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勇士與惡龍

吳論問沈原,你知道我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麽嗎?沈原說,張永新的人頭?吳論搖了搖頭,我現在最想要的是一套做月餅的模子,改成齊步正步各種軍姿,隻要把自己搗爛了放進去就成。沈原說,別做夢了,我也想要一套豆腐塊模子,被子倒進去就能直接疊好嘍。

但凡在部隊待過的,武裝越野五公裏和隊列訓練兩個小時,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前者。體能訓練消耗大,但至少身心自由,隻要能達標,一路跳鬼步舞都沒人管。而隊列對人的折磨精確到秒,一個正步分解動作,單腳離地半尺,腳麵還不能有絲毫抖動,人全身上下兩百塊肌肉,每一塊都在用力,訓練結束哨聲一響,多數人的身體都爛成了一團泥,手指戳一下就會癱倒在地。因此,連長規定的每周三個三公裏,反倒成了吳論的假期,這是伸展肌肉的唯一機會,跟吳論一起加餐的沈原等人,成績始終沒見起色,而吳論跑了幾次之後,已經到了衝到終點還嫌不過癮的地步。

他起先想趕緊跑進及格,現在卻生怕連長不讓他跑。跑步的人睡得香,而每天長時間的軍姿和正步分解,帶來的疲勞卻是精神性的,如果不跑一跑,上了床肌肉也沒法放鬆,久久不能入眠。他想起一部電影,主人公車禍後全身上下都不能動彈,意識卻是清醒的,身體成了一個禁錮自己的牢籠,妻子和情夫當著他的麵**也什麽都做不了,照這麽練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也會這樣。

今天沒跑步,張永新還安排了他半夜三點的流動哨,隻能做好一夜不睡的打算。他閉上眼睛,能看見自己壓在腹中的熊熊怒火,這種憤怒他此前從未有過。本想渾渾噩噩把這兩年混過去,盡量不惹事,但事還是主動找到他頭上,而且一而再再而三。身體接近極限時,向張永新求饒的想法曾經一閃而過,叫一聲班長,對方興許會下手輕點,但理智告訴他,一旦屈服,後果隻能是任人擺布。

身體的痛苦倒還在其次,他最難忍受的是不公,雖然張永新對趙小軍、沈原等人也很苛刻,但至少兩人真有能讓人捏在手上的把柄。而他自從進入這個部隊的第一秒,就像選擇了遊戲中的地獄模式,每一個NPC都吃錯了藥似的,想方設法跟他過不去,真正的敵人在哪兒又一無所知。

狂躁的死亡金屬突然響起,一個造型誇張、滿口塑料普通話的主持人在台上喊道:“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到來了!WCG2008八強賽正式開始!下麵我們介紹一下今天參賽的兩支戰隊,他們是荷蘭老牌強隊FRENETIC和今年崛起的中國後起之秀妖風戰隊!”

妖風集體亮相,麵對台下已經躁起來的觀眾,吳論心如止水,他的雙手幹燥穩定,耷拉下來的眼皮掩蓋住了殺意。經過長達兩個月的集訓,研究了FRENETIC上百盤錄像,對手的弱點了然於胸,此役必能一舉拿下。他等不及主持人介紹完,便第一個坐在了電腦前,雙手敲出一長串毫無意義的字符,這是他慣用的熱身動作,保證進入遊戲的那一刻手的熱度。

沒有意外,妖風的戰術體係完美克製了對手,一小時內直落兩盤,這種絕對碾壓的勝利讓原本躁動的觀眾全都屏息無聲,即便這是中國主場,妖風的表現也過於驚人了,自從這款遊戲誕生起,FRENETIC一直霸占著戰網第一,線下比賽也是讓中國人最頭疼的對手,而曆史這麽輕易就被妖風,準確地說是被妖風的隊長吳論改寫,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吳論斜眼瞥到,就連裁判組的人都在竊竊私語,似乎在質疑妖風有沒有作弊。

第三盤,妖風一直保持著碾壓性的優勢,對手似乎已經心態崩盤,犯下了好幾個低級失誤,眼看勝利就要到手。突然,一行字符出現在左下角,掉線了。

國際A類賽事出現掉線,概率跟彗星撞地球差不多。吳論立刻反應了過來,向FRENETIC的座位看去,對方的隊長Gabriel也在此刻扭頭,雙方視線交匯,Gabriel投過來一個輕蔑的眼神,藍色的眼珠,巨大的眼白。這眼神稍縱即逝,吳論不知道裁判有沒有看到、觀眾有沒有看到,他反正看的是真真切切。

過了兩分鍾,工作人員才調試好局域網,雙方重新進入遊戲,這時主持人突然叫了出來:“妖風竟然沒保存遊戲?!!!”

沒錯,遊戲畫麵顯示的是初始狀態,而直落兩盤的妖風顯然被勝利衝昏了頭腦,居然不按國際慣例,在遊戲開始20分鍾後居然都沒保存遊戲。

一瞬間,吳論的額頭上沁滿了汗珠。

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雙手不聽使喚了,操作著英雄一路向對方基地跑去,被塔砸死,複活,接著跑,再死,再複活,再接著跑,世界似乎被困在這一循環中,吳論最拿手的召喚師,像中了僵屍病毒般,毫無意義地一次次倒下……

夠了!他一拳砸在電腦上,突然發現沾滿手汗的機械鍵盤冰冷無比。仔細摸了摸,才發現是一張鐵床。

這不是新加坡,而是深秋的中國東北。眼前的一切跟電競無關,那段因對手作弊造成的慘敗,仿佛已是幾個世紀之前的故事。

一個黑影站在床邊:“該我們上崗了。”

吳論不聲不響穿好衣服,和張若穀下了樓。周遭寂靜,萬物沉默如謎,一陣風刮過,帶走了被子留下的餘溫。入夜後的秋風較白日更加肆虐,吹的星星都不敢露頭,眼前是一片毫無層次的黑。兩人打著手電,花了近半小時把營區檢查了一遍,一路無話,快走回營房的時候,突然淅淅瀝瀝掉起了雨點子。

兩人躲到屋簷下避雨,吳論鬆了口氣:“老天有眼,看樣子明天是不會訓練了。”

張若穀看了看天:“倒也未必,這不像是場強降雨。”

“273,你為什麽總是這麽掃興?”

張若穀雙手抱膝,下巴頂在膝蓋上,陷入沉默。過了半晌,突然來了一句:“王鬆排長這事,你怎麽看?”

“騷娘們遇上脂粉客,眼下他們倆是處於打情罵俏階段,遲早會尿到一個壺裏。”

“真想離這種事遠遠的,越遠越好,但我有預感,類似的事情以後會不斷發生。”

“273,你將來當了軍官,也會碰到這種事的,現在正好可以積累一點經驗。”

張若穀搖了搖頭:“我不想當軍官。”

“為啥?”

張若穀望向空中某個不存在的點:“勇士與惡龍纏鬥,最終也會成為惡龍。這些天你有沒有想過,跟張班長換換,讓他頂著烈日站軍姿?”

“當然,清朝十大酷刑,一樣他都跑不了。”

張若穀說:“那天我在連部電腦房幫指導員整理訓練照片,張班長正好也在,我從文件夾裏翻出一張很多年前的老照片,裏麵有掛著列兵銜的張班長,還有一個黑瘦的老士官,都穿著87式軍服。張班長看到這張照片,跟我說這是他新兵時的班長,這人太恐怖了。”

“哈哈,我早猜到了,張永新這副德行,新兵時肯定老被練。”

“他說照片裏這位王班長,打人從來不用手,作戰靴直接踹在臉上,有一次某個列兵不假外出,回來之後,王班長拎著三指寬的武裝帶,當著全連的麵,每個人的臉抽了二十下,臉上的紅印子過了一個月才消掉。”

“張永新要是敢跟我來這套,我拚掉一條命也得把他廢了。”

“張班長說他當時就這麽想的。”

“他沒打回去?”

“沒有,他說這事兒隻能想想,他當這個兵不容易,他爸為了他,當年把買化肥的錢換了酒和煙送給村支書,才勉強當上的,他們一家子的希望都拴在他身上。他如果跟王班長拚了命出了事,被部隊開除不說,連家都不一定回得去。”

吳論說:“怪不得張永新說他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草,對每一縷陽光都懷有仇恨,現在我算明白怎麽回事了。可把自己受過的氣發泄到別人身上,變得跟你討厭的人一樣,又有什麽意思呢?”

“張班長未必是這麽想的。”張若穀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他那天看到王班長的照片,似乎有點感慨,說王班長走的時候他還挺舍不得的。”

吳論笑道:“這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麽。這道理就跟不少參加軍訓的大學女生結束時在教官麵前哭成淚人一樣。”

張若穀說:“那也未必吧,別人的經曆和想法,總不是我們能輕易揣測的。”

“我知道你為什麽不想當軍官了。”

“為什麽?”

“像你這種什麽都看透了的人,更適合做個和尚。”

張若穀說:“做和尚也沒什麽區別,寺廟裏大和尚欺負小和尚也是常有的事。我不想做軍官,是因為特別害怕跟人打交道。指導員說得沒錯,我到底是個軍迷心態,搞搞兵棋推演還行,真要上陣指揮,可能一個班都指揮不了。而且我還擔心……”

“擔心什麽?”

張若穀沒接話,失了魂一般,融在了夜色中。倆人雖然緊挨著,吳論卻感覺他坐在另一顆星球上。他自覺沒趣,打著手電筒,投過雨幕一寸一寸地打量起這座山頂上的營區。在這裏待了半個月,他常常有種穿越了的錯覺,營房是灰色的,不是故意刷上這種顏色讓大家心裏不痛快,而是常年雨水剝蝕後露出的石灰層,可以想見,這房子恐怕比他爸吳躍進的歲數都大。吳論想象著,幾十年前的這個晚上,或許也有一個值流動哨的新兵打著手電筒觀察營房,他當時在想著什麽?現在又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