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碧水澄明,往昔現波光

翌日醒來時,我發現身邊的床榻空空如也,段杞年已經起床,正在外麵指揮仙兵仙將們齊整隊伍。

急急忙忙地洗漱完畢,我低著頭往舞女那邊的馬車走去。溫雅見了我,神色十分慌張:“碧痕,你沒事吧?”

我強笑一聲:“沒事,怎麽了?”

“樂姑娘的人昨晚衝進馬車,將你的包裹翻了一遍,”溫雅抓著我的手還是冰涼冰涼的,“幸虧你昨晚未歸,不然……”

我眉心一動,疾步進了馬車,果然看見自己的包裹已被人翻過了。換洗衣服都還在,隻是那把剔龍刀肯定是被人看到了。因為我粗心大意,所以經常把剔龍刀變成正常大小放在包袱裏。樂菱曾和我們同住過一段時間,看到剔龍刀,自然明白我究竟是誰。

正在這時,車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碧痕姑娘在嗎?樂姑娘想請姑娘去一趟。”

溫雅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我按住她,搖了搖頭道:“無妨的,我去一趟就回來。”她這才白著臉,低低地對我道:“萬事小心。”

下了馬車,果然看到一個粉衣仙女立在一旁。

我將剔龍刀藏在腰間,跟著她走向樂菱的馬車。剛進去,就看見樂菱半躺在車裏,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笑容,十分和氣地道:“來了啊,快坐吧。”

我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坐了。隻見樂菱將左右仙女都揮退了,拉著我的手,道:“阿舒,你來尋你師兄,怎麽也不跟我通個口風呢?害我昨日白白擔心了,還以為你師兄為了一個妖族散仙就棄大局於不顧了。”

“是阿舒莽撞了。”她既然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我也就不便隱瞞。

“無妨。我知道你想幫你師兄,這次找你來也隻是想和你聊一聊。”樂菱細細地觀察著我的神色,“你師兄的計劃,你知道多少?”

我反問:“不就是偷襲蛇魔族麽?”

她一怔,掩口而笑:“我們是人界的散仙,拜蓐收大人的推薦才得以領仙兵去天池。天宮裏帶來的這些仙兵仙將是為了尋找北方玄珠,哪裏會幫我們偷襲蛇魔族?我還以為你師兄都和你說了呢。來,我告訴你。”

她笑容十分和婉,用一雙白皙的手撩開車窗簾,指著車隊中間的一輛馬車:“看見那個了沒有?那是我們擊潰蛇魔族的關鍵!”

那輛馬車和平常的馬車不同,蓋著厚厚的簾子和氈布,讓人看不清楚裏麵裝了什麽。我想了想,疑問道:“那輛馬車裏不是神鳥嗎?”

傳聞這次要送給蛇魔族的禮物,是一隻在朱雀大人神宮中養著的神鳥。隻是這麽多天來,隊伍一直在人間行走,神鳥一直被封在一個大馬車裏,我連一眼都沒有看到過。

樂菱道:“是神鳥,也是我們成敗的關鍵。你想不想看它身上的機關?”

“那是自然。”我還是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

“三更一刻來我的馬車找我,記住,別讓你師兄知道。”臨走時,她特意囑咐我。我點點頭,回到了段杞年的馬車上。

剛進馬車,我便感覺有段杞年審視的目光掃了過來。“樂菱找你都說了什麽?”

我不動聲色地道:“樂菱果然識破了我的身份,但是她沒說什麽,隻是讓我來問問師兄的打算,獻上去的舞女少了一人,該如何是好?”

“沒別的了?”他還是有些懷疑。

我極力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沒了。我覺得舞女的事倒沒什麽,樂菱如此行事,無非是想讓你主動找她。”

段杞年斜了我一眼:“少多嘴。”

我吐吐舌頭,哼著小曲,裝作百無聊賴的樣子看向窗外的景色。段杞年懷疑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終究是沒看出任何破綻。

我太了解段杞年了,他表麵上答應了夙無翊,其實心裏一直在尋一個機會將我送回靈虛山。

所以,在那之前,我一定要掌握偷襲的全部計劃,這樣才能穩穩當當地留在他身邊。

比如,那輛馬車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好不容易捱到了夜深人靜,我趁段杞年睡熟,在他鼻子旁邊放了十個瞌睡蟲,便偷偷地溜出了馬車。

我裹緊了袍子,躡手躡腳地從帳篷裏偷跑出來。果然看到樂菱笑吟吟地站在月光下:“阿舒,你果然很守時。”

“你真的會帶我看神鳥?”

“當然了。”她詭秘一笑,兀自向前方走去。

我緊跟其後,這才發現今天的營地很奇怪,一路上沒看見半個仙兵。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笑道:“我早安排好了,不許任何人來打擾我們觀賞。”

“樂菱,神鳥到底有什麽機關?”

“你太心急了,”她看了我一眼,“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到地方我再給你講解。”

我點點頭,覺得這也算是樂菱的作風。到了那輛巨大的馬車前麵,樂菱放下燈籠,向馬車上的鐵鎖舉起手掌。隻見她的掌心散發出一團淡黃色的熒光,漸漸聚攏成一枚鑰匙的形狀。接著,鐵鎖應聲打開。

她沒理我,提裙走進馬車。我跟在後麵掀簾進去,隻見裏麵一團漆黑,不見了樂菱和她的那盞燈籠。

心頭那縷隱憂尚未離去,黑暗中便有一隻手伸來,一把將我拉了進去!我下意識地掙脫那雙手,胳膊上卻傳來一陣劇痛。待眼睛適應馬車裏的黑暗之後,我才看到那是一柄鋥亮的匕首。

下一個瞬間,我聽到鐵鎖的聲音,同時一陣詭異的香味直往鼻子裏竄。

不好,中計了!

我屏住呼吸,一個飛身向外撲,卻撲到鐵欄杆上麵,肋骨被撞得生疼。原來這馬車裏也有一個施了法術的鐵籠子。

正想念起穿牆咒,隻見燈籠亮起,樂菱的五官映在昏黃的燈光裏,是那樣詭異。她冷冷地看著我道:“阿舒,它嗅見血腥味會更興奮的,絕不會讓你痛苦很久!”

原來她劃破我的胳膊是因為這個目的。

說完,她鎖上籠門和車門出去了,腳步聲漸漸走遠。馬車裏重新落入一片黑暗中。

我轉動僵硬的脖子,想看看鐵籠子裏到底有什麽東西。這一看不打緊,嚇了我一跳。隻見那黑暗中閃著兩隻眼睛,每一隻眼睛裏都有兩個瞳仁!

一邊在心裏咒罵樂菱的口味太重,我一邊默念起咒符來。可是平日裏使得無比順手的仙術,到此刻卻集體失了靈。

沒辦法,使用仙術和妖術的前提是集中自己的意念,那迷香已經讓我頭暈腦脹了。

眼看那雙可怕的瞳仁向我靠近,而我也已經感受到它熱乎乎的氣息撲在我的臉上,卻無計可施。又或者,它已經在黑暗中張開了血盆大口……

怎麽辦,怎麽辦?

“好端端的二八年華大好仙途,怎麽能葬身虎腹啊……”我動彈不得,哀歎了一聲。

隻聽黑暗中一個聲音響起:“虎腹?我怎麽可能是那種凡物!人家好歹是一隻神獸!”

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最後的念頭就是,樂菱,你丫給我找了隻神獸,還算看得起我。

我並沒有死。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漆黑,身體依舊酸軟無力,半邊身子都火熱發燙。我不自在地翻了一個身,摸到了一把羽毛。

羽毛……

我打了一個激靈,敏捷地跳開,背靠著籠子,警惕地盯著黑暗中的那雙可怕的眼睛。

不料那活物突然開了口,聲音尖利:“小小人參精,連上古神獸重睛鳥都認不出麽?”那語氣中帶著鄙夷。

它若是要吃我,早就該吃了我吧?我猶豫在手指上擦亮一簇咒火,終於看清楚站在眼前的,原來是一隻巨大的鳥。紅色威武的冠,華麗炫目的羽毛,以及那雙帶有兩個瞳孔的眼睛。

“你就是神鳥?”

重睛鳥舉起翅膀,揉了揉眉心:“這還有什麽疑問嗎?我當然是神鳥神鳥!要不是看你是蓐收大人的人,你現在就已經是我的點心了!”

我遲疑:“你說我是……蓐收大人的人?”

“沒錯,你頭上戴的這根簪子就是蓐收大人之物。”重睛鳥道,“誰要是見到戴簪人遇難而沒有出手施救,誰就會被蓐收大人……胖揍!”

我想起鼻青臉腫的帝都土地神,有些無語。

“那既然如此,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重睛鳥直截了當地道:“不行。”

我頓時感覺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看來眼前的大鳥終究不是善類啊。

我偷偷捏起穿牆咒,猛地向左邊衝去。然而,就在我半截身子已經探出車外,背後忽然有一股力道拉住我,讓我噗通一聲跌回車廂。

眼前又出現一片黑暗,還有重睛鳥崩潰的叫聲:“喂!我又不吃你,你逃什麽逃啊!”

我跌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才喘口氣,道:“你到底想怎樣?”

衣領一緊,我竟然被重睛鳥給拎了起來。它歪著頭看我:“這裏悶壞了,許久都沒人和我聊天,好不容易看到一個人參精,我當然要多留你一會兒了。”

我呼吸困難,雙手死死地扒住衣領,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怎麽……都跟段杞年……一個德行。”

“你也認識段杞年?”重睛鳥將我放了下來。待腳一著地,我就趕緊縮進角落,咳嗽了兩聲,才答:“他是我師兄。”

黑暗中,重睛鳥沒了聲音。

我突然有些害怕。重睛鳥的反應,似乎有些不正常,它不會起意想要吃我吧?

擦亮咒火,我看見重睛鳥歪著頭看我。它問:“你是段杞年的什麽人?”

我猶豫了一下,道:“師妹。”

“騙人!”重睛鳥咄咄逼人起來,一步上前,“你如果是他師妹,你怎麽會不知道我是誰,為什麽在這裏?”

“我……我真的是他的師妹,他,他不讓我幫他……”我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它是這樣喜怒無常的性格,剛才就應該用穿牆術逃走。

重睛鳥半信半疑地看著我:“那樂菱為何要殺你?她們是第一次送活物來給我吃,沒想到一送就送了一個千年人參精。”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樂菱說,這輛馬車裏有擊潰蛇魔族的關鍵。我想幫師兄,就來這裏看看,沒想到會中了圈套。”

重睛鳥默了一默,忽然問:“你看過鳥笑起來的樣子麽?”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道:“沒有……”

“鳥笑起來很可怕,會嚇死人的……”

“嗯,這個和我們剛才討論的話題有什麽關係嗎?”

重睛鳥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衝著我大喊大叫起來:“笨蛋笨蛋笨蛋!你這麽容易中計還想幫你師兄?笑死鳥了!”

然後它張開嘴巴哈哈笑了起來。我默默地扭過頭,不可否認的,鳥笑起來真的……好可怕。

等它笑完,重睛鳥才優哉遊哉地臥了下來:“樂菱沒有騙你,我的確是偷襲天池的一個關鍵。”

我好奇地問:“師兄他是如何打算的?”

“計劃是這樣的——段杞年進入天池,會將我送給蛇魔族的魔王。那一天他會騎著我為魔王演示,喜歡珍奇異獸的魔王定會十分感興趣,我會在他靠近我的那一瞬間,將魔王劫持……擒賊先擒王,這樣蛇魔族沒有了主心骨,就會潰敗。”

原來是這樣。若是按這個計劃,死傷的確是最小的。

我道:“可是……堂堂魔王哪裏會那麽容易上當呢?”

重睛鳥道:“自然是事先打探好了魔王的興趣啊,而且神獸屬於仙界,仙界向來光明磊落,所以魔王不會想到我會劫持他。”

“我還是覺得不妥。”

“妥與不妥都和你無關啦。”重睛鳥不耐煩地道,“好啦,你該回去啦!”

我半信半疑地觀察著它,但是重睛鳥閉上眼睛兀自睡了起來,一時半會也探不出什麽,隻好念了一個穿牆咒,走出車外。

外麵晨光熹微,淡藍色的薄霧籠罩著營地,依稀看到有士兵走動開始埋鍋造飯,一股飯香飄了過來。

折騰了一整晚,我饑腸轆轆地向段杞年的帳篷走過來。剛要掀開簾子,隻見眼前一晃,段杞年從裏麵走了出來,皺緊眉頭問我:“你去哪裏了?”

我一邊訕笑,一邊撓頭,道:“我……我去旁邊晨練了。”

“胡鬧!”他鐵青著臉嗬斥,“靠近天池仙地,要小心才是,怎麽能行事如此莽撞?”

許是聽到了聲響,樂菱從帳篷中走了過來,她看到我明顯大吃一驚,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段郎,既然碧痕姑娘無恙,就算了吧。”

她麵上笑得和善,那笑意卻漾不到眼中去,讓我的心徹底涼透了。以前我隻覺得樂菱愛揶揄人並無惡意,沒想到她竟然對我動了殺機。

我瞥了她一眼,別過臉不說話。

“好了,已經到了鬼森的邊界了,大家好自為之吧。”段杞年指著前方,示意給我們看。

山風拂過來,吹起了他的衣袂。我怔了一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發現腳下踩著的是一塊巨大岩石,岩石下是一望無際的森林。

“通過鬼森,就到了天池了?”我問。

“還要渡過幽冥鬼河,才能到達天池。”段杞年眼中流露出一絲痛苦,道,“來人,拿來一隻燈籠。”

仙兵捧上一隻紙燈籠,隻見那燈籠的白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咒符。他揮刀落下,將手指劃破,然後伸到燈籠上方。

鮮血一滴滴地落入燈籠。

樂菱緩步上前,同樣用刀將手指劃破,然後將滴血的手指伸到燈籠的上方。

我睜大眼睛,他們竟然以血做燈油!

“鬼森裏漆黑一團,就算是修為極高的仙人也隻能憑借著‘生’的意念走出去。如果誰動了任何私心雜念,便會迷路,永生不得重見天日。”

樂菱慢悠悠地道,“希望各自好自為之,別妄自動了心神。”

段杞年命人將那盞紙燈籠裏的燈芯點燃,朗聲道:“莫怕!這紙燈籠是有靈力的,大家跟著燈光走就可以了。”

我眯起眼睛看著近在眼前的鬼森,心裏暗暗有些憂慮。

“阿舒,莫怕,牽著我的衣袍。”段杞年走過來對我說。我吃驚地抬頭看他,隻見他低眸看我,目光中也隱含憂慮。

我點頭,伸手牽住了他的袍角。

剛進入鬼森,迎麵便撲來一股涼濕之風,滑溜溜直往人脖子裏鑽。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四處觀察了一下。鬼森裏麵都是兩人抱的參天大樹,巨大的藤蔓纏繞在樹幹上,上麵生滿了綠色的青苔,透著一股古老滄桑之感。

然而再往裏麵走幾步,那稀落的陽光便驟然消失,隻有前方晃晃悠悠的紅色燈籠。

我吃驚,猛然回頭,卻發現已經望不見來路了。按理說,剛進入森林時還略有些陽光,不會就走了這幾步就全部消失了吧?

“這是鬼森的夜咒,中了這種咒語的人眼前隻有一片黑暗,並且受到很多厲鬼的侵擾。”黑暗中響起了段杞年安慰的聲音,“不礙事,有這隻燈籠護航,厲鬼不敢來找我們。過一會兒,就能走出鬼森了。”

盡管知道他看不見,我還是點了點頭,扯了扯他的衣角:“師兄,我信你。”

語畢,我卻遲遲沒有聽到他的回答,正在不安,忽然腳下一個踩空,接著一陣天旋地轉,我感覺落入了一個深坑。

“師兄!”我下意識地去抓他的袍角,卻抓了一個空。而那盞在前方晃悠悠的紅燈籠,也不見了。

我穩住心神,摸索著向前走去。這時,黑暗中響起了一個濕潤陰冷的聲音,似是地府鬼魅:“沒用的,你永遠都走不出這鬼森的……”

我沒理那個聲音,繼續向前走去。那聲音又起:“你不信嗎?這鬼森陰氣太濃,最喜食千年日月精華養成的人參了……”

“如果我信你的話,那才真的是走不出這鬼森。”我冷冷地說,“樂菱,別鬧了。”

四周瞬間靜了一靜。

“你怎麽知道我是樂菱?”那聲音擯去了濕冷,果然是樂菱的聲音。我不緊不慢地道:“在進入鬼森之前,我就感覺有一個細節很不自然——為什麽要用你和我師兄的血做燈油?很快我就想到答案了,因為你們同是天池散仙族人,隻有你們知道如何通過這鬼森!”

“那又怎樣?”

“這說明,這鬼森和幽冥鬼池,以前都是你們的屬地,對嗎?”

樂菱一怔,複而格格笑起來,“你果真心思縝密,這裏不叫鬼森,幽冥鬼河也不叫這個晦氣的名字,而叫萬森……不過,這又能說明什麽呢?哦,我用仙族的招數來害你,你師兄不可能不察覺吧?他對此無動於衷,是不是就說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呢?”

我歎了一口氣:“樂菱,你想亂我的心神,用這種辦法太蹩腳了。”

“我不用亂你心神,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樣——他,為何不來救你?”

我默了一默,道:“樂菱,你是散仙族公主,師兄隻是你的侍衛……你自然比他對鬼森知曉得多一點!師兄之所以沒來救我,很可能是你用了連他都不知曉的秘法!”

畢竟知道樂菱對我動了殺意,我怎麽敢再掉以輕心?所以從進入鬼森之始,我便小心提防著她。若我沒有猜錯,她對我說的話不過是為了讓我心神紊亂的把戲罷了。

果然,樂菱沒了聲響。過了半晌,我忽覺身體變輕,似在緩緩上升。

一股奇異的感覺遍布全身,似是大夢初醒一般,那盞晃悠悠的紅燈籠又在眼前出現,而且我手中仍然牽著段杞年的袍角。

隻是手心裏都是冷汗。

原來落入深坑不過是樂菱的一個幻術罷了。

“怎麽了?這麽久都不見你說話。”前方傳來段杞年淡淡的聲音。我將他的袍子抓得緊了些,道:“剛才做了一個夢。”

“這裏黑是黑了點,但是你竟然這樣都能睡著?”

我幹笑一聲:“是啊,剛才夢見了一條竄來竄去的小花蛇。”說完,我特意停頓了一下,果然聽到樂菱在身後怒哼一聲。

“好了,你也別抓我這麽緊。”段杞年淡聲道,輕輕將袍角從我手心裏扯開。我還沒來得及失落,手就已經被他牽起:“這樣就好多了。”

他的手心帶著一點濡濕,卻很大很溫暖,讓我一陣心搖神晃。在這幽幽鬼森裏,隻有他能讓我感受到一絲安心。

“師兄……”我忍不住心中的一股欣喜。

然而就在這時,黑暗中響起了另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小花花,那是樂菱的幻術,你若是跟段杞年走了,才真的是萬劫不複。”

我大吃一驚:“夙無翊?”

“是我,”他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吞吐的熱氣撲在耳蝸,一陣癢。“別跟段杞年走,那盞紅燈籠也是虛幻的。相信我,這不過是樂菱的一個幻術罷了。”

“阿舒,別信他!”段杞年驀然抓緊我的手。我一個趔趄,跌進一個懷抱。“這個夙無翊是假的,是樂菱的把戲!”

樂菱在身後驚道:“段郎,我沒有!”

“還說你沒有……”夙無翊悠然道,“你對往昔的屬下動了心,所以對屬下的妹妹嫉恨無比,現在變出幻術來騙她,好讓她的意念永遠迷失在這片鬼森裏,對嗎?”

“我……我承認我是對段郎心有所屬,剛才也對阿舒用了幻術,”樂菱艱難地吐出這句話,“但是蓐收大人,我現在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舒,”段杞年加重了語氣,“別理這些幻象了,跟我走。”

“小花花,這個牽著你手的師兄才是真正的幻象,包括現在的這個樂菱。”夙無翊繼續道。

我心中疑慮重重,停頓不前。耳中傳來前後的仙將的議論聲,都在攪著我的神經,讓我無法思考。我心一橫,大聲道:“夙無翊,你若是真的,就變出原形來讓我摸一摸。”

他大為驚異:“我還以為你會問一些隻有我們才知道的事情。”

我一笑:“十年前,你變成白虎闖入靈虛宮的時候曾受過傷。如果你是真的,就能摸到那個傷口。”

聞言,他哼了一聲。

黑暗中,我感覺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我腿旁蹭著。我伸出手去,在他的耳朵上摩挲著,然後重重地一擰——

“吼!”黑暗中響起了一隻老虎的痛呼。

麵前這個夙無翊果然不是幻象!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傷口,我隻是想詐樂菱一詐。傳說使用幻術的人也會操縱人的意識,若我真的中了樂菱的幻術,難保她不會從我腦中竊取關於夙無翊的一切。

所以,我故意讓他變作一隻白虎,然後狠狠掐他一下。若他能感覺到痛感,便不是幻象。

可是那隻老虎明顯不滿,“嗖”的一聲,我便感覺一隻毛茸茸的物體躍到我的身後。然後衣領一緊,身體騰空而起,我在空中翻轉一周才落在毛茸茸的虎背上。

“阿舒!”段杞年焦急的喊聲傳來。

“段杞年,我帶她先走一步!”白虎的吼聲震**在鬼森裏,激發出長久的回聲。就在這一瞬間,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他為何要對著幻象說話?

風聲從耳邊擦過,身下的老虎在疾速向前方奔跑,我能夠感覺到他強健有力的腿骨和肌肉。我急了:“夙無翊,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冷冷地回答:“讓你和那些人在一起,我很不放心。”

“他們不是幻象嗎?”

白虎頓了一頓,才道:“不是。”

我差點從虎背上掉下來:“可你剛才說他們是樂菱變出的幻象!”

“那個散仙族公主哪裏有那麽大的本事,敢蒙蔽你第二次?”他嗤笑,“我隻是想試驗一下,你會相信我還是相信段杞年?”

這麽說,剛才的段杞年是真的?

從指甲裏刷地抽出剔龍刀,我抵在白虎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地道:“夙無翊,你敢再無聊點嗎?”

“我,不喜歡你和他在一起。”它絲毫沒有畏懼鋒利的刀刃,“這個理由不那麽無聊吧?”

我眯了眯眼睛,緩緩地將剔龍刀收起來。

讓我收刀的,不是礙於他在仙界的身份,而是它無所畏懼的氣度。

前方有一處亮光,隨著白虎的前行,那個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最後萬千道光線一起迸發,我隻覺整個人瞬間融入那炫光璀璨中。

睜開眼,隻見麵前是一條清澄明淨的碧湖,像一塊美玉般落在青山的懷抱中。清亮的天光落在水麵上,映出一道道粼粼波光。

“這是……”我猶豫地問,“幽冥鬼河?”

夙無翊已經重新變為人形。他站在河邊伸了一個懶腰,眯了眯眼睛,道:“以前叫做天池。”

我有些無言。樂菱告訴過我,這裏曾是他們仙族的領地,後來被蛇魔族占去了。

“這十五年來,蛇魔族用各種法術改造了天池,叫做幽冥鬼河,所以誰都吃不準這裏會有怎樣的變數。”夙無翊心情大好地拉起我的手,笑得悠閑自在,“走,去泛舟湖上?”

容不得我說不同意,他已拉我上了靠在岸邊的一條小船,轉眼間就飄至湖中心,**入一片白色霧嵐中。

他靠在船頭,一身白衣勝雪,衣襟上開了幾朵紅梅,灼灼如紅胭。

“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麽要將你帶到這裏?”他溫然而笑,伸手撥動碧水,帶出一串晶珠。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讓閑雜人等打攪我們。”他恬不知恥地說道,然後打量了一下我發怒的臉龐,“你生起氣來也是挺好看的。”

“夙無翊!”

“好,我來解釋。”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漬,悠悠然看著我說,“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其實都是在天池。我混入蛇魔族打探北方玄珠的下落,還通過各種方法收集了一些關於鬼森和幽冥鬼河的秘聞。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幽冥鬼河是很可愛的。”

我苦笑。他果然不是那種輕易放棄的上仙。

“哪裏可愛?”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將手指伸進嘴裏,一眨眼的功夫,那手指已經滴血。他將手指伸到河麵上,讓指尖血一滴滴地落入河麵。

我大吃一驚,眼疾手快地將手往懷裏一揣,警惕地看著他。

他澀澀一笑:“方才經過鬼森,你也大致明白了,仙族之血可以引路,幽冥鬼河也是如此。如果將鮮血滴入河水,就可以從河水中看到自己的曆曆往事。”

我下意識地往河水中望去。果然,如鏡河麵上開始出現了一幅巨大的畫麵,似是……一座深山。

那深山怎麽看怎麽熟悉,我在腦海中苦苦搜索,猛然記起——這不是師父給我看過的幻境嗎?在幻境中,段杞年上山采人參,然後師父無意中給了他一條姻緣紅線,從此我和他結緣……

“你大概不知道吧,你還是一棵小人參的時候,我們就相識過。”夙無翊的聲音冷然響起,讓我打了一個激靈。

的確,師父說過,從人參精變成凡人之後,我都不記得做妖精時的往事了。

河麵上的巨幅畫麵開始變幻,我看到一個穿著紅兜兜的女娃娃小心地撥開一叢綠草,好奇地看著血跡斑斑的白虎。她伸出指頭小心地戳了戳虎皮,卻被猛然抬頭的白虎嚇了一跳。

“這是……我?”那個小女孩的眉眼和我真的很像。

“那就是你,小花花。”不知何時,夙無翊來到我身後,輕輕地擁住我。

我忘記了掙紮,隻呆呆地看著河麵上的幻影。雖然那些事情於我來說都不記得了,但仔細回想,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夙無翊曾對我說過,我曾在人界生活過一段時間的。我沒想到,他竟然是和我在一起過。

驀然,腦中一陣劇痛,無數古舊的畫麵紛至杳來。我渾身發抖,身體蜷縮在一起,卻記起了無數件往事。

不錯,我曾經和夙無翊是舊識。

那時候,我還是一隻生於山林,長於山林的人參精。有一天,我在草叢中發現了一隻白虎,它是那樣威風,隻要它在我身邊就沒有別的精怪來欺負我。

彼時,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從路邊采一朵野花給白虎戴在耳朵上。白虎傲嬌地扭過頭……

後來有一天,無數武林中人手執刀劍從山下衝上來,企圖圍剿白虎。就算知道白虎能輕鬆應對他們,我還是急了,搖身一變變作女鬼模樣,將那些人嚇退。

一切歸於平靜的時候,白虎問我,隻要殺了我,你就能成為新一任戰神,你為什麽不殺我,反而要幫我?

我歪著頭想了一陣,格格笑起來:白虎哥哥,我才舍不得你死呢,我要你一輩子在我身邊。

那段日子真的很美好。

再長大一些的時候,我的愛好變了,喜歡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騎著白虎,手執桂枝在山林裏四處遊**,結果不巧被一位文人看到。過了幾日,白虎告訴我,那個文人將我命名為“山鬼”,還讚我“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白虎哥哥,我美嗎?我抱住它的脖子問。

它從鼻子裏呼出粗重的熱氣,停了半晌才甕聲甕氣地回答,你比九天上的七仙女還美。

我滿意地拍拍肚皮,一頭紮進我的人參窩,打算睡個好覺。意識變得朦朧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問,你說的一輩子,可做得準?

一妖一虎就這樣相伴於山林,將日子過得無比自在。他們都忘了,再自在的日子也有終結的一天。

那天,段杞年和司情仙君上山,采去了小人參。小人參已經滿了千年修行,所以得以幻化成人,變成嬰兒在仙君的懷裏大哭。

等白虎銜著一隻野兔回來,隻看到空空如也的人參窩。它急得漫山遍野地尋找,可是再也找不到那隻逗他開懷的小人參了。

“你知道嗎?上窮碧落下黃泉,我找你找了好久,卻萬萬沒有想到你已經再世為人……我甚至讓地龍神君為我獻上一本《人參誌》,以確定究竟如何才能讓你恢複前世的記憶……”他將下巴擱在我的肩頭,喃喃地道。

我想說什麽,卻如鯁在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往臉上一抹,已經滿臉是淚。

“小花花,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嗎?”他扳過我的身子,勾起手指抹去我的眼淚,“來,我慢慢告訴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如果我想知道更多的事,是不是將自己的血滴入河水就可以了?”

笑容凝滯在他臉上。夙無翊沉默了一下,才道:“是,可是我不希望你這樣。”

“為什麽?”

他道:“你命中注定有一次錐心之痛,而萬事都有可能是誘發錐心之痛的因。我舍不得你冒險。”

見我無語,他低頭問我:“就由我告訴你全部事情,好不好?”

我正要回答,忽聽耳畔“嗖——”的一聲,一道水花遽然而起,將我從回憶中驚醒。回頭看去,隻見有一人淩波水上,踏水而來,身形無比矯健。

夙無翊鬆開我,用手中折扇一下一下地打著手心,悠然望著那人:“來得倒挺快。”

說話間,那人已到跟前,飛身上船,一把將我扯了過來。我抬頭看著他:“師兄。”

“阿舒,你還好吧?”段杞年口吻清淡地問我,摟著我的手卻力道十足。夙無翊一怔,打開折扇哈哈一笑:“這話問得忒好笑了,我能將她怎樣?”

段杞年低笑一聲,道:“蓐收,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從一開始就有意無意地靠近她,你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夙無翊斜溜了他一眼:“你還是先處理好你和那個公主之間的關係吧!記住,你是她師兄……所幸隻是師兄。”

他說完,燦若寒星的眸子往我這邊一掃,然後便緩步立於船頭之上。水風拂來,將他的衣袂吹得翻卷不已,整個人看上去渺然出塵。還未等我說出話來,他整個人往後一仰,便翩然落入水中。

“夙無翊!”我失聲道。趴在船幫上一看,碧溜溜的河水清澈見底,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放心吧,這天池之水還淹不死西方神獸。”

段杞年說罷,撩袍在船上坐了下來。我這才看到樂菱率領著另一隊人遠遠地跟了過來。

“你被他帶走之後,我先趕了過來,怕你出意外。”他淡聲地說,眼眸中一絲情緒也沒有,“但是我好像想多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幹脆低頭不語。

“也許我並不是擔心你的安全,而是看到你突然間信了別人,心裏有些失衡罷了。”段杞年唇邊彎起一個笑弧。

“師兄,我隻是以為那是樂菱變出的幻象……”我急聲辯解,但看到他舉起的手掌,將剩下的話語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的頭低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到那高束的墨發上的玉冠,恍惚記起那還是我親手為他戴上。

我突然有些恨夙無翊。以前,我是段杞年身邊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師妹,現在我記起了那些無法忽視的前塵往事,我該如何和他相處?

那些紅得絢麗的夕陽,那些銀鈴般的歌聲,那些坐在白虎背上漫山遍野地逛**的悠閑日子……原來我和夙無翊的羈絆竟然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而且聽他的意思,我和他相識的時間,還不止這些?

本來一顆心是完完全全屬於段杞年的,現在卻突然淪陷了一大塊,讓我不知所措。

“對不起,阿舒……”段杞年的聲音有些異樣。我這才驚醒,發覺有些不對勁,忙上前去扶他,他卻推開我,口中噴出一口鮮血。

我怔怔地看著船底上的血跡,渾身戰栗。

“師兄,你、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