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英雄與裝配工

回去的路上稀稀落落,搞體能最累,但恰恰因為最累,人反而有資格放鬆。而恰恰因為能放鬆,就能看出關係的遠近。連長跟一班長和張永新走在最前麵,聊著NBA和意甲,指導員則跟王鬆一前一後,小聲說著什麽,王鬆臉上不太好看,張若穀、趙小軍、沈原和吳論則在隊伍的尾巴。沈原問吳論:“你說咱們倆每周這麽跑下去會不會掛掉啊?”吳論說:“掛就掛吧,掛之前我也得一把火點了這破兵營。”張若穀說:“沒那麽嚴重,咱們入伍前都是經過軍檢的,這種強度的體能訓練不會出現病理反應。”沈原給他一個白眼,四人陷入沉默,吳論又想起上午他那句“正常”,心想這人或許不是裝,而是腦回路確實跟別人不太一樣。

這時三班長走了過來,問道:“張若穀是哪個?指導員找你。”

張若穀大步走了過去,這時指導員已跟王鬆聊完。見張若穀過來,他也沒說話,而是放慢了腳步,開始做起擴胸運動。張若穀問:“指導員好,找我有什麽事?”他也還是一句話不說。張若穀有些窘迫,隻好跟著他,走得越來越慢。

這是指導員徐宏彬跟人談話時慣用的招數。主官談話,無非是好事和壞事,但主官又不喜歡手底下的兵猜到自己的意圖,一個連隊的兵,看起來都差不多,實際上往往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讓下麵的人摸得底兒透,以後就誰都管不住了。所以,無論好事壞事,人來了,先晾一會兒,讓他自己先琢磨,晾幹了,把多餘的情緒都甩掉了,之後的表揚和批評才有質量,人才能做出真實的反饋。

二人漸漸走出了隊伍,徐宏彬這才開了口:“我剛才回頭看你一路都沒放開跑,是有什麽心事嗎?懶得跟別人爭,還是不願出風頭?”

“這……我沒想過這些。”

“那你在想什麽?”

“什麽也沒想。”張若穀說:“就是在感受自己的節奏。跑步的美妙之處,或許就在於什麽都不用想,安安心心使用自己的肌肉,做個脊椎動物。”

“這更像一個健身愛好者的看法,而不是一個戰士。”徐宏彬的語氣親切中又有點兒責備:“這次新兵報到,你來的最早,我也一直在觀察你,老實說,結合你的履曆,我有點失望。能考進北大,想來從小到大沒少得過第一,但你這幾天的表現,怎麽說呢,什麽都完成的很好,就是缺一股爭第一的勁頭,也沒能體現你身為北大學子的優勢,更像是,更像是個老實聽話的流水線裝配工人。”

張若穀的眼神在空中凝滯了半秒,說:“指導員,這正是我的看法。我看過一些戰史,私以為,現代戰爭更像是大規模的工業生產,需要的是科學的戰略謀劃、戰場協同和後勤裝備體係。爭第一的戰鬥精神,在冷兵器和肉身相搏的時代是必須的,但在現代戰爭中,一個士兵能否做一個很好的執行者,保證指揮命令的層層落地,比事事爭第一的戰鬥精神重要得多。所以,士兵確實更應該做一個讓人放心的流水線裝配工人,而不是一個爭第一的英雄。或者說,如果我們把軍人看成一種職業,職業道德或者職業尊嚴遠比榮譽更重要。因為真正的英雄永遠是極少數,而在一個大的組織體內,執行力強的人才是真正可預期、可培養的。”

“還挺會總結。”徐宏彬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你就不想做個英雄?”

張若穀說:“從來沒有想過。英雄主義這種東西,我不敢說自己的體內沒有,但我會有意跟它保持距離。人們往往隻注意英雄的光彩,卻忽略英雄的軟肋,曆史上每個被蓋棺論定的英雄,或多或少都有以下幾個共同點:浪漫、粗放、破壞性,當然,還有無法抑製的對榮譽的渴望,或者說,虛榮心。這些都與我的個人價值不符。我是個經驗主義者,對習慣和秩序的尊重遠大於那點**。”

徐宏彬說:“如果你真的是個尊重習慣和秩序的人,就應該知道剛才這番話不能對你的上級說,也不能對別人說。”

張若穀愕然。

“對了,既然你想跟英雄保持距離,那麽,你對韓冰怎麽看?”

“雪豹突擊隊的那個韓冰?”

“對。”

“我知道他隻帶了一個5人小分隊,就全殲了挾持使館人質的B國恐怖分子,並營救了全部人質,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韓冰是全軍英雄模範,是我軍特種作戰史上的一部教科書,但據我所知,他身上就沒有你所說的英雄氣質,跟浪漫、危險、粗放這些詞毫不沾邊,至於虛榮心,如果你留意的話就知道,中央級的電視報紙采訪報道過他多次,他卻從沒露過臉。”

“這倒不一定是因為他不虛榮,而是怕恐怖分子報複吧。”

“如果真是這樣,他就不會留下自己的真名,也不會留下自己的聲音。”

“您怎麽知道是真名呢?”

“因為他就是從K師走出去的。”

徐宏彬頓了頓,說:“我常說,兵要有雙重人格,心裏同時要藏著一個小夥子和一個老人,大多數兵找不到心裏的老人,你的問題或許更大,從裏到外已經是個老人了。”

“你對現代戰爭的理解,當然已經超出了很多人的水平,但是,觀念仍停留在上個世紀。在大規模集團軍群的對抗作戰中,一個好的流水線工人或許能成為一個好兵。但在當代,大規模戰爭爆發的可能性不大,小規模局部戰爭以及反恐處突等特種作戰更有可能發生,這種類型的戰爭當然需要優秀的工人,但更需要英雄,而且,這種英雄與你的描述恰恰相反,他們有精細的專業分工,冷靜的頭腦,強烈的戰鬥意誌和求勝欲望,最重要的,創造力。他們不是刻板的執行命令,而是要依靠自己的想法和判斷,雖然處於熱兵器時代,但也隨時會與人性命相搏,但就是與你所說的虛榮心沒什麽關係。”

“至於浪漫啊、危險啊,那是記者形容他們的詞匯,在他們的字典裏不可能出現。如果把爭第一的求勝欲望理解為虛榮心,那我隻能說,你隻是喜歡軍事,或許能成為一個很不錯的業餘軍事愛好者或研究者,但永遠不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士兵,因為從骨子裏,你並不理解軍隊,也沒法愛上它。”

張若穀沒有說話。

“一個手執紅藍鉛筆,整天盯著地球儀的人,對戰爭的理解永遠是抽象的。你選擇來當兵是正確的,但出發點卻有偏差,如果你想真正了解部隊,不是單純地適應它、觀察它,而是從骨子裏化進去,再從你自己身上找到答案。”

徐宏彬笑了笑,說:“當然了,今天是你身為軍人的第一天,跟你談這些有點多餘了。隊伍就在前麵,先化進去吧。”說完揮了揮手,張若穀應聲向前,消失在隊伍中。

徐宏彬的笑容僵在臉上半秒,迅速收了回去,感覺很倦怠。他本想刺激一下張若穀,再暗示他新兵結束後來到自己的連隊,他會好好培養他,把他樹為榴炮二營三連的一個典型,繼而推向集團軍、戰區乃至全軍。現在看來,這個北大高才生離現實世界確實有些遠,不真正栽些跟頭,怕是扶不起來。

他回味著自己對韓冰、對特種部隊的描述,覺得是精彩的、飽滿的、妥帖的,但很難是準確的,或許那個素未謀麵的韓冰聽到自己這番話,會笑著諷刺自己,政工幹部確實很善於總結啊。是的,他越是總結的巧妙,就感覺自己離韓冰這種人越遠,特種部隊的人,需要的是一個精密的大腦和一副粗糙的神經,必須鈍化自己的感受,扔掉這些蕪雜的細微體驗,才能對環境做出準確及時的反應。

他已是K師目前最成功、最受矚目的基層政工主官,師政委不止一次當麵或背地裏表揚他,新兵三連是因為他徐宏彬,而不是董振俊才成為營長今年確定的樣板連。但他在這種愜意的成功中時常感到恐慌和不滿足,因為他真正羨慕的是韓冰這種人,所以他才必須跑在全連的最前麵,也必須像一個連長一樣,讓班長能坦然地翻他的兜,抽他的煙。即使是這個臨時成立、隻有三個月壽命的新兵連,他也必須這樣。但是,真正能加速他成長進步的,還是張若穀這種有希望成為典型的兵,這讓他感到挫敗。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但革命軍人卻是老的最快的人。徐宏彬在軍容鏡前看了看自己,今年是指導員第二年,不出意外,他將在年底被破格提升為副營職幹部,成為年輕幹部豔羨的對象,但他明顯感覺自己老了。其實不隻是自己,部隊的幹部戰士和地方的同齡人站在一起,看上去通常都會比對方老上好幾歲,這不僅是常年在陽光下炙烤導致的皮膚光老化,還因為部隊人操的心也是對方的好幾倍。徐宏彬這種主官不用說,師方政委對他的評價是心細如發,但他也知道,自己很多時候都是一團亂發,隻不過被精心的遮掩住了。

這些看似天真爛漫的大頭兵又何嚐不是呢,人老的最快的一段歲月,就是從新兵成長為班長,剛入伍時裹在軍裝裏還像個含著奶嘴的嬰兒,到了第三年也許就要負責一個班十個人的生死。幸好,這種衰老是可逆的,他還記得自己當兵時那個整日眉頭緊鎖的老連長,轉業後再見到他,雖然穿著依然土得掉渣,但眉宇間那股瀟灑怡然,在部隊裏從未見過。

徐宏彬確信,今天晚上這幫新兵就會開始變老,當然,張若穀不會。他看了看表,時針指向八點,示意值班員吹哨,在辦公室坐了一分鍾,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