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貓和老鼠

新兵連是這麽一個奇特的存在,每天跟你睡一間屋裏的人,有可能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白天強度太大,吃飯不讓說話,晚上還可能加訓,一進屋所有人都像是被吸進被子裏,連屁都忘了放就被疲勞一拳錘到夢裏。能說上幾句悄悄話的,一是洗漱時間,可以耳邊偷偷講幾句,二是上大號,一旦確定旁邊幾個坑沒人,憋在肚子裏幾天的閑言碎語便隨著大便傾瀉出來,而且這些話往往比大便還髒。

沈原和趙小軍嘴就夠髒的,惡魔,性無能,生兒子沒屁股,給三分顏色就開染坊,拿著雞毛當令箭,摻和著京罵和東北罵,所有能想到的不良詞匯都獻給了班長張永新。如果吳論在邊上,他們會罵的更起勁,想勾開吳論那張懶洋洋的嘴。通常情況下,吳論耷拉著眼皮,毫無反應,有天他們終於憋不住了,問:“卵,你怎麽跟273他們似的,不敢說張永新呢?”吳論說:“你們覺不覺得我們張班長他外公挺能生的?”趙小軍說:“聽上去像是句罵人的話,可我怎麽不明白呢?”吳論說:“不然他怎麽每天都跟死了個舅舅似的。”

卵是吳論的外號,新兵連,乃至任何一個男性群體,一個成員要是沒人給起外號,隻能說明他被大家排斥,外號越髒越讓人說不出口,說明你跟大家玩的越好。趙小軍一開始管吳論叫吳卵,因為他每天軟綿綿蔫乎乎的,不知道一天到晚在琢磨啥,後來吳論抗議,你們也不先看看我姓什麽?於是統一稱呼為卵。除了趙小軍自己,沒有人管他叫軍哥,因為他走路特別垮,都喊他趙垮,沈原的外號很好起,猴子,他也是從小被人這麽叫大。隻有張若穀的外號比較特別,273,是吳論給起的,這些人裏也就吳論跟他玩的還可以,吳論沒想給他起太髒的綽號,就拿絕對零度命名他了,但別人叫起來總覺得自己是在監獄。趙小軍常常憤憤不平:“卵,我被你整的老不愉快了,你看啊,你軍哥我每天結束了一天的辛苦訓練,準備放鬆身心拉個屎的時候,一不留神就能碰到那個273,有他在,我就覺得那個牢頭獄霸在瞅著我,屎都拉不出來了。”

最先想跟張永新拚命地正是趙小軍,新兵連第一周,主要訓練科目是軍姿和齊步走,齊步走看似簡單,卻快要了他的命。訓練時,張永新把齊步的動作要領吼了三通,就讓這7個人走,一走發現不對,隊列裏有個人走路的時候雙手雙腳全都抬起來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趙小軍順拐了。這順拐的毛病,沒當兵的人自己察覺不出來,但一走齊步就原形畢露,齊步走要求邁右腳時揮左手,邁左腳時揮右手,但有人就是同手同腳,費很大力氣才能扭過來,還得鞏固個十天半個月。而趙小軍不但順拐,平時走路還有股古惑仔趕去收保護費的勁頭,所以一走齊步,就像個喝了假酒的黑社會,走不出十米就會裂成兩半。

張永新站在趙小軍背後,調整了十多分鍾也沒把他擰過來,臉更難看了:“趙小軍,你是不是故意想找刺激?”

趙小軍說:“班長,我哪敢啊?”

張永新說:“那行,你現在用最大的聲音喊,‘我再也不敢了’,十遍。”

“啥?”

“讓你喊你就喊。”

隊列訓練的地方是一塊水泥鋪成的、麵積上千平方米的平地,全新兵營幾百號人都在這裏訓練,這片訓練場正對著山穀,趙小軍嗓門又大又粗,每喊一句,回聲能重複三四聲,喊了十聲後,整個訓練場上仿佛有幾十個趙小軍在一起求饒。吳論心想,張永新這種殘酷倒還有點幽默感。

但趙小軍確實不是故意順拐的,隻要不走齊步,他走路除了比較痞比較垮也看不出什麽毛病,但隻要齊步走口令一下,他的左手左腳和右手右腳就跟用502膠水沾上似的,掰都掰不開。這天早上三連各班本來要教完齊步走全部動作要領,但就因為趙小軍,八個人的進度全都慢了。下午訓練,張永新不知從哪兒找來跟尼龍繩,下巴朝趙小軍戳了戳,後者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要把自己的雙手捆上。

這下趙小軍炸了鍋,他是最要麵子的,上午的那十聲“我再也不敢了”已經讓他顏麵喪盡,這再綁住雙手走路,自己不跟囚犯似的,讓全營的人看他的笑話?他說:“班長,你這是人格侮辱,我不捆。”張永新說:“你要讓其他人的訓練進度都被你一個人耽誤嗎?”趙小軍歪了一下頭:“耽誤就耽誤唄,我沒看出這齊步走有啥用,真要上了戰場,你還傻乎乎走齊步啊,不被人一槍崩了?”

張永新愣了一下,什麽都沒說,突然伸手抓住趙小軍的脖子和腰,將他整個人空中翻了個180度,倒提了起來,這下吳論等人都看傻了,趙小軍一米八的個子,體重至少75公斤,而張永新個子一米七不到,居然像拎王八似的一手就把他提起來了。

張永新聲音低了下來:“捆不捆?”

趙小軍隻好就範。

下了操課回到宿舍,趙小軍眼角泛出了淚花,嘴裏嘟囔著:“太欺負人了,哥哪受過這種氣啊,以前哥欺負人的時候也沒這麽欺負啊。”沈原和吳論都安慰了他幾句,張若穀說:“班長的處理方式確實值得商榷,不過你說齊步走沒用也不妥當。古斯塔夫二世的時代,瑞士長槍兵正是靠著整齊劃一的隊列才讓歐洲各國的重騎兵束手無策,後來火繩槍時代,步兵對抗以列隊射擊為主,齊步走的作用是受過戰爭檢驗的,現在它或許作用不大,但有利於我們形成服從命令的肌肉記憶,對部隊整體的協同指揮來說是必須的。”趙小軍說:“273,向後轉,齊步走,請你從外麵把門關上,然後滾蛋。”

第二個想要他命的自然是沈原。

沈原這人遇事有一百個機靈,骨子裏卻是個懶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就算躺著也不舒服,還恨不得有人給摁摁腳捏捏背,再來個丫頭邊上點根大煙槍。用吳論的話說,最適合沈原的地方就是晚清的八大胡同。自從張永新教完內務標準,沈原的被子就很少出現在**了。新兵連規定,每天上午操課,排長要回營房檢查內務,第一天沈原的被子就被王鬆從二樓扔了下來,張永新說,他見過內務最差的兵,是把豆腐塊疊成了花卷,沈原有突破,把豆腐塊疊成了爆米花,別人想疊成這樣都難。張永新這人麵子第一,王鬆扔了一次,他絕不會再讓他扔第二次,於是之後不等王鬆檢查,張永新早把沈原的被子扔了下去。一周過後,沈原雖然裹在沙土裏睡了七天,也隻是略有長進,終於把爆米花疊成了花卷,張永新為表祝賀,終於不再把他的被子扔到樓下。

沈原這天回來,發現樓下沒有自己的被子,以為今晚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沒想到一回宿舍被子還是不在**。這時趙小軍推開門,一股臭氣撲麵而來,趙小軍扔了床被子在地上:“卵,273,老陶,你們身上沒凶器吧?別讓猴子找到,張永新把他被子扔茅坑裏啦。”

十月的東北,晚上寒氣逼人,沈原本是個仨瓜倆棗就載歌載舞的人,沒人理他也能自己逗自己一大跟頭,這天一直沒說話,晚上睡覺窩在軍大衣裏瑟瑟發抖,嘴裏念念有詞,趙小軍半夜趁張永新睡著了,湊到他耳邊問:“猴子,你別想不開啊,嘴裏咕噥啥呢。”沈原說:“一邊待著去,這是我老娘當年南下從一個大師那兒學的咒語,我在給變態下蠱呢。”趙小軍擦了擦額頭:“沒瘋就行,沒瘋就行。”

其實沈原不是疊不好,他是舍不得自己。疊被子這事兒,表麵上是個疊,實際上全靠壓,把蓬蓬鬆鬆的棉花壓緊壓實了,才能疊出想要的形狀。而用人力壓棉花,就像《食神》裏的莫文蔚錘牛肉似的,不但是個力氣活,還是個細活,得不厭其煩反反複複才能達到想要的效果。第一天教疊被子,張永新就說,你們的被子是剛發下來的,想疊成我這樣,光壓不行,得撒些水,當然你也可以不撒,我隻看結果不問過程。這句話一說出來,吳論和趙小軍心裏飆出幾百句髒話,東北這溫度,晚上讓人睡濕乎乎的被子,這人是吃米飯長大的嗎?但腹誹歸腹誹,他們還是照要求幹了。唯獨沈原沒灑,一是懶,二是在北京這種幹地方待久了,受不得潮。吳論之前沒勸過他,這次看他吃了這麽大一苦頭,什麽話也沒說,一腳踹在了張永新的被子上,趙小軍嚇了一跳,趕緊把被子拍幹淨重新整成了原樣,嘴裏不住說:“卵,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而且你自己也得小心,忘了那盆洗腳水嗎?”

吳論當然沒忘,不過他也沒弄明白,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吳論才是張永新的眼中釘,為什麽第一周吃虧的是趙垮和沈猴子。這倆人背地裏把張永新的所有直係旁係親屬都罵了個遍,遠遠超出五服,表麵上還是畢恭畢敬的。而他自己,雖然張永新交代的事他都不折不扣地幹了,但從沒拿正眼瞧過他。趙小軍和沈原勸過吳論,要謹記小平同誌的教誨,韜光養晦、善於守拙、決不當頭、有所作為,他立刻懟了回去:“你們這是老鼠舔貓,純屬找削。”

老鼠跟貓關在一個籠裏隻有兩個結果,配合貓,讓它玩開心了,可以晚點死,不配合它,壯烈犧牲,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