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晚上倒黴的王飛多喝了點酒,落了單,獨自在路邊嘔吐。被追得昏了頭的果洛沐英一頭撞翻了王飛,一看他的情況正合適,於是狠狠蜇了他一下,把他蜇得暈了過去,然後將幾乎已經孵化的卵注射到了他的身體裏。沒有了後顧之憂,它才放心大膽地走上了逃亡之路,直到前兩天,計算著孩子們快出世了,它才悄悄循著曾經在王飛身上留下的標記,找到了他。
到了這個時候,盤狁守終於聽明白了。
詹穀也明白了,從裏屋探出頭來,急吼吼地說:“也就是說,你把你的小蟲子放到了王飛身體裏!他現在生病,就是因為你那些小蟲子!”
果洛沐英沒說話。
大灰狼也沒說話。
盤狁守無語地看著他。
詹穀沮喪地縮了回去:“好好,我知道,隻要我在你們就不說話……”
他一消失,果洛沐英又恢複了說話的能力。
“對於這件事,我也覺得十分抱歉。”它說,“但是我也是沒有辦法。我的孩子們被追兵用磷粉做了標記,隻有藏在人體內才能躲過它們的追殺。”
大灰狼說:“妖怪聯盟五百年前就通過法令,禁止一切傷害人類的生殖行為,所有會傷害人類的生殖行為都有相應的辦法作為替代,違反這條法令的妖怪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難道這樣重要的事情你那個時候都想不起來了?”
果洛沐英激動地說:“我當然知道!但是在那個時候我湊巧隻見到了他!我已經在那裏躲了五個月,隻要再有一點點時間孩子們就能出生了!我也是沒有辦法!”
盤狁守說:“現在不是探討你生孩子是不是合法的時候……”他指指那
邊已經快被他們的談話嚇傻的王飛,“你說你要生孩子,可以;你要用人類的身體,也可以;你要躲避追殺,當然可以。但是……你到底想讓他怎麽給你生?”
王飛開始瞪眼睛,果洛沐英又開始絞它的六條腿,大灰狼則把腦袋扭到
了一邊。盤狁守問:“你不會從來沒有想過吧?”“那個……”果洛沐英的複眼巴巴地動了一下。大灰狼插嘴:“你真沒想過?”果洛沐英叫:“我當時隻是想逃避追殺!”意思就是,它的確沒有想
過。二妖一人同時看向可憐的王飛,臉上露出了無言的愧疚與同情。王飛現在已經顧不得狗說話或者蜜蜂說話了,他渾身顫抖,無比痛苦地
問:“你們……你們究竟想幹什麽?我的身體裏有妖怪?難道要我生妖怪出來?不要!不要啊!救命啊!”大灰狼不耐煩地說:“叫什麽叫什麽,現在貼了符咒,你就算是叫破喉嚨也沒人會來救你的!”盤狁守:“……”大娘啊,你的話聽起來很有歧義,簡直就像調戲良家
婦女的惡霸。他又問果洛沐英:“你們一般怎樣接生孩子的?”果洛沐英說:“我們從來都不接生孩子。孩子們一般出生在沒有生命的
管道裏……給它們一點食物,它們就可以自己出生……”
蜾蠃之所以捉螟蛉,其實並不是因為要把它當孩子,而是要把它當孩子……的食物。蜾蠃產卵在管道裏,然後去捉螟蛉。被蜾蠃刺傷的螟蛉將失去行動能力,被捉回蜾蠃的卵旁,待卵孵化後,幼蟲就以螟蛉為食,食盡而出。
現在倒黴的王飛就是那個管道兼螟蛉,一邊擔負著孵育的任務,一邊又被幼蟲當作食物食用。
大灰狼說:“妖怪蜾蠃和普通的蜾蠃有一些區別,妖怪蜾蠃的幼蟲吃的是精氣而不是血肉,他前段時間一直都沒有什麽力氣,就是因為這些蜾蠃幼蟲食盡了他的精氣。而剛才那一會兒他看起來似乎好了很多,那可不是因為幼蟲的母親被人抓住了——事實上,就算它們的母親被人殺掉也和它們無
關,因為它們和母親的生命之間沒有任何聯係。它們隻不過是因為快出生
了,所以才會出現暫時的蟄伏,他的精力才會恢複一點。”說到“殺掉”二字的時候,大灰狼看著罐頭瓶子裏的果洛沐英嘿嘿冷笑。果洛沐英縮到了罐頭角落裏,嘟囔:“但是,我的孩子們本來應該是明天才出生的……不該是現在……”大灰狼看了盤狁守一眼,盤狁守看看自己的左手,悄然將它藏在了衣袋裏。大灰狼說:“不管預產期是什麽時候,現在的問題是,你想讓這個人類
怎麽生?”果洛沐英:“……”盤狁守:“……”在另外一個房間裏聽著的詹穀:“……”王飛:“我不要!我不要生妖怪!”大灰狼安慰他:“這種事情已經由不得你了。”詹穀在裏屋高聲道:“你們不是說我有拒絕妖怪的體質,難道我不能做點
什麽嗎?”大灰狼和盤狁守對視一眼。“可以是可以,不過……”果洛沐英尖叫起來:“不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無辜的!你們不能
殺了它們!”大灰狼說:“但是你為了生孩子而傷害人類的話,就算果洛一族放過你,妖怪聯盟也不會。”果洛沐英繼續尖叫:“我沒想傷害人類!我隻是想讓我的孩子活下
來!”大灰狼說:“但是你要是讓他這麽生產的話,一定會要了他的命。”王飛呻吟:“我是男人!我不生孩子!不管是人還是妖怪或是蜜蜂!”大灰狼說:“是胡蜂。”王飛哭起來:“不管是什麽蜂,我不想生孩子,我不想死!”大灰狼歎了口氣。現在事情陷入了膠著狀態,如果硬要將蜾蠃幼蟲驅除出王飛的身體,那
些幼蟲一定會死;但如果讓那些幼蟲出生,它們將會鑽破王飛身上的肌肉和
皮膚,強行衝出來,那王飛就死定了。怎麽辦呢……盤狁守擰開了罐頭瓶蓋,把果洛沐英倒了出來。果洛沐英嗡嗡落地,一
轉身,化作一個背生透明雙翼的少女,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嬌俏可愛,臉龐還有些嬰兒肥,頭上綁著雙丫髻,身上還穿著古式長裙,竟是個古代的丫鬟模樣。
“真的是妖怪……”王飛哭著說。大灰狼煩透了,嚇唬他:“反正你一會兒就要為她生孩子了,她是妖
怪,你也不會好到哪兒去。”王飛哭得一口氣沒上來,活活暈了過去。盤狁守懶得理他們,徑自對化作少女的果洛沐英說:“王飛是我的朋
友,我不能讓他死。那些是你的孩子,如果你不能想出辦法來的話,那我們就隻有把這些孩子全部殺死了。”果洛沐英睜著一雙眸子,臉上的表情很無辜:“你們不能殺我的孩
子!”盤狁守說:“那你就要想辦法救他。”果洛沐英說:“我也沒辦法!”盤狁守說:“那就隻能殺你的孩子了。”果洛沐英說:“你們不能殺我的孩子!”盤狁守說:“那你就要想辦法救他。”果洛沐英說:“我也沒辦法!”……無限循環。盤狁守突然發現王飛身上的那些黑色的節狀物體又開始微微扭動起來,
他將沒有戴手套的左手虛虛地放在了王飛的腿上方。
“如果你不能救他的話,我現在就殺了它們。”他說,“你看到了吧,剛才我隻要一碰他,你的孩子們就很不安,很痛苦,如果我多來幾次的話……”
盤狁守這會兒當然是嚇唬她的,神威不是殺人凶器,它隻能讓生物痛苦卻不會造成實質傷害,不過他不想再和她玩循環文字遊戲了,反正她也不知道他的手是神之手。
果洛沐英咬了咬嬌嫩如花的嘴唇,跺跺腳,放棄似的說道:“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要有一個人在他的雙腳上用法力將孩子們從他的胸口逼
出……同時我在他的胸口呼喚,孩子們會乖乖從那裏出來的。”“那你剛才為什麽不說呢?”她瞪著美麗的大眼睛,不以為然地說:“我為什麽要說啊!孩子們從胸
口出來倒是沒什麽難的,但是那對於他來說肯定很痛很痛……因為有些孩子在他的骨頭下方,要鑽破骨頭出來!萬一他哭得狠了,把我孩子擠碎了怎麽辦?”
盤狁守有些緊張:“他會死嗎?”
大灰狼說:“我會救他的。”
盤狁守問:“那,還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嗎?”
果洛沐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聽不明白嗎?要鑽破骨頭!很痛
的!你們不能用麻藥!我的孩子們隻要沾了麻藥就會死在他身體裏!但如果不用麻藥的話,這種辦法和殺他有什麽區別?我又不是變態!對孩子們來說又不安全,所以我才不說的!”
盤狁守和大灰狼對視一眼。“現在的問題是……怎麽讓你的表兄出來?”大灰狼說。盤狁守說:“你不能把她的孩子們逼出來嗎?”大灰狼說:“隻有你表兄的能力是緩和的‘拒絕’,要是我強行施法的
話,那些小蟲一定會死在他身體裏麵。”“他一定會死!”果洛沐英尖叫。“不會死的。”盤狁守用指尖點了一下她的眉心,她尖叫一聲,飛躍到角落裏。“好痛!好痛!”她叫。盤狁守淡淡地說:“這隻是一點點懲罰……”懲罰你隨意使用無法反抗
的人類身體,險些釀成大禍。於是還是那個問題……怎樣把詹穀弄出來做驅除那些小蟲的工作,又不致影響到大灰狼和果洛沐英。盤狁守問:“為什麽他到了那個房間,你們就能不受影響了呢?是因為距離嗎?”大灰狼說:“不,是我們之間必須有東西遮蔽,隻要能把他完全遮蔽,無論什麽距離都可以。”盤狁守想了想。
幾分鍾後,被一堆床單裹得跟粽子一樣的詹穀被盤狁守從裏屋拉了出
來。詹穀一邊踉蹌著一邊說:“不要這麽快啊,我看不見啊,等一下……哎
喲!”他一腳踢到了桌子腿上。盤狁守拉著詹穀,問大灰狼:“怎麽樣?現在有影響嗎?”大灰狼看了看身邊依然是少女狀態的果洛沐英,說:“沒有。”盤狁守把詹穀一直拉到王飛的腳邊,拉開王飛的褲管,把詹穀的手放上
去,又用毛巾把他的手蓋住。“熱死了!”詹穀抱怨。“忍耐一會兒吧,馬上就好。”大灰狼說。一轉身,大灰狼化作了灰袍男子,站在王飛頭側。果洛沐英站在王飛的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胸口。盤狁守站在大灰狼的身邊,沒有碰到王飛身體的任何部位。“現在,開始叫吧。”大灰狼說。果洛沐英開始了低低的吟唱,溫暖的聲音如同蜜蜂振翅,柔軟而平和。王飛身上那些怪怪的黑色物體開始慢慢扭動起來,向他的胸口進發。王飛的身體又開始緩緩地扭動,不像是抽搐,更像是在無意識地掙紮。
他閉著眼睛慢慢地扭動著身體,仿佛夢中正在經受著無法言說的痛苦。
從他雙腿上露出來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些黑色的東西緩慢地移到了他的上半截身體,雙腿的顏色很快恢複了正常,而他的胸口堆積起的那些黑色物體越來越多,越來越高,他的皮膚越繃越緊,簡直緊得好像要炸了一樣。
王飛的口中驟然發出了尖叫。隨著那聲尖叫,他胸口的皮膚驀然破裂,一指長的小肉蟲子潮水般從他胸口和鮮血一起噴湧了出來。盤狁守立刻將左手放在了王飛的頭上,王飛的尖叫突然停止,全身頓時放鬆下來,鮮血流得更凶了。
大灰狼移到沙發的另外一邊,將手放在了王飛的胸口,輕輕念誦。隨著小肉蟲們湧出來的鮮血像被什麽東西遏製了一樣,慢慢地止住了,隻有小蟲子們源源不斷地爬出來。
果洛沐英伸出一雙玉手,讓小肉蟲們一批又一批地爬到了自己身上。
盤狁守看著那些新出生的小肉蟲,頭皮一陣陣地發麻,心想,一隻蜾蠃就生這麽多孩子,怪不得隻有最強的那一隻才被允許生孩子,否則這世界早就已經歸它們所有了……
小肉蟲們依次爬進果洛沐英的袖子和領口中,消失在她的衣服裏。
當最後一隻小肉蟲從王飛的胸口爬出後,大灰狼用手在他的胸口一抹,手所抹過的地方發出了耀眼的白光,白光過後,觸目驚心的傷口嚴絲合縫地閉合住了,隻在胸口正中央留下了一道鋸齒狀的傷痕。
果洛沐英站起身來,臉上帶著隻有初為人母的女人才有的幸福微笑,那張嬰兒肥的娃娃臉看起來居然也成熟了許多。可惜幾十隻小肉蟲從她的領口鑽了出來,耀武揚威地搖晃著它們的小腦袋,讓她美麗的母性光芒大大地打了個折扣。
“謝謝你們……”她深深地向他們鞠了一躬,頭都快挨到自己的膝蓋了,“謝謝你們救了我的孩子,和我自己。”大灰狼收回手,疲憊地說:“怎樣都好啦……希望以後你不要再出現在我們眼前。要是以後你再犯相同的錯誤,我一定殺了你。”“不會了,不會了。”果洛沐英說著,身軀慢慢後退,退到窗口,猛然跳了出去。“謝謝你們!大恩不言謝!咱們後會有期!”她在窗外遠遠的地方叫道。大灰狼大怒,化作大灰狼的原形衝到窗口,衝已經飛走的果洛沐英狂吼:“你渾蛋!給我把你弄的這堆爛攤子解決掉!聽到沒有!”她必定是沒聽到的,因為透過被她砸得稀爛的窗戶,迎著颼颼的寒風,
可以看見,她已經不在他們的視野裏了。“跑得倒挺快!”大灰狼氣得半死。“等以後慢慢抓她吧。”盤狁守安慰它。無人理會的詹穀坐在一旁的地板上,正在和盤狁守用來包他的那堆布鬥
爭,一時半會兒還掙脫不出來。
當王飛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恢複了健康,除了胸口那一道已經成為舊傷的新傷痕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他看起來已經完全不記得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了,腦子裏還勉強剩下的情節像被剪碎的電影膠片一樣無法連貫,一概被他當作了生病時做的一場大夢。
不過他覺得很奇怪,在夢裏好像有個什麽東西衝入了窗戶,把他家的窗戶砸了個稀爛,又有什麽東西撞入了他家的門,而他醒來以後發現,窗戶和
門的確爛了,爛得和他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怪不得他一直在夢裏夢到西伯
利亞寒流襲擊呢。
而在他醒來時還在場的盤狁守和詹穀理直氣壯地跟他解釋,在他睡著的時候有一隻鳥衝進來撞碎了窗戶,他們在外麵的時候聽到了裏麵的聲音,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情,就一腳踹開門衝了進來……
王飛覺得他們的解釋很有問題,但對於在他生病期間“唯二”不離不棄的朋友,他也說不出什麽來。
至於王飛的父母,看到兒子痊愈,他們簡直欣喜若狂,無論發生了什麽都好,看起來就算是連整個房子都被踩塌了也行,隻要兒子痊愈,那一切的問題都不算是問題了!
而盤狁守和詹穀呢?他們兩個趁著王飛家兵荒馬亂的時候,悄悄逃走了。
“待的時間長了未免太可疑。”詹穀說。
盤狁守:“……”我覺得我們這樣逃跑才更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