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戰神宴席

宴會設在祈星殿,迦琅一路邊走邊看。

她對九重天毫無印象,如此看來真的跟瀚海很不一樣。

瀚海隻有一望無際的海和彼此分散的島嶼,這裏卻有雕欄玉砌,清泉流響,空氣中都飄浮著深厚靈動的神力。

她似乎已經嗅到一壇壇瓊仙釀的味道了。

這次戰神的生辰宴是由太淵君上一手發起,排場搞得極大,九重天上很久沒有同時聚集過這麽多的神仙了。

祈星殿位置有限,隻有上神、長老一眾方能入殿,同君上一同用膳,其他神仙則需要整齊地列坐在殿外。

迦琅和銀雪的位置在最後麵,距離主殿相去甚遠,但她倆絲毫不在意。

有吃有喝就行,能不能入殿慶賀根本不重要。

迦琅倒了一盞瓊仙釀,端到鼻前好好聞了聞,陶醉得連眉尾都揚了起來。

“太淵君上,那可是我們天族最大的靠山!”

旁邊有兩個年紀不大的小仙正在說話,話音飄到迦琅耳邊。

“我阿娘也是這麽說的,但我卻不知道為何。”小的那個晃晃腦,“哥哥,為什麽大家都這麽敬重君上?”

“弟弟啊,你知道千年前的那場屠城戰嗎?妖族密謀許久,製造出一種叫作‘魘儡’的怪物,突然對人神混居的八重城發動大規模屠殺,戰神伏兮帶天兵拚死反抗,陷於膠著,每日都血流成河,屍骨成山,卻殺不盡那‘魘儡’。”

小小仙緊張地攥拳:“後來呢?”

“後來,太淵君上出山了,他就做了一個動作。”大一點的那個表情神秘,豎起一根食指,輕輕彎了一下。

“就這……這樣?”

“對,就這樣——十萬‘魘儡’灰飛煙滅。”

小小仙倒吸一口涼氣,望向主殿的目光充滿崇拜和憧憬。

“太淵君上太厲害了!”

“是啊,聽說現在天族能傲居幾大族群之首,都是因為有君上坐鎮,什麽妖族鬼族魔族才不敢來犯。”

迦琅垂下眸,抓起一顆果子放進嘴裏,冷笑著插話:“我問問你,既然君上這麽厲害,還要天兵天將和戰神幹什麽?”

小仙轉頭看她:“這你就不懂了吧?君上雖然厲害,但他不管事,我聽老一輩的說,君上以前的原則是,不到天族瀕臨滅絕,就別打擾他清修。”

小小仙困惑:“那他為何要管八重城的事?”

“這就涉及另一樁秘辛了。”小仙壓低聲音,“聽說,君上當時衝冠一怒為紅顏。”

小小仙明顯還沒到那個年紀,愣愣地問:“什麽紅顏?”

“估計就是咱們女帝吧。畢竟女帝因為這個事日夜操勞,君上替她解決了‘魘儡’後,兩人就有婚約了。”

——然後,在女帝的慶功宴上,某位叫迦琅的神女不顧形象地喝得酩酊大醉,哄鬧一場,落得如今下場。

迦琅轉過頭,嘖嘖道:“想來,我以前應當挺生猛的。”

銀雪道:“以前我雖不認識你,但也是聽說過的,戰神麾下第一大將領,還是個女的,大家都以為你三頭六臂母夜叉,沒想到啊……”

她湊過來,眯著眼笑:“居然是個這麽漂亮的女仙。”

迦琅被她哄得高興,剛要誇回去,忽然聽到背後有尖銳的聲音響起:“哎呀,這不是銀雪神女嗎?”

一個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女仙走了過來,模樣甚美,笑容卻有些刻薄,像是一隻渾身毛色很雜的火雞。

周圍的小仙們紛紛衝她作揖。

“火雞”女仙趕緊扶起身邊人,說:“不用行禮了,大家都是天族,用不著這麽生分,我也不喜歡。”

迦琅挑著眉,直接問銀雪:“這是誰?”

“火雞”女仙的笑容裂了。

銀雪憋著笑,佯裝瞪她:“沒大沒小,這可是清素上神。”

迦琅震驚地掃視“火雞”女仙一身,脫口道:“哪裏看出來清和素了?”

清素上神嘴巴差點氣歪,剛要斥聲,忽然看到迦琅腳上的鐐銬,掩嘴震驚:“你不會就是那個被流放去瀚海的罪仙迦琅吧?”

迦琅點頭,和氣地說:“是我。需要簽名嗎?但是我今天出門沒帶筆。”

清素表情更難看了,遲鈍了幾秒,罵了句:“粗鄙至極!跟你這種罪仙說話,有損我的神格。”

隨即,她轉向銀雪,再度露出偽善的笑容:“銀雪姐姐,你可得注意一點,跟這般粗鄙的人相交,小心自己也變得粗鄙。”

銀雪衝她嫣然一笑,聲音又軟又甜:“至少,我們不會去搶別人的東西。”

清素神情略微尷尬,眼疾手快地挽住旁邊男仙的胳膊:“有空再敘吧,我們得去殿裏頭坐著了。”

“殿裏頭”三個字咬得很重,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全然不知道自己越發像隻火雞。

她一離開,迦琅趕緊拉著銀雪問:“什麽情況?”

“她是現在的司雪神女,從小跟在我屁股後麵長大,學了我的仙術,繼承了我的官職,然後跟我的老相好結了婚。”

迦琅驚了,豎起拇指:“短短幾句,我已參透你們的愛恨情仇。”

她抬眼向清素旁邊的男仙看去。

模樣實屬一般,氣度也沒多好,銀雪倒不算虧。

迦琅問:“她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搶走你的東西,你就不急?”

“急有什麽用。”銀雪把瓜子嗑得哢哢響,“人家可是煕天女帝的小侄女,太淵君上未來的親戚。”

銀雪話音剛落,旁邊傳來一聲輕嗤。

前方坐著一個約莫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年。他五官清秀端莊,丹鳳眼上挑,著一身華麗的長袍,臉上卻寫著“不屑”二字。

少年嘴角挑得很高:“也就親緣關係能拿出來說說了……就這,也配位列上神?”

迦琅微愕:“你說的可是清素上神?”

“不然呢?這裏還有誰是上神?”

迦琅立刻抱拳:“這位壯士真是敢想敢言,佩服!請教您的尊名?”

少年脊背挺直,馬尾一掃,朗聲道:“在下珀月。”

銀雪愣了:“珀月上神?據說是目前天族內,除太淵君上外,最小飛升成上神的天才。”

珀月板著一張小臉,沒有因為她的讚美而高興:“神女謬讚了。”

“可是,珀月上神不應該在殿內嗎,怎麽坐在這兒?”

“我愛坐哪兒就坐哪兒。”珀月望了眼前方主殿,嫌棄地說,“就剛才那樣的都能坐進殿內,本仙不如坐外麵,好歹通風。”

原來是個叛逆期的臭小鬼。

本著不要得罪上神的原則,迦琅和銀雪都沒再追問。

宴會開始,戰神首先落座,隨後君上才姍姍來遲。

一股厚重的神力彌漫出來,帶著壓迫感,浸潤祈星殿內外,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止交談,抬頭望著前方。

迦琅眯了眯眼,隻瞧見一個白影不急不緩地走出來,坐在寶殿中央,層層疊疊的雲袖和衣擺從玉階上垂下,遠看如飛瀑,如山巒,亦如同從千萬年前飄來的雪。

隔得遠,她看不清君上的模樣。

他似乎是年輕的,也意氣風發著,卻恰到好處地將鋒芒斂起,才能承載這般厚重的神力。自他出現那一刻,整個祈星殿內外都被他的神力裹挾,像有一口古鍾,“當”的一聲,在頭頂上敲響,聽不見聲兒,卻能清楚地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壓力。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謹記著,這個男人是天族的規矩,是天族的支柱,是天族最堅硬的後盾。

迦琅悄悄抬起眼皮。

君上正在環顧殿裏殿外,有那麽一瞬間,迦琅隱約覺得他們對視了,然後她飛快地低下頭,看到自己手臂正在發顫。

應該是錯覺,人這麽多,君上不會注意到這邊的。

“今日——”他開口說話,“吾等為戰神伏兮慶賀生辰,邀四海八荒的仙家齊聚此處,同享美酒佳宴。”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了出來,在九天之上繚繞著餘音。

迦琅有點恍惚。

當年,他就是用這副好嗓音宣她罪的嗎?

太淵君上話不多,戰神伏兮也不善言辭,三言兩語後,宴席便正式開始了。

迦琅鬆了口氣,殿內外的氛圍也漸漸鬆動。

她默默啜了口酒,暗暗縮在珀月上神身後,試圖看清君上的長相。

要是哪天狹路相逢了,怎麽著也得算計一下吧,不能白戴這麽久的鐐銬。

迦琅正費力地眯著眼,銀雪忽然拍了她一下:“別看了,我剛剛聽了一個趣聞,關於君上的,你要不要聽?”

“說。”

“君上本與煕天女帝有婚約,但婚沒結成,女帝就臥床不起了,他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但是,前不久,據說君上本人親口承認……”銀雪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幾個字。

“什麽?不是處……唔唔。”

銀雪及時捂住迦琅的嘴巴,惡剜一眼:“我就知道,你這張嘴沒個把門的!”

迦琅低下頭,眼睛裏閃爍著八卦的光:“真的假的?想不到道貌岸然的君上還有這樣的一麵……”

銀雪提醒她:“在旁人麵前可千萬不許這麽說。”

迦琅忙不迭點頭。

美食瓊漿能溫暖人的身體,八卦卻能充實人的靈魂,迦琅深諳此道。

酒過三巡,有仙侍過來發花箋和筆,每張桌案上都有一份。

迦琅疑惑:“這是要幹嗎?”

“寫願景啊。”回答她的是珀月,少年蹙著眉,“你們連這個都不知道?”

迦琅忙道:“還請上神賜教。”

“君上為這次宴席增設了一個環節,每個人都可以在花箋上寫一個心願。君上會隨機抽一張,替這人完成心願。”

“這個好!”銀雪拍了拍手,樂道,“我想要永遠喝不完的瓊仙釀。”

珀月還是冷著一張臉,將花箋往旁邊一推,不屑道:“本仙沒什麽願望需要旁人來幫著實現的。”

其他人都在奮筆疾書,迦琅陷入難題,她許個什麽願望好呢?

於心來講,她的願望很多,解開鐐銬、讓君上生不如死等等,但用腳想都知道,這些願望不可能被實現,且不說百仙裏隻抽一位的概率極其渺茫,倘若君上真的抽到她,大概也會無視她寫的那些玩意兒。

迦琅咬著筆杆,苦思冥想,既然如此,不如來點離譜的……

她提起筆,飛快地在花箋上寫了一句話。當然,沒有留名。

寫滿心願的花箋被統一收交給了阿古,他走到君上身旁,恭敬地呈上。

君上隻看到花箋背麵,指尖輕輕略過,眼都不抬,隨意地抽了一張出來。

翻到正麵,他念道:“吾願……”

聲音忽然停住了,祈星殿上陷入微妙的沉寂。

殿內外的百仙紛紛側頭,卻又不敢交頭接耳,也不敢妄自揣測君上為何停下。

不知過了多久,君上才再啟薄唇,語調平靜:“吾願看君上繞殿裸奔三圈。”

話音剛落,嘩然四起,迦琅直接一口酒噴了出來!

不會這麽巧吧,真的就抽中了她的?

君上兩指間夾著花箋,看不出情緒。

阿古一步踏了出來,氣得臉都紅了:“這是哪位仙官寫的?”

迦琅立刻低下頭,不敢出聲。

“誰寫的?竟敢在大殿之上公然戲弄君上,主動站出來,我考慮從輕處罰!”

無人回應。

阿古咬牙切齒:“不敢承認是吧?好!好得很!這所有的花箋都經過加持,我自有辦法讓它顯現出背後的妄徒!”

阿古抬起手,正要向這張花箋施法。

君上垂眸在字跡上,忽然將花箋籠進袖子裏,打斷道:“不必。”

“君上!”

“既然規則在此,那就不應該打破。抽到什麽便是什麽,無須遷怒,更無須問罪。”

“可是……”阿古深知君上的決意堅不可破,他咬了咬牙,似是萬般無奈,狠下心說,“事關我天族威嚴,還請君上三思!阿古願意為君上分憂,代替君上完成這個心願!”

戰神以及長老們紛紛表示讚同。打破規則是不好,但若真讓君上繞殿裸奔,恐怕明日天族就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

君上略一思忖,便沒有堅持,淡淡地點了個頭。

迦琅這才鬆了口氣,小心地往殿裏瞟了一眼。

阿古忍辱負重,一件件脫掉自己的上衣,在眾仙明明想笑卻強裝淡定的目光中,開始圍著祈星殿賣力地跑圈。

迦琅實在憋不住了,捂住嘴狂笑。

她本就不待見阿古,雖然沒整到君上,但坑了他的親信,倒也不算虧。

笑到一半,她忽然感覺有道視線正看著她,目光轉回正殿上,君上卻在跟戰神交談,仿若從未注意過這邊。

宴席一直持續到晚上才結束,九重天上點了燈,遍布雲海,仿若數之不盡的星辰。

尊位的仙者們已經離席,銀雪和迦琅逗留了一會兒,方去找阿古取酒。

迦琅有點喝多了,想如廁,便和銀雪分開行動。

茅房在幽靜偏僻的地方,四周沒什麽人。

迦琅迅速解決內需,急急要趕回去,沒走幾步,忽然聽到牆根處有人說話。

對方提到了“銀雪”,迦琅警覺起來,悄悄遁到一旁。

是方才宴前與她們產生口角的清素上神,正對兩個五星仙侍下達命令。

“在她們回瀚海的路上,讓她們吃不了兜著走,記得謹慎一點,不要讓人發現身份。”

“是!”

“那個迦琅你們沒見過,腳上戴著鐐銬的就是,區區罪仙掀不起風浪,但是要格外小心銀雪那個賤人,她心思壞,心眼多。”

仙侍壓低聲音問:“上神,要做到什麽程度?”

清素眯了眯眼:“隻要不被通報到九重天,怎麽都行。”

兩個仙侍立刻陰惻惻笑起來:“上神放心。”

話音剛落,迦琅直接一步邁了出來:“在說什麽,帶我一個唄。”

清素嚇了一跳,警惕地看著她:“你你……你什麽時候在這兒的?”

“一直在。”迦琅肯定道,“是的,別猜了。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清素嘴硬地譏誚道:“聽到又怎樣?回瀚海的神仙少了一個,想來九重天也不會放在心上。”

兩個仙侍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立刻抄起家夥向迦琅攻來。

迦琅非但不害怕,嘴角反而輕快地勾了起來。

正好,她想動動筋骨了。

太上斧在手中化形,暗淡的斧刃上仿佛發出黑色的光,隨著她橫手一劈,霎時刮起一道道凜冽的銳風。

這風能割人!

兩個仙侍神色一變,招架匆忙,生生被迦琅掀起的這陣風推了出去。

清素大驚,她一個人對付兩個五星仙侍,居然輕鬆到仿佛隻是在鍛煉身體。

清素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緊張地質問:“你到底是誰?”

迦琅語氣懶散:“罪仙迦琅,曾任戰神麾下第一將領,你不知道嗎?”

她的殺氣絲毫沒有收斂,方才被擊倒的仙侍還站不起來,清素抖著嗓子說:“我警告你,我是上神,還是煕天女帝的侄女!你若傷害了我,我定會讓我未來姑父替我報仇,把你丟進斷魂台,讓你被斷魂鞭抽到魂飛魄散!”

迦琅問:“你未來姑父誰啊?”

清素昂起了下巴:“太淵君上!”

“哦,巧了。”迦琅露出淡淡的笑容,“我跟他有仇。”

她聲音輕飄飄的,手上的戰斧卻蓄滿力量,飛快地衝清素劈了下來。

清素嚇到忘記逃跑,尖叫著捂住臉。

一聲巨響後,她耳邊隻有劇烈的風,身上卻沒有痛感。她顫抖著漏出一絲視線,發現斧柄就在臉蛋旁邊,刀刃深深戳進旁邊的牆壁。

隻差一點點,她的頭就要被劈成兩半!

迦琅警告她:“你若有不滿,盡管來找我。但從今往後,若讓我發現你想找銀雪的麻煩,我這太上斧絕不會再有偏差!”

清素嚇到失聲,後怕地點了下頭。

迦琅抽出斧頭,縮小收進衣袖裏,大搖大擺地走了。

清素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半天後才喘上氣來。

她之前有所耳聞,司風的迦琅神女曾隨戰神參與過千年前那場可怕的反屠城戰,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宴前一見,她當迦琅隻是個嘴巴有點厲害的廢仙罷了,直到剛才,對方身上湧現出那股殺氣……

褪去酒意,讓人直接嗅到了戰爭和血洗的味道。

兩個仙侍有些後怕地靠了過來:“上、上神,咱計劃還實行嗎?”

“你說呢?兩個廢物!”清素沒好氣地瞪他們,“看不出來她有多強嗎,接下來一路肯定重點提防咱們!”

“難道就放那家夥這樣走了?”

清素眼珠轉了轉,忽然笑道:“也不……不是還有姑父嘛。”

從清素那兒離開,迦琅發現自己迷路了。

她醉醺醺地在天庭裏亂晃,愣是記不起跟銀雪約定的地方在哪兒。

不知晃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兒,迦琅眼前忽然出現一片紅彤彤的樹林。不同於尋常的林子,這兒的樹上沒有開花,卻在每一個枝頭係了根紅色的綢帶。

滿山遍野的紅色掩映著綽綽燈光,隨風柔柔擺動,迦琅生生看愣了,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她在樹下挨個看了一圈,發現紅綢帶上並沒有寫名字,這難道不是月老的姻緣簽?

可若不是姻緣簽,還會有誰種這樣喜慶的一片林子?

如此盛景,迦琅晃眼,這滿山頭飄動的紅色像是萬丈霞光,正不停地吸引著她,一步步向深處走去。

結界被她驚擾,微微產生鬆動,守林人追了出來,衝她的方向喊了一句:“誰在那兒?”

迦琅驚了一驚,趕緊蹲下,發髻間的紅飄帶跟樹上這些混在一起,並無差別,倒成了天然的保護屏障。

她的身份是罪仙,擅自闖入,被發現估計免不了一頓責罰。

守林人嗅到異樣的氣息,已經拉滿弓,往這個方向奔來。

迦琅趕緊提起裙子逃跑。往前跑了大約十棵樹,忽然瞥見前方樹幹下半躺著一個男子。

他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呼吸平穩清淺,用一根紅綢帶遮住眼睛,迦琅隻能看到他精致的下頜線,還有兩張微薄的唇瓣。

他身上有著瓊仙釀的味道,大抵也是剛從宴席下來。

迦琅正猶豫要不要叫醒這位仁兄,男子忽然伸出細長的手指,輕輕一挑,摘掉眼上的紅綢帶。

兩人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對望起來。

男子長得極為俊美,黑潤潤的眸子裏仿佛斂著千萬裏的星光,就連今晚九重天上點的燈都不及他半分好看。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高冷的臉上來不及有表情。

迦琅失了神,她還從未見過仙氣這般皎潔的人——這樣的神仙,在九重天上,竟是真實存在的嗎?

她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摸一下他冷白色的臉頰,試試溫度,卻突然被守林人的腳步聲打斷。

迦琅回過神來,立刻縮了手,有些尷尬道:“來抓我的。”

男子不語,沉默地盯著她。

迦琅催促:“你快走吧,不要被我連累了。”

他輕啟薄唇,低聲說了兩個字:“不怕。”

“嗯?”

迦琅沒反應過來,就見這人揮了一下手,守林人的動靜就消失了。

她瞪大眼睛:“你幹了什麽?”

男子一字一頓地解釋:“讓他消失。”

“……”

瞥到迦琅臉上複雜的表情,男子問:“怎麽了?”

有那麽一瞬間,迦琅覺得他的聲音有點耳熟。

但一時想不起來,她便答道:“不至於趕盡殺絕,畢竟他隻是履行自己的工作,沒做什麽壞事,是我有錯在先,擅自跑了進來。”

“趕盡殺絕?”男子站起來,不急不緩地向前走,“你想多了。”

“哦……”迦琅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腹誹道:您端著這麽冷酷的一張臉,說著那樣的話,我不想多才奇怪。

有風吹來,紅綢帶順著一個方向飄動,有幾根溫柔地拂過他的發頂。

迦琅看得略微出神,忍不住問:“你也是偷跑進來的嗎?”

男子側頭,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紅絲帶上,沒回答。

迦琅把他的沉默當成默認,心裏有惺惺相惜之感,便沒注意他的目光,隻是專注地看著這片奇異的林子:“這裏真好看,想不到月老還有這等審美。”

男子腳步一頓:“月老?”

“對啊,這樹上掛的不是姻緣簽嗎?”

姻緣簽?

男子若有所思地看著紅綢帶。

“我叫迦琅,你呢?”

“我……”他沉吟片刻,說,“你叫我頌仙君便可。”

“哦,宋仙君,原來你是凡人飛升上來的呀。”

迦琅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凡人那個大姓“宋”。

說話的工夫,林子裏忽然開始落下星光雨,迦琅伸手想要接住,但這星辰就像雪,觸到她的肌膚就消散了。

“真好看。”迦琅仰起頭,看著星海喃喃,“瀚海到了晚上也能看到很多星,卻沒有離得這麽近過,我也從沒見過這麽多的綢帶。”

頌梧垂下眸,掃視過她腳上的鐐銬:“你住在瀚海?”

“對。”

“生活在那裏……感覺怎樣?”

“不怕你笑話,其實我感覺還不錯。雖然大家都說瀚海是將死之神的墳墓,但我在那裏交到了好朋友。我喜歡找銀雪神女一起喝酒吃肉聊八卦,偶爾我們也去梨老仙家偷雞,若被他發現了要挨一炷香的教育……”頓了一下,迦琅反應過來,抱歉地笑笑,“對不住,說太多了。”

“沒事。”頌梧語氣莫名真誠,“聽起來,是還不錯。”

他不動聲色地放慢腳步,走到她斜後方,抬眸看到她發髻間的那條紅綢帶,忍不住悄悄勾起手指。

一陣風吹來,結散了,趁迦琅不留神,紅綢帶隨風飛了出去。

“哎,我的發繩!”迦琅追了幾步,沒夠上,眼睜睜地看它飄進旁邊的小溪流裏。

頌梧露出惋惜的神色:“夠不上了。”

迦琅歎了口氣:“有點可惜,我還挺喜歡那個的。”

頌梧眸光微動,忽然伸手從樹上扯下一根紅綢帶,說:“係這個吧,看上去都一樣。”

迦琅有些猶豫:“要是被月老知道了,怕是不太好吧?”

“他不會知道,綢帶那麽多,就算少了一根也無法察覺。”

“還挺有道理……”

頌梧抿唇,走到她身後,輕輕將這根紅綢帶綁在她發間。

他個子很高,力道卻很柔,袖中傳來清冽的檀香,迦琅一瞬間有點恍惚,這場景仿佛似曾相識。

等她反應過來,臉上便開始不自然地發燙。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跟男子離得這麽近,隻要她一回頭,就能對上對方那雙如遠山般的眉目。

發帶係好後,迦琅立刻往前一步,同他恢複到正常距離,小聲說:“謝謝。”

頌梧還未回應,繞了一大圈的守林人終於又追到這裏,吼道:“我知道有人闖入!別再給我耍戲法!”

迦琅如臨大敵,拉著頌梧的手腕帶他一起奔逃。

頌梧怔了怔,低頭看著她的手,半晌後才說:“迦琅神女,我跟你不是一路。”

“啊?”迦琅立刻鬆開他的手。

“你就順著這條小道繼續往前,再過不到十棵樹便能看到出口。”

“那你呢?”

頌梧隨手一指:“我走這邊。”

“好,那你保重,不要被那個守衛逮住了。”

迦琅匆匆和他道別,順著他說的方向跑遠。

果然,很快就看到了出口,迦琅急促間回了下頭,發現“宋仙君”還站在原地,目送著她離開。

也是個怪人。

她這樣想著,跑了出去。

守林人追過來,卻發現白衣男子站在那裏,不知道在看什麽。

他恭敬地跪下行禮:“君上,方才有人闖入樹林,不知您看到了沒有。”

頌梧背著雙手,淡淡道:“你看錯了。”

守林人愣了一下,看到君上的目光,立刻低下頭去:“是!屬下明白了。”

君上說看錯,那他就算是長了一百隻眼睛,也是看錯。

守林人剛退下,戰神伏兮便搖搖晃晃地過來了。

頌梧瞥他一眼:“你醉得不輕,該去睡了,別在本君林子裏亂晃。”

伏兮嫌棄:“不要臉,我好歹一介戰神,竟然被你利用完就一腳踹開。”

頌梧絲毫沒有被罵的覺悟:“生日過得不開心嗎?那明天繼續……”

“行了行了,再別折騰我了。”伏兮擺了擺手,有些好笑地看他,“頌梧啊頌梧,你堂堂天族君上,借我名頭辦此盛宴,廣邀天下神仙,卻隻是為了見一人,說出去不嫌丟人?”

頌梧沒接話,懶得理他。

伏兮接著問:“那你今日可如願了?”

頌梧突然抬起手,揪住心口的衣服,漂亮的眉頭蹙起來:“我等不了了。”

伏兮一愣。

空氣裏流動著頌梧的神力,此刻亂成一團。

“你……”伏兮沒愛過人,不知該怎麽安慰他,隻得道,“那你怎麽辦?”

“本君要主動一點。”

“給你個建議,把自己也罰下瀚海不就行了?”

“若是可以,我早這麽做了。”

“……”伏兮心道,我隻是開玩笑的,你居然當真了。

這個法子當然不行,女帝昏迷,頌梧代理攝政,不能離開九重天太久。

伏兮又道:“哦,對了,剛剛清素上神哭著跑來找你。”

頌梧抽回思緒,眼睛又變得像古井一樣平靜:“何事?”

“我怎麽知道,就聽她一直嚷嚷,喊未來姑父替她做主。”

他倆一道去了帝重宮門口。

清素果然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惹人憐愛,一見到頌梧出來便恨不能抱其大腿,提著一口氣號道:“君上一定要替小仙做主啊!”

頌梧有些頭疼:“誰惹你了?”

“瀚海的迦琅神女!區區一個罪仙,居然欺負到上神頭上來了,這分明就是視天族的禮法如無物!”清素恨恨道。

伏兮差點沒憋住笑,餘光瞟了頌梧一眼,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果然,頌梧來了點兒興致,眼皮子抬了抬,問:“她做了什麽?”

清素氣得咬牙切齒:“她拿著她那把斧頭,先是打傷我身邊兩個仙侍,然後又要砍我,還好我躲得快,沒讓她得手,這才留著一條命跑來找君上匯報。”

“你躲得快?”頌梧微微挑了下眉,“確定嗎?”

“對呀……”

頌梧瞥了伏兮一眼:“迦琅神女曾是你的部下,倘若她全力出斧,你有幾成把握能躲開?”

伏兮笑了笑,說:“五成。”

清素噎住了,堂堂戰神隻有五成的把握,她卻不自量力地說自己躲開了,這兩位尊神分明是當麵拆她的台。

她支吾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說:“可是,她真的要對我出手,以下犯上,為天族所不忍……”

“你受傷了嗎?”頌梧審視地看著她。

“沒、沒有……”

“那等受傷了再說,下去吧。”頌梧揮了揮手,轉身回宮。

清素又號叫起來:“君上!君上!我的仙侍受傷了,他們都是五星仙侍啊,階位在罪仙之上!對了對了,她還膽大包天地說君上是她的仇人!”

頌梧腳步猛然停住。

就在清素以為有希望的時候,頌梧側了側頭,似乎耐心耗盡,眸中覆蓋著一片冰雪。

“本君喜清靜。”

他就說了這五個字,語氣也是極淡,卻讓清素渾身一凜,仿佛有一瞬間,她小命即將不保。

清素呆呆地看著太淵君上回了宮,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從九重天帶回來的瓊仙釀,夠銀雪和迦琅喝上十年了。

可是銀雪的身體卻越來越不好,每天都要睡很多覺,才能養好自己的神識。

她額間的印記比之前更淡,幾乎快要看不清了。

迦琅張口:“銀雪,你……”

銀雪豎起食指,“噓”了一聲,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張公子身體越來越差,他很久沒有供奉我了,不礙事的。”

迦琅心裏難過,嘴巴上卻安慰她:“等他身體好起來,會去拜你的。”

銀雪笑著點了個頭。

她們都沒有說破,張公子的身體可能好不起來了。

“你呢?”銀雪故作輕鬆地問,“那天生辰宴結束,你到底跑哪裏去了?”

迦琅將後來的所見所聞告訴了銀雪。

銀雪臉上終於恢複了一絲生氣,眼睛瞪得渾圓:“阿琅,那恐怕不是月老的姻緣簽……種滿紅綢帶的林子,九重天上隻有一處。”

“什麽地方?”

銀雪欲言又止:“帝重宮……”

迦琅怔住:“君上的住所?”

她居然在陰錯陽差之下,闖進了那個他最討厭的君上的地盤?

宋仙君膽子也忒大了,如果君上知道他們“偷”走了一根紅綢帶,會不會暴跳如雷大發雷霆,把宋仙君也貶下瀚海?

迦琅聯想了一會兒,再回過神來時,發現銀雪又睡著了。

她額間的印記,看著仿佛比方才又淡了幾分。

沁沁在旁邊小聲地啜泣,誰都沒有打破此刻的悲戚。

為了讓銀雪開心些,迦琅打算去梨老仙那兒偷隻雞來。

她悄悄潛進梨老仙的小院裏,一眼便瞧中最肥最大的那隻雞王。她從背後伏擊,趁雞王不留神,一個鯉魚打挺撲了過去。

雞王不愧是雞王,小豆豆眼裏立刻綻放出警惕的光輝,“咯咯咯”一陣叫,撲棱著翅膀跑開了。

“別叫!別叫!”迦琅謹慎地看了眼梨老仙的屋門,陰惻惻地威脅雞王,“小雞崽子,你可別逼你姑奶奶我用法術對付你啊,那太損我司風神女的威名了。”

雞王不屑地瞟了她兩眼,似乎偏要和她對著幹,伸長脖子對著天空發出一聲雄壯的雞鳴。

迦琅隻能慌忙躲到院子外麵,要是被梨老仙發現了,今天又得接受一次批評教育。

可出乎意料的是,等了許久也沒見屋門響動。

迦琅有些困惑,要在以往,那老頭早就揮著木棍子出來罵人了。

住在隔壁的花仙婆譏誚地笑了,滿臉的褶子皺在一起,說:“放心吧,不會有人來逮你了。”

迦琅問:“怎麽了?”

花仙婆在太陽下洗著衣服,語調平靜:“梨老仙昨兒個去了。”

迦琅呆住。

她衝進去推開屋門,發現裏麵還是一如往昔的擺設,床鋪疊得整整齊齊,桌上的鍋碗瓢盆透露出濃濃的煙火氣息。

什麽都沒變,就是已經嗅不到一絲屬於梨老仙的神力了。

他走了,因無人供奉,消失了。

迦琅悵然地站在屋子裏,突然少了老頭的連環吆喝,她感覺很不習慣。

梨老仙是個聒噪的老仙,雖然總是喜歡批評她和銀雪,但到最後都會苦口婆心地說,你們還年輕,不要自甘墮落,一定要想辦法建功立業,重回九重天。

沒想到這麽快,就再也聽不到那份善意的苛責。

花仙婆在外麵喊了句:“老頭走之前說,倘若你們再來偷雞,就讓你們把雞都帶回去吧,反正放這兒也沒用了,這裏很快就會有新的罪仙搬進來……”

迦琅回到院子裏,雞王平靜地與她對視。

花仙婆低下頭,繼續洗衣。

跟梨老仙做了百年的鄰居,誰也看不出她到底難不難過。

花仙婆說的新人沒幾日就到瀚海報到了。

來時迦琅正在院子裏喂雞,雞王眼神肅殺,昂首挺立,望著天邊的方向。

迦琅也嗅到了,空氣裏濃重的罪惡和血腥的味道。

她扔下穀子,跑去押送新人的地方湊熱鬧。

她還從沒見過這麽慘烈的同胞。

這人渾身襤褸,**在外的肌膚上有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像是被鞭子抽打過,血液凝固在外,他的手腳上都戴著鐐銬,口不能言,目不能視。

隊伍最末尾,迦琅看到一張熟臉,正是她去九重天參宴時在門口攔截她的天兵。

天兵也認出了她,知道她是阿古仙侍那邊的人,恭恭敬敬地打了個招呼。

迦琅直接把他拉出來,小聲問:“他怎麽回事啊?”

天兵說:“重刑犯,徒牙。在天牢裏關了九百多年,現在快不行了,放出來讓他自生自滅。”

迦琅咋舌:“九百多年?”

天兵瞄了眼隊伍,沒人注意這邊,於是捂著嘴,小聲告訴她:“當年妖族屠城,就是他泄露的機密。”

迦琅震驚,說不出話來。

千年前妖族屠城是天族曆史上最慘痛的一筆,最初就是有人泄密,暴露了隱藏在仙凡交界處的八重城,聚集在那裏的半仙血統被“魘儡”大肆屠殺,因而才有了後來的天族反屠城戰。

迦琅有些不真實感,打量著前頭的徒牙。

“他身上的傷口看著很恐怖。”

“那是斷魂鞭的傷口。”小天兵說,“斷魂鞭你知道吧?我們天族最殘酷的刑罰,每一下抽打的不是身體,而是魂魄。體格不行的都撐不過十鞭,這個徒牙厲害一點,九百年來斷斷續續被抽了五十鞭。”

迦琅越發怵了。

抽打魂魄,想想都要疼死了。

天兵看到她被嚇到的神情,繼續說:“還有啊,斷魂鞭的傷口是很難好的,每個月都會發作,跟抽鞭時一樣疼。我看這個徒牙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徒牙似乎預見了自己的命運,毫不掙紮,空洞的眼睛宛如一潭死水。

對天族人來說,他們擁有漫長的壽命,所以死亡並不會讓人絕望,絕望的是既知死亡的命運,卻無法做出絲毫反抗,隻能帶著劇烈的疼痛煎熬,茫然度過每一天。

迦琅看著徒牙,心髒忽然一揪。

——方才,有那麽一瞬間,她感覺徒牙空洞的眼珠也看向了自己。

或許是錯覺,徒牙分明沒有把頭扭向這邊。

天兵們把他押進了梨老仙原先住的屋子,在外頭設置了加強法術禁錮的結界,甩甩手就回九重天了。

瀚海裏雖然有不少迦琅這樣的罪仙,卻從沒來過這麽罪大惡極的,從這一天起,大家都害怕地避著那間屋子走,梨老仙這個原本煙火氣十足的小屋瞬間變得清冷孤僻。

迦琅悄悄觀察過,徒牙是一個行動無法自理的人,來了這麽些日子,他隻能老實地待在屋子裏,從沒見他出來找食,也未見炊煙升起。

有一日,迦琅路過窗下,聽到他痛苦的呻吟聲。

迦琅知道,這大概就是天兵說的,斷魂鞭的傷口發作了。

她手裏有一個饅頭,腳步開始猶豫。

這曾是個窮凶極惡的罪人,他犯的錯用他十輩子的命都償還不了,可他現在又如此真實地活著、痛苦著。

僅僅一個饅頭,徒牙吃不飽,但也不至於餓死。她又在窗下站了一會兒,裏麵痛苦的呻吟聲減小了,她聽到了咀嚼的聲音。

徒牙什麽都沒說,他也無法說。

接下來一段時間,迦琅每天都從他窗下路過,每次隻扔一個饅頭進去,她也不說話,扔完就走。

迦琅想,如果要送他上路,起碼盡一點點瀚海的地主之誼。

就這樣過去了大半個月。

這天中午,迦琅正在自己的小木屋裏打瞌睡,沁沁突然跑來,眼睛腫得大棗似的,哭著跟她說:“銀雪神女,她、她……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