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刀口向內

文書滿頭大汗,在營部找到了剛開完會的董振俊。

“連長,不好了,王排長跟四班長鬧起來了。”

董振俊吸了口煙,問道:“怎麽,打起來了嗎?”

“沒,沒有,被一班長和二班長拉開了。”

“哦,知道了,你先回去問問指導員要不要開支委會研究,我還要找營長談點事。”

“您不回去看看嗎?”

“又沒打起來,有什麽好看的?趕緊回去吧。”

董振俊是從戰士提幹的,入伍已經十年。打從新兵起,他接觸過的排長幾乎沒有不跟班長幹架的,唯一一個沒幹起來的,是個考軍校分下來的八一隊籃球替補隊員,一米九幾的個子,杵在那兒跟個鐵塔似的,沒人敢跟他幹,其他的或贏或輸,但幾乎出不了事。排長畢竟是軍官,即便熱血上腦,做事一般都得考慮影響,真要豁出去幹了,班長們就算再看不起或看不慣,畢竟經驗豐富,下手也有分寸。

聽文書說倆人沒打起來,他是失望大於輕鬆。雖然部隊一直講官兵友愛文明帶兵,但是個人就明白,讓一幫二十來歲、精力旺盛到無處發泄的小夥子朝夕相處,哪有不打架的呢?再講紀律,講作風,也沒法完全扼製住男人的本性。他自己上高中的時候,沒事就喜歡欺負欺負人,打打架,也沒什麽理由,就覺得隔段時間不幹一架心裏就不痛快。到了部隊,他是新兵連第一個敢跟班長動手的,雖然結果是七八個班長一起痛揍了他一頓,但他到了也沒認錯,博了個硬骨頭的名聲,當時連長還背地裏誇過他,說這小子有種。後來當班長、當排長,他也是一路的刀光劍影,直到有一天,他準備跟一個不好好訓練的痞子兵動手,剛握緊拳頭突然發現自己的怒氣無影無蹤,這才明白,能讓男人不選擇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不是什麽批評教育談心引導,而是年齡。

董振俊推開門,徐宏彬正捧著杯熱茶慢悠悠地喝,麵前攤了張報紙,人卻是放空的。他一眼瞥見旁邊的茶葉罐子,眼神意味深長:“呦,金駿眉,你老兄很注重生活品質啊。”

徐宏彬回過神來,笑道:“哪的話,這罐茶還是兩年前從老丈人那兒順的,茶喝完了,罐子沒舍得扔,現在隻裝些茉莉花茶之類的便宜貨,你要,盡管拿去。”

董振俊說:“你這罐茶倒讓我想起當初新任連長時我辦公室那隻煙灰缸。”

“怎麽說?”

“當連長第三天,團裏趙政委來連隊檢查,看了宿舍、炊事班、車庫,一路點頭滿意。到辦公室,給他敬根煙,老趙多大的煙癮,早上睜開眼點第一根,到晚上睡覺都不用打火機續火,你猜怎麽著,在辦公室跟我談了半個小時,愣是沒抽。”

“煙次?還是煙缸不幹淨?”

“以老趙的水平,再次的煙他都能抽得兩脅生風,何況我還有點存貨,領導來了都是中華蘇煙。他回去之後跟軍務股長說,小董總體表現不錯,但艱苦樸素的作風還是要再抓一抓。我一尋思,沒幹過什麽奢侈浪費的事啊,回辦公室一看才發現,煙灰缸買大了。也是我自己粗心,前任孫連長當了四年,辦公生活用品都老舊得不成樣子,我琢磨著,新人新氣象,得換換麵貌,讓司務長從夥食結餘裏抽出一筆,給各班買了掃把拖布,連部的破爛也都換了。沒想到這小子見我煙癮大,為了討好我特意買了個巨大的玻璃煙缸,我還沒往裏麵彈過一絲煙灰呢,在老趙眼裏就成了個敗家玩意兒,你說冤不冤。”

“敗家倒在其次,一個玻璃煙缸,再貴能值幾個錢。問題是,讓你擺了這麽大個玻璃缸子在這兒,以後團長政委隻能拿魚缸彈煙灰,軍區司令員恐怕要用水晶棺嘍。”

董振俊笑道:“是啊,聽說以前有個指導員不懂事,刻的姓名章比團裏的公章還大,送上去的呈報件都成了笑話。政委有次在他的呈報件上寫,茲事體大,請直接呈皇上處理,無玉璽朱批概不執行。”

徐宏彬哈哈大笑:“常聽人說,當官當到大軍區領導這一級,軍事幹部和政工幹部已經沒啥區別,司令員往往比政委還講政治。我看你老兄已經做好了戴上三顆將星的準備,提醒人都這麽委婉,有水平。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嘛,做人做事,凡事思慮過度,也成不了大氣候,我當主官兩年,說做事,做了一些事,論結果,團裏師裏也算都留下了點兒印象,都說徐宏彬心細如發,做事周全,可我聽了心裏蠻不是滋味兒,我要是個太監,這話是在誇我,可我到底是個兵啊。兵齡漸長,兵味全無,可悲,可憐。”

董振俊愣住了,眼前這人八麵玲瓏,順風順水,跟他認識這麽長時間,沒瞧出過什麽破綻,沒想到他骨子裏也有一份鋒芒和悲涼,以至於要故意露出個大破綻來釋放自己。

“剛才騙你的,罐子裏就是金駿眉,我衝給你喝。可惜這荒山野嶺空有好茶,卻無好茶具。”徐宏彬嫻熟地捏起一撮茶葉,分量不多不少,開水一泡,滿屋都是茶香。

董振俊喝了一口,心裏有股暖意,他知道徐宏彬唱的這出戲,是怕王鬆這事造成彼此的隔閡。張永新是董振俊從機步一連帶過來的,張永新一入伍董振俊就是他的排長,兩人的關係有多鐵不言自明,而指導員對王鬆的好大家也都看在眼裏。這倆人之間的矛盾,如果處理不當,極有可能上升為連長指導員的矛盾。徐宏彬這番話,讓董振俊感覺或許這人可以交個朋友,至少在這件事的處理上,兩人的意見肯定是一致的。

打從中午開始,四班的人都等著看笑話。趙小軍沈原他們,既痛恨張永新,又煩王鬆,不管誰倒黴他們都開心,他們翹首以盼,連長指導員要麽批評王鬆,要麽批評張永新,或者各打五十大板,隻有吳論和張若穀沒有任何興奮之情。張若穀說:“思考這種事隻會腐蝕自己。”

吳論說:“你們倆高興啥,我看這事肯定就這麽過去了,誰也不會再提。”趙小軍和沈原不服,士官和軍官公開發生矛盾,這事連裏能不處理?吳論說,不處理就是最好的處理,否則你讓連長指導員怎麽處理?

當晚點名,連長指導員還是照常講評訓練情況,布置明天任務,王鬆張永新的事兒果然隻字未提。不過原因並非如吳論想得這麽簡單,董振俊和徐宏彬分別找王張二人談了心,都說了一句相同的話,在一塊兒就待三個月,何必呢?

徐宏彬說:“就算是演戲,你們倆也得把這出戲給我好好唱完。”

董振俊說:“有矛盾,有恩怨,新兵連結束後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在我眼皮子底下找事,那就先跟我過過招。”

王鬆或許還沒明白,這要不是在新兵連,連長指導員肯定是明麵上批班長,私下裏反而會給他出難題,在主官眼裏,他受的這點委屈根本不算什麽,但主動挑事,給連隊帶來的麻煩必須讓他買單。張永新這種老兵油子卻已是心知肚明,之後也越發不拿王鬆當回事了。

王鬆付出的代價,也就是在之後的歲月裏多受些氣,吳論卻成了這件事最終的買單人。王鬆越是認為吳論隊列不行,張永新越是要練他,還要把他練得比誰都強,那天中午之後,吳論享受的開小灶直接升級為國旗班待遇。

那次瀕臨中暑,張永新的講解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但不知為什麽,一夜之間他的軍姿就自我矯正了過來,嚇得趙小軍以為他是鬼上身。但在張永新眼裏,這還遠遠不夠,他不知從哪兒找到個中學數學用的大量角器,告訴吳論,按照隊列條令,立正時雙腳張開角度為60度,你外八字嚴重,張開到快100度,還得加練。他也確實有土辦法,找了幾塊磚頭,在地上擺出60度的張開角,讓吳論站了上去。同時,讓他把帽子反頂在頭上,隻要帽子掉了,或是磚頭倒了,再加練半個小時。

除此之外,齊步走時前腳後腳的距離,正步走時腳尖離地麵的高度,乃至手臂與軀幹的距離,全部精確到厘米。張永新在營區外麵找了兩棵挨在一塊兒的歪脖子老樹,綁了七八根棉線,吳論練正步分解動作時,隻要碰到其中一根線,加練十五分鍾。吳論想,白天你可以這麽玩我,到了晚上兩眼一抹黑,你奈我何,沒想到張永新在線上抹滿了滑石粉,借著一點星光,張永新也能看到碰線時滑石粉彈出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