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漫天都是小星星2
06
2011年,臨溪市,凜冬。
林招招坐在長椅上,雪後初晴的天灰蒙蒙的,路燈早早便亮了起來,灑下的光籠罩在濕漉漉的地麵上。道路兩旁的雪堆很鬆散,北風吹過,卷起細細的一層,像小雪般簌簌地掛上人的發梢,然後化成水珠,滴落下來。
天色不算晚,比起傍晚,更像拂曉。
林招招裹緊了羽絨服,將小臉埋進米灰色的圍巾裏,懨懨地垂著眼,長長微卷的睫毛上結了層薄薄的霜,她舉起戴著手套的手抹掉,再次抬頭看著麵前的場館。二訓練館的落地窗蒙上了水汽,裏麵的場景看不真切。
她隻能看到有個身影在不停地走動,似有汗珠揮灑,一次次地跌倒再爬起,身形單薄。
是陳寂。
林招招抬頭看了看天,喃喃:“這魔鬼訓練什麽時候會結束啊……”
這是陳寂私自去冬城打商業表演賽回來的第五天。鄭同的魔鬼訓練一天比一天狠,林招招看著陳寂以最快的速度瘦了下來,又想到他是因為想給她買生日禮物才去的,不由覺得愧疚,便在第三天自動承擔了接他回家這件事。
起初陳寂是拒絕的:“你接我?你開車了?”
林招招訥訥:“我沒有駕照。”
“那你來接我不還是坐公交車?我自己難道不會坐?”陳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這麽冷的天,在家別出來。”
他頓了頓,怕她不聽話,故作凶巴巴的:“你聽見了沒?”
林招招是聽見了,表麵上也答應得好好的,但第二天還是照來不誤。陳寂拿她沒辦法,隻好由著她了。
反正不管陳寂怎麽凶,她還是想任性就任性,他也不敢對她怎麽樣。
林招招正胡思亂想著,驀地聽到場館的門被推開的聲音,她眼前一亮,抬頭看去。陳寂套了件黑色羽絨服,長至膝蓋,襯得身子越發修長挺拔。他困倦地動了動脖子,往她這邊走來。
林招招沒有動,直到他在她麵前站定。
陳寂的語氣涼涼的:“不走?”
林招招故意打了個寒戰:“太冷了。”
陳寂說:“哦?”
她戴著耳套,粉色小兔子形狀的,毛茸茸的,看起來很暖和。他忍不住伸手貼了貼她的臉,修長的手指冰涼,她被冰了一下,頓時像個受驚的兔子般瞪大眼睛,以最快的速度撤離他的魔爪,抗議:“涼!”
“嗯。”陳寂說,“這才是冷。”
林招招站起來,嘟囔道:“你不是剛運動過嗎?手怎麽那麽涼?”
陳寂笑了笑,手掌攤開,細碎的雪從指尖跌落。他又嫌惡作劇不夠,屈指將水珠彈向她。
林招招愣了愣,陳寂在心裏倒數三秒,三秒結束,果然見林招招大叫:“陳寂!我今天就跟你同歸於盡!”
陳寂笑著躲開,卻還是不免被“拍”了一頓。
跟林招招鬧了一會兒,上了公交車後,他才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車上人不多,暖氣很足,他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困意像潮水般席卷而來。林招招扯了扯他的袖子問:“肩膀借你?”
“你那小身板?”陳寂搖了搖頭,“算了。”
他把手肘放在狹窄的窗台上,掌心托住下巴,閉上眼。十六歲的陳寂輪廓還沒長開,眉眼間滿是秀氣,卻不似同齡人的稚氣,有種沉靜內斂的氣質。
又在裝酷。
林招招想移開目光,卻怎麽也移不開。她想,睡著的陳寂真乖啊,從發梢到唇角沒一處是不乖的,沒了平日裏的冷淡,在這風霜雨雪的天氣裏溫柔起來。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陳寂忽然抬手,準確地捂住了她的臉。他手指修長,蓋住了她大半張臉。
陳寂說:“別看了。沒瘦,不辛苦。這是我犯的錯,是男人就該受著。”
林招招眨了眨眼,睫毛蹭到他的掌心,癢癢的。她靠著椅背,說:“可你是因為我被罰的啊。”
“我都說了,是想看看自己的商業價值,你背鍋上癮是不是?”
“哦。”
“所以不準自責了。”陳寂放下手,又看了看她掛在脖子上的手套,扯了扯,說,“挺暖和的。”
林招招說:“借你戴。”
不等陳寂拒絕,她已經飛快地把手套取下來掛到他脖子上,一副很滿意的樣子。陳寂看了看垂在身前的可愛的手套,又看了看她,皺起眉:“這樣一點也不酷。”
林招招笑眯眯地說:“沒事,反正除了我沒人看你。”
“舅舅會看見。”
“那他也隻會覺得甜,哇,陳寂戴著林招招的手套,發糖啦!”
“學得還挺像。”
“畢竟他天天在正主麵前嗑。”林招招思考,“要不我跟舅舅說我看上隔壁班班草了,親手拆他CP,讓他死心?”
陳寂一臉看負心漢的模樣看她:“你聽聽你說的什麽話?我剛陪你過完生日你就看上隔壁班班草了?哪個?誰?準備什麽時候在一起?”
“就……”林招招有點緊張,結巴了一下,“期末考試的時候在一個考場,他長得挺好看的。”
陳寂說:“哦。”頓了頓,他看向她的目光裏帶了點促狹,“危險思想注意一下。”
林招招臉皮薄,被他說得臉紅,好像真的看上人家了。她羞赧地推了他一下,瞪他:“不準胡說八道。下車了。”
說完,她下了車,急匆匆的,差點被絆一跤。
陳寂雙手揣在口袋裏,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麵:“明明是你自己先說的,怎麽就變成我胡說八道了?”
話是這麽說,林招招也沒大膽到在雲汀麵前拆她和陳寂的CP。畢竟江北高中的學生都知道,林招招長得甜,人緣好,誰都搶著跟她做朋友,偶爾有那麽兩三個想和她進一步發展的,也都會被陳寂瞪回去。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林招招有個哥哥,超凶。
林招招抗議:“陳寂,你要搞清楚,我比你還大半年!”
陳寂油鹽不進:“嗯,那你把你的出生日期貼在身上?這樣別人就不會弄錯了。”
“那多丟人!”
“你知道就好。”陳寂心情好了,一貫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浮現出笑意。他拍了拍她的頭,覺得手感不錯,又揉了揉:“乖,不準早戀。”
林招招說:“我沒想早戀,就是想先體會一下青澀的小曖昧。”
陳寂沉默了一會兒,說:“招招,你這樣的想法好渣啊。”
林招招一時無言以對:“……”
別看陳寂整天一副冷若冰霜不肯多說一個字的樣子,隻要見到她,就立刻像被觸發了什麽機關般,瞬間變成陳懟懟。林招招憤憤地道:“陳寂,你是生怕我喜歡你吧?”
陳寂納悶:“你不喜歡我?”
“呃……”林招招卡了一下。陳寂問這句話時眼神太認真了,讓人根本想不歪,他說的喜歡就是朋友之間的喜歡。她的氣焰低下去,雪地靴在地上蹭了蹭,小聲說,“喜歡的。”
——喜歡的。
也是朋友之間單純的喜歡。
畢竟那時候的林招招情竇未開,確實沒對陳寂有什麽旖旎的小心思。
林招招和陳寂下了公交車後沿著小巷進了三月街,左轉右轉,巷子一道道像迷宮般,卻又在兩人的打鬧間出現正確的出口,平遙巷近在咫尺。
陳寂家剛買的房子,裝修好了還要擱置通風,不能馬上住進去。雲汀這段時間就住在法醫科,陳寂從冬城回來後則暫時住在她家。平遙巷窄,風吹得凜冽,牆角的青青小草從剛剛融化的雪上冒出頭,隨風搖擺。
門上了鎖,陳寂問:“叔叔阿姨不在家?”
“別問。”林招招把鑰匙掏出來開鎖,說,“答案就是背著女兒去約會了。”
她爸媽感情很好,每個紀念日都記得清楚,常常留個字條和一桌飯菜就去約會了。林招招已經習慣了,進了餐廳果然見桌上擺了幾盤菜。
色香味俱全,她立刻就覺得餓了。
陳寂從善如流地脫了羽絨服掛在衣架上,優雅地挽起袖子,端著盤子去廚房熱菜。林招招跟過去,誇他:“很賢惠啊,陳寂。”
陳寂平靜地說:“因為我餓了。”
很酷,酷到沒朋友。
結果下一秒,他差點把廚房炸了。
他不可思議地盯著鍋看了一會兒,又看向她,一臉無辜:“是鍋先動的手。”
林招招沒好氣:“最好是!”
見他還杵在原地,她推了推他:“還不趕緊閃一邊去?”
陳寂不情不願地放下鍋鏟,還不肯離開廚房,他倒要看看林招招會不會也炸廚房。林招招好笑地看了看他,說:“我很會做飯。”
“真的?”
擺明了是不信。
“嗯。”林招招吹完牛,又說,“而且熱飯根本不需要技術。”
“你嘲笑我。”
林招招憋住笑,說:“我沒有!你不要以惡意揣測我。”
陳寂低哼一聲,倒也沒把她怎麽樣就出去了。
等到林招招把飯菜端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坐在客廳看起了比賽。是去年夏天公開賽的男雙決賽,暫停在他和周盡燃聽鄭同訓話的背影上。少年人脊背挺直,有著呼之欲出的意氣風發。
林招招問:“這碟子你都看多少遍了?”
陳寂起身,跟她解釋說:“我當時狀態不好,多看兩遍把失誤記清楚點。”他坐下來,拿了個饅頭咬住,吃得慢條斯理。
林招招“哦”了一聲,她知道陳寂為什麽狀態不好。
長河乒乓球訓練中心隊內選拔賽當天,陳寂的媽媽雲靜從國外回來辦事,雲汀本來沒打算告訴他這件事,但他最後還是知道了。他先給林招招打了電話,語氣匆促,帶著幾分急迫:“招招,雲靜回來了。”
雲靜隻帶陳寂到三歲就去了國外深造,打那之後就很少回來,陳寂對她不熟,理所當然地隻肯叫她的名字。他站在電話亭裏,看著玻璃外在操場奔跑的隊友,又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雖然我挺煩她的,但是她好久沒回來了,我怕我再不看她就忘了她長什麽樣了。”
然後,他問:“招招,你覺得呢?我要去見她嗎?”
在林招招的印象裏,陳寂愛耍酷,但在拿主意時從不含糊,哪怕是選錯了,他也會酷酷地選擇承擔,從不逃避。但現在他在問她的意見。
林招招果斷地替他拿了主意:“那就去見她。”
陳寂鬆了口氣,說:“好。”
他掛了電話,退出隊內選拔賽,被鄭同罵了個狗血噴頭後還是出來了。
兩人見麵的細節林招招不清楚,隻知道陳寂回來時眼眶是紅的。
眼睛濕漉漉的,眼角泛紅,是哭過了。
想到這裏,林招招輕輕歎了口氣,麵前的碗立刻被敲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到陳寂眯起眼睛打量她:“想什麽呢?”
林招招沒說話。
陳寂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說:“讓我猜一下,你在想雲靜?”
“你怎麽知道?”
“你還真在想?”陳寂氣道,“那是我媽,你想她幹什麽?”
——還不是因為她把你弄哭了?
林招招把這句話咽下去,悶悶地用筷子搗了搗稀飯,繼續保持沉默。餐廳裏突然安靜下來,隻能聽到兩人小聲吃飯的聲音。
雪好像又落了下來,風更急了,哐哐哐敲打著窗戶。
林招招聽到陳寂放下了筷子,就在她以為他要起身繼續去看比賽的時候,他突然開了口:“招招,她沒有弄哭我。”
“陳寂……”
“我們那天聊了很多,她說她會看我的比賽,說我打得很好,她還問我怎麽不笑?”頓了頓,林招招聽到陳寂笑了笑,繼續說,“但她不會告訴別人那是她兒子,她像個看客,看了一場精彩的比賽,為勝利者鼓掌。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真的覺得她下一秒就會掏出紙和筆讓我簽名。
“她過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我。我甚至想揪著她問,就算不在乎我,那雲汀呢?舅舅為我浪費的這些年呢?可我沒有問,因為她根本不在乎。”
“招招。”陳寂喚道。
“嗯?”
“怎麽會有人這麽狠心啊?”
陳寂的敘述很平緩冷靜,林招招卻還是敏銳地共情了他的悲傷,一字一句都剜著她的心。她抿著嘴,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陳寂愣了愣,看向她,無奈的情緒在眼中蔓延。然後,他伸出手屈指碰了碰她的眼角,唇角的笑意蒼白:“你哭什麽啊?”
林招招嘴角一扯:“我沒有。”
“眼淚啪嗒啪嗒的還說沒有?”
他的語氣太溫柔,她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當真溫熱地落在了他的指尖。
他輕輕笑了笑:“就算你哭,我還是要說完的。”頓了頓,他繼續說,“我想我不該見她的,就該把她藏在舅舅跟我說過的話中,她是個溫柔、有夢想、不得已的母親。見了之後,幻想就破滅了。”
落在她眼角的手動了動,又無聲地垂下。
“招招,我現在說的話,你要記得清楚。”
“什麽?”林招招抽噎。
“我才十六歲,可能懂的不多,想法又幼稚又不切實際。可是我還是想說,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是舅舅,以後的老婆,還有你。”
林招招蒙了:“啊?”眼淚還掛在眼角,畫風已經突變,她呆呆地看著陳寂,即刻發現了重點,問,“我排你老婆後麵?”
陳寂挑眉:“那不然呢?”
他站起來開始收拾碗筷,不緊不慢,有條不紊,空了太多的時間給她緩衝。林招招緩了一會兒,才小聲說:“你才多大啊就想著找老婆了,知不知羞?”
“那某位林同學還要跟人曖昧呢。”
“你……你懂什麽!”
“嗯,我不懂。”
碗筷收拾完畢,陳寂端起來往廚房走去,瓷碗碰勺,叮當作響。林招招跟過來的腳步卻也清晰。他開了水龍頭,碗刷得仔細,生怕砸了一個,林招招就跟他拚命。
林招招倚在開放式廚房的吧台上看他笨手笨腳地洗碗,覺得好笑了,笑個不停,挨了一記眼刀才勉強止住。她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問:“對了,陳寂,你的理想型是什麽樣的?”
陳寂想了一下,說:“要可愛的,愛笑的,學習要好,要人見人愛,但她隻愛我一個,能接住我所有的梗,最好喜歡看乒乓球比賽,了解規則能跟我討論。”
林招招無語了一陣,然後說:“事真多,你單著吧!”
07
雪又下起來了。彤雲層層交疊讓夜色更暗,雪花大片大片落下,簌簌的聲響敲著窗戶。至拂曉時,雪停了,窗台上堆積了一層厚厚的雪,朦朦朧朧地傳來小孩子打鬧的聲音,卷著雪球肆意奔跑。
有人在屋後的窗外說話。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我們小寂就長這麽大啦。”
“可不是嗎!之前住在筒子樓那邊,雲汀那孩子才多大,才十八九歲吧?自己還是個小孩咧,小寂哇哇哭,他沒辦法,抱著小寂,兩人就坐在樓前一起哭。”
“是是是,我記得可清楚了,咱們小招寶在旁邊吃棒棒糖,可愛死了。”
“小寂肯定不記得了。”
“小寂還記得嗎?”
“我……”陳寂開口,呼出的白色霧氣在冰涼的空氣裏淡化。
林招招翻了個身,想聽清陳寂會說些什麽。他不擅長對付這樣的場景,臉上肯定帶著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思考著答案,又呆又可愛。
想到這裏,她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她怎麽會覺得陳寂可愛?
陳寂的聲音很溫和,鑽入二樓的窗戶,她聽得清晰:“記得一點的。招招吃著棒棒糖睡著了,流了口水。很可愛。”
林招招沉默了。果然,陳寂可愛個頭!
她聽不下去了,下床隨便套了個外套就光著腳噔噔噔地跑到窗邊,拉開窗簾,天光與雪光一並傾瀉進來。
林招招被刺得閉了下眼,手卻已經打開了窗戶。凜凜寒風呼嘯而來,與屋裏的暖氣在空氣中交匯,反差有點大,她的身體不由得抖了抖。
窗外的目光齊刷刷地向上看來,林招招往外探了探身子,下意識地揚起手,笑得很甜:“早啊,宋婆婆,錢婆婆。”
宋婆婆喊:“小招寶這是睡醒了?”
錢婆婆關心道:“哎呀,天那麽冷開窗幹什麽?快關上,別凍著了。”
林招招把窗戶關上了點,跟陳寂對視一眼,陳寂的眼神中傳達著兩個字——“救我”。看來他是很不擅長對付現在的場麵了,她心想回頭再找他算賬,於是給他解了圍:“陳寂,我都快餓死了,早飯什麽時候能買好?”
錢婆婆“咦”了一聲,問:“陳寂要去訓練中心還得給你買早飯?”
林招招說:“那當然啦,誰讓他現在寄人籬下?”
錢婆婆和宋婆婆被逗笑了,直說兩個小孩感情真好,就放陳寂去買早飯了,又生怕林招招被吹感冒了,讓她趕緊把窗戶關好。林招招聽話,關上了窗戶,隔著染了霜花的玻璃跟兩人揮手,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等兩個老太太挎著菜籃子走遠了,她才後退了幾步倒在**,望著天花板想,要是陳寂真的給她買早飯就好了。
嗬,做夢。
林招招翻了個身,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心想,那不如再睡一覺吧,反正夢裏什麽都有。
這個念頭剛剛興起,就被敲窗戶的聲音終結了。
小小的石子是飛上來的,不輕不重地正好砸到窗框上,一顆又一顆,緩慢又有規律。自然是陳寂。
他換了身灰色羽絨服,拉鏈沒拉,露出裏麵白色的毛衣,戴著一條黑色圍巾,小半張臉藏進去。他抬起頭來時,唇紅齒白的樣子,在雪色間是動人心魄的好看。他不耐煩地仰起頭,盯著緊閉著的窗戶,聲音抬高:“請這位地主家的小姐快來拿早飯,我還要去訓練。”
原本緊閉的窗戶立刻被推開,林招招探出頭來。
陳寂問:“還要人請?”
“我這不是以為自己在做夢嗎?”林招招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戳著窗台邊的雪,冬雪鬆散,簌簌地往下落,順著陳寂衣領鑽了進去。
陳寂的臉立刻就黑了。林招招憋著笑,清了清嗓子,說:“陳寂,你現在真好看。”
陳寂說:“少來。”
林招招無辜地說:“是真的啊。”
陳寂仰起頭時,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與黑色圍巾反差極大,像曲歡快明亮的冬季戀歌。林招招喊:“你在我心裏就是白馬王子的存在。”
“吹個沒完了是嗎?”陳寂被誇得有點臉紅,瞪她一眼,揚了揚手上的袋子,“早飯,吃不吃?”
“吃。”
“跳下來拿還是走出來拿?”
“跳下來我還有命吃嗎?”林招招折回去拿了個裝糖果的籃子,再係上繩子,順著牆壁一點點放下去,自得道,“勞動人民的智慧不可小覷。”
籃子晃晃悠悠地垂到陳寂麵前,陳寂把袋子放進去,順手把裏麵的幾塊糖果拿了出來,這才讓她把籃子拽上去。然後,他撕掉彩色的糖紙,將糖丟進嘴裏。
嗯,草莓味的,很甜。
“對了。”陳寂踢了踢腳邊的雪,風揚起雪花,他微微眯起眼睛,說,“後天開學我去不了了,你晚自習結束找人跟你一起回來。”
“不是吧?鄭指導這麽可怕?連學都不讓上了?”林招招把雞蛋在雪裏滾了滾後敲開,邊剝蛋殼邊說,“那你今天還去報到嗎?”
陳寂說:“訓練中心會派人去幫我報到的。”
林招招不舍,做出抹眼淚的樣子說:“陳寂,沒有你陪我上學放學我該怎麽活?”
陳寂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演戲。演戲沒得到回應,她悻悻地謝幕,便聽陳寂說:“你以後可以報表演係,絕對是演技派。”
林招招說:“才不要,舅舅說讓我學法醫,我覺得挺好。”
“法醫係?”陳寂動了動,鞋子在雪地裏蓋上印章,他停頓了一會兒也沒說出什麽來。風愈發得急了,他擺擺手說,“隨你,我先走了。”
林招招揮手:“拜拜。”
陳寂轉過身朝巷口走去,沒走出兩步,又頓住腳步,回頭,正撞上林招招目送他背影的目光。他沒好氣地說:“關窗戶。”
林招招還叼著包子,“啊”了一聲。
陳寂丟下一句“感冒要吃藥”就大步走出了巷子。林招招在原地蒙了一會兒,一陣寒風吹來,登時給她吹清醒了,她連忙關上窗戶。
霜花鋪滿的玻璃上,陳寂的背影模糊,漸行漸遠。她嘀咕:“關心人就關心人,這麽凶幹什麽?吃的又不是你家的藥。”
她咬了口包子,豆沙餡的。
莫名地,她覺得好甜。
高一報到現場是哀聲哉道的,畢竟誰都以為過完年後,天氣也該逐漸回暖,朝著欣欣向榮的春天走。哪想天不遂人願,連綿不絕的雪天讓整個校園都變得沉悶起來。濕漉漉的腳印非常淩亂,從教學樓門口一路向上到達各個教室。
清潔阿姨時不時地拿拖把把大廳地麵拖幹淨,可轉眼又被腳印占領。不知道是誰滑了一跤,引發了一連串的尖叫。
雪時下時停,林招招來學校的路上好巧不巧趕上下得正大的時候。她戴著帽子和圍巾,口罩耳套也沒少,便沒有打傘,走進教學樓的走廊,抖落了一身的雪。教室在一樓,有同學從窗戶口探出頭來打招呼:“招招,你來了!”
林招招笑盈盈地回以寒暄。
報到的過程因為雪天而繁雜混亂,幾個同學結伴從這棟樓跑到另一棟樓,又趕回教室領了厚厚一摞書。有細心的同學開始包書皮,林招招心大,給每本書寫上名字是她最後的溫柔。
在等班主任過來開班會的時候,教室裏嘈雜而熱鬧。她環視一圈,毫不意外地看到替陳寂來報到的周盡燃被同學們團團包圍住。
周盡燃少年成名,國民程度比陳寂要高,各種問題層出不窮。
“卡塔爾公開賽你和陳寂還會搭檔嗎?”
“這次公開賽男子單打會有你嗎?去年夏天拿冠軍那場簡直不要太帥啊!”
“那個削球是怎麽削的?我都沒看清楚,你就把人削沒了!”
這是技術粉。
“周盡燃給我簽個名吧!”
“看到他我少女心都出來了。”
“這種顏值是真實存在的嗎?”
這是女友粉。
“周盡燃好帥啊,比電視上還帥!跟陳寂不要太配啊!”
“他替陳寂來報到,這是家屬啊!”
“嗯嗯嗯,既然CP是真的!”
得,還有CP粉。
林招招邊寫名字邊聽,一本本書交錯疊上,高一下學期的時光在漫天大雪中拉開了序幕。
開學後的一個月陳寂都沒來上學,直到乒乓球協會發布了卡塔爾乒乓球公開賽的參賽名單,林招招才得以見到陳寂。
他新剪了頭發,劉海向上撩起,露出額頭,眼神平靜淡漠。在春日將近的午後,白色的襯衫顯得他純善溫良。
林招招單手舉起報名表,打量著他,雞蛋縫裏挑骨頭:“這個證件照把你的臉拍大了。”
“懟臉上拍的。”陳寂手持球拍,漫不經心地上下顛著橡皮。他是回學校補請假手續的,正趕上體育課,又正好逮住了林招招逃了體育課在教室裏睡覺。他坐在桌子上,長腿晃**,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這次比賽你看不了了。”
林招招說:“我可以看直播。”
“時差?”
“哦,那看回播。”
“那還有什麽意思?”陳寂在半空中抓住橡皮,收了乒乓球拍,說,“我走了。”
林招招微微瞪大眼睛:“你不是在鄭指導那裏請了一天假嗎?”
“嗯。”陳寂跳下桌子,說,“可是再不走就要上課了。”
林招招吐槽:“你是多討厭上課?”
陳寂說:“像你討厭香菇。”
林招招沉默了一下,那好像是真的很討厭了。她換位思考了一下,最終沒攔陳寂。
周六不上晚自習,放學的時候天光還亮著,相約回家的同學去逛街了,林招招沒急著走,把老師留的作業先寫完了。暮色漸漸四合時,她才慢吞吞地收拾了東西,然後背起書包朝外麵走去。
啪,教室裏最後一束燈光歸於昏暗,她將門落了鎖,誰知道剛一轉頭就看到走廊的護欄上靠了個黑影。聽到落鎖聲,黑影閃動。林招招的腦子意外地卡殼了一秒,在尖叫聲響起來之前,黑影跨步走過來,掌心收攏,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看到來人跺了跺腳,聲控燈即刻亮起。
林招招驚懼交加,腦補了一係列的後果和應對方案,然而在對上陳寂促狹的目光後,滿腔的驚訝瞬間無處安放了。她來了氣,一口咬在了他的食指上。
陳寂吃痛,倒吸了口冷氣,語氣倒還算平靜:“咬壞就不能比賽了。”
林招招牙關一鬆,憤憤地說:“誰讓你躲在這裏嚇我?”頓了頓,她把書包丟給他,問,“你怎麽在這兒?”
陳寂單手抱住書包,另一隻手揉了揉食指,說:“等你放學啊。我說你是不是不上晚自習心裏癢癢,這都多晚了?”
林招招一聽怪不好意思的,問:“等多久了?”
“也沒多久,就從你放學前半個小時吧。”陳寂擺明了要讓她心裏過意不去,輕描淡寫地把自己說得很慘,“某些人一出來就要尖叫,我怕引來保安就攔住她,結果她還咬我。陳寂好慘。”
林招招越聽越愧疚,小跑著跟上他,扯著他的袖子,底氣不足地說:“誰讓你不說話的?”
陳寂說:“我的錯。”
嘴上認著錯,步子卻邁得更大了,看樣子他是要卷著她的書包跟她的試卷私奔。林招招跟不上了,在後麵踢踏踢踏,半是撒嬌半是威脅地喊:“陳寂!”
陳寂藏著笑,等她跟上來才問:“我去看舅舅,你去嗎?還是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我自己去?”
林招招說:“一起吧。”
雲汀住在法醫科之後,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再好的身體也經受不住這樣的連軸轉。科裏給了命令讓他放假,他閑著沒事幹,每天就在辦公室睡覺打遊戲。
林招招和陳寂到的時候,他打得正酣,硬拉著兩人打了兩局才肯去吃飯。
燒烤攤一如既往的人多,尤其是春天到了,天氣回暖,連晚風都是和煦的,燒烤攤便更熱鬧了。他們來的次數多了,老板認得,給了個避風的角落。趁著雲汀跟老板寒暄,林招招小聲問陳寂:“舅舅怎麽了?”
“你也發現了?”
“嗯。”
林招招看向雲汀,他穿了一件連帽衫,黑色的短發柔軟,皮膚有些蒼白,很顯小,像個涉世未深的大學生。乍一看上去跟平時是沒什麽區別的,但細細觀察還是能看出來,笑是強行扯出來的,輕鬆是勉強裝出來的。
陳寂說:“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他拿起可樂罐送到嘴邊喝了一口,“前段時間出了個案子,受害者是個小女孩,凶手沒找到。”
雲汀哪怕知道自己已經做到了一個法醫能做的事情,自責的情緒也沒有減少半分,終日受著煎熬,人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來。雲汀走回來,見他倆沉默地看著自己,眉頭微微一皺,問道:“怎麽了?”
“沒事。”陳寂和林招招異口同聲。
雲汀愣了愣,驚歎:“這該死的默契!”
林招招滿頭黑線。陳寂麵不改色地說:“去卡塔爾的機票已經買好了,你要是敢不去,這輩子都別來看我的比賽了。”
林招招問:“舅舅要去現場看比賽?”
“可不是嗎!”雲汀說,“說是怕我抑鬱了,非得帶我去散散心。不要太小瞧我好嗎?我已經當了十年多的法醫了!你說呢,招招。”
“我說,”林招招沉吟道,“陳寂說得對。”
雲汀被說得一時無言,指了指陳寂,又指了指林招招,說:“你倆果然是真的。”然後便不肯理兩人了。
但她到底心裏有事,沒人陪他喝酒,他就逮著可樂猛灌,弄得一晚上去了好幾次廁所。
等雲汀又去上廁所了,陳寂忽然問:“你有什麽想說的沒?”
林招招納悶:“說什麽?”她恍然,“哦,你帶舅舅去卡塔爾是對的,散散心挺好的,要不是我要上課我肯定也去了。”
陳寂靜靜地看著她。林招招心裏“咯噔”一下,試探地問:“怎麽?我這道題答得不對?”
“不是。”
陳寂麵無表情地喝了口可樂,又慢吞吞地吃了兩串羊肉串。察覺到林招招還在一臉天真地看著他,他無奈地放下可樂罐,問:“你還想當法醫嗎?”
“啊?”
“心理素質不好要抑鬱的。”
“……”懂了,陳寂這是對她想要報法醫係這事耿耿於懷呢。之前不是說隨她嗎?怎麽現在想反對了?
她忍著笑,問:“那等我抑鬱了,冷神會帶我出國散心嗎?”
陳寂仰頭將罐中的可樂一飲而盡,偏過臉,嘴硬道:“鬼才懶得管你。”
林招招悻悻地說:“哦。”
雲汀端著一盤燒烤走過來,懸掛在頭頂的燈泡晃動,人影也在餘光裏行過。陳寂卻在這時轉過了頭,她聽見他低聲說:“那得看我在哪兒比賽。”
在國內比賽的話,就不用出國散心。
林招招看了看手中的串,心想,這上麵是撒糖了嗎?怎麽這麽甜?
08
雖然答應了陳寂要看比賽,但因為時差比賽通常在晚上甚至零點以後,林招招隻能從有手機的同學那裏知道些零碎的消息。
“陳寂和周盡燃一起過了資格賽。”
“進男單決賽了。”
“男雙半決賽那場可真險,對麵的人研究他們研究了很長時間吧,比分咬得好緊,要不是周盡燃和陳寂配合默契這次肯定涼了。”
“周盡燃和陳寂在男單決賽相遇了,啊,這相愛相殺的戲碼我好愛。”
“陳寂贏了。”
“真的一點情也不留啊,我昨天晚上趁我爸媽都睡著了偷偷去客廳看比賽了,陳寂打得真狠,壓得周盡燃的球根本削不起來。”
林招招聽得心癢癢,恨不得逃課去網吧看比賽。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聽到了她的心聲,體育課當天下起了雨,改成了室內課,體育老師帶他們看了場乒乓球比賽。就是陳寂對周盡燃的男單決賽那場。
投影布緩緩地垂下來,影像慢吞吞地投射上去,拚成了完整的賽場、球台、評委席、觀眾席,滿場的歡呼聲,以及兩位參賽選手。
陳寂穿著黑色短袖,有些俗氣的金色花紋,穿在他身上卻有種澄澈的幹淨。
乒乒乓乓的聲音被放大,在場館裏回**。這場對決去年夏天沒見到,觀眾翹首以盼了太久,無論誰贏球都能聽到震耳的加油聲。
懂的、不懂的,裁判、教練、觀眾,一雙雙眼睛都盯著他們。少年們卻無動於衷,將所有的一切都拋於腦後,眼中隻有比賽,勝負暫且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好眼下的每一板。
“陳寂好帥啊!”有人小聲說。
“怎麽會這麽帥,手也好好看,認真的時候好迷人!”
“啊,輸了一球,看他皺眉的時候多可愛。”
林招招邊聽邊在心裏點頭,並莫名地升起了一種名為驕傲的心情。這是跟她一起長大的陳寂,在賽場上大放光芒的時候讓她也與有榮焉。她想,陳寂的媽媽真厲害,居然可以用平常心看陳寂的比賽,如果換作是她,她恨不得告訴全天下這是她兒子。
嗯,她不是陳寂的媽媽粉。
雖然早就知道了比賽結果,但比賽過程還是因為兩人不相上下揪著心,直到最終比分出來時,林招招才鬆了口氣。
還是沒笑。
觀眾席上傳出一片遺憾聲。
班裏也同時響起聲音,有人拆台:“陳寂一到賽場上表情管理就超神,他是怎麽忍住不笑的?”
“大家聽我的,下次把林招招安排到觀眾席陳寂對麵,讓她全程對陳寂笑,我就不信陳寂能忍住不笑!我上次還看到陳寂對林招招笑,那小梨渦簡直絕了。”
“喂——”林招招無奈,“別喊我的名字!看采訪!”
賽後的單人采訪誰也逃不過,陳寂手臂上還掛著毛巾,記者剛問了他現在的心情是什麽樣的?陳寂愣了一下,標準答案張口就來:“就是很開心。”
所有觀眾淚流滿麵:您這樣麵無表情的樣子真的不像開心啊!
記者繼續問:“那對於剛剛的比賽你可以總結一下嗎?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你和周盡燃在男單決賽第五次遇到,且未嚐一敗,球迷都說你專克周盡燃,請問你對這個說法怎麽看?”
這問題就有點刁鑽了,往壞了想就像在挑撥離間,林招招不由得為陳寂捏了把汗。
陳寂沒有遲疑,反問:“你問了兩個問題,我回答哪個?”
“呃,都可以。”
“嗯,好。”陳寂擦了擦汗,說,“這場比賽節奏很快,剛開始我和盡燃都用了自己最擅長的打法,但我們兩個太熟悉對方了,所以比分咬得很緊。最後一場我們都調整了打法,可能是因為我先適應,所以贏了比賽。”
回答完畢,陳寂看向記者。
記者尷尬,陳寂剛剛那番話表麵是回答了第一個問題,其實順便把第二個問題也回答了,且完全不進套,讓記者沒辦法再問一遍。
記者隻好說:“那陳寂跟國內的球迷說句話吧。”
陳寂看向鏡頭,抬了抬下巴,說:“等我回去。”
教室裏空氣安靜了一秒,很快又像熱鍋般炸開,有不矜持的已經叫開了:“陳寂,我等你回來啊!”
“嗚嗚嗚,媽媽愛你!”
“啊,我死了!這是什麽撩人的話,太致命了!”
林招招也在其中,她捂著小心髒,覺得十六歲的陳寂太可怕了,怎麽可以毫無感情地說出這樣撩人的話,她被擊中了。
怦,她先心動一秒。
林招招短暫地為陳寂心動了一秒後,莫名地有點心虛。有喜歡陳寂的女孩子曾經把她當成頭號情敵,還跑來質問她會不會喜歡陳寂。
當時她為了保命怎麽說的來著?
哦,她說:“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啦!我跟陳寂是單純的青梅竹馬情誼,我保證對他沒興趣。”
命保住了,話也放出去了,剛剛那一秒的怦怦心跳如果被人發現,她還要不要命了?林招招生怕自己那點小心思被人發現,下了晚自習便一刻不停地回了家。
林招招抱著書包停在臥室門口,在心裏算了一下,昨天比賽已經結束了,陳寂明天就該回來了,現在還打什麽電話?不打了。
她心裏這麽想著,人卻不受控製地跑到電話旁邊開始撥號,滾瓜爛熟的號碼一個個數字按下,沒響幾聲就被接通了。
國際電話,漂洋過海,連陳寂的聲音都帶了幾分飄忽不定。
林招招眼睛一閉,感到巴掌啪啪啪打在臉上,有點疼。
那頭陳寂很有耐心地等她說話,左等右等沒等來時,才疑惑地“嗯”了一聲:“啞巴了?”
“沒。”林招招抱著固定電話坐在地上,下巴擱在小方桌上,問,“舅舅怎麽樣了?”
“挺好的。”
“陳寂。”
“嗯?”
“你讓我給你回電話幹什麽啊?”
“沒事不行?”
“我知道了,你就是想我了是不是?”她說著直白的話,好像就能掩蓋自己跳得不太對的心髒,“我今天看你跟周盡燃的比賽了,那個記者真討厭。”
林招招往後靠了靠,臥室裏的窗戶沒關,風吹進來,長發在空中飄**。她將連接著話筒和座機的線卷起,在指間轉啊轉。她聽見陳寂笑了,還處於變聲期的聲音低啞:“那是你沒看盡燃的采訪,看了很解氣的。”
采訪完陳寂後,那名記者又去采訪了周盡燃,周盡燃有什麽說什麽,被問得不高興了就直接懟回去,最後瀟灑離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贏了。
“這裏的燜蠶豆挺好吃的,量小精致。你要是來吃肯定吃不飽。”
“你在內涵我。”
陳寂便笑了。
林招招想到同學們說陳寂在她麵前就會笑,雙標得厲害,心裏不由得雀躍。她對陳寂來說肯定是很特別吧,畢竟也就排在他老婆後麵。這麽一想,她又有點失落,陳寂早晚會有喜歡的女孩子,到時候他再出去比賽,想通話的肯定是那個女孩。
一失落,她的語氣也變了。她側過臉,臉壓著小方桌,想問陳寂喜歡什麽樣女孩。哪想到這話還沒過腦子就從口中吐了出來。
“……”反應過來之後,她連忙解釋,“今天是在班裏看的比賽,你知道的,有很多人喜歡你,她們讓我問的。”
“哦。”陳寂不疑有他,認真思考了一下,說,“我比較喜歡乒乓球和球拍,隻有他們可以天天陪著我。”
林招招怒道:“直男!我掛電話了!”
“等下!”
“又怎麽了?”
“你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你……想聽什麽?”
磨磨唧唧地打了快二十分鍾的電話,陳寂居然才進入正題,這一點也不像他。她屏氣聽著,隻聽陳寂說:“你之前說的,如果我贏了,你就把小時候我被你公主抱的照片撕掉,請林小姐說話算話。”
匈牙利公開賽,陳寂男單止步四強,且失誤很不應該,所以整個人的氣場也壓到了最低,兩米之內無人敢靠近。他本就不喜歡說話,樂得清靜,窩在家裏看比賽。林招招敲開門的時候,他正好看到輸的那場。
見她來了,他指了指電視,問:“打得是不是很爛?”
他穿著家居服坐在地毯上,順毛柔軟,戴了一副平光眼鏡,看上去又溫順又乖,像一隻無害的貓。不等她回答,他轉過頭,又去看電視,自問自答:“嗯,太爛了,陳寂也有今天。”
林招招想,完了,陳寂輸了一次就瘋了,她必須要拯救他。於是,她一個箭步衝上去,把剛從超市買的零食一股腦全都倒到陳寂麵前。
“你看這些都是我給你買的,斥巨資哦,你要是不吃就是對不起我!
“陳寂我跟你說啊,我是個外行,我什麽都看不出來,裁判把比分掀過去我才知道是誰贏了。我私心裏可希望你戰無不勝了,可是人生哪有那麽多好事呀?
“哪有人會一直站在那個位置不動呢,輸得起,才贏得漂亮。”她盡心盡力地灌著從書上看來的雞湯,“有時候失敗未必是件壞事,你還小,積累經驗也很重要。”
陳寂拆了一袋牛肉粒邊吃邊聽她說,聽到這裏忍不住一笑:“我還小?你又有多大?”
“我再小也比你大半年呢!”林招招一本正經地說,“上次鄭指導給你們訓話的時候,我跟雲汀舅舅在門口偷聽來著。他有句話說得特別好,‘沒有人不想拿冠軍,也沒有人能一直拿冠軍。能參加國際比賽的都是天賦過人的人,那就要拚誰比誰更努力了。’”
“所以,陳寂,你不要再在家裏頹廢下去了,快起來努力。”
林招招說得口渴,隨手拿起以前放在這裏的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水,水有點燙,她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陳寂一時沒說話,她也沒放在心上,畢竟她發言完美,口才了得,陳寂估計得消化一會兒。
過了好一會兒,陳寂才開口,聽起來很失落:“那我努力了下次會拿冠軍嗎?”
“當然了!”
“那你給我什麽獎勵?”
“要什麽給什麽!”
“那把小時候我被你公主抱的照片撕了吧?”
“好!”
林招招一口應承下來,話出口就蒙了,抬起頭:“啊?”
陳寂笑吟吟地看著她,讓她恍惚了一下。她想,陳寂的眼睛真好看啊,透明的平光眼鏡下,漆黑的眼珠像化不開的夜色,卻藏著星星點點的光,像一汪自天際流淌的銀河,明淨醉人。
如果不是在笑她就更好了。
陳寂又拿了一顆牛肉粒,牛肉粒在指間轉了轉,包裝紙被拆開。他抬手,小小的牛肉粒抵在她的唇邊,指尖也碰到了她的唇,一片滾燙。
陳寂從容不迫地收了手,把眼鏡摘下來放到茶幾上,將暫停的比賽按了開始,托著下巴看了一會兒。等她終於反應過來要跟他拚命時,他側過臉,輕輕眨了下右眼,說:“招招,不能反悔啊。”
這個wink殺傷力太大,林招招的氣焰頓時低了下來。好半晌後,她才嘟囔:“白瞎了我煮的一碗好雞湯!”
“沒有。”比賽場上歡呼聲連成一片,陳寂從容不迫地說,“我會努力的。”
09
雖然在陳寂的提醒下,林招招勉強回憶起了自己答應他的事情,但明人不說暗話,她決定賴賬。
原因無他,實在是那張照片太珍貴了。
照片是幼兒園時照的,應該是家長運動會,她爸媽負責比賽,雲汀負責看著他倆。她也不知道尋思了些什麽,就把陳寂抱了起來。
公主抱。
陳寂看了想殺人。
為了躲陳寂,等他從卡塔爾回來後,林招招就開始早出晚歸,嚴禁自己跟陳寂同框出現。哪想她千躲萬躲,沒料到陳寂會為了她回來上課。正是人間四月天,明黃色的迎春花從窗外探進來,與不遠處的杏花遙遙相望。
課間,陳寂在班門口站定。
剛拿了國際比賽的冠軍,陳寂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剛一進校門就被人鎖定,幾乎全校的人都過來圍觀了。陳寂不為所動地站著,他換上了江北高中的校服,黑白相間,袖子稍稍卷起,身形纖長,有著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不羈。
竊竊私語的驚歎成了背景音,快門聲也接二連三地響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陳寂的身上。
除了林招招。
她故作輕鬆地默寫著課文,眼觀鼻鼻觀心,字體流暢清秀。忽地,她聽到有人喊了句“陳寂你別進教室啊”,隨即,空氣倏地安靜下來,球鞋和大理石地板的摩擦聲輕微,筆直地朝她的方向走來。
完了,丟人丟大了。這麽多人看著,陳寂問她什麽都會被傳變樣吧?她還要不要在江北高中混了?要不現在抬頭瞪他一眼警告他?
這個可行,林招招打定主意,把筆一放,抬起頭。
陳寂正好站在了她旁邊。
上課預備鈴恰巧在這時響起,圍觀的學生遺憾地一哄而散。
陳寂把書包扔到她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他懶懶散散地翻著抽屜裏的書,翻了一會兒,手一頓,問她:“這節課上什麽?”
林招招翻了個大白眼,沒好氣地說:“物理。”
“什麽?我居然要學這麽難的東西!”陳寂自言自語,“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林招招說:“那您趕緊走。”
陳寂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虛地往旁邊挪了挪,小聲警告他:“現在是在上課啊,你注意點,我不想出去罰站。”
“那我也不去。”
陳寂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問:“你剛剛在寫什麽?給我看看。”不等她同意,手已經伸了過來抽走了她的本子。
林招招連忙去攔,他抬眼,目光涼涼的,她做了個“請”的姿勢:“您看。”
陳寂默不作聲地垂下眼,雪白的紙上,條條黑色的線隔斷成一行行,秀氣的小楷工工整整——
天哪,陳寂來找我了。
他要是生氣了,我是努努力直接氣死他還是哄他?
還是哄吧,陳寂挺好哄的。
他走過來了,啪,我先死為敬。
看到這裏,陳寂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意味深長地說:“心理活動很豐富。”
林招招鬧了個臉紅,凶他:“要你管!”
說話間,物理老師已經走了進來,班長喊“起立”,所有人站起來跟老師問好。在所有人坐下而老師在黑板上寫題的間隙,陳寂用肩膀抵了抵林招招。
林招招看過去。他把本子還給她。還是她寫字的那一頁,隻是底下多了一行字:那你哄我吧。
——還是哄吧,陳寂挺好哄的。
——那你哄我吧。
陳寂自開學就沒來上過學,物理書比臉幹淨。他借了林招招的筆記,抄了十分鍾後把筆一丟,不耐煩地皺眉,說:“看不懂。”
林招招小聲說:“先抄,抄完再理解。”
陳寂沉默了一會兒,又把筆撿了起來。
他寫起字來也慢條斯理,寫著寫著就走了神,在草稿紙上默寫歌詞,有失冷神的身份。前麵的同學往後靠了靠,側過身看他,他淡定地把紙團成團攥在手心,認真聽課。
演技超群,林招招想鼓掌。
而前桌的同學根本沒在意他的戲,隻是悄悄地遞過來一張紙,說:“陳寂,你給我簽個名唄,我妹可喜歡你了!”
陳寂一愣:“我作業本上沒有簽名嗎?”
林招招冷漠地提醒他:“你今年第一天上學,什麽時候寫過作業?”
陳寂快速簽好名,遞回了前桌。
前桌開了個頭就沒完沒了,陳寂整整一節課都在簽名,簽名的要求五花八門,要寫的話也越來越複雜。他樂得不用抄筆記,簽起名字來如行雲流水。
等下了課,他才跟林招招嘚瑟:“要我的簽名嗎?”
林招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筆記,沒說話。陳寂當她默認了,拉過她的手,將她的手掌攤開,掌紋清晰,生命線漫長。他側過臉,在她的掌心認認真真簽上自己的名字,打量了一會兒,又在尾處畫了顆小小的愛心。
這下滿意了,他握著她的手將她的掌心合攏,他的名字便藏了起來。
她的指尖顫抖,掌心的名字發燙,順著紋路、沿著血管跌跌撞撞地直奔心髒,像小鹿般猛然出現,輕輕地撞了一下她的心髒。
陳寂納悶:“招招,你的臉怎麽紅了?”他好奇地伸出手,戳了戳她還帶了點嬰兒肥的臉,軟軟的,覺得手感不錯,又戳了戳,“害羞了?”
林招招回過神來,瞪他:“住口!”
陳寂也就隨口問問,見她凶他也不介意,又低下頭去看物理書了。林招招垂下眼,寫了他名字的手掌在滾燙發熱。
這是個稀鬆平常的下午,連上兩節課的教室裏,學生們昏昏欲睡,四月的春日陽光盡情地灑下來,明黃色的迎春花在風中飄搖,不遠處的操場上體育課的列隊聲整齊劃一。她一回頭就能看到陳寂。
他穿著校服,寬大的袖子卷起,露出小半截白皙的手臂,淡藍色的筆在指尖轉動,眉頭皺起,看起來是對物理題很不耐煩,但又偏偏捺著性子看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某天不知道誰在討論“人生第一次心動是什麽時候”,問及她的答案,她思考了很久都沒說出個所以然。
但是現在,這道題她會答了。
那是一年前的盛夏,捷克乒乓球公開賽,男子雙打決賽的現場,陳寂和周盡燃問鼎冠軍,頒獎儀式、各路采訪終於結束後,陳寂拿著獎杯帶著整個夏日的風走向了她。
喜歡上一個人可能是瞬間的事情。可是要發現你喜歡他,卻要花很漫長的時間。
她用了整整一年才察覺。
你聽,她那顆撲通撲通跳動的心,原來從一年前就開始為陳寂跳動了。
每一下心跳都好短,可心動好長。
原來她喜歡他。
長長的午後漸漸移向黃昏,夜色緩慢地降臨,等到放學鈴聲終於響起時,陳寂如釋重負般把書一合,隨口問:“招招,回家嗎?”
林招招抬起頭對他笑:“回啊。”
陳寂愣了一下,眯起眼睛問:“笑得那麽甜,你有什麽陰謀?”
“哪有?”林招招把筆收進筆袋。教室內外人聲鼎沸,吵吵嚷嚷的說話聲、自行車的車輪在地上駛過的聲音,還有不少人來看陳寂,圍在教室門口不肯走。她推了推陳寂,說:“我隻是在哄冷神罷了。”
“哄我今天就別洗手。”
“好啊。”
“為了不交出照片,你也是犧牲挺大。”
“應該的。”她走入夜色中,隨著人潮從後門走了出去,忽然問,“陳寂,你人生第一次心動是什麽時候?”
陳寂走得慢吞吞的,說:“怎麽突然問這個?”
林招招說:“之前同學問的,突然想起來了,就想問問你。”
“應該是那個夏天。”陳寂滿嘴胡扯,“我第一次遇見了乒乓球,於是心動,於是不可自拔,再也出不來了。你呢?”
“我啊……”
“嗯?”
“我不告訴你!”
“無聊。”陳寂吐出冷冰冰的兩個字,又架不住好奇,非得追問出個所以然,不然就不讓林招招上他的自行車。
林招招笑著抬頭看天,夜風吹拂,星子閃爍,全都映在她的少年身上,在她的年少歲月裏熠熠生輝。
她想,真好,她人生第一次心動就給了陳寂。
一次心動,便永遠心動。
10
“終究會有一天 我們都變成昨天
是你陪我走過一生一回匆匆的人間
有一天 就是今天 今天就是有一天
說出一直沒說 對你的感謝
和你再幹一杯
再幹一杯永遠 喝了就能萬歲
歲歲和年年
……”
清吧裏,陳寂將吉他放下,隨意幹了杯雞尾酒便彎腰謝幕。然後,他推開清吧的門,門上的風鈴作響。
林招招喝完最後一口湯,抬起頭,誇他:“唱得不錯。”
陳寂走到她麵前說:“我剛剛喝酒了。”
林招招笑問:“要我送你回訓練中心嗎?”
“不用這麽麻煩。”陳寂說,“我不走不就行了嗎?”
說著,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身後傳來的聲音清晰,腳步轉瞬就跟了上來,陳寂在心裏笑了笑。林招招小聲說:“你說的哦。不走了?”
陳寂說:“嗯。”
她的話外之意藏在心底不肯讓他察覺,自以為得了個萬全的答案,不管怎麽樣,他不會走就是了。
她胡思亂想著,步伐慢下來,沒料到陳寂會停下來等她,一頭撞到了他的懷裏。林招招吃痛“噝”了一聲,正準備凶他,卻被他按住了手腕。他說:“招招,你看。”
林招招抬起頭問:“什麽?”
陳寂忽地笑了:“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仍然是那片星空。
仍然滾燙,仍然熠熠生輝,仍然是她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