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會打架嗎?

縣人武部的外麵熙熙攘攘,一群麵色焦慮的中年人或站或坐,探頭向門裏張望,不時小聲交流幾句,好像人武部院子裏那顆法國梧桐上的麻雀能給他們發送摩斯密碼似的。門口站崗的衛兵雙眼直視前方,身體繃得筆直,仿佛在向這群中年人表演軍姿。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身體前傾角度太大,如果有人從背後推一把,他的整張臉會迅速著地,跟兩顆潔白的門牙說再見。

凡是當過兵的人,不用看軍銜也知道這肯定是個剛下連不久的新兵蛋子。部隊裏區分新兵老兵的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不是看他敢不敢抽煙說髒話,而是看他能不能學會放鬆。一個剛從新兵連出來的人,即便心態放鬆了,幾個月嚴格訓練帶來的肌肉記憶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消失,即便身體放鬆了,表情神態仍會出賣他們,除了個別的刺頭兵渾不吝,大多數新兵的表情都會讓人感覺背後有一隻無形之手,隨時能把他們提溜起來。

然而這群中年人對這個軍姿僵硬的新兵毫無興趣,雖然他們的兒子正在裏麵接受招兵辦的體檢和麵試,但他們根本沒想過眼前這個衛兵可能就是兒子們的未來。兒子們或剛剛經曆了高考失敗,或壓根兒就沒參加高考,這次招兵可能是他們這輩子吃上公家飯的唯一機會。

麵試的大廳空空****,一個生瓜蛋子陡然進了這大廳,看到牆上鮮紅的標語和十米外正襟危坐的六名軍官,恐怕會出現即將遭到審判的錯覺,膽小的可能話都說不出來。但剛進來這位連正眼都不往台上瞧一眼,反倒是四處張望著看看能不能找到把椅子,掃視了一圈發現沒有,才悻悻然望向軍官們。

——“姓名?”

——“吳論。”

——“民族?”

——“漢族。”

——“你為什麽想要當兵?”

“呃……”吳論低頭想了想,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怎麽不回答問題?為什麽當兵需要我告訴你嗎?”坐在講台最左邊,肩章上一條杠三顆星的軍官嗓門震耳欲聾,跟吳論慵懶隨意的聲音形成了強烈反差。

“教官,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廢話,當然要說實話。還有,我不是你的教官。”

“哦。我爸跟我說,隻要當了兵就有機會入黨,說不定還能轉個士官,這樣從部隊上退伍回來後就能幫我在縣環保局入個事業編製了,他跟環保局的人特別熟,老在一起喝酒。”

“哈哈哈哈哈!”講台上其他五名軍官齊聲大笑,“為什麽當兵”這個問題每個應征入伍的地方青年都要回答,大家也都有統一的標準答案——“獻身國防,保衛祖國”。從來沒見人這麽回答過。

隻有提問的一杠三星沒笑,他遲疑了一下,以為眼前這小夥是個傻乎乎的愣頭青,但再看他的站姿和神態,知道了吳論是在故意拿他尋開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給我出去!”

“好的。”吳論立馬轉頭,然後又扭了回來:“對了領導,等會兒結束後如果我爸問我為啥沒通過,麻煩你們多美言幾句,就說這小子素質太差,一看就不是個當兵的料,多謝多謝。”說完還拱了拱手。

“出去!”一杠三星站了起來,吼聲比之前又大了數倍,吳論的耳膜都快被震碎了,禁不住伸手掏了掏。

“先別著急。小夥子,我問你幾個問題。”一個輕柔的聲音從講台上飄出,聽的人渾身發毛。吳論定睛看了看,發現說話的不是別人,而是一直坐在中間的那個光頭軍官。這人的光頭亮的像一顆用橄欖油擦過的保齡球,長相極其凶惡,像一個伺機作案的刑滿釋放人員,吳論剛進來看這人的長相神態就很不舒服,一直沒朝他那兒看,沒想到他的聲音比姑娘還溫柔,想到此處,他更覺得瘮的慌。他瞅了一眼光頭的軍銜,兩杠兩星,搞不明白為啥兩顆星的比三顆星的官兒大。

“主任,這種人咱別跟他多扯了吧……”一杠三星餘怒未消,被他稱為“主任”的光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別說話了,他隻能把剩下的話憋回肚裏,同時狠盯了吳論一眼,吳論報以一笑。

“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要這麽站著呀?”

打從進門起,吳論的站姿一直是雙腿分開,斜著胯,像個在馬路邊拉生意的皮條客。

“哦,主……主任,我剛才在接受你們軍醫體檢的時候,遭到了劇烈攻擊,現在下身有些不太方便。剛才他攻擊我的時候,我不禁想起了初三時的那個夜晚,那天天很黑,我在學校旁邊迷了路,突然一個身影從斜刺中殺出,把我摁在了地上……”

軍官們都知道吳論說的是肛門指檢,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拿這一點做文章,都苦笑著搖了搖頭。光頭主任身邊的兩杠一星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光頭擺了擺手。

“軍醫可能手重了點,這不怪你。你的名字叫吳論,很特別,我們作為軍人,就是無論什麽困難都要堅決克服……”

“領導您搞錯了,我爸說給我起這個名字的用意是,無論碰到什麽困難都要堅決退縮,無論碰到什麽好事都要挺身而出。”

“那好”,光頭並沒有因為被吳論打斷而生氣,接著說道:“那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麽不想當兵?”

“我沒說不想啊,當兵回來是能入事業編的,多好。”

“這是你爸告訴你的。你自己怎麽想的呢?”

“領導,那我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哈哈,以後不需要再問我這個問題,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說瞎話也行。”

吳論一直在想辦法激怒台上這群人,沒想到這光頭就像團棉花,他怎麽使勁兒,到光頭這兒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禁不住收攏了雙腿。

“那我說實話吧。我是個遊戲代練,也就是幫別人練級,打裝備,攢積分。當然啦,我這個工作跟你們,也跟我爸距離有點遠,我爸老覺得這不是個正經工作,但實惠啊,一年算下來,我平均每個月收入兩萬多,收成好的時候能上三萬。而我爸,大半輩子折在化工廠裏,永遠勞勞碌碌,好不容易幹上個車間主任,每個月工資四千多。您說我幹嗎要擠破頭去吃公家飯啊?”

“嗯,有道理。第三個問題,我看你檔案上寫著前年考上清華大學,大一就退學了,這是為什麽呢?犯了多大錯誤?”

吳論考入清華後,一堂課都沒去聽過,每天都窩在宿舍裏打遊戲,後來直接去了俱樂部參加電競戰隊。這種學生學校能留他一年已經是非常照顧了。

“嘿嘿,錯誤嘛,也談不上多大。就是把大學老師揍了一頓。”吳論專撿對方不愛聽地說,希望能快點兒被趕出去,不用麵對這個瘮人的光頭。

“哦?你會打架?”光頭挑了挑眉毛,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打架誰不會啊,小貓小狗還天天打架呢。”

“這倒不一定。那我問你,你說一個人能不能打架,主要靠的是什麽?”

“那不是常識麽,一看身體,二看反應速度。要是碰到身體和反應都比你強的人,那就得看敢不敢下狠手。”

光頭凶惡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一張大嘴完全裂開,兩隻眼睛像老式機械鬧鍾上的鈴鐺一樣,突然一起站起來亂晃,吳論還以為他要變身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笑容。他這是頭一次見著人這麽笑。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小打小鬧不算,你應該沒跟人真動過手。當然了,十幾二十來歲的小夥一般不會承認兩件事,一是沒跟人打過架,二是沒跟人上過床,這我都能理解。”光頭這話放別人嘴裏說出來,吳論肯定連挖苦帶惡心回了好幾句了,但不知為什麽,這光頭即便話裏帶刺,你也感覺不到什麽攻擊性,就想聽他把話說完。

“打架我算有點經驗。這麽說吧,一個人身體再壯,膽子再大,身手再敏捷,甚至心再黑,真攤上事兒了,隻要他沒怎麽打過架,一樣也是挨揍的份兒。武術冠軍、運動員被流氓地痞揍趴下是常有的事,最極端的,波蘭有個奧運射擊冠軍退役後想不開了去搶銀行,被警方包圍的時候朝著警察開了十幾槍,一槍都沒打著,反倒是一個槍法遠不如他的警察一槍就爆了他的頭。你說這是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