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專案組在地質部門的幫助下,發現取土位置在市郊的平頂山上。此地距市區百十公裏,地理位置偏僻。偏到什麽程度?早些年你要是拿著電話來回走動,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是長途加漫遊。
平頂山的得名,完全是因為當地人對石材的過度開采,要不是十多年前政府緊急幹預,這山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改名叫凹頂山了。山下有個小鎮,因為謝姓家族在這裏比較集中,所以名叫謝家集。集鎮不大,常住戶不足五萬,外來人口較少,相對封閉。這裏在工商部門備案的殯葬品經營戶隻有20家,且都分布在鎮醫院北側的巷子內。
專案組幾人分別冒充買家,從商戶手中購得近十個骨灰壇,經罐底痕跡的比對,跟小白墳包內所埋的六個,出自同一模具。在購買的過程中,專案組還問到了一個細節,如今喪葬多使用骨灰盒,陶製的骨灰壇幾乎沒有什麽市場,所以他們備貨不多,每家商戶最多一兩個,還有部分商戶壓根兒連賣都不賣。在詢問購貨渠道時,眾商戶都說出了一個名:拐子六。
拐子六身高不到一米七,四十歲出頭,左腳殘疾,走路時一瘸一拐,又住六號巷,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稱他拐子六。很快,在當地警方的幫助下,拐子六在家中被警方擒獲。通過DNA比對,確定他就是十幾年前集美花園入室盜竊案的嫌犯,死去小白的搭檔,賊幫多年尋找的仇敵——串子。
…………
馮磊得知串子落網後,他執意要參加審訊,展峰也很理解他的心情,就沒有反對他加入。
這麽大的專案,串子一直是個神秘的存在。在抓捕之前,每個人對他都有神化的一麵。讓眾人大跌眼鏡的是,眼前的串子狼狽得像個剛出煤窯的礦工,蓬頭垢麵衣不遮體,站在大街上,絕對會被誤認是拾荒者。
串子沒落戶口,認了一個叫謝公磊的當地人為幹爹,這些年,串子一直跟在幹爹身後紮紙人、燒陶罐,靠吃死人飯過活。對於自己被抓,他好像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當展峰把證據一一拿出之後,串子相當爽快地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爽快到馮磊想要發難,都找不到任何理由。
“不繞彎子,你仔細說一下事情經過?”
串子端起水杯,猛灌了一大口:“我打小無父無母,從我記事起,我就在榮行,他們供我吃供我穿,到了年紀就開始訓練盜術,學得差不多就要上街偷竊,按月上交貢錢。我和小白因為身世相同,就被分到了一起。按照榮行的規矩,不出意外小白以後就是我的媳婦,所以我們倆很快也就有了感情。
“到現在我都覺得,榮行的活兒,就算經過係統訓練也不是誰想幹就能幹的。我和小白就屬於綹子中最拖後腿的那一對。因為技術不精,我倆時常交不上貢數,而且小白心腸太軟,老的不偷小的不偷,慈眉善目的不偷,生活不易的不偷。時間一長,帶我們的片兒隼意見很大。他說如果再交不齊貢數,就報到上麵行規處置。我們這種情況會被剁去手指,逐出榮行。沒有退路,我們隻能硬著頭皮不擇手段。
“我記得,剛過完年不久,片兒隼帶我們來醫院行竊,是他給我們尋的目標。對方是一位十八九歲的青年,看起來應是家人患了重病,很著急。我和小白是打心眼裏不想對他下手,可片兒隼一直盯著我倆,我們是偷也得偷,不偷也得偷。後來我們硬著頭皮,在手術室門口得了拖兒。錢裝在牛皮紙信封裏,一共1500元。青年在發現救命錢被盜後,哭得傷心欲絕。我和小白於心不忍,就想著把錢給還回去。就在小白揣著錢準備返回手術室時,我們行的另一位綹子從小白身上把錢給盜了去。片兒隼知道這事後大發雷霆,說我們壞了規矩必須報告上麵。我和小白苦苦哀求,希望能放我們一馬,並發誓一定在一個月內,交齊所有貢數。說一千道一萬,片兒隼看中的還是錢,我們交不齊他就要自掏腰包,在保證多交30%的貢數後,片兒隼暫且饒了我們一次。榮行底層的綹子,出門行竊都有各自的片區,要是越過界,也是違反行規。可片兒隼給我們下了最後通牒,我琢磨著隻要能把錢弄到手,高層也不會說什麽。可我哪裏會想到,因為這事會把小白的命給送了。”
有人說,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可過了這麽久,仍能感覺到串子的那份悲傷,隻不過他把這份情感隱藏得恰到好處,外人無法窺探罷了。
他很快又點了一支煙,辛辣的尼古丁被帶入肺中,串子繼續開口道:“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和小白躲在儲蓄銀行門口物色目標。發現有人取錢後,就跟在身後伺機下手。可接連蹲了好幾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在我心灰意冷之時,一中年男子進入了我們的視線。我記得很清楚,那人手裏拿著大哥大,胳肢窩夾著一捆錢,而且他就住在儲蓄所不遠的小區裏。我們跟上去後發現,那人把錢放在家裏後,直接出了門。確定屋內沒人,我讓小白望風,我進屋行竊。我記得房門是陰陽兩道,外麵是加明鎖的欄杆門,內側是一扇鐵板防盜門。
“要想從門進去必須花些工夫,為了抓緊得拖兒,我繞到後窗,用小型液壓鉗把防盜網剪斷,翻窗入室。在屋內找了一圈,我在衣櫃中發現了一個老式保險櫃。這種櫃子看起來敦實,其實並不難打開。隻要能透開第一道鎖眼,剩下的隻要一根鐵絲。在行裏我學過開鎖,雖學藝不精,但開一般的鎖還是綽綽有餘。讓我驚喜的是,那人隻是隨手把櫃門關上,壓根兒就沒用鑰匙上鎖。我沒費多大力氣就給打開了。
“可就在我剛把錢取出時,小白就吹了求救口哨。聽到哨聲,我趕忙從窗子鑽了出去,慌亂中我的右手被劃傷,流了一地血。見到小白後,我才知道,抓我們的不是別人,是自己行裏的綹子。這個區的片兒隼說我壞了規矩,盜的是他們的拖兒,而且還在現場留下了物證,到時候警察追查下來,他們擔當不起,所以必須上報。
“大執事知道此事後,把我們的片兒隼也給叫了去,這時候沒人再敢保我們,大執事給我們列了四宗罪名:一罪,不按時交貢數;二罪,得拖兒後反悔;三罪,跨片區行竊;四罪,給警察留了尾巴。大執事見我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命聶老四幾人,把我倆帶到後山。大執事當場並沒有說怎麽處置我們,我以為最多就打斷胳膊腿兒,可讓我始料未及的是,聶老四上來一鍬,就把小白給活活打死了。
“見小白滿頭是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直接被嚇得尿了褲子,當我還在渾身哆嗦時,聶老四一鍬鏟在了我的腳麵上。鑽心的疼痛讓我回過神來,我知道如果不跑,也會命喪黃泉,於是我忍著劇痛,跑進了山林。
“沒跑幾步,我就沒有了行動能力,我本以為聶老四會追來,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衝山林裏喊了句話,讓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永遠不要再回來。聽他這麽說,我知道他想放我一馬,疼得快要昏厥的我,隻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看著他們埋小白的屍體。聶老四走後,我在小白的墳前跪了一夜,我恨透了榮行,可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力回天。為了活下去,我隻能遠離城區,最後在謝家集遇到了幹爹,跟在他身後討口飯吃。”
馮磊聽到這兒,主動起身給串子點了支煙卷。他跟串子的多年恩怨,也在這一刻完全化解。說白了,歸根結底,一切的源頭都在賊幫。要不是賊幫,串子和小白不會被迫跨區行竊,鳳娟也不會想不開。
馮磊沒有了鳳娟,串子沒有了小白。一正一邪的兩位中年人,在這一刻竟是同命相憐。已然解開心結的馮磊默默走出審訊室,隗國安被換進來以後,訊問才繼續進行了下去。
展峰問:“小白墳裏埋的六個陶罐是怎麽回事?”
串子說:“我幹爹做的是死人生意,因為買賣,我經常半夜去牛家山偷偷幫人土葬。山裏的哪塊地風水好,哪塊地適合埋人,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我是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機會,發現有人在後山預挖了個土坑。
“我以為是榮行又要執行行規,於是我貓在土坑附近想一探究竟。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晚上九十點鍾,才發現有一男子把一具屍體扔進了土坑。屍體滿頭是血,一看就是被人害死的。男子看起來很麵生,不像是賊幫中人,出於好奇,等那人走後,我就扒開了土堆。
“我這一看不要緊,沒想到冤家路窄,坑裏埋的竟是大執事的兒子狗五。我當時那叫一個痛快,要不是那人走得快,我真想給他磕幾個響頭以示謝意。不過高興之餘,我也發現了一個問題。土坑挖得太淺,一旦屍體腐敗就很容易被發現。我尋思,既然那人幫我出了口惡氣,那我也幫他一把。所以我把狗五的屍體挖出,帶到了幹爹的火窯。
“喪葬用的骨灰壇、燈油碗、過門盆[1]都要燒製,幹爹有這門手藝,就打了個火窯。我心裏認為毀屍滅跡最好的方法,就是一把火燒成灰。為了幫人幫到底,我把狗五的屍體塞進了火窯,燒成的骨灰被我裝到壇子中藏了起來。
“我原以為,這事會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可讓我沒想到的是,當我再次去牛家山時,又在後山聞到了一股腐臭味。我上前查看,好家夥,那人又幹死一個,還是賊幫的人。這時我可算明白了,那人是跟賊幫杠上了。我本著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態度,把這具屍體也給燒了。
“從那天以後,我隔三岔五就會去牛家山看看,那人用了不到三年時間連殺六人,都是我幫著處理的屍體。不過後來不知怎的,很長時間那人都沒有再犯案。我想,他可能是被抓了。
“我擔心警察會找上門來,於是就琢磨怎麽把六壇骨灰給處理掉,想來想去最一箭雙雕的辦法,就是給小白鎮魂。我聽幹爹說過,含冤而死的人魂魄不能轉世投胎,要是能跟他人合葬,方可鎮住魂魄,防止魂飛魄散。
“我也曾想過,從診所弄具未見光的嬰靈給小白陪葬,可讓我犯難的是,我本身就是個黑戶,萬一不小心診所出了紕漏,警察順藤摸瓜找到我,有些得不償失。而手頭的六壇骨灰,是鎮魂的最佳器具,於是,我就把壇子埋進了小白的墳裏。為了防止雨水把壇子給衝刷出來,我又在墳包周圍修了一圈矮牆,並給小白立了一個無字碑。”
隨著記錄員敲下最後一行字,這起橫跨二十餘年,涉及一個幫派、七條人命的驚天大案,總算是成功告破,一切隱秘徹底大白於天下。
[1]人去世後,要在家內停屍三天,這三天裏,要在泥製的黃盆中燒黃紙,待出殯時,家人要把黃盆在門口摔碎,棺材才能抬出大門,此盆叫作過門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