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萬裏救夫

迦琅愣住,身子微微一晃,差點沒站穩。

她猛然想起,頌梧泡藥浴時曾露出一小截傷口,似乎跟徒牙身上的傷是一樣的……

頌梧從未跟她提起過這件事,她也就從未往他身上想。

迦琅以前總是覺得,君上畢竟是君上,有誰敢動他?可到如今她才曉得,如若他自願,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原來她的信徒,和那個替她受傷的人——都是他。

迦琅嘴唇微微發抖,聲音努力保持鎮靜:“你說太淵境被人潛入,是什麽意思?”

“因為他狀態不如以前,結界出現了一點裂縫,被敵人有機可乘……他讓我帶話給你,”伏兮道,“他說,他從未不信你。”

迦琅握著太上斧的手發緊。

最後那次談話,頌梧總說她在做夢,竟是因為知道有人偷聽?她剛從太淵境出來,煕天女帝的親信就殺來這裏,必然是因為有人傳話。

因為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煕天無論如何也要滅口。

伏兮歎了口氣:“當年,他便同我說,你不是那麽衝動的一個人,不會擅自對女帝動武,他覺得很奇怪。”

迦琅豁然抬頭,仿佛在迷霧中抓住了一抹亮光。

問題就出在這裏。

她即便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也不會擅自製裁女帝,可那時候,她居然對女帝揮了斧,還令其昏迷這麽久,這根本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伏兮:“頌梧始終懷疑,還有另一股勢力潛藏在暗處,但我們都沒有查出來。他對你的處罰實則是一種保護,讓你安全地躲在瀚海,削弱九重天對你的注意。但因你罪孽深重,斷魂鞭免不了,他舍不得讓你受苦,就替你受了……”

迦琅咬牙:“我要去九重天。”

伏兮點頭:“我們跟你一起,他現在麵對的不單是一個女帝,還有長老神庭。”

迦琅捏了捏袖籠間的徒牙銘牌,與其餘人一同向天上奔去。

九重天傳來劇烈震**,幾股強悍的神力交織、碰撞,漫天的血紅色越發深暗。

女帝宮中,頌梧正與女帝和長老神庭對峙,在人數上有明顯的差距。

頌梧畢竟素來不問事,代為執政期間也無意收攏人心,九重天上的大神幾乎都是煕天的人。而此刻,煕天女帝站在後方,高昂著下巴,道:“君上,煕天以為,天下之大,唯有您能懂我。”

“本君為何要懂你,”頌梧譏笑,“也不看我有沒有那個興趣。”

“那您有興趣嗎?”煕天摸了下耳璫,眨著眼,盡顯嬌媚姿態,“若您說有,我現在就收兵,以後,我的便是您的,我這個人,自然也是您的。”

頌梧看著她,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笑,半晌後輕啟薄唇,吐出兩個字:“惡心。”

煕天愕然,受了奇恥大辱般,臉上終於藏不住猙獰:“頌梧,你以為我喜歡你嗎?大錯特錯!要不是你地位崇高難以撼動,我也懶得討好你!”

頌梧一點也不意外,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煕天要同他結婚的真正目的。

身體一陣刺痛,頌梧捂著胸口,微微皺眉。

煕天立刻甩袖:“給我上!”

數百道驚雷劈來,長岐的爐子已經裝不下了,著急地看向頌梧:“君上!老身頂不住了!”

話音剛落,太上斧旋著風破開雷陣,“唰”的一聲嵌在地上,迦琅腳尖輕點,堪堪落在手柄一端。

她周身帶著光與風渦,紅綢帶在天上紛紛揚揚。

“不好意思,來遲了。”

頌梧咧開唇,無聲地笑:“倒挺精神。”

“那當然,萬裏救夫,不精神點兒怎麽行?”迦琅跳到他麵前,心疼地看著他,“你怎麽樣,不舒服就去旁邊休息。”

“無妨。”頌梧已經恢複如常,提著長劍,另一隻手輕輕掠過她鬢邊碎發,“你都知道了?”

迦琅點頭。

“是不是很感動?”

“本來是的……但你這麽一問,我猶豫了。”

頌梧哈哈大笑。

迦琅扯了下他的袖子:“你讓他們都閉眼。”

“嗯?”

“照我說的做。”

頌梧不疑有他,立刻下達命令。

長岐、伏兮、珀月還有身後一列天兵都閉上眼,迦琅立刻踮起腳尖,在頌梧唇邊親了一口。

頌梧眼睛豁然一亮,隨即彎了起來。

“對麵的,看夠了嗎?”迦琅轉過身,動了動筋骨,“別太難過,爭取下輩子再跟老婆、孩子團聚吧。”

她目光一掃,看到人群前頭有個跟王野極為相似的臉,詫異道:“熒惑?”

熒惑戒備地看著她:“迦琅神女,別來無恙。”

“謔,你可算是出現了啊。我找了你一路,你不會不知道吧?怎麽今兒個不繼續躲了?”不等對方回答,迦琅接著道,“沒事,今日我們新舊賬一起算。”

煕天掩嘴笑道:“迦琅神女,本君還沒跟你算賬呢。”

“君上在此,你也配自稱‘本君’?”

煕天不理會她的挑釁,道:“你襲擊本君至重傷昏迷,擅自解開鐐銬,在小岩村製造風災……每一項罪名都夠你待在瀚海永世不得返回九重天。”

迦琅笑了:“那麽,我倒是想問一下女帝,背叛天族,是個什麽下場?”

“你還背叛天族了?”

迦琅翻了個白眼,掏出徒牙的銘牌,大聲道:“千年前,煕天女帝指使徒牙泄露機密給妖族,引發八重城屠城戰,致幾萬同胞無法魂歸故裏!”

她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回**在九重天上。

煕天臉色迅速暗沉下來,擰眉斥道:“胡說八道!現在什麽人都能來我宮殿裏血口噴人嗎?還不把她給我拿下,拖到斷魂台打到死!”

天兵得令,對著迦琅開始放箭。一陣藍色的風突然刮來,巨大的藍羽鳥出現在眾人麵前,用堅硬的羽毛將箭雨擋下。

藍羽鳥落地成人,單膝跪在迦琅身旁,說:“靈寵阿古,護主來遲。”

迦琅會心一笑,什麽都不必說,隻是習慣地伸出右手,阿古便又化成藍羽鳥,自然而然地站上她的右肩。

“一千年了,”迦琅唏噓,“連我的靈寵都化出人形,位列七星仙侍之首,你們卻一點長進都沒有,還被女帝牽著鼻子走。”

煕天:“你胡說什麽?”

迦琅摩挲著手裏的銘牌,讓裏麵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傳出來。

所有人都震住了,顯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情困惑又迷茫。

“這是假的!”煕天聲音顫抖,“迦琅神女居心叵測,居然捏造本君……”

“這是徒牙拚死交到我手裏的證據,挖心之術,是不是真的大家自有評判。”迦琅目光銳利地看著對麵,“長老神庭,諸位上神,這就是你們擁護的煕天女帝!”

長老們率先反應過來,質問煕天:“可是真的?”

煕天拚命搖頭:“假的假的,長老們護我!”

“好,不承認是吧?”迦琅從旁邊侍衛側袋裏抽出匕首,對準自己的胸口,“那直接現場來一個挖心吧,看看千年前我是怎麽質問你的!”

“你瘋了!”

迦琅不為所動,反而露出蔑視一切的笑意,匕首尖離心口越來越近。

這一刀下去,她的記憶和徒牙的記憶並在一起,煕天將再無回天之力。

就在尖刃即將刺入衣物的刹那,煕天終於尖叫:“我做得有錯嗎?雜種!八重城都是一些雜種!他們混著凡人的血,肮髒至極,就不該活著!”

“哐當”一聲,迦琅手中匕首同時被頌梧打掉。

長老們震驚不已:“你為何要做這樣的事?”

“我們天族世代高貴,就應該保持純潔的血統,凡人和仙凡一體的那些肮髒敗類,不應該出現在天地裏!”煕天連忙拽起一位長老的袖袍,“我的想法沒有錯,對吧?我是一心一意為天族好,你們能理解我的,對吧?”

長老們板著臉,都沒有說話。

煕天誤以為這是支持她的意思,立刻耀武揚威地衝前麵天兵揮手:“還愣著幹嗎,去把對麵的叛徒都拿下!”

沒人動。

她催促了一次,仍舊沒有一個天兵出列。

煕天氣到咬牙:“我的話你們都不聽了,要造反是吧?”

其中為首一人終於開口:“八重城之戰,犧牲了數萬天兵。”

——每一個,都是他們的兄弟。

“他們是為天族大義而亡!你們這群廢物,根本不懂我的境界!”

“大義?”迦琅忽然冷笑,“誰給你的臉,說出這兩個字?你有什麽資格決定他們的生死?”

“我是天族之帝,我當然有資格!”

“小岩村的風災,也是你指使熒惑做的吧?”

煕天傲然挺胸:“是我,怎樣?小岩村那種流民聚集地,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還不如早些解脫!他們應該謝我!”

話音未落,太上斧已經衝到她麵前,堪堪懸在她鼻梁前。

這一次,沒人再護著她了。

煕天終於失態,向後踉蹌一步,發釵都掉了。近在咫尺的斧刃上閃著寒光,令她冷汗直冒。

“大寶、二寶、三寶、無垠城客棧的老板娘、顧銀雪,還有人世間千千萬萬的人……”迦琅平靜地說,“我不懂天族高貴在哪裏,煕天,睜大你高不可攀的狗眼看一看,他們都平凡而努力地活著!隻是活下去,有什麽錯?”

隨著她迸發的怒火,太上斧發出錚鳴。

“不、不,錯的是你們,天族就該獨霸八荒……”煕天看望旁邊長老,“我說得對吧?”

“為了剿滅所謂的雜種,你甚至不惜跟妖族合作,傷我族那麽多精英,使我族元氣大傷,”長老們淡淡開口,俯視她的眼神憐憫,“煕天,你恐怕還不如凡人。”

煕天失魂落魄,難以置信地道:“你們怎麽能不信我?都怪迦琅,她就是個變數!”

迦琅猛地一揮臂,吹來一陣腥風,裏麵還有遙遠的哭號。

“變數不是我,是你這顆狂妄自大的心!”

長老們紛紛搖頭:“把煕天帶下去,慢慢審問,給死去的天兵們一個交代。”

隨後,他們扭過頭,恭謙地向頌梧行禮:“煕天背叛天族證據確鑿,今日起廢其帝位,君上覺得如何?”

已經在後麵休養半天的頌梧終於睜開眼,冷淡地“嗯”了一聲。

煕天發出絕望的尖叫,不肯相信自己真的被拋棄了,她還有一些不甘心,想反抗,卻都被天兵桎梏,連同她一起被帶走的,還有熒惑。

長老們站錯了隊,此時全都跪在頌梧麵前認錯,並懇求他親自接管天族事務。

頌梧搖了搖頭,說:“我自有新帝人選。”

迦琅詫異:“誰?”

頌梧扭頭,挑了挑眉:“珀月上神,你可願意?”

九重天經曆一番大動**,珀月稱帝後,快刀斬亂麻,迅速使九重天恢複平靜。

他雖然外表年少,可做起事來決絕果斷,連長老神庭都承認,他的確是目前最合適的天帝人選。

事情告一段落。

頌梧和迦琅回到太淵境,繼續過他們不問世事的生活。

迦琅有時候會給銀雪寫信,內容隨意,想到什麽寫什麽,有時候隻是剛好撿到一片顏色漂亮的竹葉,就給她寄過去。

她很少在信中提及王野,她不知道銀雪到底還記不記得這個人。

銀雪有時會回信,但隻有客氣的三言兩語,“多謝”“不必掛念”之類,生疏得讓人唏噓,但迦琅依舊樂此不疲地寄信過去。

太淵境裏需要養傷的人從兩個變成了三個,因為先前耽誤了幾次藥浴,現在頌梧身上的鞭傷每隔段時間都會隱隱作痛。

境中四時與外界也大不相同,冬天來時,境中還在秋季,桂花開得正旺。迦琅坐在水邊,身旁鋪了一地桂花,她準備做些桂花露給銀雪寄去。

她注意力全在桂花上,全然沒注意到頌梧走了過來,撈起她光著的腳就要給她穿鞋子。

“不冷,我不穿。”迦琅晃了晃腿。

“不行,容易著涼。”

“那是凡間的說法,我們不會。”

盡管如此,頌梧還是把鞋給她穿上了,動作輕柔,像對待易碎的珍貴物品,臉卻板著:“你不聽話,還敢將匕首對著自己,我當然得嚴格要求。”

迦琅扁嘴:“不是跟你解釋過了嘛……我那是詐,我沒準備挖心的,就是嚇唬嚇唬煕天。”

見他還是板著臉,迦琅咳了一聲:“別說我了,你也一樣,受了這麽重的傷,居然不告訴我,我一直以為那九十九下斷魂鞭是伏兮用傀儡術幫我替過去的呢。”

頌梧麵露不屑:“他的傀儡,一鞭都承受不住。”

“是是是,君上最厲害了。”

頌梧滿意地低下頭:“親我一下。”

迦琅揚頭,在他下巴上輕輕一啄,頌梧卻得寸進尺,直接按著她的後腦勺,糾纏地吻了起來。

周圍盡是桂花香,**在湖中,泛起清淺的漣漪。

迦琅覺得喘不過氣,忙把他推開,問:“你還記得徒牙嗎?”

“嗯。”頌梧意猶未盡,卻還要聽她提別人的名字,有些不耐煩地應著。

“我最近時常想起他,不知該怎麽評價他。”迦琅說,“他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可他又是個可憐人。”

“此話怎講?”

“他太重情,為了煕天能做那樣的事,也為了報答我,不惜了結自己性命。我非聖人,不會幫他開脫罪名,隻是每回想起這個人,都有些悲傷。”

頌梧沉思:“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若早些看清煕天的本質,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

迦琅點點頭,心想給銀雪的信裏又有內容可以寫了。

頌梧忽然把她從地上橫抱起來。

迦琅緊張地抓著他的衣服:“幹什麽?”

“我要去泡藥浴了。”頌梧眼角彎了彎,“夫人不一起?”

迦琅臉頰微紅:“別亂說,你我未成儀式,不是夫妻。”

“可那日,在眾人麵前,你說你‘萬裏救夫’。”

“那自然是情急之下,隨口一說。”

頌梧笑笑未答,抱著她進了浴堂。

熱水已經燒好,池子裏泛出藥草的氣味,頌梧站在屏風前,慢條斯理地褪去衣衫。

迦琅別過臉:“你就不能站到屏風後麵去嗎?”

“沒必要吧?這又沒有外人。”

“……”迦琅提起一口氣,卻無法反駁。

頌梧把上衣褪光,隻著長褲入水,迦琅看到他身上遍布的傷口。

察覺到她的視線,頌梧很快將身體沒入水中,隔絕她的目光,有幾分輕佻地說:“登徒子。”

他眸中映著瀲灩水光,仿若人間無邊的春色,讓迦琅有種恍然的衝動。

是了,一千年前,他也是這樣勾引自己的。

迦琅很快冷靜下來,脫掉鞋襪,把水往他身上踢,邊踢邊罵:“你其實是妖族吧?讓你勾引人!”

頌梧被濺了一臉水,不怒反笑,抓住迦琅腳踝,硬將她拽了下來。

“頌梧!”迦琅嗆了水,正咳嗽著,忽然看到水麵下,他胸膛上遍布的瘡口。

她瞬間安靜了,沉默地看著這些傷。

頌梧眸底竟有難得的緊張,舔了舔嘴角,說:“別看了。”

迦琅沒聽,反而用指尖輕輕摩挲:“疼嗎?”

“你這樣,我隻覺得癢。”

“我說認真的。”迦琅抬眼看他。

“嗯。”頌梧終是點了頭,“是有點疼。”

他抬起手,捂住迦琅的眼睛:“行了,別再看了。”

“為什麽?”迦琅困惑,“就這麽怕我看到?”

“你以前喜歡在我身上**,說手感好,尤其喜歡摸胸膛和……”

“停!”迦琅打斷他,“這種事就別說出來了吧?”

頌梧低聲一笑,道:“阿琅,我現在身上都是傷痕,必然不像以前那般,你會介意嗎?”

迦琅拿開他的手,看到他一臉小心,像凡間那些等待科舉揭榜的考生般,局促又緊張。

“我考慮考慮吧。”迦琅笑嘻嘻地展開手臂,環住他的腰。

頌梧回抱她,下巴在她頭頂蹭來蹭去:“斷魂鞭的傷與其他不同,我的神力其實受到很大影響,以前能輕鬆幫你滅掉十萬魘儡,現在怕是不行了,發病時,連太淵境的結界都無法支撐周全……”

“不礙事,我會幫你的。”

——況且,這本就是為她受的傷。

迦琅心中酸脹,在他下頜上親了親,喃喃道:“謝謝你,頌梧。”

桂花露釀好的那天,熒惑的審判也下來了。

他受煕天指使,製造風災,傷害無辜凡人,要在天牢裏關五百年不許出來。

而煕天,因為涉及秘辛太多,審問還未結束,沒有跟他一起定罪。

消息傳到太淵境時,王野已經從昏迷中醒來,盤腿在屋簷下打坐。

今日下小雨,雨線像珍珠簾一樣掛在屋子外麵,頌梧站在屋簷一邊,境中一片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熒惑入獄,無垠涯失去天族的庇佑,聖女也變成了擺設。”

王野睜開眼,靜看麵前池塘裏的漣漪。

沒有帶回銀雪,至今仍是他心底的一道疤。他一生清高自負,從未想過自己會為了一個女人瘋狂如斯,刻骨如斯。

可他終究是失去了。

思及此,王野眉頭微蹙,渾身傳來剜心般的疼痛。

頌梧將他的神情一覽無餘,道:“你與熒惑有著相同的血脈,若要庇護那座城池,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王野抬頭:“我?我能行嗎?我隻是一個……”

“可以。”頌梧打斷他的話,“即便你隻是一個剛突破神格的仙凡混血,也可以在天族爭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王野抖抖衣袍,恭敬地在他麵前跪拜:“請君上教我!”

“明日起,你隨我一同修煉。”

“謝君上!”

沁沁的傷也好多了,阿古每日守在她床前,又是喂藥又是端茶倒水,伺候得盡心盡力,沁沁悶悶不樂時,他就變回藍羽鳥,乖乖地臥進她懷裏,任她摸毛。

有一次,沁沁越想越難過,哭了起來,說:“憑什麽主神都入獄了,銀雪大人還不能回來呢?”

她哭得太傷心,沒控製手上的力道,把阿古頭上一塊毛都摸禿了,從那以後,迦琅每每看見阿古都戴著一頂帽子,臉色鐵青。

時間在太淵境裏平靜而緩慢地流逝。

一日早晨,迦琅醒來發現枕邊空空如也,頌梧不知哪裏去了,她穿上衣服,推門出去。

眼前景象驟變,頌梧不知何時把帝重宮的紅豆林移了過來,每棵樹上都紮著紅綢帶,讓平時素雅的太淵境一下子變得紅紅火火。

院子裏還堆了數百隻箱子,有的開著蓋,露出裏麵的紅色緞布。

迦琅走過去:“這是做什麽?”

頌梧目光從紙上抬起來,說:“婚禮籌備。”

迦琅驚詫一瞬,心裏甜滋滋的,卻故意對他說:“怎麽沒告訴我,我還沒考慮好呢。”

“真的沒考慮好嗎?”頌梧彎著眼,“是這段時間我伺候得不滿意?行,你先回屋,我把東西清點完就回,服侍到神女滿意,三天不出門的那種。”

迦琅臉一紅:“說什麽胡話,沒皮沒臉!”

頌梧湊近她耳邊,小聲說:“昨夜,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迦琅臉更紅了:“我昨晚喝醉了,你別放在心上。”

見她要落荒而逃,頌梧趕緊把手裏的東西給她:“你看一下這個,滿不滿意。”

紙上畫了一件新服,因為注入了神力,金線和瓔珞的流光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蒸騰著金燦燦的仙氣,精致而大氣。

迦琅驚歎:“這是織女娘娘壓箱底的寶貝吧?”

“不知道,我跟她說本君要娶妻,拿個最漂亮的過來。”

“我很喜歡。”

“好,那就做這個。”頓了一頓,頌梧又道,“昨晚我問你要在哪兒成婚,你說就這裏,還記得嗎?”

迦琅坦誠道:“沒印象了,但比起九重天,我確實更喜歡這裏。”

頌梧笑了笑:“所以,我今早就把紅豆林移了過來,我們就在這裏定居吧。”

“那帝重宮呢?就放那兒不管了?”畢竟還占據著九重天極好的地段,說不要就不要,她有點心疼。

頌梧思忖一番,道:“等以後有了孩子,帝重宮留給他。”

“想得倒挺遠……”

迦琅這次沒有反駁,嘟囔了一句,就進屋籌備邀請參宴的名單。

頌梧清點完東西,先去王野那裏指點二三。

王野極其聰慧,在凡間屬人中龍鳳,在天族也非常優秀,頌梧隻需稍微提點,他便能順順當當地進入修煉,突破速度極快。

頌梧坐在一旁,看著他發呆,思緒飄得很遠。

王野一階段修煉完畢,睜開眼時,問他:“君上在想什麽?”

“我想起了你母親。”頌梧脫口便覺有些失言,沒再說下去。

王野倒是沒有太過悲傷,平靜地問:“君上可不可以同我講講,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頌梧想了想:“她從小就懂事聰明,性格溫順,模樣生得也好,有很多男仙找她提親,卻都被拒絕了。她那麽一個乖巧的人,這輩子做得最叛逆的事,就是私奔凡間,同你父親在一起。”

頌梧眯了眯眼,喝口茶:“在聰明這件事上,你和她一樣,不,你甚至比她還要聰明。”

王野垂眸,微微苦笑:“若非生下我,她也不會死。”

頌梧搖頭:“她有自己的因果。王野,活著的人,要向前看。”

王野沒有說話,重新閉上眼,開始運轉體內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頌梧的聲音恍然傳來:“我並未後悔救你,她亦是。”

迦琅粗粗寫了一列擬邀名單,覺得有些口渴,起身去桌上挑梨子吃。

她忽然看到屋角一個大箱子。似乎從來到太淵境後,這箱子就一直放在那裏,也沒見頌梧打開過。

裏麵會是什麽?

迦琅好奇不已,把門關上,悄悄挪到角落裏。箱子沒有上鎖,隻是輕輕地扣在了一起,迦琅百爪撓心,糾結幾番,終是沒忍住,將它打開。

出乎意料的是,箱子裏隻放了一盞花燈。

迦琅想起來了,這不就是在翡羽城河中放的許願花燈嘛!

她提起一麵,果然看到自己的筆畫——她當時不知道寫什麽,就畫了頌梧的像。

她急忙將燈轉個麵。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衷,正在吾輩。”

迦琅怔了半晌,嘴角忍不住翹起,嘴巴上卻念叨:“老不正經的。”

“你說誰?”頌梧的聲音驀地在背後響起。

迦琅嚇了一跳,趕緊把花燈塞回箱子裏,假裝鎮定地問:“你回來了?王野那邊順利嗎?”

“阿琅,你剛剛是不是罵我了?”

“沒有啊。”迦琅一臉正經,“你是不是聽錯了?”

“哦——”頌梧拖長音調,一步步向她走來,目光瞧到後麵的箱子,說,“你看到花燈了?”

迦琅點頭:“我記得所有的花燈都被河流衝走了,你是怎麽把它找回來的?”

“想找自然有辦法。”

迦琅幹笑兩聲:“君上威武。”

頌梧隨手脫掉外衣,解開腰上扣帶,領口一鬆,便露出有著疤痕的胸膛。皮膚雖不似以前美玉般無瑕,卻透露出別樣的美感,勁瘦而張狂。

他走到迦琅麵前,頭一低,靠在她耳郭邊沉沉道:“迦琅神女,本君還有更威武的時候。”

迦琅當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大白天的,說這些多不合適。”

“有什麽不合適?”頌梧輕輕哂笑,“畢竟我老不正經,總得做點什麽對得起你給我的這個名號。”

“……”迦琅終於明白了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雖然我偷看了你的箱子,”她決定蠻不講理一下,“但你也不該偷聽我說話。”

“是我錯了。”頌梧認錯很積極,“就算我是太淵君上,天族之尊,也不該偷聽夫人背後罵我。”

“是的。”迦琅厚顏無恥地點頭。

“下次夫人要罵我,帶上我一起,我幫你一塊罵。”

“咳咳!”迦琅覺得再欺負他就有點過分了,於是抬頭在他嘴角親了親。

頌梧從來不是個被動的人,迦琅每每淺嚐輒止,他都意猶未盡,非要加深這個吻,狠狠地吻回來。

迦琅今日沒有推開他,兩人相擁,難舍難分,迷離間,迦琅從唇邊溢出一句輕歎:“頌梧。”

頌梧撈起她的腰肢,抱到床榻上,正準備親自踐行一下“老不正經”這四個字,屋門突然被推開。

“君上,珀月上神……”阿古看到屋內景象,趕緊背過身,“天、天帝來了。”

頌梧被擾了興致,一臉不快地瞪他。

阿古感受到背後的死亡視線,忙不迭說:“他在前麵等著呢,我就報個信……”

言外之意:跟我無關,我很無辜。

迦琅握著頌梧的手,笑道:“我們先去見天帝。”

頌梧不高興,仍舊黑著臉。

迦琅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小聲說:“不急這一時,好嗎?”

頌梧被撓得心裏發癢,舔了舔嘴唇,答應道:“好。”

他穿好外衣,跟迦琅一起走出去。

經過阿古身邊時,頌梧斜眼看了下他的帽子,記仇地問:“還沒長好呢?”

阿古:“……”

珀月自成為新任天帝後,時不時會來跟頌梧匯報情況,隻是距離上一次他來太淵境,剛過去不到七日,此番來得有些頻繁。

迦琅和頌梧還未進涼亭,便瞧見他一本正經地從桌上摸了塊蜜餞塞進嘴裏,吃完後還一副挑剔的表情。

見他們來,珀月立刻坐正,一派方才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少年老成,說的就是珀月這張臉。

迦琅憋著笑,在頌梧旁邊坐下。

三人直爽慣了,一向免去那些虛禮,直奔主題。珀月說:“我此番前來,有事要與神女交代。”

迦琅好奇:“什麽事?”

“你先前交給我的天兵銘牌,我已經整理完畢。我打算在天上建個大碑,刻下他們所有人的名字。”

迦琅點頭:“有勞你了,百忙之中還要分心這件事。”

“這是我應該做的,他們值得被紀念。”

“我代我的戰友們謝謝你。”

“客氣。”珀月啜了口茶,才接著說,“除此以外,我還有樣東西要交給你。”

他從袖兜裏拿出一根紅穗:“這是整理八重城之戰相關物品時發現的,戰神說,許是你的。”

迦琅十分意外,這是她遺落千年的“斧穗”。

因為別人都在劍柄上綁劍穗,她覺得很好看,專門在太上斧後端也綁了一根,當時還遭到了伏兮的嘲笑,說流蘇與斧頭一點也不相配。

沒想到,丟了這麽久,還能找回來。

迦琅摸著穗兒,盡管它已經陳舊暗淡,卻令她有種找回老朋友的感覺。

“真是要多謝你了,珀月上神,”迦琅趕緊笑笑,“不對,不該這麽叫了……”

“沒事,”珀月不在意地揮手,“你又不是第一天認得我,我會介意這些?”

迦琅抱拳:“上神清新脫俗,一看就跟尋常神仙不一樣。”

珀月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下巴卻微微抬起,很是受用。

頌梧道:“我那兒收藏了檮杌的頭骨,你若感興趣,此番帶回去。”

珀月眼睛立刻發光:“真的嗎?”

“嗯,權當謝禮了。”

“一個穗兒換一個上古神獸頭骨,我這趟賺大了。”珀月站起身,衝頌梧行禮,“多謝君上。”

接下來,珀月又跟頌梧匯報了最近政務,待到話說完時,他卻遲遲沒有離去。

迦琅第一次在這位驕傲的少年上神臉上看到糾結之色。

頌梧問:“你是不是還有事?”

珀月語焉不詳:“我還在調查,按理說,熒惑和煕天都關在天牢,不應當再出現……”

“何事?”頌梧的語氣不容置疑,“說。”

“凡間又有幾處,出現極小型的風災。”

頌梧和迦琅豁然對望一眼。

珀月緊接著道:“最近有幾位風師一直在外遊曆,是他們無意造成的也有可能,待我同他們確認一下,君上和神女不必操勞。”

“司風之神修煉時,若不留神,的確會造成風災。”迦琅說,“煩請上神跟他們聯係,若有意外發現,立刻告訴我們一聲。”

“行。”

迦琅手裏捏著穗子,有些出神。

頌梧寬慰她:“你別擔心,應當隻是意外。”

“伏兮跟我說,你先前覺得,還有另一方勢力摻雜其中,對嗎?”

頌梧默了默:“我和他一直沒發現線索,不能證明真有那麽一個人。”

“按理說,我不會貿然對煕天動武,可我實在不記得當年還有別人參與,前段時間我告訴自己,應當就是我的衝動。”頓了頓,迦琅長長歎出一口氣,“但今天,我又不確定了。”

兩人徐徐在林間走著,頌梧牽起她的手,以示安慰。

迦琅問:“那本古書,熒惑是怎麽說的?”

“他承認那是他的書,故意讓小岩村人發現。”

“這不對啊。”迦琅困惑,“他創造風災,想讓小岩村人消失殆盡,可那個祭壇是禁錮風的,與他的初衷不符。”

“他說,不想讓他們死得太快,想要他們一點點感受絕望來臨。”

迦琅默了默:“你信嗎?”

頌梧笑而不語。

迦琅:“上次見到熒惑,我實在是有些意外,他看著並不膽大,亦不是狂妄之人,他會有這樣的心思?若是煕天,也不太對勁。”

頌梧點點頭:“他們倆的計劃是清除凡人,應該沒有折磨他們這一步。”

這個局麵雖然已經破了,但仍然有疑點未解,雖然看起來不太重要,但擱在他們心裏,就是一個結。

兩人都陷入沉默,太淵境裏的夕陽開始下落,將天邊都染得火紅。

迦琅拿出太上斧,慢條斯理地把穗子重新係上去。

然而,手裏那個結打完的刹那,斧頭上突然閃過一道光。

迦琅怔了怔:“頌梧,你看到了嗎?”

“嗯。”頌梧有些詫異,臉色隨即變得難看起來,“阿琅,你把手握上去,讓我再看一眼。”

迦琅照做,果然她的手剛握上斧柄,斧頭上又閃過一道光。與此同時,她體內湧出一股蓬勃的殺氣,太淵境裏瞬間聚起狂風。

頌梧眼疾手快,將太上斧從她手中震開。

迦琅踉蹌一步,跌坐在地上,心有餘悸:“這……這是怎麽了?”

頌梧撿起斧頭仔細看著上麵的紋路,眉頭擰得極深:“你還記不記得,一千年前,你去找煕天前,誰碰過太上斧?”

“沒有,我的斧頭從不讓人碰。”頓了一下,迦琅忽然道,“但我那時,偶爾會將它送去神兵閣保養一下……斧頭有問題?”

“這上麵,好像被下了一種遠古禁製,會令你被動釋放全部神力,並充滿殺意。”

迦琅震驚。

“並且,這種禁製,整個八荒中隻有兩人會。”

“誰?”

“一個是我。”頌梧忽然沉聲,抬起眼,望著空曠的遠處,“另一個,是我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