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無他無家

重彌平素掌管神兵閣,深居簡出,煕天退位和珀月登基時,他都沒有到場。

頌梧和迦琅趕到神兵閣時,卻被告知他外出了,不在九重天。

頌梧問:“重彌長老去哪兒了?”

“回君上,”天兵如實稟告,“長老去了無垠涯。”

無垠涯?

迦琅心中不安的預感放大,怎麽會這麽巧,他偏偏去了無垠涯?

凡間此去已有數年,而且正值冬季,無垠涯上飄著終日不化的雪花。

迦琅沒有同銀雪打照麵,徑直去找了重彌。他並未住進神廟,而是在山的另一頭獨辟蹊徑。

他在雪中支了張茶桌,怡然自得地用雪水烹茶,怎麽看都像個隱居老人。

對於頌梧兩人的到來,他絲毫不意外,還親切地說:“來了?坐,品品這茶。”

頌梧牽著迦琅的手,站在五米外的地方,凝重地吐出兩個字:“師父。”

重彌抬頭,目光越過他,落在後麵的迦琅身上。他打量半晌,露出欣慰笑容:“迦琅神女,你成長得不錯。”

迦琅狐疑:“您認識我?”

重彌笑而不答。

頌梧開口:“熒惑在小岩村釋放風災的事,您早就知情吧?”

“對。”重彌舀了勺雪水,澆在茶壺上,清新的茶香飄過來,衝散了空氣裏的冷意。

“熒惑……”頌梧低聲,慢慢道,“其實是您的人吧?”

迦琅錯愕地看了頌梧一眼,這番猜測,頌梧從未告知於她。

重彌笑容淺淡:“徒兒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這就相當於默認。

頌梧眉頭緊蹙,心中最後一絲希望被擊垮,說:“最開始,我在熒惑神像旁撿到一枝梅,心生怪異,梅花是您的信物。後來,我看到那本古籍裏記載了‘萬風來朝’,這種隻有混沌時期才出現過的異象,除了您,還有誰經曆過?”

停頓良久,他接著道:“最後,就是太上斧的禁製了。”

重彌點頭,讚賞有加:“頌梧,不愧是我徒兒。”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熒惑是個很好用的棋子,他夭折了,我有些惋惜。”重彌抿了口茶,回味著嘴裏餘香,“他膽小卻忠心,平素不引人注目,是安插在煕天身邊最合適的人選。”

頌梧捏緊拳頭:“那麽,風災呢?”

“煕天黃口小兒,目光淺薄,我同她雖然目的不一樣,可唯獨這件事,她做得正中我心。與其自己來,不如借用她的手。”

迦琅難以置信:“你也要製造風災?”

重彌看著她,鄭重糾正:“我要的不是風災,是混沌。”

迦琅失語。

重彌站起身,放眼天地:“現在的天族被等級製度禁錮,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我時常在想,盤古大帝開辟這方世界時,必然是希望萬物平等共生吧?可是,怎麽就發展成這樣了呢?

“與煕天恰恰相反,她試圖消滅凡人,而我,隻想讓天地回到混沌,重新開辟出一個更好的天地。”

迦琅怔住:“什麽?”

重回混沌?重新開辟天地?這老頭是活太久神生無趣了嗎,怎麽腦子比煕天還有病?

頌梧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重回混沌,不止天族,所有生靈都將走向滅亡!”

“是滅亡,但也是另一種開始。”

頌梧靜了半晌,淡淡道:“您瘋了。”

迦琅問:“一千年前,你想借我的手,殺煕天,對嗎?”

重彌眯起眼看她,仿佛透過她,看到了很遙遠的世界,不知過了多久,他走過來,想靠近一點。

頌梧立刻將迦琅護在身後,戒備地望著他,師徒二人終是在今日生出嫌隙。

重彌笑了笑:“迦琅神女,我的心願隻有你能替我實現,因為你是這八荒裏唯一的純粹。”

“什麽意思?”

“頌梧,還記得你小的時候,我跟你講過‘萬風來朝’嗎?”重彌慢悠悠道,“盤古大帝開辟混沌後留下一縷風,那道風擁有自由的靈魂,喜歡在八荒上肆意奔跑,常常引得萬風跟隨它身後,叩首朝拜,這便是‘萬風來朝’的初始。”

不知道為什麽,在他說這個的時候,迦琅心跳猛然加速。

重彌笑出了狐狸眼:“後來某一日,這縷風終於生出四肢和軀幹,成為天族唯一的司風神女,名曰迦琅。”

迦琅看著他,久久沒說話。

在真相揭曉的那一刻,所有擂鼓般的心跳都平息了,她出乎意料地平靜。

她隻是動了動手指,把頌梧握得更緊些,而頌梧也心有靈犀地回握了上來。兩人緊緊牽著手,好似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分開。

“所以,”迦琅艱澀地開口,“長老覺得,我能幫你重新開啟混沌?”

“對。你是大帝的孩子,是混沌的產物,唯有你釋放全部神力,方能顛覆這個畸形的天地。”重彌伸手捂住後背,“我給你下禁製後,為了試驗效果,還被你砍了兩下呢。”

“不好意思。”迦琅無情地潑冷水,“我其實很廢,平時就喜歡喝點酒,然後躺著,啥也不幹,整個天族估計都找不出比我還廢的神仙了。”

“神女不必妄自菲薄。”

“不不不,這事兒,天門口的守衛都比我靠譜。”

“說笑了。”

“沒說笑,我就是不願意。”迦琅咧嘴笑,“天族現在確實有些問題,有像煕天那樣極端的神存在,但我不覺得這個世界需要審判。天族會變好的,我相信頌梧,也相信我的朋友們。”

重彌深深地看她:“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迦琅心裏一“咯噔”:“你不會已經……”

“是,我已經準備好了。”

“你準備什麽啊?不經過別人同意上來就亂說一通,弄得人很頭疼好嗎……”

重彌仿佛聽不到迦琅的怨言,徑直走到山頂端,手掌裏聚起光團,對著雪峰就是一劈。

無垠涯發出劇烈震顫,山體崩開,緩緩露出下麵的巨大祭壇。

這是小岩村那個祭壇的放大版,每一處細節都做得極其到位,迦琅這回總算看清了,八方雕塑果真是太上斧沒錯。

她心裏狂罵一堆凡間髒話,怒吼道:“你不會要獻祭我吧?”

重彌還真抬頭望了她一眼。

“我不願意!你聽到了嗎死老頭!我貪生怕死,酒沒喝夠男人沒睡夠!你趁早死了這顆王八犢子心!”

頌梧死死護著她,一層層地在她身上落金光罩,生怕重彌抓她扔下去。

誰知道,重彌隻是衝他們神秘一笑,然後自己跳了下去,祭壇裏數萬邪風撲了上來,將他瞬間吞噬殆盡。

迦琅和頌梧目瞪口呆,隻見那些邪風吸收重彌的神力,立刻化成數萬頭風獸,衝破祭壇的牢籠,向四方散去。

重彌以肉身喚醒風獸,人間四處降下風災,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迦琅總算明白自己在他計劃裏的作用了,自從重彌獻祭自己後,原本附在太上斧上的禁製像是轉到了她身上似的,總有源源不斷的神力湧現出來,控都控製不住。

她如果此刻讓萬風來朝,就能誘發祭壇的最大作用,讓世間被風災吞沒,重回混沌。

頌梧隻能先在她身上下一個相反的禁製,暫時控製她的神力衝動。

受影響的不光是凡間,連天族都在抵禦風獸的攻擊。此事因天族而起,凡人又不具備對抗風獸的能力,因而珀月駐守九重天,伏兮帶兵下凡。

一個多月以來,頌梧和迦琅始終奔波在天地間,各處剿殺風獸,然而即便如此,它們還是源源不斷地從祭壇裏湧現出來。

無垠涯作為祭壇主體,山體早就崩裂,神殿被砸。一眾侍女在山上逃亡,昔日的神山現已滿目瘡痍。

風獸從這裏出發,發出恐怖的嘶吼,帶來無盡的狂風,這些女子每一刻都在擔驚受怕,隨時都會成為風獸們的腹中餐。

她們不敢下山,怕把風獸引到城中去。

流浪兩日後,終有年輕女侍忍不住哭泣,絕望地問聖女:“我們到底該怎麽辦啊?”

銀雪沉默片刻,拔出腰間佩劍,就說了兩個字——

“不退。”

無垠涯聖女顧銀雪,帶領涯上一眾女侍殊死反抗,為無垠城扛下災禍。時至今日,還沒有一隻風獸能夠越過她們的守衛,進入無垠城。

另一邊,王野傷還未完全養好就被迫出戰,神力在剿殺風獸時得到快速提升。他途經翡羽城,匆忙與父親相見。

王閱璋沒有離開,他作為翡羽城首富,第一個提上劍,誓與城池同在。

父子兩人背對著背,一同上陣斬殺風獸。

然而,王閱璋畢竟不善武,他很快就遭到風獸的致命襲擊,緩緩倒在血泊中。

王野扶著他,一聲聲地叫。

王閱璋抬起手,顫抖著摸了摸王野的臉,欣慰地說:“你越來越像你母親了。”

“爹,”王野紅著眼,低聲說,“我有喜歡的姑娘了。”

“好,太好了,好好待她。你永遠記住,我們王家,誠實守信,清正不阿!”

這是王閱璋說的最後的話。

後來的後來,翡羽城給他立了一座碑,全城那麽多個達官貴人,隻有他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沁沁大病初愈,身子骨很弱,不能上前線斬殺風獸,她就守在後方,疏散避難百姓,為他們提供幫助。

她時常連著幾夜無法合眼,平時能吃五個大雞腿的她,現在隻喝一口粥,就說自己飽了。

她身上的傷口再度崩開,疼得直抹眼淚,她卻不吭一聲,用布默默包紮好。再轉過臉時,她又露出治愈人心的笑容,安撫流離失所的人們。

每當深夜,所有人都睡下時,她會望著星空,幻想阿古現在在哪裏,迦琅和銀雪又在哪裏。

如果還有命活著回去,她想抱一抱阿古,好好誇誇他的毛,告訴他,自己想他了。

萬萬沒想到,沁沁很快就和他們碰麵了。

漂泊了這麽久,她途經無垠城,正值頌梧一行正對祭壇施法,試圖從源頭控住風獸。

但很顯然,效果不明顯。

重彌是天族不可多得的長老,以他全部血肉催發的災禍,無法單靠外力製約。

迦琅將那本古籍丟給沁沁:“你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檢查這本書,好好找一找,有沒有容易遺漏的信息。”

這同時也是給沁沁一個休息的機會,看到她短短時日就變得又黑又小,皮包骨頭,她心疼不已。

當天晚上,因為幾位大神聯袂施法,風獸短暫消停了一晚,天地間迎來許久不見的平和。

來不及各回各家,還要隨時預防風獸反撲,大家就在無垠涯上隨便找地方休息。

夜晚星河燦爛,被雪覆蓋的山林裏,隻偶爾傳來幾聲歎息。

王野支了口鍋,把雪水煮沸,舀一勺端給銀雪。

銀雪連日奮戰,身子骨瀕臨崩潰,也有風寒的前兆,目前隻能喝點熱水壓一壓。

“多謝。”她接過水,向王野道謝。

王野坐在她身邊,沉默地添著柴火,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什麽都沒說。

迦琅和頌梧坐在另一邊。

迦琅打坐調息,平複身體奔湧不息的風之力。好不容易壓下來一輪,她才睜開眼,緊緊攥著拳。

此事,她也有不可推脫的責任,除了控製,還有其他能做的嗎?

迦琅迷茫地望著不遠處的祭壇。

待她回過神時,發現頌梧眉頭緊皺,齒尖咬著下唇,一隻手揪著胸口的衣服,痛苦不堪。

迦琅急忙坐過去:“是不是傷口又複發了?”

“嗯。”頌梧額上沁出汗珠,簡單應道。

“今天該泡藥浴了。”她四下望望,因是冬天,無垠涯上的湖泊早就結成了深不見底的冰塊。

“不用折騰,忍一忍就過去了。”頌梧壓低聲音,不想讓阿古和沁沁替他擔心,“阿琅,你再坐近一點,讓我看看你。”

迦琅立刻挪到他眼前,握著他的手。

頌梧彎了彎嘴角,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半晌,道:“看著你的眼睛,我覺得好多了。”

“那你就多看看,”迦琅說,“痛極就握緊我,我跟你一起分擔。”

頌梧伸手,輕輕捋著她的碎發,眸光蘊著數不盡的溫柔。

“重彌是我師父,”再開口時,已然是另一個話題,“我敬他愛他,從未想過他竟藏著這樣的心思。”

“我明白。”迦琅不停摸著他的手背,以示安撫。她知道,比起身體上的痛苦,他被最尊敬的師父背叛,那種心裏的創傷更難愈合。

一個多月來,這還是頌梧頭一回主動提起重彌。

“他死了,留下這麽多的災禍,我應該恨他的。”

“頌梧,你遵從自己的內心就好。他於你有恩,是愛是恨,沒人能替你做決定。”

頌梧緩緩垂下眸,雙目中滿是蒼涼:“重彌、煕天、徒牙還有熒惑,這些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正如你之前所言,他們都是無法簡單評判的人。”

“天族很大,綿延漫長,自然不是非黑即白。”

“都會好起來的,”頌梧輕快地笑了笑,將她擁進懷中,“本君氣的是,婚禮又要推遲了。本來此時,你應當穿著那件婚服,在床榻上被我親著……”

“沒有婚服,也沒有床榻了,”迦琅難得沒罵他,反而認真地問,“還要親嗎?”

“要!”

頌梧笑著低下頭,迦琅便靠了上去,兩人的影子溫柔地纏綿在一起,渾似悲愴中最後的撫慰。

風獸僅僅安靜了幾個時辰,淩晨時分,它們又有傾巢而出的架勢。

一行人從睡夢中醒來,準備迎接新一天的戰鬥。

朝陽冒出一點點頭的時候,沁沁頂著巨大的黑眼圈跑了過來:“迦琅大人!君上!我找到了!”

“什麽?”

“這書最後還藏著一頁呢!”沁沁展示給他們,“你們看,最後這頁紙是黏在書底上的,平時看不出來,用手也撕不開,但昨夜是滿月,我對著月光照了一下,發現上麵竟有字!”

“幹得漂亮,沁沁!”

“這頁寫了什麽?”

沁沁剛開始高興,立刻又垂頭喪氣:“我不知道寫了什麽,那些文字好奇怪,我看不懂,就把它們謄寫了一遍。”

她從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展開撫平:“喏,就是這個。”

她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畫了一堆符號,迦琅走過去看了半天,迷茫道:“這是什麽字啊?”

“天族最初的文字。”頌梧快速將符號掃了一眼,眸光微微沉了下去,“上麵說,祭壇以太上斧鎮四方,連通混沌之風,能壓製世間所有邪風,但也能將其全部釋放,代價是獻祭一個血脈極強的神。”

迦琅了然:“重彌獻祭了自己。”

“這後麵還說了,祭壇能開,也能關上。”

“真的嗎?太好了!它說怎麽關?”這才是重中之重。

頌梧久久沒說話,目光垂在古文字上,半晌。

迦琅有些著急,又問了一遍:“它到底怎麽說的?”

“需要有人斬斷祭壇四周的太上斧石雕。”頌梧眸光閃爍一瞬。

“真的嗎?這麽簡單?”迦琅狐疑。

“真的。”

“好,我現在就去。”既然是頌梧說的,她不再多想,提起太上斧就往祭壇方向跑。

“等等,”頌梧立刻跟了上來,“我同你一起。”

“好!”

大抵是因為找到了出路,迦琅此時充滿希望,眼睛都亮晶晶的,頌梧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砍斷石雕說得容易,想要靠近滿是風獸的祭壇卻比登天還難,他們兩人一走一路殺,不知殺掉了多少隻風獸,才勉強來到祭壇的上方。

壇口設在裂口底部,怎麽從這裏下去還是個難題。

風非常大,比小岩村的風災還劇烈數倍,兩個人的屏障都不太管用。頌梧攬著迦琅的腰,一把將她抱進懷中。

在滔天的風勢下,迦琅忽然聽到他胸口鏗鏘的心跳,一下一下,好像也恰好擊中她的心,成為呼嘯風聲中唯一的雜音,亦是唯一的溫暖。

“害怕嗎?”頌梧低頭問她。

“剛才有點怕,”迦琅誠實地說,“但現在不怕了。”

頌梧提起嘴角:“被我抱著就不怕了?迦琅神女,原來你這麽喜歡我。”

本以為她會反唇相譏,沒想到她歪了下頭,似乎認真思考過,點頭說:“對,我就是這麽地喜歡你。”

頌梧一愣,怔怔看她。

恰好朝陽完全升起,在天邊鋪開金紅的光,浩浩湯湯,透過重疊的風照了進來。

頌梧的眼睛也被染成了燦金色,映著懷中人的容顏。

他靠在她耳邊,聲音裏滿是笑意,問:“阿琅,能不能親我一下?”

迦琅無語:“這都什麽時候了?危急關頭,君上還有心思花前月下?”

頌梧下巴蹭她,小狗似的:“就親一下,好不好?”

迦琅無可奈何,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

就這一下,她的血液立刻被凍住般,渾身動彈不得,她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最後隻留下了三個大字——糟糕了!

她毫不設防,頌梧卻借著這個吻,給她下了定身術!他要做什麽?

頌梧拍了拍她的腦袋,心滿意足道:“阿琅每次親我,我都覺得很甜。”

迦琅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隻有眼珠拚命轉動。

“剛才我騙了你,砍斷石雕是我瞎編的。”頌梧笑笑,“關掉祭壇,唯一的方法,就是獻祭一個跟開啟時同等級的神,我想了想,隻有我最合適。”

他留戀地摸摸迦琅的臉,在她額頭輕輕一吻,無關風月,隻有虔誠——這是一個來自信徒的吻。

頌梧轉身,衣袖高高拋起,正對祭壇中心跳了下去。

一刹那,他的身影就消失殆盡。

在風獸痛苦的嘶吼中,祭壇逆轉,天地歸於平靜。

在定身術消失前,迦琅臉頰上劃下一滴淚。

隻是這一次,無人替她擦拭。

風災結束後很多年,凡間還流傳著太淵君上舍身就義的動人傳說。隻有天族知道,那不是傳說。

迦琅神女把整個無垠涯都掀翻了,她哭幹了眼淚,風將她絕望的呼喊傳遍八荒每一個角落,都沒找到那抹身影。

伏兮不忍說破,頌梧那麽愛她,但凡聽到一聲,也要踏破山河與星辰趕來見她。

可他沒有。

婚服做好了,卻和那盞花燈一起,長久地塵封進箱子裏。

後來,迦琅神女獨自見證了好多事。

無垠涯重建,銀雪遣散了所有女侍,在神殿裏過起孤獨而清冷的生活。

迦琅有時候會拎壺酒來,在她門口喝到酩酊大醉。每當這時,她就坐在後麵念經,不聞不問,也不趕迦琅走。

迦琅喝醉,銀雪便走出房門,正一正門上的玉塵花,再將她扶進屋休息一晚。

王野聰慧至極,節節突破,終於被珀月天帝欽點,成為無垠涯的新主神。

他廢除了無垠城獻祭聖女的禮法,顧銀雪成為無垠涯上最後一任聖女。他入主時,她跪在地上,虔誠地拜他。

阿古和沁沁結婚了,迦琅作為證婚人,開開心心地陪他們大鬧了一場。

婚禮過後,她腳步虛浮,經過帝重宮門口,望著滿林紅綢帶,駐足發了許久的呆。

她現在已經有很多信徒了,小岩村發展壯大,全村都供奉她,一點都不用擔心消散的問題,但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銀雪六十歲那年,生命走到了盡頭。

她作為聖女的一生,恪盡職守,端正清明。

在最後時刻,頭發花白的她已然不能走路了,神情卻那樣平淡溫和。

王野將她摟在懷裏,許久沒有出聲。

銀雪雙目混濁地望著前方,忽然張了張嘴。

王野問:“你想說什麽?”

“我……”她囁嚅著嘴唇,說了最後一句話——

“王野,我想喝酒。”

她閉眼的那一刻,仙凡兩界飄起了鵝毛大雪。

迦琅站在神殿外頭,在無垠涯的雪地上,澆下一整壺瓊仙釀。

時光流轉,滄海桑田,不知多少個千年過去。

仗著珀月天帝的庇佑,迦琅成為天族著名散仙,將好吃懶做的精神發揮到極致。她途經所有山川與河流,卻從來不在任何一個地方駐足,每當路上有人問她:“姑娘,你為什麽不回家?”

她隻是笑一笑,不回答。

天下之大,四海為家,然,天下之大,無他,無家。

一日,迦琅隨著一艘小船一路南下,她不知道船夫的目的地在何處,她也不關心,這些年來,停靠在哪裏,哪裏便是目的地。

她睡了一覺,醒來時船兒已經泊岸,春光正好,鶯聲燕語,居然是翡羽城。

已經過去三千年,翡羽城早就變了樣,迦琅孤身一人,故地重遊。她和這裏的人一同喝酒、吵鬧,讓人間的煙火氣沾染一身。臨走前,她終於又來到逐光山的半山腰。

她的那間小破廟居然還在,隻不過,依舊被山頂的君上廟壓了一頭。雖然跟三千年前相比,熱鬧了許多,但總的來說,還是冷冷清清。

迦琅停步在廟前,不打算進去。正欲轉身離去時,忽然刮起微風,送來淡淡檀香。

迦琅突然停住腳步。

廟裏跪著一個信徒,也恰在這時轉過臉來。

他腕間係著紅綢帶,微微一笑,眼中有萬千霞光。

“阿琅,我來遲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