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光荏苒,盤狁守漸漸長大,外麵的世界也在發展。

城市在發展的過程中擴張了它的麵積,原本隻是一個靠種地為生的村落逐漸和城市擴大的邊緣融合,又在一次次的拆遷改建中像一滴水一樣融入城市。在沒人注意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從“村裏人”變成了“城裏人”。

但盤狁守家周圍的那些老房一直都沒有變過,隻是周圍起了一棟棟高樓大廈,大的小的公路四通八達。

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盤狁守正縮在被窩裏睡覺。房子的確是老了,外麵下大雨,屋裏就下小雨。他房間裏大盆小罐擺了滿地,叮叮咚咚,敲打得好不熱鬧。要是別人,在這種情況下那是八成睡不著了,但盤狁守不是“別人”,

他住在這裏十幾年,沒有這些聲音的地方他才睡不著。不過睡著是睡著,今天,他睡得很不安穩。和著那些滴滴答答的水聲,他聽到有人在哭。哭聲壓得很低,不太清

晰,就像被什麽東西掩住了一樣,聽不出究竟是男是女,隻知道聽來一抽一噎的,簡直傷心欲絕。盤狁守被那哭聲折騰得噩夢連連,夢中又是跳河又是殺人,但是聲音就

是縈繞在耳邊徘徊不去,似乎打定了主意將他糾纏到死。逃避到不能再逃,盤狁守睜開了眼睛。哭聲還在。“我一定要殺了那個打擾我睡眠的罪魁禍首。”盤狁守對自己說。不管

是哪個妖怪,有什麽困難,有多麽可憐,他一定要殺了它……他翻身從**坐起來,胸口忽然一輕,某樣東西“咕咚”一聲滾落到了

床底下。

哭聲斷了。

他看向床下,摔在那裏依然沒有爬起來的是一個穿著白金緞襖的小妖怪,大眼睛,黑鼻子,五短身材,露出來的圓腦袋和胖爪子上長著厚軟的白毛,額前留了齊齊的白劉海,頭頂上有兩隻圓圓的耳朵,身後是一條肥肥的白尾巴,整隻看起來圓滾滾的——它也的確是圓滾滾的,因為過了五分鍾左右,它依然在原地滾來滾去,努力讓自己肥短的腳丫子夠到地麵。

盤狁守收拾好床鋪,又去洗了個臉,回來發現那小妖怪還在滾。他歎了口氣,拎著小妖怪的領子把它拎了起來,讓它雙腳著地站定。不過它實在太胖了,站起來和躺下的高度也差不太多。

圓滾滾的小妖怪擦擦鼻涕,接著就想抱住他的腿,不過它的肚子實在太大而胳膊實在太短,終究隻能靠著他的腿嗚嗚地哭,算是有了點那個意思。

“殺掉那個妖怪”的念頭在剛才歎氣的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盤狁守坐在那裏,考慮要不要打擾它一下,讓它有事快說,別浪費他的時間,然而長久以來形成的超慢反應,讓他始終都沒有考慮出一個結果,最後還是那個小妖怪先哭夠了,停了下來。

“盤先生,對不起,是小的失態了。”小妖怪站到一邊,從襖子裏拉出一方精致的小手帕擦了擦圓臉,恭敬地對他說。

盤狁守沒有說話。正是他那從來沒有變化過的表情,令他成了其他人眼中沉靜、平靜、冷靜、成熟、優雅、處變不驚、隨時隨地都能放心依靠的堅實存在……可惜不是真的。他心裏有很多話想說想罵,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小妖怪把他的緘默當成了默認,又繼續說道:“今天冒昧地來找您,打擾了您的睡眠,真的是非常抱歉!不過這件事關乎小的一生的幸福,小的不知道還能找誰,根本就沒有哪個家族願意幫小的,小的隻好……”

盤狁守心裏顫了一下:“家族?”

小妖怪驕傲地點頭,從襖子裏拽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它將冊子層層展開,原來是一張蜘蛛網似的家族關係圖。

“我們白圓家族有三千多年的曆史,和黑月家族、玉紅家族等等有名的大家大族都有聯姻,多年以來,我們幾大家族團結起來保衛我們的家園和地盤,是妖怪中的望族……”

盤狁守的耳朵開始嗡嗡作響,腦門也開始隱隱地疼。他一點也不想知道這些源遠流長的妖怪家族之間有什麽盤根錯節的關係,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和它們扯上關係!他隻是個除了湊巧在家中後院有些個妖怪鄰居外什麽也不會的普通人類而已,沒有那麽長的命去了解這個!

他拉過那張圖,仔細地將它折了起來,塞進正講到白圓第十代祖宗如何打破舊習和其他家族聯姻的小妖怪嘴裏。

小妖怪終於接收到了盤狁守不愉快的心情,它吐出嘴裏的異物,諂媚地對他笑笑,忽然雙膝跪下,圓滾滾的肚子趴到地上,開始扯著嗓子號哭:“啊啊啊——盤先生啊!您要為小的做主呀……”

盤狁守腦門上的疼痛蔓延到了整個頭部,他知道,自己悠閑的下午在這小妖怪的哭聲中就這麽完蛋了。

盤狁守撐開傘,走入後院,此時還下著雨。

這個後院,從盤家搬到這裏來以後就沒有修整過,青草和灌木四麵八方自由自在地生長,各種各樣的花鳥草蟲、人類妖怪去者不攔,來者不拒。

以前的雨天,盤狁守要來後院是不需要撐傘的,因為那棵隻向半邊生長的槐樹那時茂密得幾乎可以遮擋一切,包括光。即使是在大晴天,站在樹下也讓人有種黑壓壓的感覺。然而現在的半邊槐不知是老了還是怎樣,樹葉依然生機勃勃,樹枝卻零零落落地掉了大部分,別說光線,就是雨水也擋不住,遠遠看去,曾經的鬱鬱蔥蔥如今殘破而灰敗,更加襯托了老屋的陳舊。

盤狁守走到那個翻倒的石凳旁邊。

他原來總是想扶起石凳,是因為看到那兩隻老鼠下棋時總是騎在翻倒的那個石凳上,再用那弧形的凳子側麵作為棋盤,遇到有風的時候,作為棋子的紅綠豆轉眼滾到草叢之中不見蹤影,於是老鼠們又趴在草裏到處找,可憐兮兮的。他想,如果把凳子扶起來大概就沒這事了。可是老鼠們貌似並不喜歡橢圓石凳上那平整卻窄小的空間,所以他隻要扶起來一次,老鼠們就推倒一次,他再扶起來,老鼠們再推倒……盤狁守鬥不過,隻好隨它們去。

今天的老鼠們依然跨騎在翻倒的石凳上下棋,因為槐樹已不能遮雨,它們每一隻都扛了一片荷葉當傘。在盤狁守的堅持下,給石凳做棋盤的位置安了個小玩具桌,算是解決了困擾老鼠們多年的難題。

發現不速之客的到來,兩隻老鼠移開荷葉,抬頭對他咧嘴笑了笑。盤狁守多年來漸漸習慣了妖怪的存在,卻怎樣也無法接受那看不出是笑還是做鬼臉的齜牙咧嘴的表情。他移開了視線,希望那笑容趕緊消失掉。

“灰衣先生,黑衣先生,你們知道白圓家族嗎?”他定定地看著別的地

方問。兩隻老鼠對看一眼,灰毛老鼠歪頭問:“你問這個幹什麽?”盤狁守指指身後,仿佛在回應他似的,屋裏那個白圓胖妖怪“咪——

嗷——嗚嗚——”的號啕聲突然拔高,暗器一樣衝出來擊中兩隻老鼠,它們

立時翻倒在石凳旁邊的草叢裏。盤狁守:“……”老鼠和貓的關係,他怎麽就忘了……老鼠們滿身泥濘地爬回石凳上使勁抖毛,盤狁守用自己的傘給它們遮

雨。“對不起。”他說。黑毛老鼠用後爪使勁撓脖子上的泥塊,悻悻地說:“又不是你的錯……

不過跟你說真的,咱們鼠族不甚喜歡危險的事,因而和貓族、蛇族之類天敵家族沒什麽交情。白圓家族雖然與別族通婚已久,但終究也是貓族,所以它們的事,我們是真的不清楚。你可以問問麻巧……”

麻巧是居住在槐樹上的麻雀女,它一向最喜歡八卦,即便是沒有聽眾,它那一張麻利小嘴也能從早聒噪到晚,它一向喊得最響亮的口號是“要情報,找麻巧”。要是什麽事連它都不知道,那基本上就沒誰知道了。

“今天下雨。”他說。隻要一下雨,麻巧和它的兄弟姐妹就跑得不見影子,所以“要情報,找麻巧”後麵一般還有一句補充:“雨天就算啦!”兩隻老鼠對看一眼,同時歎了一口氣。黑毛老鼠道:“要說其他貓族,

咱們也算是略知一二,說起這白圓家族……”“它們家族有問題嗎?”很好,他正想找借口不管呢。老鼠們撚須沉吟,最終,灰毛老鼠道:“不是我們不願意說,實在是

這白圓家族和別的家族不一樣,它們那家族啊,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做,什麽禁忌都敢觸犯,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招來上天震怒,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像我們這種循規蹈矩的妖怪可一點也不想和它們扯上關係,所以它們的事我們也極少過問……隻是,最近聽說白圓家族又惹到了什麽大家族,前段時間它們的老窩那邊還被對方給圍了,據說還嚇死了幾個年紀大的長老,最後又是給人家道歉又是送禮,還指天發誓表示再也不敢,對方才滿意地走了。據說對方那家是個普通妖怪根本惹不起的大妖怪家族,撤退的時候那叫個浩浩****,烏雲蔽日啊,都不知道這白圓家族怎麽就敢招惹人家……”

會惹麻煩的家族……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做……

神哪……盤狁守一陣頭皮發麻。遇到這種妖怪可不好拒絕,萬一它發起飆來六親不認,那他一個普通人類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可是不拒絕……萬一天雷劈下來,誰來替他頂著?

“那就麻煩了……”如此喃喃自語的盤狁守心裏是著急的,腦袋是冒火的,臉上卻是怎麽也表現不出來的,依然那麽平靜,那麽穩重,那麽波瀾不驚。

“不過——”灰毛老鼠話鋒一轉,緊接著又道,“白圓家族是比較愛惹出亂子,可不是不講理,你要是不想管那就別管。聽說白圓族長到現在還為圍攻那事不痛快,興許就是你屋裏那隻惹出來的——要不它怎麽不找它們族裏的人幫忙呢?你把這事兒拒了,白圓族長那邊也不會說什麽,最多是這個耍賴的不好辦吧。”

聽灰衣先生這麽說,盤狁守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一群妖怪不好辦,一隻妖怪就不算什麽了。

他謝過兩隻老鼠,並力邀它們進屋洗個澡,卻在“咪嗷——嗚嗚”的哭聲中被婉言謝絕。老鼠們跳下石凳,背起包著紅綠豆的樹葉包袱,飛也似的消失在草叢中。

盤狁守回到房間,白圓妖怪還蹲在角落裏哭,小小的身體團成一個蛋兒,一邊哭,尾巴還一邊在身後顫抖,身下那眼淚啊,都流成河了……不,它肯定打翻了哪個接水的罐子,不然把它整個兒擰成毛巾也沒這麽多水。

盤狁守深吸了一口氣,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不管這該死的妖怪看起來多麽可憐,一切都是它咎由自取,千萬不能對它抱有同情心,千萬不能有罪惡感,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我不能幫你。”他吐出一口氣,艱難平靜又溫和地說。

圓圓的妖怪轉過腦袋,大大的眼睛裏滿含著絕望的震驚與心碎,好像連天都塌掉了一樣。盤狁守很奇怪自己居然能從一雙眼睛裏看出這麽多的情緒,究竟是他太會看,還是這妖怪的眼睛太大,容易泄露情緒?

“它們都說你是有正義感的好人……”妖怪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連你都不幫我……我還能去找誰……”

盤狁守那被他自己隱藏起來的良心遭到了強烈的鞭撻,他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太殘忍了!太沒有人性了!怎能因為自己的冷漠和自私而如此虐待一個可愛的小動物……不對,不對不對!它可不是小動物,它是妖怪、妖

怪、妖怪、妖怪——

其實,各位看官真的不需要對盤狁守無情的行為太過憤慨,大家要冷靜……哎喲!都說了冷靜,誰往本作者腦袋上扔叉子來著?

不是盤狁守不想管,他管過。

剛開始隻是一隻螳螂和一隻蟬之間一對一的仇殺,本來殺了好幾十年也沒事,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就說了一句“反正你們殺也殺不出結果”,單挑立刻就升級成了群毆。兩個家族積怨已久,後來連麻雀一族不知道為什麽也參與進來了,再後來其他家族也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在盤狁守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小事已經變成了大事,後院的寧靜之地變成了戰場,各類種族派別的妖怪互相打得嗷嗷慘叫,塵土飛揚。

那段時間,盤家吃飯的時候連後院門窗都不敢開,否則難免有一兩隻舉著殺傷性武器的蟑螂、老鼠或是狐狸掉進湯鍋。

妖怪們不過日子,人類還要過呢!這種事再來幾次他還活不活了!

多年來,盤狁守一直懷疑老槐樹就是在那個時候被誰打壞了根脈才敗落成那個樣子,不過他從來沒見過那個槐樹妖怪,所以也無從問起。無論如何,盡管至今沒明白這場可怕的仗是怎麽打起來的,他仍覺得那場世界大戰他應該負起責任來,為此所邁出的第一步就是發誓再也不管妖怪們的閑事。

“對不起。”可惡的妖怪能不能不要長得那麽可愛!流淚的時候能不能不要那麽讓人心疼,那麽讓人肝顫!讓他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應該當場斃了自己。

白圓妖怪看不見盤狁守心裏的想法,它隻能絕望地看著盤狁守的表情——沒有表情,啊,冷酷的表情。

可憐的小妖怪終於真的絕望了,圓滾滾的身體整個兒撲上來,用短短的爪子推開盤狁守,跳起來按下門把手,向著連綿不斷的陰雨之中淚奔而去……

這種悲劇性戲碼就算了,更可怕的是,它在跑到門口的時候又被什麽東西狠狠絆了一跤,一頭滾入雨中,漂亮的白金緞襖和白尾巴都沾了泥水。小妖怪爬起來默默吸鼻涕,擦擦臉,又滿懷希冀地回頭看看盤狁守。盤狁守沒有反應,因為他還沒來得及。

可憐的小妖怪全身顫抖起來,拖著被泥水弄髒的尾巴,轉身,一步一步黯然離開。

盤狁守望著小妖怪的背影消失在雨中,舉起手……狠狠給了自己幾巴

掌。他不是人!他就是禽獸啊!那絕望的小妖怪那麽可憐,也許是事關性命的大事呢?腦袋裏閃過小妖怪被不見麵目的怪人倒提起來虐待的種種殘酷畫麵,盤狁守又給了自己一巴掌。他真是渾蛋啊!它家族的人也不幫它,隻有他能幫它了,可是他……萬一真的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錯的話……難道他不是最該死的那個嗎!

盤狁守飛奔到門口,想看看有沒有可能把小妖怪攔下來,然而腳下一絆,他也差點像小妖怪一樣一路滾下去,幸虧他反應快,雙手一撐,撐住門框才沒有出醜。

他低頭一看,發現了一隻郵包,不知道誰放在門口的。郵包四四方方,卻十分結實,他**的腳趾直接撞到包裝上,疼得他差點掉眼淚。

他一瘸一拐地跨過郵包,衝到雨中去找小妖怪的身影,但是小妖怪已經不見了。

他垂頭喪氣地回來,那隻天殺的郵包還在原地,他彎身撿起它。

他原本以為那郵包很重,因為剛才他腳丫子撞上麵實在太疼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它很輕,而且不是一般的輕,輕得幾乎用兩根手指都能把它托住。

進了家門,盤狁守把郵包上上下下地翻看了一下,包上有郵戳,也有郵局的封條,但是沒有收件人,應該填著收件人的那一欄畫了一團亂線——他可以肯定那不是寫得像亂線一樣的字,那就是一團亂線。發件人欄同樣空著,上麵可能曾經黏過一些東西,現在隻剩下厚厚一層幹掉的膠水殼,以及膠水殼中間被挖掉的一塊痕跡。

盤狁守又把郵包轉了幾圈,沒有發現什麽有用的線索,心想難道又是誰送來的惡搞禮物?上次的萬聖節就有人送會吐舌頭兼怪笑的鬼麵給他,大半夜的差點把他嚇死,送禮物的那個居然還嫌他呆若木雞的反應不夠激烈,足足鞭撻了他一個星期。

這次他再也不上那個當了!他把那個郵包往家裏的某個角落隨手一丟,繼續煩惱那隻小妖怪去了。

陰雨天氣持續了整整一個月,漫天漫地的無根之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就那麽半死不活地淅淅瀝瀝地下著,一個月的時間啊,居然連一分鍾也沒有停過。

對於豐堯市這種北方小城來說,這種江南水鄉式的連綿之雨還從來沒有

見過,豐堯市的人民比較習慣雨水在轟隆作響的巨大雷聲中稀裏嘩啦下個痛

快,然後第二天豔陽高照,連一絲兒陰雲的痕跡都找不到。

盤狁守費力地扒出櫃子裏厚重的被子,歎了口氣。北方人就是北方人,這種天氣持續十天以上的時候他就應該警覺,然而對“潮濕”這個詞完全沒有概念的他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到,以至於持續過久的潮氣洇濕了櫃子的後部,和被子相接的地方都長了綠毛。

怎麽辦……他煩惱地想,要是晴天了還好,一日暴曬就把一切問題都解

決了,可這種天氣呢?再這樣下去沒準會長出蘑菇來……“連這個都長黴了啊……”“吱——吱——”聽到身後詭異的聲音,盤狁守回頭去看,正好看見媽媽水婉從床下拖出

一口巨大的箱子,一打開,黴味衝鼻,兩隻綠色的小蘑菇正在箱子角落耀武揚威地露出小腦袋。水婉拿出一摞包裝得相當精美的信件,可惜信件的一角被濕氣黴得爛掉了,她甩了一下,濕潤的信嘩啦嘩啦地響。

“那是爸爸寫給你的情書?”盤狁守對他們傳說中的情書一直隻聞其名不見其麵,在他看來,那種東西八成是不存在的,不然那麽愛獻寶的媽媽怎麽會從來不拿出來?然而現在看起來似乎又不是那個樣子。

水婉的臉紅撲撲的,眼睛也閃出了明亮而羞澀的光,不過很快又暗淡下來。“唉……早知道就一封封拍照留念,不要整天藏起來自己看就好

了……”盤狁守無語。水婉對著她的大箱子不斷地唉聲歎氣,當她歎到第三百八十四聲的時

候,一直忙著收拾櫃子裝作沒有聽見的盤狁守終於忍無可忍了。不過他沒有

辦法,因為他被那對夫妻養得沒有一點血性,連怎麽發火也沒學會。所以他隻能曲線救國。“今天有一個不認識的妖怪來找我幫忙。”盤狁守說。水婉果然停止了她的歎息,一雙眼睛閃亮亮地望著他。“我拒絕了。”盤狁守說。水婉的眼睛又暗淡下去,那雙明滅自如的眼睛讓盤狁守不禁想起電視裏

忽明忽暗的探照燈,如果他們全家人的其他反應能像水婉的眼睛一樣,那他

們家就不會被各色妖怪和人類當成“無比冷靜冷酷,遇到任何事都能麵不改

色的城郊盤家”了。於是母子二人繼續收拾東西。大概過了十分鍾,水婉忽然問:“是個漂亮的女妖怪吧?”盤狁守:“……”他還以為媽媽對“田螺姑娘、白娘子”之類的故事已

經死心了,原來還沒有……“是很漂亮,不過沒看出男女。”的確,直到那閃亮亮的銀白色小妖怪淚奔而去,他都沒看出它的公母來。

水婉的眼睛驟然閃現出無比明亮的光彩,探照燈一樣地閃,把盤狁守閃得頭暈。每次他說哪個妖怪看不出男女,水婉都會激動萬分。他無法理解,一個連公母都看不出來的小妖怪和寵物有什麽不同?有必要這麽激動嗎?

窗子外麵傳來啪嗒啪嗒的跑步聲,比普通人快了那麽一點。盤狁守看了一眼,暫時放下了這個話題,去給外麵的人開門……嗯,也不能算人。門一開,一隻一人多高的大灰狼嗖地向他撲過來:“小盤子!我給你說個大新聞啊——”

大灰狼的身軀太過肥碩而龐大,整隻撲上來堪比一架重型攻擊性武器,盤狁守隻是個普通人,哪裏支撐得住它的重量,整個人踉踉蹌蹌地後退。他一直從大門口退到飯廳,撞倒桌子,撞翻桌上的鍋碗瓢盆,最後結結實實地被撲倒在一堆狼藉之中,整個人被大灰狼覆蓋得嚴嚴實實,隻有一隻胳膊露在外麵。

大灰狼興奮得嗷嗚嗷嗚的,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幹了什麽。水婉從臥房探出頭來看了一眼,高興地笑起來:“大娘啊,今天怎麽有

空過來玩兒啊?”“大娘”就是那隻大灰狼,當然不是說它是母狼……隻是個誤會而已。十幾年前,盤狁守丟了……笑什麽笑!青春少年不準丟嗎?更何況他那

時候連少年都不是,隻是個連《小紅帽》或《大灰狼和七隻小白羊》都沒聽過的小孩兒,可憐的盤子和水婉都快瘋了,到處狂貼尋人啟事,連自己家後院都沒放過。不知是不是那些尋人啟事太過破壞後院的環境衛生,太讓妖怪們忍無可忍,他們居然也組成了搜救大隊,日夜幫忙搜尋盤狁守的下落。

三天後,盤狁守找到了……這麽說也不對。其實當時是半夜,小家夥吃得圓圓胖胖,溜光水滑,衣服領口處還別著一朵幹枯的花,騎在大灰狼的脖子上自個兒回來了。

大灰狼也是搜救大隊的一員,屬於後院的常住人……不,常住妖口,它

對於拯救盤狁守的行為始終三緘其口,盤子和水婉也不好意思多問什麽,隻能從孩子身上下手。可不管盤子和水婉怎麽問,小家夥都堅持回答“和小朋友玩去了”“被大娘送回來”,再多的一概不知。

於是對於那天的收獲,僅僅是送他回來的大灰狼變成了“大娘”,至於在那三天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誰也不知道。

大灰狼回頭,對水婉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阿彌陀佛……請原諒它吧,其實它是很和善的,隻是一雙眉頭上還帶兩個白點的“四眼兒”大灰狼表情無論怎麽和善都很有限。大灰狼一邊笑一邊搖晃尾巴,把地板上的一小片水窪拍得泥水飛濺:“水婉哪,今天有東西吃嗎?”“有,有。”水婉繞過被大灰狼和兒子占據的大片狼藉,走到廚房裏去。盤狁守露在大灰狼外麵的那隻手無力地揮了揮。大灰狼從他身上跳下來,耀武揚威地在房間裏轉圈,展示著它被汙水染得一塌糊塗的尾巴。“小盤子!小盤子!我跟你說!這可是大新聞——”它一邊說一邊猛拱

盤狁守近乎昏迷的腦袋,“你知不知道最近為什麽……”水婉舉著一棵白菜出來,喊了一聲:“大娘接住!”大灰狼飛躍而起,一口叼住那棵白菜,嚼兩口,吞下肚去,露出一臉無

比滿足、無比幸福的表情。“好吃!再來!”又一棵白菜飛來,大灰狼向另外一個方向騰空而起,又是一口叼住,嚼

兩口,吞下肚。“真美味……”大灰狼露出感動得幾乎要死掉的表情,看得連水婉都快

哭了。她又扔出了第三棵白菜……盤狁守從一堆碎碗盤上爬起來,顫巍巍得像個老頭。他總有一天會死在

大灰狼的爪下,不是開玩笑的。當感動過頭的水婉衝妖怪扔出第六棵白菜的時候,盤狁守說話了:“媽,你扔的是今晚的菜嗎?”而水婉的回答是:“哎呀!”

大灰狼吞下僅剩的那棵白菜,也說了一句:“呀!”

盤狁守撐開傘,無奈地對身後眼睛閃閃發亮的大灰狼說:“不行。”

大灰狼激動而憤怒,挨著他的腿使勁蹭,蹭得他一身都是毛:“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也想幫忙!我不小心吃掉了你家今晚要吃的菜,就讓我賠罪吧!”

盤狁守歎氣:“那……不準在超市裏,要吃拿回來吃。”前次它去的時候一口就吃掉了人家半攤子糖,連包裝紙都沒撕,把人家超市的服務小姐嚇得又是報警又是呼救,幸虧它是妖怪,要是普通的狗,八成已經被活活打死了。

大灰狼激動地點頭,一低頭,把菜籃子掛在脖子上,昂首闊步地和盤狁守一塊兒邁出家門。“話說回來……”盤狁守把自己藏在傘的陰影中,看著身邊走在雨裏毛

卻一點都沒被打濕的大灰狼,“你剛說有個什麽新聞?”大灰狼歪了歪腦袋:“啥?”看吧,這就是這條狼修煉了一萬三千年還沒成仙的原因——健忘,大概

再修煉個一萬三千年也不會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