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谘詢室內,張海抱著水色的小妖怪,坐在了那個唯一幸免於難的沙發椅上。“你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了這個標記。”他在胸口點了點,“我一直不

知道那是什麽意思,現在終於知道了。”小妖怪看著他,懵懵懂懂。“你喜歡我嗎?”他問。她用看傻瓜的眼神看著他:“我認識你嗎?”張海苦笑一聲,他拉開了自己的襯衫,襯衫下,他的胸口部位有一個淚

滴一般的印記。小妖怪看了看,說:“嗯……我承認,那是我的標記。”他有微微的驚喜:“是啊,那個時候……”她打斷了他:“不過那是前世的我,我現在對你沒啥感覺。要是可以的

話我能不能把它卸了?被束縛在這兒可真沒意思。”他沉默了。

盤狁守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

“大娘,我之前給你的那個挺長的水袖,你放哪兒了?”

有的時候我們會做夢,一個夢接一個夢,時間長了,就把夢當成了現實。有的時候我們以為守住了一個諾言,一遍一遍地刻畫在心裏,卻不知道這個諾已經在別人的眼中不值一提。時間在走,人也在變。有人說過人與人就如同破碎的瓷,被強行分開

的部分被不同的事情打磨又打磨,當走到一起的時候,才驀然發現你也不是

你,我也不是我。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沉默。小妖怪不耐煩了,便去抓他的胸口,他本能地將她推開。小妖怪原本是

坐在他膝蓋上的,被他一推,尖叫一聲,險些一個仰倒摔下去。他趕緊又伸手去撈她,將她攬在懷裏。就著他的動作,小妖怪的手順勢伸向他的胸口,抓住了他胸口的那個淚

滴印記。

盤狁守緊緊抱著大灰狼的脖子,手中抓著那條水袖,一路飛奔回到心理

谘詢室樓下。“上樓?”“直接上去。”大灰狼後腿用力一蹬,狼身在夜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銀灰色匹練,飛一

般躍上了心理谘詢室窗外那棵樹。

小妖怪的表情看起來既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手上的動作既不緩慢也不著急,她連看都沒看他的麵龐一眼,就好像現在隻是從地上拾起了一個被她遺忘的東西,而不是留在另外一個人胸口部位的淚滴。

在她終於緊抓住那個淚滴的同時,他感到了無聲的眩暈,屋內光影淩

亂。他慢慢倒下去,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幾乎淹沒了他。她坐在他膝蓋上的身體在尖叫般的風中變化著,長發蛇一般在他身周圍

繞,越來越長,如同因時間交錯而糾纏著無法分離的三千煩惱絲。她坐在他膝蓋上的身體在那樣的風裏逐漸拉長,從一個小小的女孩兒變

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穿著超短裙的少女。他眼看著她蛻變,如同看著正在怒放的花朵。在他眼中的她如此美麗,即使是一種他並不熟悉的模樣。但是她並沒有看他,她跳下他的膝蓋,在書櫃的玻璃門上照了照自己現

在的容貌,滿意地撥弄一下頭發。“原來我這麽漂亮。”她自言自語。她哼著歌走過他的身邊去開窗,她將從那裏飛躍而去,即使死在外麵的

某個地方,也不願意再次回到這個牢籠。

愛情,並非所有的時候都會比自由更重要。也不是任何人都會願意為愛

停留,即使她們的確是同一個人。她一隻手已經摸到了窗戶,腳尖也離開了地麵,水色的麵龐上滿滿的都

是積攢了七年的對自由的渴望。隻要邁出這一步,她馬上就會自由了。就在這最後一步將邁而未邁的時候,卻有另一個人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她

纖細的手腕。“魚娥……”魚娥……魚娥……“不要走……”別離開我。仿佛跨越了七年時空的聲音,帶著讓人心碎欲裂的深情。她的表情逐漸崩裂,如同被殺死的魚正在剝下片片魚鱗。有什麽東西在她的胸腔之中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意欲就此穿透她的胸

膛,開出一朵帶著血絲的花。她回頭看了他一眼,顫抖的嘴唇發出輕輕的聲音:“我是哭泣妖怪,我

不是愛情妖怪,我不想再愛誰,我不想再被束縛……我會死的……”他緊緊地抓著她,沒有絲毫猶豫。“不要這樣……”她說。他們淚流滿麵。

大灰狼載著盤狁守,已經躍上了那棵樹的頂端,大灰狼躍至牆上,又是幾個起落,一人一狼頓時懸空在谘詢室的窗戶外麵。窗戶內的水色女孩正在看著躺在椅子上的張海,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到

來。盤狁守用力揮動左手,將手中長長的水袖扔進了谘詢室的窗戶。按理說那樣輕薄的東西是不可能直接被扔進去的,或是被風吹走,或是

被窗戶攔住。但是那個水袖沒有受到任何的阻礙,就像有生命一樣,堅定地

飛向了站在窗邊的哭泣妖怪。水色的女孩猛地扭頭,卻已經晚了。隻聽得呼啦一聲輕響,那條水袖已經自動鑽入了她的胸口,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她的身體微微地晃了一下,身邊又出現了那尖叫的風。

不,分明就是她在尖叫。

“不要——”

睡在盤狁守枕頭上的麻巧忽然睜開眼睛,說:“啊,我忘了說,那個哭泣妖怪重生之前,把她的一個袖子留在了那個男人的書架後麵,那個袖子是她封存記憶的東西,她好不容易才從身體上撕下來的,你們要找到那個書架,她才能恢複以前的記憶……”

小狐狸心疼地舔著自己少了一塊毛的屁股,沒理它。龍女和白圓金寶正濃情蜜意,情話滿天飛,也沒空理它。麻巧憤怒地抖毛,又“撲通”倒下去。“哎呀呀,明天再發脾氣,這兩天可把我累死了,先睡覺,反正也不是

重要的事……”

盤狁守和大灰狼落在地上。

盤狁守從大灰狼的背上滑下來,摸了摸狼鼻子:“辛苦你了。”

大灰狼用鼻子哼了一口氣,一副很不屑、很憤怒的樣子。

“是我來晚了。”良久後,大灰狼才說。

“啊……”盤狁守說,“那下次就早點吧。”

“那你應該早點叫我才是。”

“我倒是叫了不少聲,你聽到了嗎?”

大灰狼沉默。

“以後我會盡快的。”

“啊?”

“我啥也沒說。”

“哦——”

“你那啥表情?”

“我啥也沒說。”

“……”

“無論如何,今天幹了好事啊……”盤狁守伸個懶腰說。

“是嗎?”大灰狼冷冷地說。

“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怨憎會,愛別離。愛情不總是甜蜜,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為愛情放棄一切。即使對某些人來說愛情就是一切,也未必就永遠都不會為了別的東西而

放棄愛情。愛情在,愛情不在;愛情出世,愛情消失,原本就是一個來來去去的自然過程,卻被執念強行留住,眼睜睜地看著枯死的樹木長出了蘑菇。從此以後是悲是喜,隻是兩個人的事,與他人無關。

他看著她,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晶瑩的水滴,他的手拉著她纖細的腕,他

的手幹燥而溫暖,動作堅定。她的眼神刹那間堆積起了蒼茫的絕望,淚水落滿了她水色的臉龐。“不要這樣……”“魚娥……”“不要……”她的右肩上長出了一條長長的水袖,一直一直長出來,蓋住了他們交握

的雙手。她眼中的絕望慢慢消退,如同驚濤駭浪在風中緩緩遠去。愛情與喜悅如同看不見的鐐銬再度高高舉起,扣在水色的手腕上,“哢

嗒”一聲後,留下一個圓滿的環。她露出一個微笑,身形波紋般搖晃。

哭泣妖怪,隨悲而生,隨淚而長,隨悅而死。

然後,再度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