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邂逅

二〇〇六年

私家偵探思索片刻後,禮貌地向黃凱致以歉意,“我一想事情,就容易冷落身邊的人。”

“你想到了什麽嗎?”黃凱急忙問道。

左庶搖搖頭,可他的臉上多了幾分胸有成竹的表情。

“如果您想到什麽,請務必告訴我!”黃凱正色的說道:“這可關係我能否離開此地,再待下去我可真要瘋了。雖然我知道瘋子總是說自己是正常的,精神病患者也從來不了解自己的病情,但您一定要信任我,我會被關在這裏純粹是有人精心策劃的,您相信我嗎?”

“既然我來到這裏,我的態度已經很明朗了。現在關鍵在於你自己,還是請你繼續往下說吧!”他說話語氣柔和,卻有著不容辯解的威力。

對左庶的敷衍態度,黃凱表現出極大的不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可左庶卻假裝沒看見,轉向一側,目光停留在空無一物的牆壁上,他的肢體語言表達的意思仍是這句話,“請說下去!”

既然撬不開他的口,黃凱也隻好摒棄所有的想法,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這位偵探身上,希望他是個名副其實的偵探。

黃凱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集中精力,一幅幅過往的畫麵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起來。

一九九六年

九十年代,大批投資商湧向上海,成千上萬的企業也落戶上海。這座被譽為“東方巴黎”的城市,開始初露國際大都市的鋒芒。當然,每座開放繁華的大都市,都必不可少有著比其他地方更為醜惡的一麵。黃凱居住的小區附近那片街區,一眼望去滿眼的理發店,確切地說是發廊。它的數量甚至超過了當時米店的數量,並迅速像瘟疫般在整個城市蔓延開來。這些發廊可並非單純經營著為人美發的業務,而是在背地裏幹著賣**嫖娼的不恥勾當,不知是否以溫州人為首,這些發廊被稱之為“溫州發廊”,這四個字也很快成為了色情交易的代名詞,成為眾人皆知的秘密。在上海,就連中學生也知曉“發廊”其中的奧秘。每每經過這些發廊,黃凱就渾身不自在,絕非是他在故作清高,而是發廊中一雙雙放肆的眼睛令他無所適從。

黃凱有晚飯後散步的習慣,他喜歡看著結束一天喧囂的街道。傍晚時分,漸漸歸於平靜,柔和的街燈將馬路映襯得格外溫馨,比起他的小居室,街道反而讓他更有歸宿感。感性的他有時會為一處路麵的損壞而惋惜好幾天,每件公共設施好似他家中的家具,必須天天認真地巡查。黃凱對這條街道有著怪異的情感。而閃爍著紅、黃、白三色燈的發廊,卻像潰瘍般潛伏在陰暗的角落,感覺和嫖客同處一室,共居一隅。

房東先生就是附近一家名為“夜上海”發廊的常客,經常看到他與發廊女打情罵俏的場麵,他幾乎能夠叫出每位發廊女的名字。房東先生的開銷來自於房租,而黃凱是他的房客,深究起來,發廊行業的昌盛不衰,黃凱也應負有一部分的責任。

這天,黃凱依然沿著老路線,優哉遊哉地閑逛著,正巧房東先生從燈火朦朧的“夜上海”鑽出來,一把拉住他,“小黃,又出來散步啊!有空到發廊裏坐坐呀。”房東先生樣子活像一名恬不知恥的皮條客。

可能他突然間意識到黃凱是他的房客,有錢的話應該先交房租,於是提醒道:“對了,下季度的租金你可以準備起來了。到時別又……”

“你放心,不會少你的。”有了魯堅這個堅強的經濟支柱,黃凱底氣十足地嚷道。

“看來你又賺了筆稿費吧!”房東先生笑嗬嗬地說道。

黃凱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以作回應。

談話間,一位衣著單薄的女人從“夜上海”中走出來。這個女人名叫於萍,是房東先生的老相好,她約莫三十七八歲,她的年紀是周圍發廊女中最大的了,因此她需要濃妝來掩蓋歲月的痕跡,她臉上最顯眼的是紅色的唇膏和濃重的藍色眼影。一月傍晚的天氣溫差大,她隻穿了件黑色緊身衣,時有時無的寒風吹得她直打哆嗦。她雙手環抱胸前,走近房東先生親昵地對他說著什麽。

黃凱識趣地默默走開了,他們旁若無人地親密著,毫不顧忌周圍行人投來詫異的目光,近在咫尺的黃凱更是不好意思朝他們看上一眼。不知為何,黃凱同情起房東太太來,為了這個發廊女於萍,房東夫妻的爭吵聲以及他們小兒子的哭聲常常讓他無法入眠,可現在終於能夠理解,作為花心房東先生的妻子,麵對丈夫出軌行為要忍受上幾年,甚至十幾年,是多麽了不起啊!這需要有一顆寬容的心,這既是傳統女性的美德,但不也正是她們的悲哀所在嗎?

一路走,黃凱不禁又想到了魯堅的故事。雖然警方根據現場的勘察、屍檢報告做出死者為自殺的結論。可是,死者選擇前男友的家實施自殺,實在是難以理解。暫且拋開本案中的證據不談,假設這是一起可怕的謀殺,那麽誰最有可能是凶手呢?毋庸置疑,魯堅首當其衝,不過警方已排除了他的殺人嫌疑,不在場證明的確認應該不會有紕漏。魯堅如果是真凶的話,也沒有必要把這個故事告訴黃凱,顯然是魯堅焦急地想解開自殺案背後的真相。另一個嫌疑犯自然是死者的丈夫——魯堅的哥哥,可他一無動機,二無作案時間。黃凱隻得發揮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許結婚後,那個女人暗中仍與魯堅保持來往或者說是藕斷絲連的情感糾葛,而作為故事的敘述者,魯堅省略了這點。當丈夫發現後,感覺蒙羞在盛怒之下殺害了妻子,並移屍魯堅家中,欲嫁禍給自己的弟弟。可很快黃凱又否定了這個推測,若存心嫁禍,為什麽要把屍體偽裝成自殺的樣子呢?這點說不通,隻得另辟新徑。再加上那通神秘的報警電話,更加為案件本身添上一抹神秘的色彩。案件中或許暗藏玄機,不在場證明的偽造,遠離現場實施殺人計劃,並非完全不可能辦到的事,這類的偵探小說數不勝數。

黃凱又回味一遍魯堅所說的細節,又有一個疑點浮現在他的腦中。魯堅回到家時,家裏被翻了個底朝天,難道那個女人有什麽把柄握在了魯堅手中,趁魯堅不在家的時候,想悄悄取回對自己構成危害的東西。也許她沒有找到,擔心魯堅將把柄公之於眾,衝動之下自行了斷了性命。當然,這些胡思亂想的情節是沒有確鑿證據作保證的,僅做運動腦細胞和構思小說之用。黃凱打算先把這些想法寫下來,經過精心加工後,想必能組織出一篇不錯的稿子來,有些地方還需找魯堅核實核實。

從繁瑣擾人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憑著對道路的熟悉,黃凱快速走在漆黑一片的小區街道上,迫不及待想提筆寫完這篇還在構思中小說的開頭。

黃凱光顧著琢磨案情,沒留神一個纖瘦的黑影迎麵衝來,兩人不避不讓、不偏不倚撞了個滿懷。他這才緩過神來,發現撞自己的原來是個女孩,小區內沒有設置路燈,民宅的燈光也零零點點,即使觸手可及的距離,黃凱也分辨不出眼前這人的容貌。不過女孩頻頻回頭張望,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黃凱揉著生疼的肩膀也向她背後望去,發現不遠處有個身影若隱若現,鬼鬼祟祟地閃避著。隻是匆匆一撇,加之黃凱本身就是個近視眼,幾乎什麽也沒看見。

“哥哥,你怎麽這麽晚才來接我?”突然眼前的女人挽起黃凱的胳膊,高聲說道。

黃凱心領神會,立刻答道:“我下班晚了,你怎麽一個人先回來啦!”

“我等不及了嘛!”女子撒嬌道。

“妹妹,我們一起回家吧!”黃凱故意衝著黑影所在的方向喊道。

兩人的一唱一合起了作用,躲藏在黑暗中的那個人急急忙忙地調頭走出了小區的大門。

女孩見狀,連忙甩開他的手臂,向反方向走去。

這段小插曲更令社會責任感強烈的黃凱為小區的治安憂心忡忡起來,這片地區各色各樣的人錯綜複雜,各類刑事案件時有發生,就像城市的下水道,陰暗、幽閉,擠滿了讓人不寒而栗的水老鼠。

以後的幾天,魯堅與黃凱就案情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討論,從上午到下午,從下午直到深夜。這個怪異的自殺案件,使黃凱為之癡迷,甚至有些瘋狂。討論的地方在魯堅的房間,那裏相對寬敞和幹淨,最關鍵的是黃凱可以把兩隻腳放在取暖器前取暖。而在自己的房間,黃凱就隻得抱著小白貓抵禦朝北房間的寒氣了。

兩人的爭論焦點在於是謀殺還是自殺,顯然以外的可能性是可以提前排除的。魯堅咬住謀殺不放,“我怎麽也不能接受自殺的說法,她的婚姻生活才開始了一個月,還處於蜜月期,即便與丈夫相處得不融洽,也犯不著非要跑到我家來上吊自殺啊!一定是有人想把她的死牽扯到我的頭上來,栽贓嫁禍給我這個前男友。”

而黃凱以經過深思熟慮的自殺觀點反駁他,“從屍檢的情況來看,死因已經很清楚了。自殺上吊和被人勒斃的傷痕是有明顯區別的,自殺的勒痕垂直向上,而遭人殺害的話,傷痕就該向後傾斜。她之所以選擇你家自殺,可能要表達某種意思,或是某種不為人知的暗號。也許你的故事向我隱瞞了一小部分內容。”

“你懷疑我在賊喊捉賊?”從魯堅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他並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好笑。

“我用詞不恰當,應該說是你遺漏了一小部分的重要情節,也許這一小部分就蘊藏著解開自殺真相的鑰匙。”

魯堅低頭沉思起來,手指又開始不安分地擺弄起五官,捏捏鼻翼,摩挲幾下麵頰,眼睛直愣愣地望著自己的腳掌。

走廊中響起清脆而又瑣碎的金屬聲,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不用說準是房東先生來了,他腰際上那串鑰匙有二十來把,每當房東先生走在安靜的走廊裏時,總給人招搖過街的印象。

這一次,黃凱卻猜錯了,來者居然是個女孩子,黃凱快速地掃視了一遍女孩。女孩留著齊肩的短發,中間一道清晰筆直的頭路將烏黑的秀發分成兩撥,映襯著那張雪白秀美而小巧的臉蛋,兩隻嫵媚動人的黑眼珠,不停地遊離在黃凱和魯堅之間,她在白色T恤外套了一件藍色方格襯衫,牛仔褲緊緊包住她修長的下半身,黑色的旅遊鞋表麵已經有些破損,舉手投足間散發著青春的氣息,也彰顯出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可要推測她的年齡卻並非易事,要知道美女都有共通點,美貌似乎能抹去歲月的痕跡,而眼前的這位,成熟中帶著幾分稚氣,目光既大膽又害羞,黃凱隻能估摸著為她的年紀定個範圍,大概在十六至三十歲之間吧!

“這裏有叫黃凱的嗎?”美女用食指轉動著那串大鑰匙,很沒禮貌地衝屋裏的兩個男人問道。

一聽這聲音,黃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不等回答,女孩就認出了黃凱,說道:“你就是黃凱吧!還認得我嗎?”

黃凱用力搖搖頭。

“哥哥,是我。”她俏皮地喊道,同時衝著黃凱笑了笑。

“原來是你。”黃凱沒想到那晚撞到的竟會是位絕色佳人,她居然還找上門來,看來是走桃花運了。

“我叫房倩倩,今天專程來感謝你那次的幫助。幸虧你的出現,否則我可要遭殃啦!”

“很樂意當你的護花使者。”黃凱有些得意洋洋地說,“姓房的人不多,但聽起來很耳熟!”

“這很有可能,因為我是你房東的女兒啊!”

“噢!”黃凱直拍額頭,開玩笑地說道,“住了一年,我一直以為你父親隻有一個兒子,沒想到還有這麽漂亮一個女兒!你可長得跟他一點都不像!”

魯堅適時地插了句話,“房小姐如果不嫌棄的話,請進房間裏坐下慢慢聊。我是你父親另一個房客。”魯堅把曾經讓黃凱坐的那把靠椅搬了出來。能坐上這椅子的人,象征著在魯堅心目中有著一席之地。當時,黃凱正是坐在這張椅子上成為了他的朋友,一旦變成朋友,就隻能享受硬邦邦的地板了。

房倩倩拘束地走了進來,並沒有坐舒適的椅子,而是盤腿坐在了黃凱的旁邊,僅從這點可以看出,房倩倩對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總保持著高度的戒備,由此反映出那晚的援助讓黃凱已經進入了她的安全名單。

近距離地觀察她,黃凱就越發覺她容貌的完美,淡淡的體香縈繞在周身上下,他許久舍不得移開目光。

“聽我父親說,你是偵探小說家,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偵探小說迷,而且水準一流。”房倩倩對著黃凱說。

黃凱連忙扭頭,掩飾自己失態的眼神,笑道:“有空我們切磋切磋!”

盡管是專職寫偵探小說,可真要是聊一些專業的偵探推理話題,不免會感到有些無聊。

“不如就把我的故事讓她推理一把。”魯堅提議道。

“什麽故事?”房倩倩瞪大眼睛問道。她有種天生的冒險家精神,一遇上感興趣的事情,就難以抑製地沸騰不已。

於是,魯堅便把對黃凱說過的故事原原本本地重述了一遍,附帶著自己和黃凱兩人的一些觀點和看法。敘述過程相當流暢,條理清晰,魯堅通過與黃凱的交流和辯駁,口才有了大幅提高。房倩倩聽得有滋有味,她的雙手環抱著雙腳,美麗的頭枕在雙膝上,不停地發出“嘖嘖”讚歎聲。可她畢竟隻是一個偵探小說的愛好者,對於真實的案件明顯缺乏一套行之有效的分析方法。她在黃凱和魯堅的分歧中站在了畫家的那邊。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支持著謀殺的觀點。似乎在說,如果是起謀殺案,這個故事才夠完美。

女人總是從女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如此就難以做到客觀,片麵地看事物難以發覺它的本質。

房倩倩說:“女人隻會為愛情而自殺,因為自殺需要足夠的勇氣,愛情使人勇敢。黃凱,你的假設不成立。”

“你年紀還小,知道什麽是愛情嗎?”說實話,黃凱自己也沒有答案。

“嗨!你這麽說太不尊重我了,我都是大四的學生了,已經超過法定結婚的歲數了。”房倩倩自豪地說,一臉不買賬地看著黃凱。

她不問自答,讓黃凱大致知曉了她的年齡。黃凱對她的一切都充滿了求知欲,便又問道:“你是房東先生的女兒,可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我原本一直住校,長期沒有回過家,今年寒假過後就要去外地開始實習工作,所以特地回來陪陪爸爸!”

黃凱剛想繼續追問,房倩倩喊了一聲:“哎呀!差點忘了,我是來收房租的,快給錢吧。”她雙手一攤,十根纖美的手指伸到了兩個男人的麵前,她的表情有些做作,也是想以此來結束有關她的話題。

黃凱也隻得作罷,了結新一季的房租。雖然黃凱沒有足夠的錢,卻有一位願意為他掏腰包的債主。不知何時起,黃凱再也未就房租一事擔憂過哪怕一分鍾。每月的稿子也不用拚了命地趕,便能騰出更多的時間來談天說地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因為另一個女人的死,常常聚在一起議論個沒完,從分析案情漸漸轉化為東拉西扯地閑聊,幾乎無所不談,每天不聊上兩三個小時,這種感覺就像煙鬼犯起了煙癮,心裏憋得慌。

漂亮的女人人見人愛,黃凱看出了魯堅對房倩倩有好感,畫家總是不斷譏諷、挖苦、惹她發火,而後又耐心地請求寬恕和原諒。對於愛情,他有著十分獨特的見解,魯堅認為愛情是一場戰爭,隻有一次次的打擊敵人,直到敵人俯首稱臣,才能真正取得勝利。換言之,魯堅不相信一見鍾情。他的熱情和冷漠像日月般在黃凱和房倩倩身上交替,讓人摸不透他光怪陸離的內心,黃凱曾嘲諷他的這種行為是精神出了問題,太過於敏感。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喜怒無常的變化更為頻繁。開個玩笑,有時能看到魯堅的左臉在對你微笑,而右邊卻敵視著你。

黃凱不否認自己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房倩倩。他的生活中幾乎沒有女人,生活的壓力將體內的各種興趣愛好壓榨出來,做的每一件事隻是為了生存,或是為了享受。在社會中練就了“向錢看”的商人特質。久而久之,黃凱越來越私利,越來越渴望一夜暴富,躺在**就幻想著有錢人的生活。可當房倩倩踏入他的視線中,黃凱的全部注意力就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內心世界圍繞著她而旋轉。對待不熟悉的人,通常會漠不關心,與之保持一定的距離,小心地將真實的自我藏在虛偽的麵具後。一旦要是熟悉起來,就會摒棄種種顧慮,敞開心扉,釋放**,顯露出麵具後的那個真實黃凱的風采。房倩倩從陌生人變為能讀取他內心真實想法的親密夥伴,僅僅耗時一秒鍾,黃凱相信一見傾心,因為他就是這麽做的。

漸漸的,黃凱對辯論案情失去了興趣,因為排斥情緒在黃凱和魯堅之間產生了。這種情緒往往萌生在情敵之間,由此導致,隻要房倩倩在場,黃凱和魯堅的任何觀點都處於對立,各自賣弄自己的知識,每當駁倒對方時,心裏就無比自豪和愉悅。如此拙劣幼稚的追求方式,黃凱回想起來不免有些慚愧。

案情的爭辯毫無意義,因為永遠不知道誰對誰錯,搞得自己身心俱疲卻又得不償失。

這段微妙的三角關係,正是以下故事發生的催化劑和加速器。

當天晚上,樓下房東先生的屋內一場戰爭打響了。房東先生大吵大嚷,不斷摔打著家具,弄出的噪音覆蓋了整個小區,他略帶哭喪的嘶叫,就如同潑婦的罵街。相反,戰場的另一方,他的妻子房東太太,則在丈夫大段大段的辱罵中,不時插上幾句冷嘲熱諷,這樣又會惹得房東先生組織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言語進行還擊。

吵架不知從何時開始的,所以當黃凱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錯過了關鍵部分,因此,聽了老半天還是不知道所為何事而引發爭端。不過起因並不重要,積怨已深的這對夫妻顯然無法再抑製對對方的不滿了。

“你這個黃臉婆,天天在家就知道哭喪著臉,我還沒死呢!你是不是想咒我死啊!告訴你吧!我身體硬朗著呢,要死也是你先去閻羅王那裏報道。真不知道,當初是怎麽看上你的,瞧瞧你這副德行,又老又醜,老子養你在家裏,不是他媽的讓你詛咒我的。”話音剛落就聽見“咣當”一聲,可能是房東先生又砸了一件家中的擺設。

“有本事你就離婚,沒人擋著你。”房東太太能講這種話,手裏一定握著某張王牌,藐視的口吻無疑在熊熊烈火上又澆上了一勺油。

“離婚就離婚,誰怕你個臭婆娘啊!”房東先生邊罵邊琢磨著後麵的詞,“實話告訴你,對麵的於萍已經是我的人了,我偏要讓你看著,這婚我就拖著不離。你是不是看上哪個小白臉啦!你個不要臉的賤貨,要是讓我發現,看我不宰了你。”房東先生又狠狠地罵了句髒話。

黃凱躲在房間裏忍不住笑了起來,沒見過如此賊喊捉賊的。雖然事不關己,但黃凱的立場更傾向房東先生。本身文化素質就高於房東先生的房東太太,言語間散發著智慧,說難聽些,這也能稱之為陰險。她的話雖不多,可一開口就句句扣住要門,令對方疲於招架,粗俗的房東先生招架方式就是破口大罵。

爭吵演變到後來,就成為了惱怒的房東先生一個人的“脫口秀”表演,他不顧一旁哭啞了嗓子的小兒子,極盡所能羞辱著自己的妻子,他在髒話方麵的造詣堪稱專家級水準,出口成章,任意搭配組合。如果把黃凱平生所學的髒話總數比作梵蒂岡,那麽房東先生的則是意大利。起先還有兩三個街坊鄰居前往勸阻,但因房東先生不可理喻的惡劣態度,隻得無奈繼續收聽“脫口秀節目”。

無休止的漫罵,受害者已從房東太太一個人擴散至整個小區中在家的每一個人,可是竟沒有一個人出手製止或勸解,這件事就如同沒有在發生一樣。至多在明天茶餘飯後,被某些愛嚼舌根的人拿來狂吹一通。除了疲勞,就隻有寶貝女兒房倩倩可以封住他父親的嘴。

黃凱的窗戶斜對著小區大門,熟悉的倩影剛出現在隻容一個人通過的鐵門中,黃凱就辨認出是房倩倩回來了,他興奮地朝她揮手致意。突然間,黃凱看到原本走在房倩倩身後的一位行人,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急匆匆地掉頭走進小區圍牆的陰影之中。這讓黃凱想起了第一次撞見房倩倩時的那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他能確信隻同一個人,這一次,他還看清了這個人的性別,不出預料,是個男人。

還來不及細細推敲,房東先生又一輪的攻勢再次襲來,房倩倩趕忙向聲音的方向跑來,她把鑰匙用力塞進鎖孔,故意發出較響的動靜,表示著她回來了。信號一發出,就收到了效果,罵聲、吼聲、摔東西聲戛然而止,好像直接拔了嘈雜的收音機的電源插頭。

之後便是短暫的寂靜,黃凱聽到房東先生外出的響聲,看起來他又要前去於萍的發廊過夜了。暢快發泄後的房東先生哼起了歡快的小調,他的快樂完全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家裏的兩個女人不知又會度過如何的一個夜晚。這些都並非是黃凱最關心的,他想知道房倩倩對父親的威懾力究竟緣於何故。

想著想著,黃凱進入了夢鄉,這是十年來,他睡得最後一次安穩覺。

二〇〇六年

太陽就快要落山了,蔚藍的天空燃起了天火,紫紅色的夕陽吞噬著一片片雲朵,黃凱和左庶坐的草地,濕氣穿過土壤沾附在褲子上,異常難受,左庶和黃凱決定另僻靜地。時間還足夠黃凱講上一段,距離六點的晚餐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呢!

黃凱的病房是理想的選擇,四個人同住的病房,打掃得相當幹淨,整潔、明亮,反而令黃凱覺得無所適從。但對其他人來說,可算是個不錯的場所。他的三個室友在晚飯前都有小憩的習慣,輕聲細語的交談,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黃凱的床位靠近窗戶,其他室友已是鼾聲雷動。

將近六個小時的連續口述,令黃凱略感疲倦。於是斜靠在枕頭上繼續交談,以維持他的體力,進到這所療養院之後,黃凱從來沒有消耗過這麽多的體力和精力。

“隻要你感到舒適,隨你坐著還是躺著,如果你覺得今天無法完整地講完這件事,我願意明天再跑一趟。”左庶溫文爾雅地說,絲毫沒有疲倦和不耐煩的情緒。

第一眼看到左庶,總覺得他無精打采的,雙眼像被蒙上了薄紗般惺忪。這會兒,他倒精神十足,黃凱打內心欣賞他的敬業精神。

“我爭取在今天完成。”受到左庶的感染,黃凱也鼓足了勁。

左庶輕輕地將大腿擱在床沿,側身坐在黃凱的**,瞟了眼入睡的幾位室友,說道:“如果不影響他們午睡,我們就繼續吧!”

在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的伴奏下,黃凱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早晨,回到了那個一切悲慘開始的早晨。

一九九六年

一覺醒來,已是中午十二點,黃凱意識到了某些異樣的情況。平日裏樓下六、七點開始的嘈雜聲,竟然沒有將他鬧醒。

黃凱麻利地套上件外衣,抓緊時間洗漱,編輯約稿的截止日期即將到臨。

廚房的水槽底部是幹的,魯堅莫非也賴床了?這可不像他的作風,看來表麵嚴謹的他不過也是個口氣比力氣大的意誌薄弱者,不知為什麽,黃凱心懷著幾分竊喜。

就當黃凱正要從櫥櫃裏拿牙刷的時候,發現在漱口杯裏插著一張便條。顧不得自己口中難聞的氣味,他閱覽起紙條的內容來。

黃凱,今早房倩倩的母親不見了,我和房倩倩外出尋找,如果你今天還打算起床的話,就去附近幫忙尋找。

字跡很潦草,而且沒有署名,但單憑輕蔑的語氣就能知道便條的作者了。看起來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房東太太在清晨沒有像往常那樣做著家務,以至於黃凱睡過了頭。在黃凱沉睡的時候,甚至爆發戰爭都難以打擾。

黃凱首先想到去發廊找房東太太,可能寫小說的人想象力過於豐富,一個故事刹那間在黃凱腦中構建起來:房東太太去找於萍理論,妻子和情婦的見麵,一場爭鬥不可避免,房東太太或許發生了不幸,搞不好還會有流血事件。想到這裏,黃凱異常興奮,這不是幸災樂禍,而是為了自己能暫時告別枯燥的日子而高興。

想故事的工夫,黃凱已經走下了樓,驚奇地看到房東先生家的門居然關著。要知道,房東先生的家就像是大眾免費娛樂的場所,因為房東先生天天在家,他又是個貪圖玩樂的中年人,所以在居住的小區內結識了一批同道中人,無所事事的人們聚在一起,打著麻將、玩著撲克,他們的這些活動幾乎全年無休,要從下午一直持續到黎明。他們這些人大都年近半百,其中男性居多,偶爾也會有幾個女人摻雜其中。他們好逸惡勞,生命中隻剩下了一張張麻將牌,很多家庭為此爭吵不斷直至破裂。他們的生活看似悠然自得,然而半夜大笑時感到的卻是自己被禁錮的靈魂。把這些人的聚會稱為“娛樂”算是比較口下留情,實際情況是,房東先生家足夠稱得上是一個平民化的賭場。

曾經黃凱就此事問過房東先生,他對麻將的永不厭倦實在讓人好奇。

房東先生則答道:“瞧我的生活,整天悶得發慌,不找些事放鬆放鬆自己,沒到六十歲恐怕就要變成老年癡呆,我想不到在死之前還能幹些什麽?”

“既是娛樂,為什麽要賭錢呢?”

“這才來得刺激,不然我怎麽熬過這個夜晚?”房東先生想了想,又說道,“還有一點,帶點彩頭能激發出真正的實力,才會提高水平。”隨後,房東先生囉裏囉唆向黃凱傳授起他的麻將經驗來。

他們這群人就像以此維生,天天像上班一樣準時來到房東先生的家中。所以當黃凱看到房東先生的家門是關著的時候,才會顯得如此吃驚。

黃凱推了推門板,又轉了轉門把,門從裏麵上了鎖,他下意識地用手指敲擊著門,琢磨著這些反常的情況。原本安靜的屋子裏卻傳來一陣慌亂的響動,緊接著門被打開了,房東先生的臉出人預料地擠出門縫。他前額沾著濕答答的頭發,臉上掛滿汗水,眼球充血得厲害,脖子的青筋暴出,模樣與平時不可同日而語,甚為駭人,不知在屋裏幹著什麽。

“你來幹什麽?”房東先生一反常態,凶神惡煞般問道。

“我、我以為家裏沒人。”黃凱盡可能笑著說。

“以為沒人你還敲什麽門?”看黃凱沒有進屋的意思,房東先生好像鬆了口氣,打了一個哈欠,可右手仍緊緊扣住門板,刻意用身體擋住他投向屋裏的視線。

“聽說阿姨失蹤了,她回來了沒有?”

房東先生的額頭掠過一片不易察覺的陰影,眉頭微微一皺,做無奈狀搖了搖頭。

“那麽我現在幫忙找找去!”

房東先生頷首答謝,像急著要去辦事似的,急匆匆地關上了房門。

黃凱轉身悻悻走出這幢籠罩在迷霧中的老房子。

偌大的上海,要找到一個人,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易,實在是無從下手。黃凱的直覺將他推向了“夜上海”發廊。

臨近正午,“夜上海”才剛剛開始營業,走進這間發廊,黃凱就被一股餿肉的氣味熏得透不上氣來,門、窗都是用磨砂玻璃裝飾的,能照射進來的光線少得可憐。牆上鑲嵌著兩麵鏡子,鏡子前的櫃子上散布著雜七雜八的梳子、理發刀以及洗發水,兩把專供客人使用的椅子上搭著汙跡斑斑的圍脖布,椅背上的皮革裂了好幾條口子,裏麵的海綿爭先恐後地探出黃色的身體。角落的地板上,剪下的頭發糾結在一起。別看這間發廊破舊不堪,可它是這條街上交租最準時、招牌掛得最久的商家。“夜上海”的老板娘常說:“要是靠剃頭掙的那幾個錢過活,我早就餓死在馬路上了!”

很明顯,老板娘對自己的職業和收入十分滿意,甚至還有些得意,當然她所指的是真正在做的那份工作。

黃凱進屋的聲響,引起了屋裏人的注意。於萍坐在沙發上,一見到是黃凱,她放下梳子,熱情地為他讓了座。來到這種地方黃凱感到忐忑不安,就像自己在犯罪一樣,腦海中盡是趕快離開這個地方的念頭。他避開好客的於萍,用異乎尋常的語氣問道:“你看見我的房東太太了嗎?”

於萍臉上浮現出一絲怪笑,反問道:“怎麽?你的房東太太不見了?”

“嗯!”

“那麽你該去問你的房東先生啊!他對我說,老婆就是他這位如來佛手中的孫猴子。”說完,她對著旁邊的幾個女人放肆地大笑起來。

“你們到底有沒有看見過她?”黃凱加重了語氣。

“你沒見我才剛起床嗎?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你這個討厭鬼,不做生意的話馬上出去,我要換衣服了。”於萍對黃凱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顯然對黃凱所提的無聊問題覺得無利可圖,便收起了她的職業笑容。同時,她毫無顧忌地開始解睡衣的紐扣,黃凱像一匹受驚的野馬奪門而出,背後再次響起**的笑聲。

如此一來,黃凱一天的好心情算是到頭了,帶著沮喪和受愚弄後的自卑,他慢慢走回了家,上樓時用餘光掃了眼房東先生家那扇仍舊緊閉的門,毫無疑問,房東太太還未回家。

魯堅的房門中透出幾縷光線,門縫中透出“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顯然畫家已經回來了。當黃凱看到房倩倩那張充滿憂傷的臉龐時,他猜出了他們的尋找同樣毫無斬獲。

“你找到什麽嗎?”魯堅的口氣聽起來就像早已料到黃凱會空手而歸。

不知為何,黃凱見到與房倩倩獨處的魯堅格外厭惡,他沒有答理魯堅的提問,轉而安慰著傷心的姑娘,“不用擔心,或許房東太太隻是一時生房東先生的氣回了娘家或去了朋友家。”

“我們都找過了。”魯堅冷冷地說。

“也許房東太太隻是遇到了一位久未謀麵的老朋友,聊得一時興起忘記了時間。也可能她心血**,想要真正屬於自己的二十四小時,想瞧瞧這個家離開她會變成什麽模樣!總之,你們的神經太過敏感了。”

“但願是這樣。”房倩倩喃喃自語道。

“從目前的情形來看,我們如何能樂觀起來?”魯堅毫不留情地反問道,“房東太太的錢包、外衣都原封不動的留在家裏……”

“這並不能證明什麽!”黃凱反駁道。

“最重要的是,房東太太的所有鞋子都在家裏,這一點倩倩已經證實了,恐怕房東太太會有不測。”魯堅說道。

聽見魯堅對房倩倩親昵的稱謂,黃凱對這位畫家更反感起來:“你的觀點未免太過悲觀了吧!”

房倩倩的內心可能也正如魯堅所說的那樣,她的表情猶如一尊雕像,如此美麗卻又毫無生氣。

不過,魯堅的話不無一定道理,房東太太的失蹤遠比黃凱想象中複雜得多。房東太太原本就不太出遠門,即便有幾次外出,她也將家裏的事情麵麵俱到的安排停當,才心無牽絆地出門。房東太太這樣性格的女人,心裏最重要的位置留給了家庭,她的一生就為了能使家庭正常運轉,或許這個家庭在旁人眼中看來破碎不堪,或許這種運轉並無太大意味,但一個平凡的女性的價值正是由此顯示,而在她離開的時間,她的價值尤為顯著。房東太太連鞋也顧不上穿,究竟是遇到了什麽事情呢?她的失蹤在和丈夫爭吵後的一天,這讓黃凱迸發出一個念頭,回想起房東先生今天的奇怪行為,實在令人懷疑。

突然,黃凱想起魯堅曾說過的一句話:“要得到房倩倩,房東太太是個障礙,會不會是魯堅幹了什麽呢?”

“如果你想到了什麽,請告訴我!”房倩倩向黃凱央求道。

這是大家心裏都明白的事情,隻是不想說出來罷了,可黃凱無法抗拒一位美女的要求,“恕我直言,房東太太遭遇不幸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事情也許就發生在附近。”

房倩倩驚叫了一聲,身子眼看就要站不住了。黃凱連忙搶在滿臉驚歎號的魯堅前頭一把扶住她,她卻反感地推開黃凱。

“你太殘忍了!你太惡毒了!”黃凱第一次在房倩倩的臉上看到如此醜惡的表情。

“恰恰相反,捅破這層窗戶紙,能更快地找到房東太太的下落。”畫家用一種置身事外的口吻冷靜地說,他讚同了黃凱的推理,剛才的表情已經說明了這點。

“真的嗎?”房倩倩安靜了下來。

“這需要你的配合。”魯堅說,“昨天晚上你最後一次看見你的母親是幾點?”

“大約十一點,我就是那時上床睡覺的,我的母親幫我關的燈。”房倩倩回答得很幹脆。

“今天早上你又是幾點發現你母親不見的?”

“六點半我起床時發現媽媽不在家,平常她應該在做家務。我便去問了爸爸,他也說不知道,我等到十點半還不見媽媽的蹤影,然後去了她的房間才發現她的東西都在,就趕緊找你來了。”

“這段時間內,房東先生都做了些什麽?”魯堅終於深入重點了。

但是房倩倩對此一無所知。

“你想到了什麽嗎?”魯堅問黃凱,眼神中帶著些許暗示。

黃凱故作無奈狀搖了一下腦袋,把真實的想法壓在了喉嚨裏。

“倩倩,你先回家去吧!我想你應該累了吧!”魯堅拍著房倩倩的肩膀說。

房倩倩欲言又止,不願離開的樣子。

“你的哪位親戚萬一打來電話,總需要有人接聽吧!我可不指望房東先生。”魯堅寬慰道。房倩倩一聽,覺得有道理,順從地回家守護起家中的電話來。

房倩倩離開後,剩下黃凱和魯堅兩個人,彼此心知肚明。用不著再隱言晦語,黃凱直截了當地對魯堅說道:“房東太太現在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房東先生大白天在家裏鬼鬼祟祟地幹著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這一點很說明問題。”

魯堅輕輕地坐在了他的**,神態怪異地望著黃凱,嘲諷道:“偵探小說家的論斷竟建立在如此不堪一擊的猜測上。”

“鞋子!這點請不要疏忽,這就足以證明房東太太根本沒有邁出過門檻。”

“這更加可笑荒唐了。既然如此,倩倩怎麽會找不到她的母親呢?”

黃凱原以為這句話會令得魯堅對他的另眼相看,不料魯堅隻是淺淺一笑,“你終於到達迷宮的進口了。”他語氣中把握十足,就像是已經掌握鐵證的檢察官般從容。

黃凱不止一次以嘖嘴抗議他那種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姿態,更不情願向他討教,這隻會增長他的囂張氣焰。所以房倩倩走後的談話僅僅維持了兩分鍾,就宣告結束。

但這次交談足以證實黃凱的假設並非空穴來風,因為認為房東先生應對妻子失蹤一事負責的人,不止他一個。

黃凱豐富的想象力和無法自製的好奇心時常令他分不清虛幻和現實中的一些小細節,自我控製能力的脆弱使得他做起事來患得患失,這是黃凱成為孤獨的推理小說家的另一重要原因。有時他會為自己的創新構思歡呼雀躍,有時卻因為對某件事的自我感覺不佳而苦悶上一陣子。創作小說的靈感也源於此種能力,或許這是一種投身事業的人身上都有的怪癖吧。

淩晨十二點剛過,正在撰寫新作的黃凱被持續而輕微的響動所幹擾,他放下手中的鉛筆,側耳傾聽聲音的來源,似乎是從隔壁的衛生間裏發出的。開始他隻是以為魯堅在如廁,但一聲咳嗽聲讓他心裏一震,雖然在衛生間裏的人竭力掩蓋聲音,但仍然能斷定那是房東先生的聲音。於是黃凱來到門旁,從木門的縫隙中向過道望去,黑漆漆的地板上一條細長整齊的光線清晰可見,那是從衛生間裏泄露出來的燈光,衛生間裏不時傳來石塊碎裂的聲響。

房東先生深更半夜來到二樓的衛生間要幹些什麽?黃凱腦中立刻浮現出一番血淋淋的景象,房東先生手握尖刀,房東太太那支離破碎的屍體橫臥在衛生間的地板上,房東先生那張陰沉的臉上被鮮血裝裱得更為猙獰,更為邪惡。

黃凱想著想著,脊背後一股寒意襲來,腋下有兩滴冰冷的汗水劃過皮膚。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液,實在無力再做些什麽,頭腦的製高點已被恐懼占領,隻能呆若木雞地坐在地上。不知是昏了過去還是睡了過去,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微微露了露笑臉。

隔壁衛生間的聲響早已消失,昨夜可怕的念頭黃凱已拋到九霄雲外,走出房間,他竭力回憶著自己如何會在地板上過了一晚。鄰居早已起床,廚房裏殘留著早餐的餘香,魯堅不在裏麵。小白貓心滿意足地整理著胡須,這是用餐後必須的清潔工作,貓咪總是對個人衛生一絲不苟。而黃凱就相形見絀了,就連每天一次的刷牙洗臉也無法按時完成。但責任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比如今天,衛生間的門上掛著把“永固”的門鎖。他的個人衛生看來隻得一切從簡。

與此同時,魯堅從自己的房間裏走出來,眼睛周圍有著明顯的黑眼圈,顯然睡眠質量不甚理想。他的黑色羊毛衫外套著件咖啡色的夾克衫,照例黑色的褲子和皮鞋,看情形是要出趟遠門。

“是你鎖上的衛生間嗎?”黃凱拉了拉掛鎖說。

“房東先生說浴室漏水,暫時無法使用,等他修好後才能使用。”魯堅答道。

“真該死!”黃凱恨恨地罵道,“那麽我的眼屎要用什麽來擦啊!”

魯堅二話不說,鎖上門後匆忙走出了走廊,行色匆匆的樣子,黃凱不免再度擔憂起房東太太來,可他更為關心房倩倩,或者說是房倩倩和魯堅的關係。黃凱考慮著該為心儀的女人做些什麽,而不是發泄無謂的牢騷。

正想著,屋子外一陣嘈雜,用最快的速度打扮一番後,黃凱湊到窗邊向下看去。小區的花壇邊,簇擁著一大群人,其中大多數人穿著黑色的冬衣,吵吵嚷嚷的就像一群烏鴉,從人隙間依稀看見一雙男人的腳橫在花壇的泥土上。單憑人們的表情他無法判斷倒在地上的人昏迷還是死亡,男人們笑著與身邊的人攀談著,女人們麵露鄙夷的神情,對地上的人指指點點,由於視線被擋,於是黃凱下了樓,一頭紮進了人堆。

眼前是一具冰冷的男性屍體,死者是小區的住戶,綽號叫“大熊”,盡管黃凱認識他,卻叫不出他的名字。他經常與房東先生一同搓麻將,現今僵硬的手再也搓不了麻將了。他的腦袋上滿是又粗又深的傷口,血滲入花壇的泥土裏成為富含養分的肥料,他的手掌被利器撕裂成了碎片,簡直不成手形。總之,一派慘不忍睹的畫麵。周圍的人群一陣咋呼,是警察來了。人們爭先恐後地對警察說著什麽,警察則不耐煩地擠過人堆,並要求黃凱在內的一幹閑雜人等與屍體保持一定的距離,麵無表情地開始了他們重複了無數次的工作。

陽光穿過樹丫照在黃凱身上,置身在這些冷血的人之中,如此微弱的陽光又怎麽能使黃凱暖和起來。對死者的漠視,嘲諷甚至是指責不絕於耳,沒有原諒、沒有憐憫,就連起碼的默哀也沒有人願意去做。黃凱的憤慨如同火山岩漿般在胸中燃燒,卻又不便在死者麵前發作,他極為不快地離開這群烏鴉。

不知道這起命案是否與房東太太的失蹤有所牽連,黃凱對小區最近接連發生的事件憂心忡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黃凱向最靠近的一名警察走去,想請他證實一下他的預感,“警察先生,能否請你看看我的衛生間?我懷疑那裏麵可能還有一具屍體。”

那名警察圓圓的臉上戴著一副圓鏡片的眼鏡,再加上他圓圓的肚子,配搭深色的製服,整個看起來就像一隻豆沙湯團。他用極慢的語速問黃凱:“你的衛生間在哪裏?”

圓臉警察不信任地瞟了黃凱一眼,說:“走,我們看看去。”

黃凱其實心裏也沒譜,隻是恰巧小區來了刑警,就順便讓他們幫忙查看一下衛生間吧!所以黃凱看起來不像是個正經的報案人。

擁擠的樓道對胖乎乎的警察來說,無疑是天塹,因此在他到達衛生間門口的時候,額頭已滿是汗水了。

“就是這。”黃凱拉了拉那把掛鎖,“我的房東太太失蹤了,而昨晚有人在這間衛生間裏忙活了一夜,而且還鎖上了門,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黃凱能感覺圓臉警察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起來,他示意黃凱讓開,麻利地用開鎖工具,三下五除二卸下了那把鎖,與黃凱對視一眼後,圓臉警察勇敢地推門走了進去。

黃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難以抑止的恐怖場麵從腦海中蜂擁而出,雖然清楚地知道是自己的想象,但仍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過圓臉警察的嗬斥驅散了這些恐怖的念頭,“裏麵除了臭氣熏天,沒什麽其他的,更別說屍體了。該死!”

黃凱忙探身向衛生間裏張望,果真如圓臉警察所說,衛生間還和往常一樣,除了地上那條新砌出來的擋水地基。房東先生昨晚在這忙了一天,原來就是為了砌這玩意,他一定是受不了黃凱洗完澡後,衛生間水漫金山的場麵。

圓臉警察用拇指和中指托了托眼鏡的邊框,將手中被他破壞的掛鎖拋給了黃凱,臨走還不忘譏諷道:“屍體難道就藏在那條六厘米寬的水泥墩子裏嗎?”

衛生間裏沒有房東太太的屍體,黃凱固然高興,可被奚落了一通,又令他情緒低落,真是好心辦壞事。他慢吞吞地跟著圓臉警察下樓。圓臉警察對黃凱不加答理,快步回到了同事們之中。

黃凱隨即敲響了房東先生家的門,很快,房倩倩美麗而又憔悴的臉出現了。一見到是黃凱,她眉頭皺了一下,但很快用迷人的微笑掩飾了她內心的失望,她一定以為是母親回來了。

“請進吧!”她對待朋友的熱情總是讓黃凱想入非非。

“你父親呢?”黃凱生怕與房倩倩的交談被別人聽見,尤其是她的父親。

“他正睡覺著呢!對媽媽一點感情都沒有。”她回頭看了眼裏麵的房間。

“你母親有消息了嗎?”黃凱邊說邊打著手勢示意能否去樓上的房間談談,主要是不想驚動房東先生。

她順從地來到了黃凱的房間。近距離的觀察她的臉黃凱才發現,她的眼袋腫得厲害,一坐下就啜泣到難以呼吸,還真怕她悲傷過度而昏厥過去,她的模樣就連心如磐石的人看了都會同情。

小白貓適時地挨進房倩倩,親昵地在她腿邊蹭來蹭去,仿佛在說:“不要太過傷心了。”

“你不看電視嗎?”房倩倩對黃凱的簡樸生活很驚奇。

“這個窗口外的節目可比無聊乏味的連續劇有趣多了。”

她向外張望了一番,但花壇旁的人群沒有引起她的興致,原因可能是地上那個男人太過駭人。

“這個窗戶僅供你白天娛樂,晚上可什麽都看不見啊!”她又問。

“晚上就寫寫小說,逗逗小貓。”

“我念中學的時候,也想養一隻小貓咪,可我媽媽就是不同意。”房倩倩摩挲著小白貓毛茸茸的下巴,當她提起母親的時候顯然已經忘記了剛才傷心的原因,“我媽媽嫌棄寵物太髒,她能讓你這個房客養貓,真是奇跡。”

黃凱笑了笑,“這隻小白貓之所以能留下來,是因為這幢房子裏老鼠橫行霸道,比起公害來,貓咪可就幹淨多啦!”

“這裏有老鼠啊!”房倩倩驚呼,和大多數女孩一樣,她非常害怕這種齧齒類的小動物,“怪不得你們二樓總有股怪怪的味道。”

“也許是哪隻死老鼠發臭了吧!改天我打掃打掃。”這種事情時有發生,被毒鼠藥或小白貓幹掉的老鼠屍體,安靜地躺在不易打掃的角落,慢慢地腐爛發臭,黃凱竟不可思議地習慣了這種氣味。

走廊裏響起了皮鞋撞擊地麵的聲音,打斷了他們輕鬆愉快的談話,腳步聲到黃凱房門前停了下來。小白貓機警地豎著耳朵,一躍而起掙脫了房倩倩的懷抱,竄到了床底下。房內頓時寂靜下來,房倩倩的悲傷又重新占據她整個人。

接著房門被推開了,這麽沒有禮貌的舉動隻有一個人能做得出,黃凱的鄰居、那個神秘的畫家——魯堅。

他麵色略顯蒼白,嘴唇緊抿表情嚴肅冷酷,一身黑色的行頭讓他就像個報喪的。而他帶來的消息也不喜慶。

“我帶來一個壞消息!房東先生對自己殺害妻子的罪行供認不諱。”魯堅的語氣如同在播報一條刑事案件的電視主持人,絲毫不理會聽眾們的感受。

黃凱雖然對房東先生殺害妻子有過猜測,可隻是停留在猜測,當這通過魯堅的嘴成為現實的時候,他一時間無法接受,甚至懷疑起來。房倩倩更是一臉茫然,事情的轉變也太快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房東先生不是還在家睡覺嘛!”幾天以來,黃凱發覺自己一直在問同一個問題。

聆聽著母親慘狀的房倩倩,此刻已無法在抑製悲痛之情,淚水從眼眶中奔騰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水泥地板上。

“你真不該這麽做!”黃凱對畫家這種不近人情的行事風格一向抱有看法。

“那我該怎麽辦?包庇一位殺人犯?”魯堅尖牙利齒地反駁道,“如果房東先生問心無愧,沒有人可以冤枉他。倘若不是他親手弑妻,又怎會在警察局裏親口承認?人正不怕影子歪,有些事情是能夠說清楚的,我隻是讓事情發展得更迅捷一些。”

“房東先生承認是他幹的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房東先生根本不可能開車,小區裏誰都知道他是色盲,你看看我的牆壁色差如此之大,就該明白了。”

“警察證據確鑿,房東先生又認罪伏法,事情不明擺著嘛!”

黃凱一時詞窮,隻得低頭尋思反駁他的話,黃凱的情感和立場變化之快出人意料。房倩倩雙手環抱胸前,順著臉頰淌下的淚水已弄濕了一大片褲子。大家都沒有要講的話,魯堅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般凱旋而去,雖然他給我們帶來了新消息,可他的態度倒有些幸災樂禍之嫌。

楚楚可憐的姑娘倒向黃凱,不堪重負的女孩無力獨自麵對家破人亡的現實,她低聲抽泣,聲如溪水拍打岩石,在黃凱心中卻似千斤鐵樁的撞擊,黃凱情難自已地擁抱住房倩倩,任憑她釋放平日裏不敢表露的痛楚、悲傷、怨恨。

正如光明來自於太陽,同樣幸福是來自於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