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古明市公安局,安靜的地下車庫內,一根拇指粗的黑色電纜插入了電表箱。接通電源的外勤車,像將要變形的擎天柱,開始發出低沉的轟鳴聲。

距離大巴車10米開外的地方,四名特警一字排開。

展峰走下車,在車尾不起眼的地方用力按了下去。受力彈起後,一塊閃爍著悠悠紅光的觸摸屏露了出來。

他的右手覆在屏幕上,紅光突然變得強烈,語音係統提示,掌靜脈識別[3]通過。

待屏幕完全變綠後,大巴車的隱藏門以底邊為軸自上而下緩緩落地,展峰踩上七級台階,走進車艙內。

艙門邊有一個指紋識別按鈕,輕觸之後,艙門關閉,外麵又恢複了大巴車原有的模樣。

艙內經過徹底改造,長5.1米,寬2.2米,高2.3米,實用麵積可達到10平方米。艙內配有各種臨時性檢驗設備,雖然品種繁多,但都收納得恰到好處。

在啟動設備前,整個車艙空**得如未裝貨的集裝箱。

臨來的路上,展峰就開始用電腦編輯屍檢報告。整整花費了五個小時,他才把三具屍體的解剖數據轉換成了立體數字模型。

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把模型成像——學術上稱這種技術為“虛擬解剖”。

打開艙內的中控屏,展峰輸入代碼後,一塊正方形金屬台從地板上緩緩升起。與此同時,艙頂原本折疊的透明介質也隨之徐徐降落,大約半支煙的工夫,兩者完美銜接。

一台類似金字塔狀的虛擬解剖儀就此組合完成。

虛擬解剖聽起來很高端,實際上就是利用了無介質浮空投影技術,將編輯好的屍體數據模型還原成全息影像。這種技術始於歐美國家,多被運用在陳年舊案及無屍案中。

本案中的屍體已然焚化,但依辦案程序,發現死者後,需立即進行法醫解剖。而在此過程中,要全程拍攝影像資料,記錄與屍體有關的數據,測量數值必須精確到毫米。

解剖結束後,法醫中心會將所有資料羅列,出具一遝厚厚的屍檢報告。有了這份報告,展峰隻需把相關數值按照固定模式一條一條輸入係統,接著再進行自動建模,係統就會根據轉換好的數據模版,快速還原出一個人體模型。

通過“金字塔”頂端的投影口,“屍體”的全息影像會投射到金屬台上,如果在解剖中需要重點觀察哪個部位,隻要用鼠標在電腦上雙擊即可。

該係統基本是傻瓜操作,就算是門外漢,捯飭兩下,也可以用得有模有樣。

展峰將平板電腦連接完畢後,對著係統輸入了聲紋口令:“波波你好!”

“波波”是儀器自帶的人機語音交互係統,有些類似於“小愛音箱”。

說類似,主要是因為兩者仍有本質的區別。舉個不恰當的比方,如果把它們比成人類發展進程,“小愛”與“波波”之間最少要隔個上下五千年!畢竟,兩者間有著七位數的身價懸殊。

至於為何叫“波波”,負責研發係統的技術員也給了一個“完美”的解釋。

這位技術員是位80後死肥宅,沉迷於二次元動漫無法自拔。他說,“波波”是動畫片《七龍珠》天神的神侍,連神龍都能粘起來。他認為這與“虛擬解剖”重組人體是一個道理——神龍複活後可以滿足願望,人體拚湊好能夠找到真相。

雖說技術員的腦洞很清奇,但解釋得也算天衣無縫,展峰也就沒想過要改掉這個粗聽有些幼稚的名字。

“在的,展隊!”被喚醒的波波發出溫柔的機械女聲。

“虛擬解剖開始,介紹死者基本情況!”

話音一落,艙內光源全部熄滅,飄浮在半空中的“王沐”,變得越發清晰起來。與此同時,波波開始進行屍體描述。

“屍長157厘米,體重55公斤,黑色短發,衣著完整,無撕扯及性侵害痕跡,屍斑暗紅,沉積於腰背部;顏麵部淤血,雙眼瞼、球結膜斑點狀出血,有玫瑰齒[4]。可判斷為機械性窒息死亡。”

展峰揮手把屍體翻了過來,背部情況一覽無餘,“屍斑沉積於背部,說明她曾平躺在地上一段時間。作用力來自後方,凶手是尾隨作案!波波。”

“在!”

“把傷口位置放大!”

“好的!”

“描述數據!”

“好的!死者頸項部中段皮膚可見深淺兩條索溝(勒痕),螺旋狀勒紋。其中,淺狀索溝寬0.5厘米,深0.3厘米,傾斜向上,與水平方向呈31°夾角,索溝及索溝兩側皮膚可見皮內出血;深狀索溝,寬0.5厘米,深0.6厘米,也是傾斜向上,與水平方向呈47°夾角,該索溝兩側皮膚未見明顯皮內出血。”

展峰輕撫著略有些刮手的胡楂,“螺旋狀勒紋,寬0.5厘米,與市麵上常見的鋼絲繩規格相符;索溝無閉合口,凶手在作案時,並沒有打結,全憑蠻力把人勒死,說明是男性作案,體力勞動者;頸部有兩條索溝,第二條索溝的兩側沒有發現皮下出血,說明此時血液循環已停止,也就是說,凶手第一次就把人勒死了,而第二次完全是一個加固行為;兩條索溝交叉,呈銳角形,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凶手用的是死人背!”

展峰說話期間,波波不停地將語音轉化成文字,並記錄在虛擬解剖報告上。當他說出“死人背”時,波波停頓了一下,它問:“展隊,死人背如何標注?”

“二戰時,美國特戰隊員配備了一種殺人工具,叫絞頸絲,它的構造有些像現在的鋼卷尺,不過要小很多。絞頸絲外側設計有一個拉環,拉環內部卷有一根細長的鈦合金絲。作戰時,特戰隊員會悄悄地走到敵人身後,快速勒住對方脖子,在敵人即將失去反抗能力時,偷襲者迅速背過身去,雙手拉緊絞頸絲,將敵人背起,致其窒息死亡。民間把這種殺人方法叫死人背,因為手法太殘忍,絞頸絲現在已不允許在戰場上使用了。”

波波:“了解,已經記錄完畢。”

展峰:“加固行為,反映出了凶手的作案動機就是害命!波波!”

“在!”

“測量兩條索溝的長度以及水平角度。”

“好的!”

展峰注視著那具虛擬屍體,想著那曾經也是一條有血有肉的鮮活生命,他按了按隆起的眉心,控製住有些浮動的情緒——

凶手、受害者、懸案……他到底還是回到了這個戰場,那就隻能繼續這樣不停歇地戰鬥下去了。

他迅速把思維導回案件本身。對波波下這樣一條指令,其實是為了計算凶手的大致身高。

這在外行人看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其實原理很簡單:凶手從背後偷襲時,他與死者都處於水平站立狀態,所以隻要測量出一道勒痕的長度以及水平夾角,就可以畫一個直角三角形。

在勒人時,凶手通常緊貼死者,直角三角形,已知一個斜邊和一個夾角,便可輕易算出底邊長度,該長度可反映出“最小勒人位移”。

不同性別、不同年齡段、不同身高的成年人,臂長均有一個平均值,如果把“臂長值”代入公式反推,就能大致分析出凶手的身高範圍及年齡段。

依據這個方法,波波很快計算出了答案,經過展峰的速算,結果呼之欲出:“25歲~30歲之間,身高一米八左右。”

展峰沉吟道:“索溝兩側存在少量抓痕,說明王沐被殺時曾試圖掙紮。隻是由於雙方力量懸殊較大,她失去了反抗能力。”

“甲垢裏,隻含有死者本人的皮膚樣本。我懷疑他作案時戴著手套。手套種類很多,要是纖維麵料,定會留下纖維物證。但除此之外,還有乳膠手套與皮手套。前者容易被鋼絲劃破,後者可能性較大。案件發生在夏季,氣溫較高,他戴著一件反季節裝備,說明在犯罪預備階段,就有了周密的計劃。”

展峰已然得到結論:“凶手具有很強的作案能力及反偵查能力,符合前科人員特征。”

王沐的“屍體”就此分析完畢。展峰又將另外兩具“屍體”調出,依次開始了第二輪和第三輪的虛擬解剖。

三小時後,展峰關閉係統,又啟動了文檢檢驗設備。三起現場出現的數字“0617”,就是他接下來分析的重點。

他拿出電子筆,依照筆跡檢驗的步驟,在平板電腦上分別寫出了“線條”“結構”“字陣”“章法”四個標題。

線條,是構成文字的最基本單位,在漢字書寫中被稱為筆畫,在字母文字中則是曲線線段,它是組成數字和抽象符號的基本元素。人在頻繁的書寫練習中,會形成獨具特點的筆畫線條。這種個性化觸覺一旦形成,就很難輕易改變。

結構,是字體在書寫過程中的布置安排。如字的大小、長短、正斜、曲直等。

字陣,簡單來說,就是字的排列和布陣。如正常篇幅書寫多從左至右;而毛筆字,則從右至左,自上而下。

章法,則是一個宏觀的概念。它是由線條組成字體,字體布成字陣,字陣排成篇幅,再從篇幅中看出筆跡規律的一個過程。也就是傳統意義上說的積畫成字,積字成行,積行成幅。

理論其實不難懂,可要想把筆跡痕跡分析得精準到位,個人經驗要占據相當大的主導地位。

展峰觀察了一會兒幾個被放大的數字,腦海中卻意外有片刻的恍惚,回想起盯著水墨畫的高天宇來。他甩甩頭,揮去那個西裝筆挺的身影,喚出波波進行記錄。

“放大十倍可觀,凶手並沒有養成個性的書寫習慣,受教育程度很低。數字0~9的書寫特征,一般在小學三年級之前即可形成,凶手從小所處的生活環境,並沒有讓他完成小學教育。”

展峰停下來,大腦卻仍在快速運轉。

2004年發案,凶手估算年齡在25歲~30歲,出生日期介於1974—1979年,小學就讀時間大約在1980年後。那時全國已實施教育改革,越來越多的人重視讀書。

摸底調查顯示,在20世紀80年代仍不接受小學教育的,可分為三種情況:一、當地教育資源落後。二、家庭成分不全且經濟困難。三、個人缺陷導致無法完成學業。

“0617”四個數字,出現了反複描紅痕跡。表明凶手主觀上,很希望讓人注意到它。在首案中,數字標記離屍體太遠,並未引起警方的重視。此後凶手在做第二、第三起案件時,都把數字寫在了屍體旁邊。

在殺人時,僅用兩招就能斃命,可見凶手手法幹淨利落,心理素質極高,不排除存在試殺[5]的可能。

把思緒盡數進行轉化記錄後,展峰關閉大屏幕,兩份語音文字被打印出來。

展峰執筆在記錄上勾勾畫畫,最終得到一個階段性的總結:“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作案年齡在25歲~30歲,體力勞動者,文盲或半文盲,經濟拮據,有犯罪前科。”

寫完這段話,他用紅色記號筆在報告上重重地畫下了一個歎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