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陰錯陽差,惹一世情苦
入夜。
天空猶如一匹上好的墨色絲絨,上麵嵌著無數顆閃爍的星子。
我躡手躡腳地從屋中出來,側耳聽了一陣,確定師父房中靜寂無聲,才念動仙咒,騰雲駕霧地向中天仙宮飛去。
天上人間是截然不同的境地。在人間是烏黑的深夜,而在中天仙宮,金烏神依然用九十九顆金烏照耀著仙宮,亮如白晝。
踏上仙路之後,我看了下四處,發現沒有什麽仙人路過,便搖身一變幻化成夙無翊的模樣。他送的那根白玉簪雖是女簪,但好在樣式簡單,念個咒術稍作修改就能當男簪用了。
仙界戒備森嚴,不知道化作夙無翊的模樣能不能混進去。
手往半空裏一抓,便憑空變出了一把扇子,扇麵上紅梅朵朵。我往旁邊的碧瑤池中一望,映出的正是夙無翊那張俊俏的臉。
師兄教給我的幻術就是好,一般的仙將根本就認不出我的真麵目吧。
沒想到那廝人緣還不錯。路上遇見了幾位神仙,他們看見我之後都笑眯眯地向我打招呼。還有幾位女仙滿臉赧色,羞答答地邀請我去某地赴宴。我趕緊敷衍幾句,憑借著記憶向夙無翊所在的西方神宮走去。
宮門口有兩名守衛,看到我抱拳道:“宮主!”其中一人好奇地問:“宮主不是參加群仙宴了麽?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我揉了揉太陽穴:“酒喝得有些大,就早回來一會兒,快領我去歇息。”
“那地龍仙君送來的寶物,宮主是現在過目還是等明日?”
寶物?
我心思頓時活絡起來,忙道:“地龍送寶物來了麽?快領我去看。”
“是。”
跟著守衛往神宮裏走,我心裏樂開了花。眼睛一溜看到守衛的腰牌上寫著“芍藥”二字,話也多了起開:“你喜歡芍藥這個名字不?”
“芍藥是宮主賜的名字,末將自然喜歡。”
我撇了一下嘴。沒想到夙無翊品味這麽俗,將自己的宮將都以花命名。
守衛帶我走進一間宮室,恭敬地對我道:“宮主,寶物就放在案上,請過目。”
“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忙走上前去,看到案上放著一本厚厚的古書,上書三個字《人參誌》。翻開布滿斑駁痕跡的封麵,我看到書裏畫滿了一棵棵人參。
人參有什麽好研究的?我看得索然無味,放下書四處張望了一下,頓時大吃一驚。原來這間普通的宮室裏竟然有那麽多的寶貝。什麽八丈紅珊瑚,東海玉珍珠,九玄明夜珠,都統統堆放在旁邊,散發著誘人的金光。
“夙無翊啊夙無翊,你拐走了我的師兄,要你點玉珍珠不過分吧?”我一邊咕噥,一邊順走了一把玉珍珠。這玉珍珠是東海奇珍,是煉製丹藥不可多得的良材,我和師父已經尋找了大半年了。
因為做賊心虛,我也不敢呆久,忙使了個幻術就下了凡間。當然,這回去的一路上遇見了無數神仙,見了我都畢恭畢敬。
我暗笑,沒想到我的幻術已經這麽高深了,竟然無人認出我不是夙無翊。
到了人間,天已大亮,我故意往菜市逛了一圈,拎了一籃雞蛋回家。剛進門,就看見師父坐在門廊下,看見我淡淡地道:“清晨不見徒兒,為師還以為你去天界找你師兄了呢!”
我幹笑:“怎麽會呢,師父!我去菜市了。”
不敢看師父的神情,我一貓腰就進了廚房。
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預見到某種災難,這三天來,我的太陽穴總是跳個不停。所幸明天就是準備回靈虛宮的日子了。
這天,我起了一個大早,將細軟都妥帖地收拾了,然後便向師父的房間走去。剛要敲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沉鬱的聲音:“花舒顏?”
我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當我轉身,看到身後望著我的天璣大將,和他身後齊整嚴肅的天兵天將之後,更是嚇了一跳。
我立即想起了那一捧東海玉珍珠。沒想到夙無翊這麽小氣,竟然動用天兵天將來抓我。我心頭狂跳,麵上卻道:“仙將有何指教?”
天璣大將冷傲地睨了我一眼:“花舒顏,七星天君有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我強笑道:“仙將,我,我……”
正在囁諾,忽聽房門吱嘎一響,回頭便見師父走了出來,凜然道:“仙將,我這徒弟素來老實愚鈍,不知七星天君請她去做什麽?”
“去做什麽,到地方不就知道了?”天璣冷笑,“司情仙君不會是護犢子,不想讓我帶她走吧?”
我下意識地往師父那邊湊了湊。然而還未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師父猛然拉到身後,然後我隻看到麵前迸發出一片耀眼的仙光。
“老頭,你不會想在人界和我動手吧?”天璣用刀擋住師父的拐杖,咬牙切齒地道。他身後的仙兵齊刷刷地將手中大刀往前一指,如同刺蝟一般。
我抹了一把汗,衝上前道:“天璣仙將,東海玉珍珠是我拿的,全都還給蓐收大人!這樣總行了吧?”
天璣從齒縫中逸出二字:“不行。”
他驀然身形一晃,用了個漂亮的分影幻術分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仙將抵擋著師父的拐杖,然後鐵掌向我伸來,蠻橫地將我的衣領一提。我被他抓在手中,全無掙紮的餘地。騰空飛起的時候,手邊一涼,是夙無翊送我的那枚白玉簪子從袖中滑落。
站在雲端上往下望,隻見無數仙兵將師父團團圍起。
我急忙對身旁的天璣道:“仙將,這件事和我師父無關!”
“我自然知道,不然也不會隻捉了你來。”天璣輕蔑地道,“這次你犯的事可大了……”
我心頭一悸。
天璣繃緊了一張臉,不再理會我,扯著我的衣領駕雲向仙宮飛去。轉眼間,麵前雲海茫茫,在那仙氣繚繞的盡頭,遙遙可見中天仙宮的身軀了。
我一路被天璣押解到仙宮,在九曲廊回中遊走,最後來到了一處宮閣,宮門上書“七星天府”。
“進去吧,自求多福。”天璣將我往門裏一丟,冷哼道。
我忐忑不安地往宮閣裏走去,眼見著蒸騰白霧之中有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很有幾分仙風道骨。我料定那就是七星天君,便跪倒:“散仙花舒顏拜見天君。”
人影瞬間便來到我的跟前,接著一個沉沉的聲音響起:“你這妖孽,可知罪?”
我垂頭喪氣地道:“天君,花舒顏知錯,不該偷了蓐收大人的東海玉珍珠,許是他急著煉丹,才搞了這麽大的陣仗。”
“哼!”
七星天君冷哼一聲,提高了聲音:“這次不是蓐收大人,而是帝都的土地神告你!”
帝都土地神?
我茫然。中天仙帝在人界設下一百零八個土地神,就數帝都的土地神最為尊貴。隻因帝都土地神沾有龍氣,自然在中天仙帝麵前得臉些。我就是生了一百萬個閑心,也不會招惹他啊!
“花舒顏,你藐視仙規,在人界殺了人不說,還將帝都的土地神折辱了一番,可有此事?”霧氣收了一收,露出七星天君的容顏。他精神矍鑠,胡子花白,目光銳利地望著我。
我感覺嘴唇都抖了:“天君,可是弄錯了?”
七星天君不以為然:“八月十五那日,你深夜未歸,可是碰見了一個醉漢?”
我點頭。
“他可是先上前調戲你,然後你師兄出手幫你,結果他被你師兄美貌所惑?”
我憤慨。怎麽人人都知道這檔子事?
“那就是了!你師兄修理了醉漢一通,然後帶你回家。不料你心中懷恨,趁你師父師兄不注意,回頭尋到了這個醉漢,將他拆皮拆骨,然後又將帝都的土地神喚出,胖揍了一番。”
我張口結舌:“天君,我沒有做過!”
七星天君兀自從袖中取出一幅絹畫,刷地在我麵前打開。隻見畫上的帝都土地神鼻青臉腫,捂著腮幫子,流下了兩行寬麵條淚,悲憤地大喊:“仙帝仙君,可要為本神做主啊!”轉而看到我,又憤憤不平起來:“就是你揍的我?告訴你,我已經稟明仙帝,定要治你個不敬之罪!”
“有理有據,現在,你還有什麽話說?”七星天君將絹畫收起來,上麵的帝都土地神便沒了聲響。
我辯白道:“那晚我病發,暈了三天,怎麽會殺人?弟子冤枉,求天君明辨!”
“證據確鑿,你不要胡攪蠻纏了!”他喝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就死了這條心,安心在雷峰塔下受一百年的鎮壓吧!走吧,和我一起去見仙帝!”
門外走進來兩名仙將,將我的手反扭,押著我向外推搡著走去。
我不甘心地道:“天君如此匆忙定案,就不怕造成冤案嗎?你隻要去地府裏提了那個醉漢的魂魄來問問清楚,不就知道真凶是誰了?”
七星天君頓步,看我的眼神裏有一絲同情:“你以為本座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什麽?”我腦袋有點轉不過來彎。
他道:“真凶的確另有其人,隻不過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也算你倒黴,這次土地神鬧到仙帝那邊去,恰逢群仙宴,仙帝若不為他主持公道隻會顏麵掃地!你放心,一百年後你從雷峰塔下出來,少不了你的好處!但你若執迷不悟,不僅不能為自己翻案反而會吃啞巴虧!”
不帶這麽欺負人的!
我害怕極了,掙紮起來:“天君,我不要被關在雷峰塔下!”那仙將一使勁,我便覺手腕上傳來刺骨的疼痛,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正僵持著,隻聽有人慢悠悠地道:“誰要將你壓在雷峰塔下啊?也不問問我願不願意?”
我抬頭,看見師父站在宮門外,腳下是昏迷的天璣……以及一地的仙兵仙將。
七星天君臉色大變,後退一步:“司情仙君,你、你反了?!”
“你們才是反了。”師父捋捋胡須,且笑且道:“那殺人的是蓐收,海扁土地神的也是蓐收,怎麽不見你們去抓他?”
我失聲道:“真凶是夙無翊?”
難怪七星天君不想惹他,誰敢惹西方戰神?
“你莫要信口雌黃!”七星天君拉開架勢,“司情仙君,本座不怕與你過招!”
師父詭秘一笑,慢慢道:“我才懶得和你過招呢!”他晃了晃手中的拐杖,取下龍頭拐杖頭上掛著的一本書:“七星老兒,認得這是什麽書不?”
“那是你專掌的司情簿,記載著人間所有情愛姻緣。”
“不錯!”師父煞有介事地將書頁翻得嘩啦嘩啦響,“聽說七星天君你主管人界大小事宜?如果人界每一個男子都好男風,每一個女子都恨嫁,那麽到時候就有得你忙了。”
“你想怎樣?”
“你若不放了我徒弟,我就要人界大亂!”
“你敢亂來,我就稟明仙帝!”七星天君怒極。
師父慢悠悠地道:“你別忘了,情由心生!當人界開始衍生之時,便有了我司情仙君!本座是上古神祗,就連你們這些神仙的情愛都在我手掌心裏!在你稟明仙帝之前,我也可以給你和仙帝添一筆情緣。”
“你!你為老不尊,你大逆不道,你……”七星天君氣歪了臉。師父從懷中拿出仙筆,道:“你再出言不遜,我就在司情簿上寫上‘七星天君暗戀中天仙帝,中天仙帝將其收為後宮’!”
七星天君瞬間緘默。
我在腦海中想象了一下七星天君滿臉緋色地望向仙帝的場景,頓時有些惡心。師父也太重口味了吧……
“徒兒,還不快跟為師走!”師父向我伸出手來。
七星天君揮了揮手,鉗製我的兩名仙將便鬆開了手。我歡快地撲到師父懷裏:“師父,你太帥了!”
師父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裏,下巴在我的頭頂上蹭來蹭去。
“徒兒,崇拜我不?”
“崇拜!”
“我比得上你師兄在你心裏的地位不?”
“當然!”我順溜地答完這句話,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頭頂上突然落下一聲輕笑。
我訝然抬頭,看到師父那張臉已經變成了夙無翊。他摟著我,很是享受地道:“扮成司情仙君也不錯,總算是賺了一個美人抱。”
我大怒,一把推開他:“你卑鄙無恥下流!你……”
我驀然住了口。身後一片死寂,連帶著說話都有了回聲。
回頭,看到七星天君一臉尷尬,顫巍巍地道:“原來是蓐收大人,好說好說,人你這就領走吧。”
夙無翊懶洋洋地道:“告訴帝都土地神,眼睜睜地看著我的人被欺負而不出手,就該被揍!”
他的人?
我還未回過神來,七星天君看著我的眼神已經帶了一抹曖昧:“明白明白,我回去勸勸那帝都土地神,沒事幹撒什麽野啊!早知道她是蓐收大人的人,我找誰頂罪也不找她啊……”
我嘴角抽搐了兩下。
“還不走?”夙無翊掃了我一眼,拉著我晃悠悠地離開。走了老遠,我回頭還能看到七星天君和兩名仙將站在原地向我們揮手,順帶還送上祝福:“恭喜兩位喜結良緣哈!”
喜結良緣個頭啊!
我默默扭頭。
他展笑,麵容如春風拂柳。
“你怎麽知道我被他們捉去了?”
他從袖中抽出一根白玉簪為我插在發鬢上。“這次要不是這根簪子,我就沒這麽快知道你遭罪了。”
我心生疑竇。
他又道:“你知道你為什麽能扮成我的樣子而沒有露出破綻麽?並不是你的幻術有多好,而是這根簪子是我的貼身之物,沾染了我的氣息。”
原來如此……
這一次,我沒有避開他的手,任由他為我戴上發簪。他領著我來到仙路盡頭,溫聲道:“去吧,你師父還在家裏等你呢。後會有期。”
我點點頭,卻又想起了什麽:“八月十五那晚,你為什麽要殺了那個醉漢?”
“看著不爽。”
我無語,默默扭頭回了人界。
走到家門口時,正看見師父站在門口等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有蓐收保你,誰也動你不得。”
我悲憤地道:“師父,你為何不救我,要蓐收去救我?”
“當時我被仙兵圍了起來,蓐收突然出現,和我一起擊退了他們。然後為師在這裏斷後,蓐收去追帶走你的仙兵仙將了。”
聽上去也蠻合情合理的,我卻還是放心不下,問道:“師父,我記得八月十五那晚,我昏昏沉沉時曾看見自己的手變成了根須。這究竟是什麽奇疾?”
師父幹笑一聲:“你的手怎麽會變成根須呢?別胡思亂想了。”
我心中疑惑重重,每次提起我的奇疾,師父總是旁顧左右而言他,莫非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八月十五那晚,真的很不尋常。而且師父的那本仙書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據說上麵記載著所有情緣?
我留了個心眼。
待夜深人靜,師父睡去,我偷偷地潛進他的房間,將手伸向他拐杖上掛著的那本仙書。
係著仙書的繩子發出一點螢光,然後就啪嗒一聲,落在我的手裏。我貓著腰,就著從窗戶泄進的月光,翻開書扉。
仙書上記載的果然都是凡人的姻緣。什麽張三的妻子是李四,王二家的女婿是遠在千裏之外的達官貴人……漸漸的,我有些倦了,正想將仙書闔上放回原處,忽見翻到了一處“仙情錄”。
仙情錄……要查散仙們的情緣,是不是就在這個目錄下找?
我激動得手腳顫抖,順著這個目錄找了很久,終於看到書上有一行字:段杞年之妻為花舒顏。
熟悉的兩個名字,短短九個字,讓我震驚得無以複加。一瞬間的狂喜之後,懷疑、僥幸、滿足、不安等複雜的情緒奔湧而來。
我定定地看著那行字——段杞年之妻為花舒顏,反複確認,在認定我不是做夢之後,終於淚流滿麵。
明明知道他不愛我,我還是義無返顧地對他癡心。明明知道那天的吻不過是因為在南王府中了**,我還是忍不住懷念。
我輕聲喚醒師父,先向他請罪,請他原諒我偷看仙書之罪,再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求師父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師父果然守口如瓶,不肯多說一句,我便磕頭磕得更狠了。
我想知道,既然是姻緣天注定,為何師兄對我那麽冷淡?如果師父知道我和他有姻緣,為何還要我們在一處修仙?
終於,師父心疼了,長歎一口氣道:“阿舒,此話說來話長啊……”
我記起樂菱楚楚可憐的模樣,學著她的樣子側了側臉,用袖口沾著眼淚,淒然道:“求師父告訴我真相吧……”
師父嘴角抽搐,一跺腳脫口而出:“阿舒,其實你是一株人參精,隻是失去了前世的記憶罷了!”
我是……
人參精?
“啊!”我驚得目瞪口呆,想反駁卻說不出話來。我記起買醉的那晚,我最後喝下的是雄黃酒,然後就病發了。在昏昏間我看到自己的手變成了根須……還有,去參加仙宴的時候,仙娥曾對我說,妖族和低等隨從不得入內。還有還有,夙無翊常常喚我小妖精……
若我是人參精,那麽一切都解釋通了。
對了,夙無翊還收集了一本《人參誌》,難道也和我有關?我後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雄黃會將修為不高的妖精打回原形,所以那晚我喝了雄黃酒,所以就變回了人參?”我問道。
師父點頭。
“每個月十五,我其實不是發病,而是變回原形?”
師父道:“人參精和其他妖類不同,成精之後自然就會成為凡人,記憶也會消除。雖說你已經從凡人修成了散仙,但是每個月十五那晚,必會陽氣虛弱,妖氣旺盛,便會變回妖形。不過你有人參精千年的精氣和修來的道業,等你滿了十六歲,就真的可以成仙啦。”
“那你們是……如何收留我的?”我問得有些艱難。
他用拐杖在地上一搗,地麵便變成了明鏡似地,開始出現一些畫麵。
“這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那時為師我隻有你師兄一個弟子。有一天,我們上了山……”
我看到畫麵中,段杞年背著藥框,和師父一起在陡峭的絕壁上攀岩。他不比師父道行高,隻能用自己的手緊緊抓住繩子,手背上很快就勒出數道紅痕。
他的麵容明顯比現在帶了一絲稚氣,眉宇間隱含陰鷙。
“剛收你師兄為徒的時候,他剛從天池逃亡到江南……他的雙親和族人,都死在了妖族的鐵蹄之下,蛇魔族將他們的土地占為己有……那麽小的孩子,心裏有太多的仇恨,偏偏是個修仙的好苗子,於是我就想用修仙之術來教導他。”
我沉默地看著地麵。
畫麵中的段杞年,讓我感覺熟悉又陌生。五官沒有太多的改變,但是眼睛裏那刻骨的仇恨卻讓我不寒而栗。
我問:“師父,那天你們上山做什麽?”
師父拿拐杖敲了下我的額頭:“你不是問我們是如何收留你的麽?那天我們上山,當然是采你這株千年人參精嘍。”
原來,我是生在太行山上的一株千年人參。當年師父和師兄上山采藥,打算將我挖出來做一味藥引。
“阿舒,你知道你當時有多調皮嗎?我和你師兄花了三天三夜才尋到你的蹤跡。”師父捋著胡須說,“那時你已經成精,可以滿山遍野地行走。為了防止人參精偷偷逃走,所以采參人必須要用一根紅繩綁住參頭,定住它的元神,才可以進行挖掘。”
我覺得自己眼睛裏一定冒著騰騰殺氣:“然後呢?”
師父將屁股往那邊挪了一下。“然後……就將你挖了出來了啊!隻是為師我一時眼花,將姻緣紅線當做普通紅線遞給你師兄了。”
我倒抽一口氣,果然這裏麵蘊含著一個天大的烏龍!
姻緣紅線就是師父吃飯的家夥。人間傳說,今生有緣的男女的手腕上會係上司情仙君賜的一根紅線,憑著這根紅線,有情人終究會找到彼此。
“你師兄給你係上了姻緣紅線,挖倒是把你挖出來了,可是你們的姻緣也就注定了。”
“那師兄知道以後,很生氣?”
師父苦著臉道:“何止生氣,他差點就要不認我這個師父!本來他打算拿你做成一碗人參湯的,沒想到定下姻緣之後,他就不能殺你了,因為那是天賜的姻緣!他必須要等你十六歲之後娶了你,把這段姻緣給了結之後,才可以煮你……”
說到這裏,大概是發現我眼中的騰騰殺意,師父閉了嘴。
“什麽等我十六歲,我明明活過了千年!”
師父又將屁股往那邊挪了一點:“你做人參精雖然已經幾千年,但是化為人形卻要從嬰兒做起,這些年我們含辛茹苦地撫養你。你不記得了,你小時候你師兄還給你換尿布……”
“……”
我看到畫麵中的段杞年滿臉憤怒地向師父喊:“為什麽我還要等?為什麽!”而師父懷裏,是一個睡在繈褓裏的女嬰。
那竟然是我。
我問:“那師兄如何打算,不會真的在我十六歲時娶我吧?”
問這句話的時候,我心中是有著一絲希冀的。也許段杞年從天池回來之後就打算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呢?可是師父閃爍的眼神,讓我的心涼到了底。
“不行……散仙是可以婚姻嫁娶的,但你們將來都會成仙,而仙帝批準的仙姻是少之又少。”
“可是少之又少不代表沒有。”
師父無奈地笑了:“傻徒兒,強扭的瓜不甜,你師兄對你沒有那種心思……”
原來,這段姻緣是天地不容的啊……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徒兒,你莫要傷心……”師父囁諾。
我不語,透過窗望著天邊的一彎月亮,出了神。
翌日。
我和師父念動禦風咒,開始往靈虛山的方向飛行。不過倏忽功夫,就能看到那隱在雲層中的靈虛宮了。
盡管宮殿稱得上是雲窗霧閣,貝闕珠宮,仙人的居所上鑲嵌著五色晶璃,但看遍了凡間的繁華,靈虛宮的不染凡塵其實隻剩一片空虛寂寞冷。
沒有段杞年的地方,原來再美,也不是仙境。
我心情寥落地和師父一同走進宮門,立即有兩名仙童迎了上來。
“仙君,文昌帝君算到你今日會來宮裏,早擺好了棋局等你去下呢!”仙童向師父道。
我翻了個白眼,興趣缺缺。看吧,神仙有什麽好,整天過著這種沒有懸念的生活。
師父卻精神抖擻:“文昌老兒上次賴我三顆棋子,這一次我一定要扳回來,快領我前去!”
他匆匆跟著仙童離去,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宮門附近轉悠,這一轉,就轉到了紅梅館。
紅梅館的梅花尚未綻開,地上落了厚厚的積雪,但仙氣讓人感覺不到寒冷。我托腮坐在闌幹上,正看得出神,忽然看到一隊青衣仙童進來,每人執帚掃雪。
仙童裏也分等級的,最低級的仙童著青衣,掌宮內灑掃等一切事宜。可是他們這一掃,真是敗了我的興致。我想了一想,歪頭向積雪吹了一口仙氣,那些積雪便紛紛融化了。
“喂,積雪化了,你們不用掃了,還不快來謝我?”我向仙童們喊。
話音還未落地,那雪水竟然又變回了積雪。
這下我沒麵子了,再吹一口仙氣,積雪又融化了,然而不過轉眼一瞬,還是積雪模樣。
青衣仙童們隻顧自己掃雪,不搭理我。隻有一個模樣俊俏的仙童跑了過來,向我恭敬地一禮:“仙姑好。”
總算有個台階下了。我輕咳一聲:“這積雪是怎麽回事啊?”
“仙姑,這積雪其實是凡間一等一的精魄,因受了冤屈而徘徊世間不肯離去,仙童們掃雪就是為了化解他們的怨氣,用其他方法是化不去的。”
我恍然大悟,又疑慮起來:“那我以前怎麽沒聽說過?”
“這也是靈虛宮近幾年才發現的,因為是本性為善的精魄,所以怨氣不易發覺。”仙童伶牙俐齒。
我看著他生得實在是俏,就問道:“好嘴牙!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名為杏花。”
杏花?杏花……杏花!
他明明是個男娃娃,卻叫杏花!
我以為我耳朵聽錯了,卻莫名其妙地記起了某人古怪的癖好。那個人一副奸猾模樣,極愛花卉,扇子上繪著紅梅,手下的宮將也皆以花命名。
我忙不迭地跳開,警惕地看著他:“你到底是何人?!”
杏花嘻嘻一笑,身子開始長高,眉眼也發生了變化。最後,夙無翊那廝笑眯眯地看著我。可恨那些掃雪的青衣仙童依舊無知無覺,連看都不往這邊看一眼。
我涼涼地道:“夙公子,你來靈虛宮有何貴幹?!”
夙無翊笑容一滯,道:“別這樣嘛,我沒有惡意。梅花快開了,怎能少了我這個愛梅之人呢?”
我撇撇嘴:“真俗。”
“愛花之人俗不俗?”
“俗不可耐!”
他得意地笑起來:“那你就是一個大俗人,雪夜賞梅。”
記憶中有什麽東西被觸動,像一隻手撥動了暗夜中的琴弦。我有些心驚膽戰,不想再周旋下去,便縱身躍向天空。一時間,別宮處的仙童紛紛仰頭望著我。
我向他們大喊:“白虎戰神侵宮!”
喊完,我往地麵上一看,發現夙無翊不見了,原本站著的地方,落了一朵小小的紅梅。
靈虛宮上下所有仙童都出動了,然而遍尋夙無翊卻不得。他就如同一縷空氣,瞬間蒸發得幹幹淨淨。文昌帝君掐指一算,哈哈一笑:“西方戰神到訪,真是難得!”
“他暫時沒有妨礙,不如我們還去下棋?”
“那是當然,留個殘局心裏總是遺憾的,走吧!”
兩位上仙沒事人兒一樣又勾肩搭背地下棋去了。我氣結,幹脆用激將法:“師父,你是不是法力比不上他,才故意不理人家?”
師父但笑不語,文昌帝君發了話:“小人參,那西方戰神闖入靈虛宮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這麽別扭他,莫非他是來尋你的?”
“帝君,話說七分滿就好。走,下棋去。”師父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拉著他走遠了。
我一個人愣在原地,滿滿品著文昌帝君那句“莫非他是來找你的”的話,心裏震驚極了。
他找我作甚?
因為夙無翊這一打攪,我連每日的修習功課都沒有做好。
心煩意亂地從蒲葦上起來,我拿過仙童送來的飯菜,扒拉了幾口,勉強吃了個半飽。然後走回去,深呼吸一口氣,再坐下去修煉,卻始終無法心平氣和。
我終於苦惱地揪住頭發。
段杞年,我想你,想你!
我失魂落魄地躺在**,一枚玉簪從袖中掉出,磕在床沿上“叮”的一聲響。我撿起玉簪,放在燈下細細地看。
那是夙無翊送給我的,我從未仔細端詳過。此時才發現,那簪子的玉料極為稀罕,玉中帶水,沒有絲毫瑕疵。簪頭上,雕的竟是一朵梅花。
梅花,又是梅花。那隻臭白虎,到底想暗示什麽?
我眼睛一濕,記起了一些往事,關於段杞年。
我在靈虛宮長到六歲,才第一次見到了段杞年。那天,我正在紅梅館裏弄雪團團玩,忽然聽到有仙童喊:“雲念回來啦!”
雲念是段杞年的道號。
我抬頭,看到段杞年騎著一隻仙鶴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一片紅梅之中。白衣紅花,極俊美的男子,相映成這世間最美的一幅畫卷。
我看得呆了,反應過來,忙從樹上摘下一朵梅花戴在鬢上。
當時的我真傻,以為那樣就能變美了。
“玉念,快上去和你師兄打招呼啊!他在別處閉門苦修,這幾年你都沒見過他吧?”有仙童開始慫恿我。
我跌跌撞撞地上前,恭敬地一禮:“師兄好。”
他的袍帶上嵌著冰玉,掃在我的手背上,涼涼潤潤的。然後,他走了過去。
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師兄……”我不甘心地繼續喊。這一次他停步了,側臉乜斜了我一眼,道:“我沒有師妹。”
我心中一痛,羞辱和傷心的情緒夾雜著向我襲來。接著,我無力地倒在雪地上,呼吸困難,手腳冰涼。可我一點也沒有害怕,我隻是一直在想,他不喜歡我,他為什麽不喜歡我。
師父匆匆趕來,喂我吃下一枚丸藥,我才好了許多。他慈愛地將我摟在懷裏,說,徒兒,莫怕,莫傷心,晚上給你加一個饅頭好了。
師父懂我的愛而不得,懂我的無奈悲傷,可是他隻能用饅頭來安慰我。想到這裏,我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晚上的修習和現在一樣,我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最後,我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用那個饅頭去討好師兄,讓他對我好一點。畢竟,又白又香的饅頭,誰不喜歡呢?
我被這個想法鼓舞了,使勁咽了一口口水,一咕嚕從**爬起去尋饅頭。可是令人意外的是,放饅頭的盤子空空如也,那隻饅頭竟然不翼而飛。
六歲的我怔怔地看著盤子,忽然瞥見盤子旁有一朵紅梅。紅豔豔的,那般灼目。
那就是最初的記憶了。饅頭沒有送成,而師兄也依然沒有喜歡上我。
我把玩著手中的那枚玉簪,望著上麵的梅花,出了神。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不僅是思念擾心,還有那隻可惡的白虎,夙無翊。
窗扇吱嘎響了一聲。我循聲望去,隻見窗欞上印著一朵紅梅。
我分明記得,今天去了紅梅館,梅花還未開,如今怎麽就有紅梅了?
忍不住好奇,我湊上前去看,隻見窗格上也有一朵紅梅。心念一動,推開窗戶,我看到雪地上嵌著一朵朵的紅梅。
那不是梅花,那是白虎的掌印。
我穿了披風,戴好風帽,拎了一盞青絹燈籠出了門。因為是師父的徒弟,所以我的居所在仙人居附近,離紅梅館有半個時辰的腳程。在雪地上深深淺淺地走了半晌,總算是望見了紅梅館。
月光清冷,映在白雪上一片清輝,像是鋪了一層白銀。
進了院子,我走進梅林,避開橫斜的枝椏尋著。驀然,望見枝頭上有一點絳紅,光華燦然,我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紅梅,還是開了一朵。
我向那朵梅花摸去,不料平地刮起一陣風,卷起了那朵梅花。我驚得忙回身四望,卻見四下無人。
“誰,是誰?”我顫聲問。
有人動了我的鬢發,我下意識去摸,卻摸到一朵紅梅。
“得天獨厚的第一朵梅,自然是非你莫屬。”他在我耳邊輕聲嗬氣,像極了蠱惑。
我屈肘後擊,五指向後抓去,卻隻抓到他別在腰間的扇子。他適時躍了開去,避開我的招式,聲音裏微微惱怒:“早對你說了我沒有惡意,你為何不信!”
“就憑你?”
“就憑我!”夙無翊斬釘截鐵地道。
玉骨扇落在雪地上,撲的一聲打開了半麵。與此同時,我看到上麵用嫻熟的筆法畫著的盛放的紅梅,下麵“無翊”二字的落款,還有……一隻白虎。
那隻白虎有一身雪白的毛發,蜷縮著身子臥在梅花樹下,畫得栩栩如生。
我愣住了。
上一次他給我看的時候,扇子上怎麽沒有畫那隻白虎呢。
“你真的……不記得了?”他微微喘氣,問我。
我心頭一震。難道,他是……
夙無翊向我走來,袍角撩起一陣雪粉輕輕飛舞。“你不記得了,我和你,在很多年前就見過的。”
牡丹是國色,但是梅花也並不遜色,所以我覺得你已經很美了……記憶中,那隻白虎微微仰著頭,眼睛晶亮晶亮的,這樣對我說過。
不知道是冷還是怎麽,我隻覺得聲音顫抖:“你、你到底是誰?”
他微微一笑,呼出一口寒氣,道:“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
“其實,每個上古神祗都要經受一次天劫,而西方戰神每隔四萬年也要遭劫。屆時他神力減弱,會成為一隻略有仙力的白虎。在天劫沒有過去的時候,任何人都有可能殺了戰神,成為新的西方戰神。終於,第三任西方戰神也迎來了天劫,流落人界。
“那隻白虎就從窗台上鑽了進去,叼了饅頭就跑,不小心在窗欞上留下了一個掌印。和著自己所流淌的鮮血,那掌印就像是一朵梅花,紅梅。”
“吃了饅頭的白虎跑啊跑,跑到了靈虛宮的梅花館裏,倒在了一棵樹下。它的傷勢太重,靈力已經無法抑製住他的氣息,結果就引了幾個仙童過來尋。嗬嗬,不過,在仙童到達之前,饅頭的主人順著他的掌印,尋到了白虎。”
夙無翊認真地看著我:“故事的後續,你想起來了嗎?”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會不記得,當時的我一時好奇,跑到梅花館裏,卻在樹下看到了那隻半死不活的白虎。正在這時,身後遠遠傳來了仙童的聲音:“快,去那邊,那邊好像有異樣靈氣!”
“聽聞西方戰神近日流落人間,難道真的是他?”
“是他就太好了!若是殺了西方戰神,就能成為新戰神呀!”
“聽說這並不是殺生,而是仙道輪回。這麽好的成仙機會,怎麽能放過?”
白虎向我看了一眼,眼神裏都是祈求。也許是出於孩童的憐憫之心,我一揮手,揮落了許多紅色梅花,然後捧起積雪蓋住了白虎。
“咦?玉念,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揚起一張笑臉:“我在堆雪人啊,明早要給師兄一個驚喜的。”
“那你有沒有看到什麽不一般的東西?”仙童問我。
我搖了搖頭:“我一直在這裏,什麽都沒看見。”仙童半信半疑地四處搜尋,沒有發現什麽異狀,便搖搖頭走了。
白虎掌印和紅梅那麽相似,他們都沒有察覺。
這段往事,我怎會不記得?當時我扒開雪堆,小心翼翼地將白虎捧出來,用自己的仙力為它療傷。
“我當時問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麽?你對我說,你希望自己變美。”夙無翊將玉骨扇撿起來,拂去上麵的雪粉。
我勉強扯了一個笑容:“好像是這麽來著。咳咳,小白虎你好,小白虎再見。”
誰知他一把揪住我的風帽,輕笑一聲,道:“可我當時回答什麽來著?你幫我想想。我記得我當時說,牡丹是國色,但是梅花也並不遜色,所以我覺得你已經很美了。”
我生了薄怒:“你記得還問我?”
“那不同,兩個人一起想比較好,”他聲音裏漸漸帶了一絲曖昧,說出的話卻是讓人心驚肉跳,“然後我讓你換一個願望……你想了想說,那好吧,我要我師兄喜歡我。”
“……”
“修道哪裏能有這種俗念?如果我對靈虛宮上下說出你的心願,你說你還住得下去嗎?”
“你住不下去,隻好去尋你師兄,你說他會接納你嗎?”
“……”
我默了一默,道:“小白虎,不帶你這樣恩將仇報的。”
夙無翊將我扳了過來,嘴角勾了一勾:“我是以德報德。現在你最好的選擇,就是舍了你師兄,跟了我。”
“你為了了解我的脾性,還讓地龍神君送了一本《人參誌》?”
“對。”
“你為什麽這麽死纏爛打?”
“因為……”他似乎陷入了回憶,“當時我對你說,殺了我,你就能成為新的西方戰神,不用那麽苦苦地修仙了。你說,我要陪師兄一起修仙。於是我就是想看看,你師兄與你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你已經知道了,我隻愛師兄。”
“可我現在改了念頭,我要的並不多,”他容色不改,“隻要你的一瞬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