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一天,我們都會被放棄

一)

周勤的葬禮很簡單,來的人挺多的,畢竟受過他恩惠的人不少。追悼會上,白靜嘉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白露身後,低著頭,一言不發,眼角幹幹的,流不出什麽淚水。白露穿著一身黑色的收腰連衣絨裙,長發綰起,蒼白的臉上帶著哀傷,雙眼通紅,眼中含淚,明明是很悲涼的氣氛,卻依然讓來賓無法忽視她的美貌。

周勤的遺體被燒毀得很嚴重,所以水晶棺材裏放的是衣物,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拿著麥克風站在最前麵講著周勤生平的為人,做的好事,對他逝去的惋惜。

追悼會很快就結束了,來賓們一個個地從遺體邊走過去,鞠躬,然後走到家屬邊上輕聲慰問幾句。白露一直在哭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白靜嘉抬起頭來,望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卻又想,也許她對周勤還是有些感情的吧,畢竟那男人對她們母女真的挺不錯的。

想到這,白靜嘉也望了眼靈堂上掛的遺像,其實她挺感謝他的,給了她一個這麽好聽的名字,給了她一段美夢一般短暫卻很好的生活,給了她第一次有父親的體驗,想起這些,她也忍不住有些難過起來,眼淚無聲地匯集在眼眶裏,卻沒能掉下來。

人們說,遺體告別的時候,親屬一定要大聲哭,這樣才能讓逝去的人知道自己的不舍與難過。

可她盡力了,卻哭不出來。

白靜嘉忽然有些討厭現在的自己,轉頭看了一眼周寒生。周寒生那天得知父親的死訊後大哭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哭累了,累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睜開眼,又看見了白露平坦的小腹,有些激動地顫抖了一下,眼淚一下就出來了。他張張嘴,哭了太久,嘶啞的聲音讓他說出來的話都變成破碎的句子,讓人聽不清,他也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麽,崩潰地嘶吼了一聲,又哭了一個上午,那之後整個人都呆呆的,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白靜嘉看著神色憔悴、眼神呆滯的周寒生,忍不住握緊了雙手,抿了抿嘴唇,最終輕輕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冰冷的手,用力地握住……

周寒生沒有反應,他的手是那樣柔軟無力,以至於之後捧骨灰盒的時候,白靜嘉都總是擔心盒子會掉下來。

墓地是周勤活著的時候就買好的,他的父母和前妻都葬在這。骨灰盒入土的時候,一直呆呆的周寒生顫巍巍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泥做的小人偶放在了上麵,過了好一會,忽然轉頭對白靜嘉說:“這是我們的弟弟。”

“讓爸爸帶他走吧。”他的聲音特別沙啞,像是扯著嗓子尖銳地說出來的一樣,“有爸爸陪著,他會很幸福的。”

白靜嘉輕輕點了點頭:“嗯。”

跟著周勤這樣的老好人,總比跟著她和白露幸福多了。

沙土一點點將骨灰盒和小人偶埋了起來,寒風在山間呼呼地吹著,白靜嘉似乎聽見周寒生在她身邊輕聲說著:“小七,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不知道為什麽,白靜嘉的眼淚瞬間落了下來。她轉頭,望著這個胖胖的男孩,特想安慰他,特想對他說:“沒關係啊,我可以當你的親人啊。”

可是她不行,她不能這樣說,因為她知道,白露是不會帶著他的,就像不會帶著那個未出生的男孩一樣……

她可自私可自私了,雖然總是和白露吵架,總是看不慣白露的生活態度,卻沒辦法離開白露,因為她也僅有這一個親人而已啊。

葬禮結束後的日子過得有些混亂,周勤的遺產並沒有多少,辦廠的時候在銀行借了很多貸款,抵押了房產,如果斷供的話,房子將被收回,不僅如此,在火災中受傷死亡的職工家屬也一直到周家鬧,天天上門來要求賠償。

白露煩不勝煩,經常躲出去好幾天不回來。

要錢的看家裏就兩個小孩,膽子就更大了,幾乎看見什麽搬什麽,周寒生一開始還阻止,到後來也隨便了,坐在大廳的地板上看著他們將自己的家搬空。白靜嘉就坐在他邊上問:“不報警嗎?”

“算了。”周寒生搖搖頭,“我爸要是還在,一定會賠他們的。”

“傾家**產也會賠的。”他肯定地說著。

在周寒生心裏,自己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好人。

白靜嘉不再說話,也坐了下來,和周寒生一起靠著牆,看著那些人搬著家具、電器,連鍋碗瓢盆都不放過,有的人甚至還會為了幾個沙發椅爭吵,她看著這些人的嘴臉,真的覺得可笑,可是又笑不出來。

其實大家都是一樣,活著,就是為了讓自己擁有更多東西。

半夜的時候,白露回來了,她哼著小曲,踩著高跟鞋走進房子,打開燈一看,嚇了一跳:“這是怎麽了,遭賊搶了啊?”

周寒生看了她一眼,沒作聲,轉身上樓了。

白靜嘉有些有氣無力地說:“嗯,搶了一天,剛走。”

“嘖,連張椅子也沒給我們剩下,這可怎麽住呀。”白露在客廳轉了轉,四處看了看之後,一臉嫌棄地說著,“還好,我也沒打算繼續在這住了。”

白靜嘉抬眼看她,走樓梯走到一半的周寒生也停下了腳步。

白露抬手,理了理精心燙卷的長發說:“我找好下家了。”

白靜嘉沒搭腔,看白露這幾天一天打扮得比一天漂亮,她就看出來了,白露每次都是這樣,沒男朋友的時候一臉素顏憔悴地抱怨著,有目標的時候立刻長發飄飄、烈焰紅唇,美豔不可方物。

“什麽時候走?”白靜嘉問。

“本來叫他明天早上來接我的,不過看看這裏……”白露指了指空****的四周,嘖了一聲道,“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吧。”

白露拿出包裏的手機開始打電話,周寒生有些無措地看著她們兩個。白靜嘉低著頭,不敢回視他的眼神,她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麽,白露都不會帶上周寒生的。

白露和電話裏的人說得火熱,那人似乎剛走沒一會,馬上就能掉頭回來。

白靜嘉聽到這些,也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心急地對白露說了一聲:“我去收拾東西。”就急匆匆地往樓上跑,她有幾本書和一些衣服要帶著,那些東西不值錢,應該沒被人拿走。

白靜嘉從樓下衝上去,和周寒生迎麵的時候,低著頭不敢看他,當她從他身邊擦身過去的時候,似乎看見了他胖胖的臉上的不安和驚慌,他似乎在輕聲叫著:“小七……”聲音裏帶著哭腔,白靜嘉的腳步微微一頓……

她緊緊地握著拳,背著身子說:“對不起。”

“我要跟我媽走了。”

“哦。”周寒生輕輕地“哦”了一聲,沒有阻止,也沒有哭鬧,就像早就知道這個答案,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意外。

這是白靜嘉第一次扔下他,那時的他太小了,隻是覺得很害怕,明明害怕卻好像沒有理由開口留下她,而且也留不住。他知道自己在她心裏的地位是那麽卑微,他拿什麽和她的媽媽比,也許她從外麵撿一隻流浪的小貓小狗,今天都有可能帶走,卻不可能帶走他。

白靜嘉回到房間,房間裏一片狼藉,打開衣櫃,裏麵零星掛著幾件衣服,一年了,她剛剛從地毯上睡到沙發上,剛拿了幾件經常穿的衣服掛在了外麵,就要離開了呢。

還好,她本來也並沒有期待在這裏待太久。

白靜嘉抬手,迅速將本來就很少的行李整理好,拎著小箱子毫無留戀地往樓下走。下樓的時候,樓梯上已經看不見周寒生了,可能他不願意看到家裏最後的人離開,所以躲起來了吧。

這樣也好……

畢竟,她也沒學過道別。

二)

冬天的夜晚,黑得特別深,臨近春節,周邊會零星地響起幾聲爆竹聲。白靜嘉拎著行李走到門口,白露正在台階下抽煙,煙頭一明一滅,似乎抽得有點急。她看見白靜嘉走過來,便扔了煙頭,用腳踩滅。

室外的溫度很低,母女倆誰也沒說話,呼出來的空氣在眼前變成白色的霧氣。白靜嘉把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裝作不經意地回頭望了眼住了一年多的房子,除了一樓大廳的燈之外,二樓一片黑漆漆的,似乎連一個人都沒有。

白靜嘉低下頭來想,真奇怪,明明什麽也沒看見,為什麽心裏這麽內疚呢?好像就是感覺到那個胖子正躲在黑暗裏偷偷地看著她們,那家夥和他父親一樣,心腸好得一塌糊塗,卻是一個愛哭鬼呢。

沒一會,黑暗中兩道車頭燈照了過來,一輛轎車緩緩開過來,車裏坐著一個男人,天色太黑,看不清樣貌。

白靜嘉在這最後一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爭取一下,她輕聲開口問:“媽媽,周寒生……不能帶著一起走嗎?”

“關我什麽事,又不是我兒子。”白露的聲音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白靜嘉有些艱難地開口:“其實周叔叔對我們挺好的。”

“所以呢?我要替他養兒子嗎?我連自己親生的都不想養。”白露有些嘲諷地笑著,“小七,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吧。”

“什麽?”白靜嘉抬頭奇怪地問。

白露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煙道:“這次,我沒打算帶你一起走。”

白靜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她:“什麽?”

“我沒打算帶你一起走。”白露又重複了一遍,“你不是一直等著我扔掉你嗎?現在我成全你啊。”

白靜嘉終於聽懂了她是什麽意思,氣紅了眼,一下把行李丟在地上:“白露!你發什麽神經啊!我是你親生女兒呀!”

“你要不是我親生的我早就把你丟了!我還養你這麽多年!你那個死鬼爸爸,連一毛錢都沒給過我!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還沒成年!”白靜嘉咬著牙說,“你把我丟了,是要坐牢的!”

“得了吧,我媽也就把我養到十四歲,我報警也沒人抓她呀。”白露一臉無所謂地說,“你就別叫了,你跟著我還不如自己過。”

“也許,能過出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白露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白靜嘉沒聽見,她現在有些崩潰,可一直以來的自尊心又讓她不允許自己哭,不允許自己流露出很在乎的樣子,她不要輸,不要輸給白露,白露既然能這麽瀟灑地拋棄她,她也要這樣,裝作一點也不愛白露,一點也不稀罕!

“好啊,你走!你走!我早就受夠你了,早就受夠了你的那些男人,一個比一個惡心!你就是一個瞎子,白露!你就是瞎子!”白靜嘉大聲叫喊著,好像這樣她的心就能不那麽疼一樣,好像這樣就真的不在乎了一樣,好像這樣就贏了,好像這樣就比白露的心更狠了。

白露看著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卡,遞給她:“拿著吧,我有錢會往裏打的。”

“我不要!”白靜嘉一把打開她的卡,“你走了就不再是我媽媽,我不花你的錢!我不要受你的恩!你以後老了死了,也別通知我!別想讓我去看你!”

白露點點頭,眼眶也有些紅:“行啊,那咱們就這麽說定了。”

轎車的門打開來,一個中年男人走了出來,燈光照著男人的臉上,挺眼熟的,似乎在哪裏見過,白靜嘉瞪著他看了好久才想起來,這個男人是在周勤葬禮上念悼詞的人。

白靜嘉諷刺地冷笑一聲:“就為了這種貨色,你就不要我?”

白露沒說話,隻是冷著臉繼續抽煙。

“白露,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他會拋棄你的,就像以前的那些男人一樣。”白靜嘉含著淚瞪著自己的母親,一臉的恨意,“隻不過那些日子你還有我,以後你就沒有了!”

白露轉頭望著自己的女兒,看著她那個樣子,有些微微的不忍心。

“卡拿著吧。”白露又一次將銀行卡塞了過去,塞進了白靜嘉的口袋裏,白靜嘉掏出來就扔掉。

白露也沒撿,也沒再堅持,她轉身向那個男人走去。

白靜嘉咬著牙一聲不吭,那男人看見了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白靜嘉,油腔滑調地說:“哎,那是你女兒啊?長這麽漂亮,一起帶著吧,不多一個人。”

“滾蛋吧你。”白露抬手似真似假地打了他一下。

男人嘿嘿地笑著:“我說真的,帶著吧,我一定把你們母女倆都照顧好咯。嗯,寶貝……”

“你走不走,不走就算了!”白露的臉上染了一絲怒氣與不耐煩。

男人連忙哄道:“好,別生氣嘛,開個玩笑。”

他伸手攬過她,扶著往車上走,眼神卻還偷偷往後瞟著白靜嘉,似乎在可惜著什麽。

白靜嘉死死地看著地麵,用力地絞著手指,她咬著牙不讓自己哭泣的聲音被白露聽見,她不要輸,不要!她可高興了!終於能擺脫這個神經病一樣的女人,終於不用再擔心被白露扔掉了!她一點也不喜歡白露!一點也不!

車子發動的聲音,讓她的哽咽聲也變得更大。

討厭死了!走了更好!恨不得她去死掉才好!白露一定會後悔的!一定會哭著回來的,到時候自己會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嘲笑她、諷刺她!

車子掉頭的聲音終於讓她抬起頭來,淚水像是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車子開了,她不由自主地跟著走了幾步,車子越開越快,她終於慌了,大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追著車子跑著:“媽媽,媽媽,媽媽……”

“你別丟下我。”

白靜嘉大哭著追著車子跑著,可是冬天的夜那麽黑,那女人的心那麽硬,誰又聽得見、看得見呢。

白靜嘉追出了一個路口,再也看不見車子的影子,站在街道上,仰著頭哭著,聲嘶力竭,哭聲在深夜裏顯得那麽淒慘,眼淚像是打開了龍頭的自來水一般,不斷衝洗著臉頰。

白靜嘉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在路口轉著身子四處張望,往東哭哭,往西哭哭,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要去哪裏,朦朧中她看到一個胖胖的身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也在哭。

兩個人相隔著十幾步的距離,你哭你的,我哭我的,誰也沒有先開口,誰也沒有再往誰那邊靠近。就這樣對著不知道哭了多久,周寒生終於動了,他走上前去,輕輕拉住白靜嘉,哽咽著說:“走吧,小七,跟我回家吧……”

那天晚上,白靜嘉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麽跟寒生走回去的,她隻記得,自己哭得連路都看不清了,就像一個瞎子一樣,被周寒生拉回去,他的手大大的,軟軟的,牽在手裏很安全,像是最後一根稻草一樣,被她緊緊地拉著。

很多年後,白靜嘉心想,自己這輩子能這麽信任那個男人,也許是因為那天晚上,他將迷路的自己牽回了家吧,雖然當時的他也一樣迷茫、痛苦和絕望。

三)

白靜嘉十四歲那年的春節,下了好幾天的雨夾雪,冷得連新年的鞭炮都炸不熱城市的氛圍。白靜嘉和周寒生兩人淋著最冷的冰雨,天未亮就偷偷地從市裏最豪華的別墅區搬到了周家的老房子,那房子是個平房,隻有兩個房間,連廁所都沒有,要走五六十步才能找到一個公用廁所,廚房就是在門外搭一個破棚,裏麵放著一張墊著木板的桌子,上麵放著上了鏽的鍋碗瓢盆。

這是周家爺爺留下來的,周寒生聽父親提起過,卻沒來過。他剛走進來的時候,幾乎是踮著腳尖走進這條巷弄的,這巷弄的地特別髒,下著雨汙水排不出去,散發著一股腐爛的惡臭味。他走進老房子的時候,整個人都凍得呆掉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冬日的清晨,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周寒生凍得受不了,一邊不停地跺著腳,一邊說:“好冷啊,這房子怎麽這麽冷!沒空調嗎?”

白靜嘉白了他一眼說:“你覺得呢?”

還當是在他以前的家呢,那房子根本不能住了,過完年不但會被銀行收回,還天天有人上門來討債,所以周寒生想起自己家還有一座祖宅,便帶著白靜嘉搬了過來。

周寒生在櫃子裏四處翻找著,終於找到了被褥,那被子一抽出來就散發出一股黴味,嗆得周寒生直咳嗽。

“哇。這個被子好臭啊,怎麽蓋啊。”周寒生嘀咕道。

“等天氣好了,曬曬就行了。”白靜嘉說。

“這天什麽時候能好啊?”周寒生望著外麵陰沉的天氣,眼神悠遠地輕聲說。

“誰知道。”白靜嘉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回答。

周寒生坐在落滿灰塵的椅子上,過了好一會才說:“小七。”

“嗯?”白靜嘉輕應了一聲。

“你害怕嗎?”周寒生裹著發黴的被子,從縫隙裏望著她。

“怕什麽?”

“未來。”

白靜嘉手裏的動作停住,沉默了一會,輕聲說:“不怕。”

周寒生有些意外,卻又有些欣賞:“你真勇敢。”

“勇敢?嗬嗬。”白靜嘉冷笑,“還有什麽比現在更可怕。”

“是啊……還有什麽比現在更可怕。”周寒生輕輕地重複她的話,望著窗外發起呆來。

白靜嘉看了他一眼,歎了一口氣,然後把手裏的抹布丟過去:“別再發呆了!再不收拾,晚上我們就沒地方住了!”

“哦。”周寒生被抹布糊了一臉,傷心的事一下就全忘記了,跳起自己有些笨重的身體,跑來幫忙,一把把抹布浸在了水裏,瞬間像被一萬根針紮了一樣,凍得胖胖的臉都扭曲了。

“啊!好冷啊,好冷!你怎麽不用熱水擦。”周寒生凍得直叫喚。

白靜嘉瞥了他一眼:“少爺,我們家沒熱水!你就將就一下吧。”

周寒生鼓著嘴,有些委屈:“好冷……”

“閉嘴!”白靜嘉一個眼刀殺過來。

周寒生不敢再囉唆,跟著白靜嘉一點點收拾屋子。他們帶來的東西並不多,隻有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好在白靜嘉是吃過苦的人,知道怎麽打理這個房子,用了大半天時間,將落滿灰塵的老房子收拾了出來。

裏麵一間給白靜嘉住,外麵的小廳搭了一張床,拉了一個簾子,周寒生住。

也因為這樣,周寒生夜夜被凍醒,因為門口漏風,窗口漏風,他總覺得四麵八方都漏風,一到晚上,他就裹著被子,冷得直打哆嗦,成夜成夜地睡不著,再加上吃得又不好,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周寒生瘦了很多,但依然有點胖!沒辦法,基數大,瘦得多也是胖子!

四)

寒假很快就過去了,又到了開學的日子,本來初中是不用交學費的,可是因為他們兩個讀的是私立初中,麵臨著一筆不小的學費,兩個人都沒錢,這段時間能撐下去都靠著周寒生從小存的一些壓歲錢,可如果拿來交學費就剩不了多少了。如果不交,兩個人又沒找到公立學校接收,可能就要失學了。

“要不你讀吧,我出去打工。”糾結了兩天之後,周寒生這樣說。

白靜嘉抬頭望著他:“這怎麽行,這是你的錢,你去讀吧,我自己想辦法。”

“你能有什麽辦法,你這樣出去打工也沒人要啊。”周寒生說。

白靜嘉不服氣道:“你這樣出去打工就有人要啦?”

“我十五歲了,長得又高又胖,和人家說十八肯定不會被懷疑的。”

“不行。”白靜嘉咬牙道,“要讀一起讀,要不讀就都不讀。”

周寒生連忙道:“別啊,你成績這麽好,不讀多可惜。再說,女孩子這個年紀不讀書,出去能找什麽好工作呢……”

白靜嘉不說話了,其實她也很怕,怕像母親那樣,不讀書,什麽都不會,連自己也養不活。

“小七,你聽我的話啦,你先讀,我等半年,等明年三中有名額了,我就轉學過去讀。”周寒生語氣輕快地說,“聽說三中可便宜了,隻要交個書本費就好了。”

白靜嘉咬著唇說:“那我等吧。”

“你別等了!這半年我還能打打工呢,你在家能幹什麽呀。”周寒生不容分說道,“聽我的,就這麽決定了!”

白靜嘉低著頭不說話,摳著指甲,內疚地咬著牙齒。

“沒事啦,小七,我就是比你低一級而已,以後你考哪一個高中,我就考哪一個高中,到時候我們還一起上學。”周寒生上前去,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周寒生。”白靜嘉輕聲叫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你後悔了怎麽辦?”

“不知道呢。”周寒生老實地搖搖頭,“隻是現在,讓我照顧你,誰讓我是男子漢呢。”

“爸爸說,男子漢應該要承擔更多的苦難呢。”周寒生像個小大人一樣,用力地拍拍胸口,做出一副頂天立地的搞笑模樣。

白靜嘉被逗得撲哧一下笑了:“你和你爸一樣,是個傻瓜。”

周寒生看著她的笑容沒說話,隻是也跟著她傻傻地笑著。

傻瓜就傻瓜吧,沒什麽,能看見她笑就好了呀。

那天晚上,白靜嘉偷偷跑出去,跑到街道邊的中國銀行自助銀行裏,裏麵二十四小時開著空調。她一進去便吐出了一口冷氣,吸了吸鼻子,用凍得有點發僵的手從牛仔褲口袋裏抽出一張銀行卡,那是白露走的時候硬塞給她的,她當時很有性格地扔掉了,後來周寒生幫她撿了回來。她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用這張卡,卻沒想到,不到一個月就要用了。

她將薄薄的卡片插進自動取款機裏,輸入了白露的生日,卡順利地被開啟了,她咬了一下唇,在心裏小聲地祈禱,希望白露能多給她一點錢,隻要能讓周寒生不失學,她可以偷偷原諒白露一點點。

白靜嘉緊緊地盯著自動取款機的顯示屏,按下了餘額查詢,不到一秒的時間,頁麵跳轉,顯示餘額:00.00。

白靜嘉愣了一會,哧了一聲,她真的被自己的單純氣笑了,居然還會相信那個狠心的女人會給她錢?

她把卡退出來,緊緊地攥在手裏,冰冷的夜裏她穿著單薄的棉衣,凍得縮起了肩,她幾乎小跑著往回走,路上的路燈特別暗,有的地方甚至隔了幾十米都沒有一盞燈,她一路上幾次想把卡扔了,卻又忍不住縮回手來,其實並沒抱有什麽幻想,隻是……如果真的有錢打來的話,證明她過得挺好的吧。

現在沒有,是過得不好嗎?還是真的把我忘了?

很快,她回到那個小屋門前,用鑰匙打開房門,屋子裏並沒有比外麵暖和多少,開著一盞小日光燈,依然冷冰冰的。周寒生已經坐在了**,裹著被子在**做手工,這是前幾天他們看見門口幾個婦女曬太陽時做的事,就是去工廠交一百塊押金,然後把機器織好的毛線圍巾拿回來,在圍巾底部縫上兩排同色的毛線球墜子,就能得到一塊錢的手工費。

周寒生胖胖的手並不靈巧,有時候一針要鉤半天,他縫一排小球的時間,白靜嘉能縫兩三排,不過這並不阻礙周寒生做得比白靜嘉多,因為他每天都做到很晚,每天都要完成給自己規定的任務額再睡。

白靜嘉真搞不懂他,有的時候覺得他挺好說話的,有的時候又覺得他固執得可怕。

比如讓她去上學的事,比如做手工活。

“你去哪了?”周寒生盤著腿,他一手拿著針一手拿著圍巾,一雙大眼睛認真地盯著手裏的小毛線球,那樣子不管看幾次都有些滑稽。

“沒去哪,就是出去走走。”白靜嘉不想多說,走過去坐在床邊,一聲不吭地和他一起縫起圍巾來。

“晚上別出去亂走了,外麵路燈都沒幾盞,多嚇人啊。”周寒生怕黑,特別怕黑,剛住進來那幾天,連晚上上廁所都不敢一個人出去,又不好意思叫醒白靜嘉,隻能在**憋著,後來憋不住了,就尿在了臉盆裏,又不好意思倒,就偷偷放在角落裏,想著明天早上起來去倒了,結果被早起的白靜嘉一腳踩了上去,弄得一褲子都是,氣得她大聲尖叫,狠狠地在他厚實的背上捶了好幾下。

白靜嘉一想到這件事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還好意思說,膽小鬼。”

“我不是膽小。”周寒生辯解,“外麵太冷了,誰大晚上的還跑公用廁所,這裏的人都是用痰盂的。”

“那你倒是用痰盂啊,用臉盆幹什麽!”白靜嘉怒。

“這不是沒錢買嗎。”周寒生委屈地撇嘴。

“說得也是。”白靜嘉咬了下嘴唇,假裝真的相信他不怕黑好了。

她低著頭,手裏飛快地將一個個毛線球鉤到圍巾上,做完了幾條之後,忽然抬起頭來說:“明天開學了。”

“嗯。”周寒生點頭,“我知道啊。”

“你真的讓我去讀?”白靜嘉抬頭深深望著他的眼睛,輕聲說,“你現在還可以反悔的,我不怪你。”

“真不反悔,我是男生嘛,晚上一年學沒什麽的。你去吧。”周寒生說這話的時候特別灑脫,好像真的沒有一絲不舍和猶豫。

白靜嘉咬了咬嘴唇,過了好一會才抬起眼睛輕聲說:“謝謝。”

周寒生聽了這句,忽然來勁了:“哎,你說什麽?謝謝?”

“你還是第一次和我道謝呢。”周寒生笑得特別開心,裹著被子往她麵前湊了湊,“你再說一聲聽聽。”

白靜嘉被他忽然湊過來的胖臉嚇了一跳,往後一縮,不爽地哼了一聲道:“你說的什麽話,好像我一直很不講禮貌似的,我怎麽就沒和你說過謝謝了,還不是你沒做什麽值得我謝的事。”

“哇,你說這話就太沒良心啦!”周寒生大聲嚷嚷。

“什麽?你說誰沒良心?”白靜嘉舉起手來,作勢要打。周寒生連忙縮回被窩裏,特別窩囊地裹著被子吼:“就說你,就說你。”

“好啊,看我怎麽收拾你。”白靜嘉抬手,啪啪啪地打著那團拱起來的被子,打了兩下覺得他肯定不疼,又去扯被子,“你給我出來!”

“不行,我不,哈哈,我出來你不揍我嗎,我又不傻。”周寒生緊緊地拉著被子就不放手。

兩個人打打鬧鬧好一會,這冰冷的小屋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沾染了人的溫度,漸漸變得有了一絲暖意。

開學那天,白靜嘉穿上學校的校服,私立高中的校服是韓版校服,黑色紅邊小西裝,下麵配著黑紅格子的百褶裙,外麵是一件駝色的羊毛大衣。白靜嘉本來就漂亮,穿起這套衣服來,更是又高挑又有氣質,微微抬頭眯眼的時候,還有她那種獨特的冷傲,真是讓人又喜歡又討厭。

她背上書包從房間裏走出來的時候,周寒生還在蒙著被子睡覺,**到處堆著白色的圍巾。她張了張嘴,想說一句我走了,卻又咽了下去,她低下頭,輕輕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上的時候,一直睡在**,甚至打著呼嚕的周寒生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空空****,沒有一絲光,過了好一會,才用力地一扯被子,將整個人蒙住,房間裏沒有一絲聲響,清晨的陽光照不進這老舊的房子,向北的房間裏,連窗台上都沒有一絲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