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學生官的怒火

吳論這點不尷不尬的好日子也很快到了頭,前兩周隊列基本動作訓練結束,這天中午吃完飯,張永新突然召集全班集合,說排長要抽幾個隊列走得好的在全連麵前表演表演,這兩周觀察了一圈,他覺得吳論動作最好,得開小灶,突擊強訓。這下全班都笑了,吳論雖不像趙小軍那麽誇張,但常年玩電腦也落下一身臭毛病,聳肩塌腰探脖子,橫看成嶺側成峰,讓他表演隊列,相當於讓小腳老太太跳第八套廣播體操,八竿子挨不著的事。

吳論說:“你不怕我丟你的人?”

入伍這麽長時間,他沒叫過張永新一聲班長。

張永新居然笑了出來,這是他這麽多天第一次露出笑容:“部隊有句老話,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隻要你能丟得起人,我就丟得起。”

說完他下口令解散隊列,其他幾人都回去午休了。他從兜裏掏出幾張報紙,一張一張貼在牆上,說:“練武先練馬步,隊列先練軍姿。你緊貼著這報紙站著,我不下口令你不能動。”說完就坐在了地上,從另一邊的兜裏掏出一張足球報,頭埋進了報紙裏,像看紅頭文件似的,一行一行往下看。

起先吳論還沒當回事,時間一長,正午的陽光直射在臉上,作訓服被烤出一層蒸汽,把他包裹在裏頭。先是背上一塊一塊地出汗,之後全身上下都浸在了汗水裏,手指控製不住動了一下碰到衣角,立馬像挨了一記熨鬥,燙縮了回去。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原本聒噪的秋蟬突然閉了嘴,又或是蟬鳴更加密集,空氣中有一種極悶的聲音在來回踱步。眼前萬物都變了色,原本灰蒙蒙的營房此時被一層日暈包裹,至少有五六種色彩來回追逐。樹葉是紫的,天是瘮人的白,張永新縮成了一粒抖動的像素,他的表情卻在放大,一臉嘲諷。吳論感覺自己全身都在搖晃,控製不住一種直挺挺栽下去的欲望,他甚至渴望前麵就是懸崖,自由落體至少能帶給他一些涼風。但此時空氣就是死的,像一鍋好多天沒人動過的泔水,砸塊石頭進去也濺不出一滴。

張永新抬起了頭:“你別跟我說這麽一會兒就挺不住了啊,你要是裝中暑,就給我裝到休克。”

吳論不答。張永新這句話攪動了泔水,讓他稍微涼快了會兒,但很快又被扔進悶壺裏。他一會兒感覺自己已經站了四十分鍾,一會兒又覺得隻站了五分鍾,因為張永新一直在看那一頁報紙,還讀得津津有味。原先變色的萬物此時又失去了色彩,隻是白晃晃的一片,草木花石全都成了反射體,所有的可見光都毫無保留地彈到了他的身上,他能聽見自己的胃黏膜在蠕動,聽見腦白質均勻的呼吸聲,繼而每個器官都在唱歌,雖然都不在調上,湊在一起卻能聽出明顯的聲部,這音樂還挺熟悉,隻是音量逐漸加大,直至不可忍受,像一團螺線,把他吸進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中,他感覺自己在螺旋下墜,墜了大概一分鍾才被一雙手托住。

“稍晚一步你牙就沒了。”張永新的臉從來沒跟他這麽靠近過:“先躺著,把扣子解開通風,腦袋右邊有個水杯,喝一口,我說說你軍姿的毛病在哪兒。”

貼在牆上的報紙被汗水浸出了一個清晰的人形。這人形雙肩高聳,像個被刺穿了琵琶骨的鬼,望著地麵上的他。張永新像個老師一樣,右手指著牆上的鬼,分析他的痼癖動作。吳論感到前所未有的好笑,這一切過於諷刺,他甚至都懶得生氣了,喉嚨裏發出一聲沙啞的笑。

“不錯啊,還能笑得出來,看來訓練還不飽和。”

“你到底為什麽要整我?”吳論氣若遊絲,這句話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

“這就叫整你?”張永新眼珠上翻,露出巨大的眼白:“我要真想整你,你覺得你現在還能說得出來話?”

吳論覺得這個眼神很熟悉。同樣的眼神,曾經讓他從中國電競未來的希望,變成窩在家裏幫人練級打裝備的廢柴。

張永新見吳論不說話,又開始講解起牆上的鬼:“我再跟你重複一遍軍姿的動作要領,頭要正,頸要直,兩眼目視前方,兩臂自然下垂,身體微向前傾,你如果找不到感覺,就想象著有人在半空中把你的身體往上拔……”

突然,他感覺自己身體上多了點什麽,下意識的一個過肩摔,吳論的身體輕得像隻被螞蟻掏空的昆蟲殼,抵在了牆上,手臂還保持著扼住人喉嚨的姿勢。

張永新說:“你想幹啥?”

吳論說:“你……你再這麽看我一眼試試……”

說完昏了過去。

剩下的幾個,張若穀陶雲輝曹默等,沒犯什麽錯,也沒像吳論這樣受到特別關照,張永新也沒一句好話一個好臉色。陶雲輝說,當兵之前村支書就跟他說,班長嚴厲很正常,新官上任三把火,武二郎入牢城還得挨一百殺威棒不是,可班長的殺威棒好像沒個盡頭啊。

吳論當麵頂撞了張永新,張永新之後卻沒找他的麻煩,關於那次開小灶,之後隻字未提,但吳論還是覺得,正麵對剛是遲早的事。趙小軍沈原雖然不知道空氣中那股暗牆何時會倒,心中那股邪火也快憋不住了。他們都沒想到,最先與張永新爆發矛盾的卻是排長王鬆。

張永新這人是個悶蛋,平時在宿舍裏幾乎不跟人說話,四班的新兵從他口中幾乎得不到任何信息,也沒法猜出他跟連裏誰關係好,誰關係壞。唯獨這個王排長,他倒是有句評價。那天中午,連隊文書跑到四班宿舍,通知張永新去排長那兒開會,張永新一瞪眼:“他自己沒長腿還是沒長嘴,讓你跑過來通知?屁本事沒有,官架子倒不小。”

張永新走後,趙小軍跟沈原說:“沒看出來變態還有點兒義氣啊,猴子,變態看不慣王排長,估計跟他扔你的被子有關。”

沈原說:“你就拉倒吧,他能為我出頭?還把我被子扔茅坑裏?他是因為人家體能不行。”

王鬆體能不行,全連的人第一天就看出來了,跟新兵一起跑步他都快跑進了倒數。吳論初覺新鮮,後來聽人說,部隊裏剛畢業分下來的排長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從部隊考學提幹的,這種軍事素質和管理能力都不錯,第二種是高考考上軍校的,這種得分人,指揮類的例如機步院、陸院出來的,身體素質往往比戰士還強,非指揮類的例如學通信、學電子的,體能往往差強人意;最慘的是地方大學的國防生,來部隊之前對部隊一知半解,也沒有好好訓練過,其實跟這幫新兵是五十步和百步的距離。

王鬆就是個國防生,偏偏他讀書還早,年齡比個別新兵還小。部隊表麵上是令行禁止,官大一級壓死人,但你要沒真本事,根本不能服眾。尤其是基層連隊的幹部,天天跟戰士一起摸爬滾打,你要沒點手段,別說說話有沒有人聽了,人家玩都不帶你。而連隊幹部又屬排長最難,說起來是個幹部,但直接麵對的是經驗比你豐富、比你更懂部隊的班長,而在連長指導員眼中,班長的地位其實比排長重要,因為排長的流動性快,可能幹不到一兩年就會調至別的連隊當副連長副指導員,或者去機關做個參謀幹事,歸根結底不是自己人。

用K師政委方勇達的話說,排長這個九品芝麻官,不但要跑得比戰士快,幹得比戰士好,作風比戰士硬,打牌也要比戰士打得賊,甚至有的時候,打架也要打得過戰士。

王鬆在三連這幫班長口中有個難聽的稱呼,“學生官”,學生官學生官,高興了把你當個官,不高興了你就是個小學生。偏偏他是今年剛分下來的,沒什麽部隊經驗,還以為部隊真的是軍官比士官大,排長比班長大,雖然體能訓練老是落後,自己也有點兒底氣不足,但越是這樣,他越是要在平時找補回來。吳論當初拍他的肩膀問他的年齡,他就覺得不可思議,你一個小小的新兵竟敢跟我排長大人這麽說話,轉頭就跟張永新說讓他注意一下,他沒想到的是,張永新一方麵形成了對吳論的成見,一方麵也看輕了他。這麽小的事你一個幹部還搞不定,需要來我麵前告狀麽。

王鬆這天召集各班長,明麵上是開會,其實是為了警告大家一下,別因為我的體能訓練成績就對我不禮貌。他已經覺察到了,班長們表麵上雖沒有對他不客氣,其實是不太想理他,連帶著,他也總覺得新兵對自己不夠禮貌,敬禮敬得不標準,問好的聲音不夠響亮,眼神中好像還帶著嘲諷。他雖然也拿不準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越想越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各班班長,他是個幹部,戰士對幹部要有足夠的尊重。用部隊的行話說就是,“練練”他們。

但排長練兵,練得不好就是被練的份。王鬆自信有練他們的辦法,全連的內務都是他在檢查,各班有什麽毛病他了如指掌,怎麽練他們?小題大做嘛,揪住班長們的尾巴不放,讓他們反思自己的問題,這樣自己的權威就能樹立起來了。他特意挑了個豔陽高照的中午,模仿指導員徐宏彬,來一次長途電話,大家一起在毒日頭下熬一熬。這是他的強項,國防生集訓時,他就一直是隊列標兵。

各班班長站定,他刻意壓低語氣:“各位班長,最近幾次內務檢查和隊列訓練,我對各班的表現非常痛心呐。”

這時有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是一班長,王鬆一聲大喝:“一班長,你為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

一班長卻反問了一句:“排長,你小時候看過中央台的大風車不?”語氣仍帶著笑意。

王鬆遲疑了一下:“看過,怎麽了?”

“你還記不記得大風車有個欄目叫‘小大人’?”

這下隊列裏都笑開了,足足笑了二十秒才收住。王鬆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想發作又不知如何發作,說道:“我聽不懂你們的怪話,今天我召集大家是要講問題的。”

班長們這才沒了動靜,都靜靜地看他表演。

“就說你們一班。連隊是不是規定,牙刷和牙膏是不是要擺放在牙缸的左右兩側?你們倒好,8個人有2個人擺反了,你一班長是不是管理沒到位?”

一班長說:“對,問題非常嚴重,我回去之後一定加強批評教育,教育他們在搞好體能訓練的同時也要注意維護好內務秩序。”

哪壺不開提哪壺,王鬆的臉瞬間漲紅了。他想了想,對著張永新說道:“還有你三班,趙小軍順拐的毛病,到現在都沒糾正過來,還有,我讓你選隊列標兵出來會操,你三班長為什麽要選那個聳肩塌腰的吳論?這是不是無視集體榮譽的表現?”

張永新一開始沒接茬,過了半天才慢吞吞回了一句:“王排長,我給你講個故事你願意聽不?”

王鬆說:“你有什麽想法當然可以反映。”

張永新說:“幾年前,你還在學校裏念ABC的時候啊,我們K師出過一起命案,你知道不?”

王鬆沒答話。

“那事兒我正好是個見證人。那年我們隔壁機步二連分了個新排長下來,他們連長指導員高興壞了,為啥,基層連隊缺幹部嘛,好幾年沒有新排長分下來了。那新排長可比你牛啊,名牌軍校畢業的雙學士,到我們基層是建功立業來的。可是呢,我們這些泥漿子裏滾出來的人,對學習好的人嘛不太待見。你得拿點真本事出來看嘛。偏偏人家又沒有,四百米障礙,我們閉著眼都能穿過去,人家爬繩網把手臂爬脫臼了嘛。武裝泅渡,我們喝兩斤水都不帶皺眉頭的,人家喝了幾口嫌水髒嘛。那麽我們都是有脾氣的人,覺得新排長這個鳥樣子怎麽帶我們打仗,所以要鍛煉一下他,嘴上惡心惡心,踹一下屁股,這都是為他好嘛。結果呢,有一次這位新排長在庫房整理東西,我那個同鄉老朱,跟他開個玩笑,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還說了好幾句對不起,他受不了了嘛,從箱子裏掏出一把刀,直接捅死個逑,現在關在戰區的監獄裏,怕是這輩子難出來了。你說這慫,大家都是為他好,他怎麽就想不通呢?”

王鬆這下再也忍不住了,抓起帽子往地上一摔,朝張永新撲了過去,撲到一半就被一班長二班長架住了。王鬆吼道:“你們幹嗎?是不是要拉偏架?!”這一聲吼,一樓二樓不少腦袋都探了出來。

張永新說:“排長,這不是拉偏架,是在保護你,你要真跟我動手,第一,性質變了,第二,你會吃虧,你好好想想吧,剛才那個故事就是在教育你,遇事別衝動,發火前好好想想,自己該不該發,能不能發,配不配發。”

說完大搖大擺走回房間,留下了滿眼血絲的王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