬”的外號。領養的家庭便將他原先的名字房偉偉改為了禾馬。自此之後,禾馬和畢川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直到禾馬高考前的一個月,畢川突然出現在了禾馬的家裏。

禾馬想不到該怎樣稱呼這個男人,也許年紀太小的緣故,禾馬對這個男人恨不起來。

“對不起!”畢川深深鞠了一躬。

禾馬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看著他黝黑的臉。

“我們找到了你母親的屍體,真正的屍體。”

禾馬的父親被認定故意駕駛汽車撞死了他的母親,由於屍體被反複碾壓,已經變形到無法辨認的程度,但體型特征與禾馬母親十分相似,在禾馬父親認罪的情況下,沒有對屍體身份做進一步化驗。而真正的禾馬母親,屍檢報告表明是在禾馬父親被捕後才遭殺害,埋屍於所住居民區的綠化帶中。畢川懷疑,可能是禾馬父母出行的時候,他母親肇事撞死了路人,父親為了保護母親而出麵頂罪,而被誤以為謀殺了自己妻子,在這種情況下,他才把所有罪行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誰知,原本以為能脫罪的禾馬母親卻被人殺害了,真正的凶手至今未能查明。

那一天,禾馬第一次稱呼畢川為畢叔叔。他在畢川的身上看到了某種東西,某種可貴的品質,或許是這種品質觸動了禾馬,亦或許是禾馬想找出殺害親生母親的真凶,他選擇考入了警校,成為了一名人民警察。

在他的心裏,畢川是個榜樣,也許是未來的自己。

車停在了市局的門口,畢川點起一根煙,手肘架在車窗外,問道:“你還記得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了什麽嗎?”

禾馬隻記得那是本簇新的筆記本,上頭一定是和案子有關的記錄。

“當時我正在辦理一個跳樓案,本子上寫了一些相關的情況。”一年前跳樓死者王娜妮的事情,禾馬依然記得很清楚。

“我在你的本子上,看到了和你母親被害有關的信息。”

這句話瞬間點燃了禾馬胸中的怒火:“你看到了什麽?”

“我記得發現你母親屍體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腳上也穿了一雙紅色高跟鞋。”

又是紅色高跟鞋,難道逼死王娜妮的凶手,正是害自己失去雙親的人嗎?

禾馬握緊拳頭,淡淡地問了句:“那個嫌疑犯現在哪裏?”

“在拘留室候著呢,隨時可以提審。”

“畢叔叔,讓我見見他吧!”

雖是懇請,禾馬卻十分堅決,沒等畢川回答,就下了車往局裏走去。

“你身體能行嗎?”畢川丟了煙蒂,快步從後麵追了上去。

黑漆漆的鐵門“咣當”一聲關上,禾馬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前方,這裏是他夢寐以求進入的市局,也許將來有一天,他能夠成為一名守衛這座城市的刑警。

經過剛才的交談,畢川心裏有點惴惴不安,麵對殺害父母的凶手,禾馬還能保持往常的平靜嗎?案件進了死胡同,也隻有讓禾馬試試了。

“走吧!人已經在審訊室裏了。”

畢川示意門外的警衛打開門,一個理著平頭的男人正在椅子等候著禾馬。

禾馬一邊走向審訊桌後的椅子,一邊盯著名叫梁寶豐的犯罪嫌疑人。他腦袋上短短的板寸夾雜著些許白發,布滿雀斑的鼻梁讓人有種不整潔的感覺,他摩挲著粗糙的雙手,手掌間發現屍體時燙傷的疤痕,泛著淡淡的粉紅色。

一看見畢川,梁寶豐激動地說:“警察同誌,你怎麽就不信我說的!我真沒殺人,你把我放了吧!我兒子還一個人在家裏等著呢!”

“老實一點!如果真的不是你,等我們查清楚了以後,一定會放你走。”

畢川和禾馬在審訊桌後坐定,禾馬拿起一疊一次性塑料杯把玩著,開始說道:“你結婚了嗎?”

梁寶豐歎了口氣,“我離婚十幾年了,帶著我兒子兩個人過。”

“你兒子今年多大了?”

“今年上初二。”梁寶豐自豪地伸出兩根手指,“明年他就要考高中了,將來一定比我這個看垃圾場的老頭子強多了。”

“離婚的時候他幾歲?”

梁寶豐想了想,說:“四歲。”

禾馬淨問些無關緊要的問題,畢川有點心焦,偷偷在桌子下踢了踢他的腿。禾馬這才把訊問內容轉到了正題上。

“梁先生,能再說一次你發現屍體時的情景嗎?”

於是,梁寶豐又說了一遍當時的經過,雖然事情過去將近一年,多次重述讓他清楚記得許多細節。

梁寶豐說:“我一直覺得幹這事的人認識我,否則不可能這麽熟悉垃圾場。要是不認識路,晚上要找垃圾場的門都難,一圈都是鐵絲網,誰能分得清?”

“那天晚上你在幹嗎?”

“我和我兒子在屋子裏睡覺,完全沒聽到一點動靜。”梁寶豐右邊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不自覺地伸手撓了撓。

“你說謊!”禾馬突然大喝道,憤怒地把手裏的塑料杯擲向了梁寶豐,梁寶豐忙抬手遮擋。

畢川一把將禾馬從審訊室裏拉了出來,劈頭蓋臉罵道:“我找你來查案的,你倒好,公報私仇來了!毆打嫌疑犯是可以判刑的,你知道嗎?”

禾馬出人意料的鎮靜,轉身向走廊外走去,淡淡地對身後的畢川說了句:“畢叔叔,你抓錯人了。”

畢川一愣,市局斟酌了幾個星期的嫌疑人,禾馬隻跟他談了五分鍾不到就斷然否定。

“禾馬,這個案子你是不是知道什麽?”畢川敏銳察覺到了禾馬語氣中的堅定。

“我也隻是剛剛在你車上看了調查報告,才了解這個案子。”

“別賣關子,到底怎麽回事?”畢川催道。

禾馬說:“從報告上看,所有死者的死亡時間都在傍晚以後,那麽凶手很可能在傍晚之前就開始誘騙被害人了,一個垃圾場的看守,這個時間段正是他最忙的時候,作案時間上會有問題。另外,凶手故意寫在牆上的‘剪人’兩個字,刻意造成文化程度不高的假象,他寫不出‘賤’字,卻能一筆不差且按筆畫順序寫出同樣複雜的‘剪’字。不過我注意到字是左手寫的,凶手和我一樣是個左撇子,所以我注意到了這點。剛才我故意用杯子扔他,他是伸右手擋的。不過,我感覺他隱瞞了一些事情……”

“你指哪方麵的事情?”

“這要查過才知道。”

畢川還想追問,手機響了起來,他走遠幾步接起電話,當他轉過來時,是張麵色難看的臉。

禾馬有種不祥的預感,“怎麽了?”

“又發現一具屍體,可能是同一個凶手所為,我現在得趕去現場,有什麽話我們回頭再聊。你自己先回家,幹完活我去找你。”畢川拉開鐵門快步走了出去。

一隻手突然拽住了鐵門。

“畢叔叔!”禾馬叫住了他,話在嘴邊猶豫著要不要說。

“我還有事,有什麽話你趕緊……”畢川敦促道。

禾馬下定決心地抬起頭,直視著畢川說道:“麻煩你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