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盤狁守的家一下子多了這許多食客,那日子過得實在是苦不堪言。

雖然龍王送了許多奇珍異寶作為把女兒丟給他們的代價,但這並不表示那些東西就能抵消得了他們家受到的傷害!

不知不覺,龍女已經在盤家住了幾周的時間。盤狁守再去買肉,賣肉的大叔都認得他了,遠遠見到他就高喝:“老伴!一隻雞、兩隻兔子、半扇豬肉和兩隻羊腿!那個特能吃的小夥子和他的狗又來了!”

盤狁守聽到他的話,麵頰肌止不住地抽搐。都怪他一時嘴快,說買那麽多肉不是給飯館而是自己家吃的,賣肉的大叔自作聰明地認為那個特能吃的人就是他和他的“狗”,隻不過是他不好意思承認而已。

這幾周裏,龍女大大方方地在他家進進出出,絲毫沒有避諱。這麽多年來,盤家人一直生活得很低調,很少引人注目,周圍那些街坊鄰居什麽的和他們家來往也不太密切,這會兒注意到貌不驚人的盤家忽然出現了一個超級大美女,大家一下子就激動了!興奮了!癲狂了!

到盤狁守家來借鹽巴的、借醋的、串門子的、閑磕牙的忽然多了起來,經常是一吃完晚飯就有一撥撥的人往家裏來。那一個個眼兒紅臉兒綠的小夥子,那裹著棉襖也裹不住嘴的大媽,那裝作不屑一顧卻忍不住好奇心的姑娘……每一個人的目標都隻有一個。

“老盤(水婉、小盤)哪,我今兒是來……嗯嗯,那個啥……你家那姑娘是誰呀?叫什麽名字?和小盤是一對兒吧?不是?她結婚沒?哎呀呀,我家那個誰呀,一看到她就喜歡得不得了,這就是緣分呀緣分,你看要不給介紹介紹……”

就連大白天,盤狁守獨自在家的時候都躲不過那些爬上圍牆偷窺的家夥,時不時地叫著他的名字要他一起去玩,還說:“當然如果能把房間裏那

個超級美女帶上就最好了。對了,你和那美女沒什麽關係吧?那我追起來就

沒有心理負擔了,哈哈哈哈……”

盤家兵荒馬亂,唯獨不受影響的是話題中心的龍女本人,她每日隻想著她的白圓金寶,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掩麵悲泣,根本沒空管這些身外之事。

盤狁守對她還是有那麽點同情的意思在裏麵的,便請大灰狼到白圓貓族那裏尋找白圓金寶,看看從它那邊勸說會不會有效。大灰狼去了,又回來了,獨自回來的。

白圓金寶根本就沒有回白圓貓族去,自從上次被龍王遮天蔽日地鬧騰了一番以後,白圓貓族對這個竟敢染指龍女的族人深惡痛絕,便將它趕出了白圓貓族,從那之後,它就再也沒回去過。

聽到這個消息,盤狁守心裏不禁為白圓金寶輕輕地歎了一聲。為這段任何人都不看好的感情犧牲良多的……可不隻是龍女啊。

不過同情歸同情,盤狁守鬱悶的心情是改變不了的,畢竟時時刻刻都在這群人的窺伺之下的感覺不怎麽舒服。

他蹲在院子裏,無視圍牆上方那些殷勤的呼喚,一邊給花兒澆水,一邊悶悶地想著心事。

其實說實話,和那個張海說話還是很有趣的,對方畢竟是比較有經驗的心理醫師,他說完那些無聊的話以後心裏的確舒服很多,也可能和那場莫名其妙的哭泣有關?不,這個肯定不是!如果沒有那個哭泣妖怪該多好,他至少不用在這兒發愁怎麽既能去那兒,又不被那哭泣妖怪使壞……反正心理谘詢的錢已經交了,是不是應該再去一下呢?水婉對這個還是很看重的,還專門打電話去那個心理谘詢工作室詢問他按時去了沒。

嗯……他原本不是在躲避一個愛哭的“鬼”嗎?現在“鬼”變成了妖怪,他應該慶幸才是,對不?可惜不是,他現在在意的不在於她是鬼還是妖怪,而是——他仰天長歎,隻要是會讓他哭的生物都是麻煩!妖怪也是一樣!

再次走進向日葵心理谘詢工作室,盤狁守還是有點不敢相信的感覺。

他居然主動來了!他居然主動跑來心理谘詢了!更重要的是,他沒有什麽心理傷痕!他隻是對最近的事有些鬱悶而已!

這次他沒有等待,因為他預約的時間很好,前邊沒有人,他到達以後不

久,就被接待小姐送進了張海的辦公室。一進去,他立刻緊張地掃視了一圈,很好,那個哭泣妖怪不在。“你在看什麽呢?”辦公桌後的張海莫名其妙地問。“我在看,和上次有沒有不同。”盤狁守擠出一句。張海一臉茫然,不過看來還是接受了這個解釋。接待小姐退出去了,張海站起來,說道:“你好久都沒來了啊。”隨即

便去一邊的櫃子旁拿夾子。

盤狁守含糊地應著,一時不想坐下,無聊地踱著步到了張海的辦公桌前,發現桌上擺著個相框,相框裏的張海懷裏抱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二人幸福地微笑,笑得如同一陣馨風從鼻尖吹過。

那個女孩看起來有點眼熟……盤狁守漫不經心地想。又是兩個小時的傾訴時間,盤狁守事無巨細地抱怨了最近家中的慘況,

當聽說一切都是一個超級美女引起的時候,張海大笑了。“這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張海說。可是盤狁守不想做鬼,也不稀罕牡丹花,他隻希望能趕緊解決這個問

題。“那你認為應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呢?”張海饒有興趣地問。盤狁守歎氣,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頭疼啊。“我試著找過她的情人,不過那個家夥不在家……好像是離家出走就再

也沒回去過。現在那姑娘在我家裏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們還要解決她招引來的那些人,實在是心力交瘁了。”“那你有沒有想過,再給她介紹一個?有了新的情人,也許她就不會再

執著於前麵那一個了。”“真的嗎?”“也許吧,說不準,誰知道呢!”張海微笑,笑意中卻含著一絲幾乎無

法察覺的冰冷。

盤狁守並沒有發覺他表情中的異樣,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人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雖然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但現在他們鬧成這個樣子,如果有一個人能出來解決龍女折騰出來的問題,那肯定是再好不過的了。

問題是,介紹誰呢?龍女看不上狐狸,大灰狼肯定看不上龍女,後院裏的其他妖怪……嗯,龍子?回憶起上次天打雷劈的場景,盤狁守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

門外傳來喧嘩聲,接待小姐尖厲的聲音反複說著“不行”,另外一個人

卻大聲叫囂著什麽。張海皺了皺眉,對盤狁守說了聲“抱歉”,起身走了出去。“怎麽回事?”“你看這人——”“你們是怎麽回事嘛!我們約好今天……”盤狁守坐在原地,百無聊賴地看著牆壁。嗯,今天那個哭泣妖怪不在最好了,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坐在這裏,也不

需要連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看。

不過現在看來,這個張海貌似不算特別專業,他聽說好的心理醫師辦公室的陳設是多少年都不會變化的,這是為了讓病人有一種熟悉感和歸屬感,讓大家更努力地把心窩子裏的話掏出來。可是他這才來了第二次,牆上就多出了一幅畫……

正百無聊賴地想著,他突然看到牆上多出來的那張仿佛淡墨水彩一般的

“畫”扭動了一下。咦?盤狁守脊梁骨躥起一道涼氣。“畫”又扭動了一下。不是幻覺……難道是……牆上的“畫”張牙舞爪地大肆扭動起來,慢慢地從牆上脫離。原來那不

過是某種水色的東西扭曲成的圖形,由於牆上那塊圖案的一個天然分隔而被他誤認為“畫”。那個水色姑娘的臉從那堆扭曲的顏色裏逐漸演化出來,眼睛一眨不眨地

盯著盤狁守。盤狁守僵硬地坐在那裏,恨不得自己剛才已經躥出去跳了樓才好。“你果然能看得到我。”那堆顏色完全轉化成了一個水色的女妖怪,肯

定地對他說。盤狁守身體僵直了,他在心底裏不停地念叨: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

我……女妖怪走到他的麵前,蹲下,與他的視線平齊。“你真的騙到我了,我還以為你真看不到我呢。”盤狁守強裝鎮定,許久後終於放棄了,反正破罐子破摔,她已經發現

了,他大不了一死,有什麽關係……他坐正了身體,無奈地說:“你好……我是盤狁守。”女妖怪驚喜若狂:“果然啊果然!我就說我的眼力不會錯的!我……

我……我……嗚嗚嗚……終於有人能救我了,嗚嗚嗚嗚……”盤狁守脖子上的汗毛直豎,你說話就說話,哭什麽哭呀!他就知道愛哭

的女妖怪(女人、女鬼或是其他任何女性生物)都不是好惹的,他就知道,

卻還是上當了……他怎麽會蠢到這個地步,這麽簡單的圈套也鑽呀!“你……我說,你能不能有事就說?不要這樣啊……”水色的女妖怪猛地抬起頭來:“請你和我締結契約!”話說得又快又清

楚,連點兒磕絆都不打。盤狁守險些從椅子上滑下來:“你說什麽?”和某個妖怪締結契約,意思就是這個妖怪從此就跟著你了,不管你吃喝

拉撒還是幹些什麽和諧不和諧的事情,這妖怪都會一邊吃著瓜子兒一邊跟在

你身邊欣賞。這個妖怪覺得他是那種傻瓜嗎?“為什麽?”他問。“這個我和你說不清楚……”哭泣妖怪急切地說,“關於這個問題以後

我會慢慢和你解釋,嗚嗚嗚嗚……你一定要答應我啊……不然我就一直跟著

你不放……嗚嗚嗚嗚……”“但是締結契約以後,你不是會跟我跟得更緊嗎?”哭泣妖怪安靜了一下,再次“哇”地哭起來:“你為什麽這麽無情啊啊

啊啊……”張海好像終於解決了外麵的問題,道著歉推門進來:“不好意思,那個

哥們記錯了時間,他本來應該是下星期一來的……”他說什麽盤狁守都沒聽見,因為盤狁守滿腦子都是那個哭泣妖怪嗷嗷哭

泣的聲音,那聲音把除此之外的一切聲音都給掩蓋住了。盤狁守對他微笑,再微笑。張海說了一會兒,臉色變得有點奇怪,走到他身邊,恰好就和哭泣妖怪

站在同一水平線上。他低頭望著盤狁守,說:“你怎麽了?”哭聲讓盤狁守耳鳴不已,但他還是在微笑:“沒有啊。”“我剛才問你要不要喝點什麽……”哭聲讓盤狁守的腦袋都快炸了,他依然平靜地笑道:“不用了,我突然

想起有點事,我先走了。”

他站起來,正要往前邁步,哭泣妖怪突然從水色的裙下伸出了一條纖細

修長的腿。“撲通”一聲,盤狁守結結實實地撲倒在地。盤狁守的臉緩緩抽搐,因為先觸地的是他的臉。“你沒事吧!”張海趕緊將他扶起來。盤狁守微笑著站起來,繼續往前走。他再一次“撲通”倒地。盤狁守站起來。盤狁守再倒下,他的臉已經快跌成鍋貼了。張海都被嚇到了,扶著他迭聲道:“你怎麽了?我覺得你這樣回去不太

好,要不要去那兒躺一會兒?”盤狁守緩緩搖頭,他放棄了。他看著哭泣妖怪,伸出左手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她的力量實在太弱

了,原本應該是碰不到他的,她大概是突然力量爆發才碰到了他。以他的力量原本也是碰不到她的,但神之手和咒封手套是特殊的法器,都能讓他以普通人之身碰到妖怪。

“你同意了嗎?嗚嗚嗚嗚……我就說你是好人啊,我會報答你的,嗚嗚

嗚嗚……”怎麽報答?每晚哭給我聽?盤狁守憤恨地想。他抓緊了哭泣妖怪,麵容平靜地說:“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我的平

衡能力不是太好,有的時候會在平地上摔跤。”張海看著他還在流血的鼻子,懷疑地問:“你真的不要休息一會兒?”盤狁守搖頭,拽著哭個不停的哭泣妖怪出門而去。張海看著他出去時怪異的姿勢,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

“大娘!大娘!”一進門,盤狁守就高聲大叫。大灰狼沒出來,龍女倒先出來了。“他在茅房呢。”龍女看著他手裏的哭泣妖怪說,“這是什麽?”“哭泣妖怪。”盤狁守絲毫沒有放鬆那隻手,就算因為那隻虛空抓握的

手在上公交車的時候被人指指點點也沒放。龍女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呀!是珍稀妖怪耶!”

盤狁守心想:你根本沒有資格說別人啊……他轉手將哭泣妖怪推入龍女

懷裏:“抱緊了,她要是不見了,你說不定永遠都見不到白圓金寶。”雖然不明白這個哭泣妖怪和自己的白圓金寶之間有什麽關係,龍女還是緊緊地抱住了哭泣妖怪。盤狁守走到衛生間門口,一腳踹開衛生間的門。大灰狼正蹲在馬桶圈上

努力,被他這一踹嚇了一跳,差點一爪沒搭穩滑下去。“你幹什麽呀!大個便也要參觀嗎!”大灰狼怒。妖怪們當然不喜歡馬桶,但它又不是螳螂之類的小型妖怪,如果在後院

野草裏解決會遭到水婉的插小旗抗議——也就是豎一根棍兒,上麵掛個小旗子,旗子上寫“某某某妖怪就地方便於此”——所以在後院值班的大型妖怪們如果想方便就得想辦法,否則就有身敗名裂的可能。大灰狼對此曾經抗拒過,因為它抓不住馬桶光滑的邊緣,有好幾次都因為滑倒,屁股卡在墊圈口上,最後在塑料墊圈上加了個布墊圈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把哭泣妖怪帶回來了。”盤狁守平靜地說。

大灰狼抓住布墊圈的爪子用了點力:“啥?”

“她正跟龍女擁抱呢。”盤狁守冷靜地說。

盤狁守關上了門。

衛生間裏傳來了布料被狠狠撕爛的聲音:“啥——”

盤狁守回到自己房間,抓著哭泣妖怪不放的龍女正和她一起號啕大哭。

“嗚嗚嗚嗚,我好高興……”

“嗚嗚嗚嗚,我的白圓金寶……”

“終於見到別的妖怪了,嗚嗚嗚嗚……”

“白圓金寶我討厭你,嗚嗚嗚嗚……”

看著兩個女妖怪抱頭痛哭,盤狁守嘴角抽搐,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這兩

隻水做的女妖怪……真的,挺像的。趴在他**睡午覺的小狐狸被兩個女妖怪肝腸寸斷的哭聲嚇到了,小身

體縮在牆角,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盤狁守上前拉住它的尾巴把它拽走,出門,關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大灰狼蹲在盤狁守房間門口,看他抱著小狐狸出來,露出了一個扭曲的

表情。“你可真會撿呀,我躲都躲不及的妖怪,你居然帶回來了!”盤狁守走到客廳,轉身把門關緊,坐在沙發上,長長地歎了一聲。

大灰狼跳上沙發,把兀自坐在盤狁守懷裏享受的小狐狸趕到沙發靠背

上。“怎麽回事?”大灰狼問。盤狁守一邊長籲短歎著,一邊把今天的事情說了。大灰狼聽著,表情逐漸變得悻悻然。“也就是說,那個哭泣妖怪是被束縛在那裏的。”大灰狼說。“被束縛之妖豈能離開束縛之地?汝又如何將之帶回?”小狐狸插嘴。“因為神之手!”大灰狼不耐煩地說。小狐狸不吭聲了。雖然大灰狼說過盤狁守擁有神之手的事應該被列為妖怪世界十大絕密事

件之首,但奇怪的是,它並不在乎小狐狸知道這個。盤狁守覺得很奇怪,難道它就不怕小狐狸跑出去亂說?他信任大灰狼,不表示他也信任其他妖怪,妖怪們一般不屑於說謊,不表示它們就不說謊。

“你幹嗎要帶個被束縛的妖怪回來?”大灰狼埋怨,“你要是不和她締結契約,那龍女一鬆手她不就回去了嗎?”

哭泣妖怪想和盤狁守締結契約正是因為這個。由於某種原因,她被束縛在某個地方,那麽隻要束縛存在,不管將她拉到哪裏,隻要稍一鬆手,她就會立刻回到那個地方。能讓她停留在束縛地之外的地方,隻有神之手和其他妖怪的束縛能暫時起效,而要讓她永遠離開束縛地,那就隻有和她締結契約,讓她成為“屬於某某人的妖怪”。

“我倒是不想帶她回來……”盤狁守說,“但是她不停地給我下絆子,那個張海就眼睜睜地看著我摔了一跤又一跤,我要是不帶她,非得滾著出來不可,那種事我幹不出來。”

那你麻煩我這種事你就幹得出來嗎?大灰狼盯著他,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這句話。盤狁守裝作沒有看見,扭過頭道:“她似乎就是想離開那個地方,有辦

法沒有?”“沒有!”大灰狼暴怒,“我是妖怪!又不是神仙!”外麵傳來兩個女妖怪高聳入雲的哭號聲:“好冷酷哦哦哦——”大灰狼跳下沙發,轉眼已化作灰袍男子拉開門衝出去,對坐在門口對號

的女妖怪們怒叫:“你們有完沒完啊!”哭泣妖怪:“束縛之地——”

龍女:“白圓金寶——”

合:“嗚嗚,啊啊啊啊——”灰狼“哐當”一聲摔上門,吼道:“你看!怎麽辦?”盤狁守的身體在沙發裏縮成一個小團,全身上下都寫著:你看不到我,

我不存在於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