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封塵木偶2

明哥平時雖然對誰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實就是一個大暖壺,而且他的人際關係比我們想象的要廣泛得太多,我們上午10點鍾剛開完會,正午12點,所有的實驗工具就已經全部準備妥當。

嫌疑人從龍頭山腳下開始拋屍,拋屍過程中兩個編織袋的重量就已經開始減輕,這段距離會影響實驗的最終數據,所以我們為了得到較為精確的距離,隻能舍棄嫌疑人上山這一段,從山腳下的平路開始。

那有人要問了,嫌疑人上山這段距離不也是有磨損嗎?答案是肯定的,但是我們要的距離隻是一個大概值,允許存在一定的誤差。

偵查實驗準備就緒,按照分工,明哥是此次實驗的指揮員,老賢負責記錄數據,胖磊則用攝像機記錄整個實驗的影像資料,我和阿樂交替騎行,一切準備就緒以後,偵查實驗在DV“嘀”的一聲響後,正式開啟。

實驗不做不知道,一做真的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和阿樂足足騎行了近20公裏,電線的磨損特征才和現場提取的相吻合。

“這家夥瘋了吧,拖著兩袋屍塊騎這麽遠?”胖磊扛著攝像機跑了一路,體力的透支讓他幾度崩潰。

“不管嫌疑人是出於什麽目的,我們的實驗結果真實有效。”明哥翻開筆記本,“早上會議結束後,我聯係刑警隊摸排了全市可以種植水稻的山頭。沒想到比我想象的要多,龍頭山附近就有五六個,我們結合偵查實驗的結論,剛好可以作為排除的重要依據。”

明哥合上筆記本,點開了手機地圖:“根據刑警隊提供的調查結果,附近隻有兩個山頭符合條件,這兩個山頭並不高,我們可以順勢在向陽的地方搜索一遍。”

“小龍。”

“明哥,你說。”

“如果我們在山中找到了被伐的樹樁,你能不能確定是不是嫌疑人砍伐的那根?”

“應該可以。”

“好,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搜山。”

知道了被伐樹木是闊葉樹,再加上年輪特征,尋找起來並不是很費勁。兩個目標山頭的向陽麵都種植有梯形的水田,所以樹木的覆蓋量很少,在排查完第一個山頭後,我們終於在第二個目標山頭找到了可疑樹樁。

近些年政府大力宣揚環境保護,很少有人敢在山上伐木,雖然“很少”,但也不代表沒有,我在第二個山頭一共找到了三個差不多大小的樹樁,因為樹的種類和生長情況都差不多,再加上沒有專業的測量儀器,我還真有點兒傻傻分不清楚。

為了證明我們的推斷沒有錯誤,證實木樁的來源就尤為重要,隻有確定了這一點,我們才好往下開展工作,一旦這個被否定掉,就意味著要全部推翻重來,由此可見我這個結論的重要性。可辦案講究的是證據,不是意氣用事,我不能因為結論重要,就滿嘴跑火車,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必須實話實說:“明哥,我不敢確定。”

“要不我來試試?”說話的是老賢。

“賢哥,你可以?”我驚喜萬分。

“我不行,但是中科院的教授行。”

“你要把教授喊到這裏來?”

“不是,我隻要提取一些樣本,做DNA比對就行了。”

“啥?DNA?你是說植物DNA嗎?”為了確定我沒聽錯,我又問了一遍。

“對啊。”

“植物也有DNA?”

“當然有啊。隻不過我檢測不好,但我知道有一位中科院教授可以,植物DNA條形碼是2003年一個加拿大學者基於線粒體細胞色素C氧化酶基因COⅠ提出的構想,後來這種構想得到證實,而且他還發起了一個‘國際生命條形碼’的計劃,專門研究這個課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含羞草我們都知道,為啥我們一碰含羞草的葉片,它們就卷起來了?為啥別的植物不行?這都和植物基因序列有關。”

“如果這個行得通,那可真是對以後的辦案幫助太大了。”

老賢搖搖頭:“此項技術還不成熟,別說辦案,就是能不能檢測出來都不好說。我們隻能碰碰運氣。”

“實在不行,隻能鋸掉木樁回去用儀器比對。”我已經想好終極辦法。

“你們往山下看。”在明哥的提議下,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山下密密麻麻的房屋上。

“按照估算,山下最少有幾百戶人家,光排查就需要好一陣子,所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讓國賢先去省城送檢,最近大夥都累了,趁著這個工夫,回去休息一兩天再說。”

十一

對警察來說,盼星星盼月亮,就是希望能有個安穩的周末,作為副廳長的孟偉也是一樣,周六一大早,吃完早飯的他,本想著逛逛菜市場,買點兒自己中意的菜,回家好好給孩子和老伴露一手,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他最不想聽到的一個電話鈴聲卻響了起來。

老孟有三部手機,一部自己女兒淘汰下來的蘋果手機,這部手機用於單位同事之間的聯絡;一部是電信寬帶送的華為,手機裏都是一些家人的號碼;還有一部黑色手機,這部手機沒有品牌,手機通信錄裏也沒有存任何一個號碼,因為這部手機他隻有接聽的權限。

別的手機老孟可以隨時丟在家裏,唯獨這部,他洗澡都要拴在自己的手背上,因為他心裏清楚,一旦電話鈴聲響起,就肯定有大事發生。

老孟找了一個四下無人的角落,按動了接聽鍵:“喂?”

“孟廳長,我是唐建雄。”

“阿雄,怎麽了?”

“‘老板’要見你。”

“什麽時候?”

“現在。”

“發生了什麽事兒?”

“電話裏不方便說,你到1號秘密接頭點,‘老板’在那裏等你。”

老孟抬起手腕:“給我半個小時。”

掛掉電話的他,心開始忐忑不安,電話裏的“老板”和“阿雄”他再熟悉不過,前些年,按照公安部的要求,在灣南省開啟了一個名為“行者”的臥底計劃,“老板”就是此次計劃的最高領導,“阿雄”是中間人,也是由公安部選派,主要起到一個傳遞信息的作用。而“行者計劃”的具體實施則由老孟負責。除非有重大特殊情況,三人之間從來都是單線聯係,平時他與中間人“阿雄”見麵次數最多,“老板”親自召喚的次數絕對是屈指可數。

如果放在以前,“老板”親自召見,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而現在則不一樣,“行者計劃”已經結束,部裏領導也親口答應,不再讓老孟參與其他臥底計劃,他心裏早就盤算著,再過兩年退居二線,過幾天安穩日子,可沒想到時隔半年,這部手機竟然又響了起來。

“行者”計劃完美收官,老孟最擔心的就是部裏領導又有了什麽特殊的要求,軍令如山,如果真的再來一個計劃,不管他自身有什麽困難,也必須接受上級命令。

1號秘密接頭點他去過不止一次,那裏是省城邊緣的一個廢棄工廠,工廠的外圍建有一個軍事基地,工廠平時是部隊的秘密訓練場,所以未經允許,沒有人可以進到工廠內部。

給門崗的士兵遞交了通行證後,老孟走進了軍事禁區,站在門口迎接他的是一位身穿大衣的中年男子,男子個子不高,約50歲,比老孟小不了多少。

“阿雄。”老孟認出了他。

“你好,孟廳長。”

“都快到四月天了,你咋還穿著大衣?”

“就是夏天,我也要穿,這是規定。”

“難不成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孟打趣道。

“咱還是說一下正事兒吧,邊走邊聊。”阿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見對方表情嚴肅,老孟也收起了笑容:“‘老板’在工廠裏?”

“已經等候多時。”

“那趕快。”老孟加快了腳步。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幾道暗門,最終來到了一個四周封閉的小會議室內。會議室的正位上,一位戴著佐羅麵具的男子正注視著門的方向。

自從“行者計劃”實施以來,老孟從來沒有見過這位“老板”的廬山真麵目,也不知其姓甚名誰,他隻是知道,這位是公安部領導欽點的行動帶頭人,這一點容不得他有半點兒猜測。不過話又說回來,臥底計劃本來就是絕密,所以這種保護,對老孟來說也可以理解。

“孟廳長,好久不見。”老孟被引到了會議桌的另外一端坐下,“老板”開了口。

“不知道今天喊我來,有什麽新的指示嗎?”老孟試探地問道。

“部級領導已經答應你,不會再給你安排其他的任務,所以沒有新的指示。”

聽“老板”這麽說,老孟總算是好受了一些,他端起桌麵上早就準備好的茶水,輕描淡寫地問道:“那不知今天著急喊我來有什麽事兒?”

“‘行者計劃’出了問題。”

“噗!”老孟一口茶水噴在了桌麵上,“什麽?‘行者計劃’出了問題?這怎麽可能?”

“阿雄,把資料拿出來。”

“是,老板。”

看著阿雄拿出一張蓋著公安部印章的調查函,多年擔任領導職務的老孟已經感覺到了不妙。

“樂劍鋒是你選中的臥底,他在這次行動中隱瞞了一個事實。”

“阿樂隱瞞了事實?怎麽可能?這孩子是我親自選出來的,他為人怎麽樣,我都看在眼裏,他怎麽會隱瞞事實?”

“阿雄,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說給孟廳長聽聽。”“老板”似乎很不喜歡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

“是,老板。”

“孟廳長,樂劍鋒暴露身份以後,負責給鮑黑集團運送毒品的泰國人王誌強也被一並殺死,毒品的上線被移交給了國際刑警,是他們查出了一條驚人的線索。鮑黑曾經一次性從金三角購買了價值5億元的海洛因,這批海洛因被王誌強分10次安全運送到了國內,但毒品還沒有來得及交接時,鮑黑集團就被我們給打掉了。毒品被王誌強藏匿在了某個我們還沒掌握的地方。這件事雖然隱蔽,但負責跟蹤王誌強的樂劍鋒不可能不知情。”

“萬一他真的不知情呢?”老孟對自己選出來的人絕對有信心,一聽到上級領導開始懷疑阿樂,直腸子的他有些坐不住了。

“根據我們的調查,樂劍鋒他絕對知情,出於保密,調查的過程我不能直接透露。”坐在一旁的“老板”開了口。

“你們的意思是說,阿樂知情不報?他想自己吞了這價值5億元的毒品?”

“孟廳長,你現在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你想過沒有,現在王誌強所帶的獵鷹小隊,被樂劍鋒給全部殲滅,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如果不是國際刑警摸出這條線索,誰會知道還有5億元的毒品存在?”

“這個……”雖然老孟心裏有火,但是“老板”說的卻是實情,他沒有辦法去反駁。

“還有,難道你不覺得,樂劍鋒恢複警察身份之後,行為有些古怪?”

“古怪?”

“在沒有得到國際刑警的線索之前,我以為‘行者計劃’已經完美收官,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可誰會想到,裏麵竟然出了個這麽大的窟窿。孟廳長,你是公安廳的二把手,接受過多年的組織領導,部裏對你的為人絕對放心,也正因為這個,我不得不對樂劍鋒多留個心眼兒,他一個對刑事技術一竅不通的人,為什麽在複職時選擇定崗在刑事技術室?”

“這……”阿樂選擇崗位時,老孟曾想讓他留在刑警隊,畢竟阿樂接受過多年的係統訓練,絕對是幹刑偵的好苗子,可令老孟都沒想到的是,阿樂竟然主動要求定崗在刑事技術室,老孟本以為阿樂已經厭倦了衝鋒陷陣的生活,所以就尊重了他的選擇,這一點別說“老板”,就連老孟自己都解不開這個結。

“按照我的理解,其實很簡單。”“老板”蒼老的聲音又在會議室內響起。

“樂劍鋒需要大把的空餘時間,他作為一個門外漢,在刑事技術室工作,正好可以滿足他的要求。5億元的毒品,沒有足夠長時間的運作,很難消化掉,你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孟廳長?”“老板”的語氣,已經變得很不友善。

“我該怎麽做?”對於今天的交談,老孟想不到任何一句話去反駁,就連他自己都已經開始對阿樂持懷疑的態度。

“樂劍鋒是你選的人,我們也不想讓你為難,你隻要保證從今往後不再給樂劍鋒提供幫助,接下來的調查工作就交給我們。當然,保密條約你必須遵守,從你踏出這個門開始,我們所說的話,你必須都爛在心裏。”

“這一點我清楚。”老孟歎了口氣。

“那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吧,有需要,我會讓阿雄聯係你。”

老孟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在阿雄的帶領下,離開了工廠。

十二

植物DNA的比對結果在三天後有了回複,因為技術還不成熟,所以中科院的教授不能給我們出具相應的報告,他隻是在口頭上告訴老賢,我們所送的3號樣本和目標樣本比中,三組樣本全部來自2號山頭,隻要是其中一個樣本有了結果,那就證明我們的調查方向完全沒有偏差。

刑警隊經過近一周的休整,恢複到了巔峰狀態,既然確定了山頭,那就有了調查的目標,明哥把山頭附近村落“失聯的55歲左右男性”作為關鍵的摸排點。

經濟欠發達地區的村落都有一個共性,很多村民為了謀求生路,幾乎都是拖家帶口地擁入大城市,現在年關剛過,村子中房屋的空置率接近50%,而剩下的這些人中,也都是一些老人和孩子,根據刑警隊的走訪結果,在外務工的55歲男性隨處可見,依山而建的三個村落中,有近50人符合條件。

“下一步該怎麽辦?”我已經徹底沒了主意。

“雖然調查範圍有些大,但我們的偵查方向沒有偏差,所以我有理由懷疑,死者就在這50人中。”從明哥說話的語氣不難判斷,他好像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

“我可以把這個範圍再縮小一點兒。”老賢開了口。

“啥?還能再縮小?”

“對。”老賢平時喜怒哀樂始終是一個表情,所以從他臉上根本看不到任何興奮點,這讓我對他接下來的話充滿了好奇。

“目標山頭下的村落我很熟悉,我有親戚就住在那裏,因為大山的阻隔,交通很不便利,村子和村子之間很少與外界接觸,這樣就有一定的規律可循。”

我們都沒有打斷,老賢繼續說:“死者為男性,染色體為XY,在受精卵初期,X性染色體來自母親,Y染色體來自父親,所以Y染色體的基因來源相對明確。在農村,世代多年都存在遺傳關係,同村的村民Y染色體上基因型相同的位點較多,我們可以從這三個村子中,找一些上年紀的男性,做一次Y染色體基因型的配對,看看死者和哪個村子的村民基因型位點相同的較多,通過實驗數據,我們就能推斷出死者屬於哪個具體的村落,當然,這樣做是有前提條件的,我們必須假設死者是當地村民,如果是外來人口,那就沒有可比性了。”

明哥當機立斷:“不管怎麽說,總比漫無目的地篩選要來得準確。死者年紀在55歲上下,他小時候,村裏還沒有修路,是當地人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國賢說的實驗很有必要。”

既然有了捷徑,那我們也沒有再浪費時間的必要,老賢用一天的時間得出了實驗結果,果然跟我們猜測的一樣,死者可以確定是山下陳窯村的村民。

陳窯村早年以燒磚窯而得名,每家每戶都有經濟收入,和周圍村落相比,陳窯村絕對首屈一指。村民手頭有了錢,本著“多生孩子多出路”的想法,村中的人口急劇增長,隻用了短短5年便翻了一番。

多年以後,政府為了保護環境,下令關閉了村中的窯洞。沒有了營生的村民,隻能選擇外出謀生,因此陳窯村55歲以上在外務工人數占的比例最多。

也就是說,老賢雖然得出了結果,但它並沒有起到太大的排他作用,調查範圍也隻是縮小了十幾人而已。

案件進展到這一步,我們都始料未及,是針對剩下的三十幾人挨家挨戶地調查,還是另辟蹊徑,我們都在等著明哥的一聲令下。可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他竟然給我們集體放了一天假,單位隻留下他一人在不厭其煩地翻閱整個案件的調查材料。

隻要案件遇到瓶頸,明哥便會把自己鎖在辦公室,仔細梳理遺漏,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我們也沒有推辭。

“走,晚上啤酒廣場擼一把?”胖磊的提議得到了我們的讚同。高度緊張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歇息,唯一遺憾的是,這種場合總是少了明哥的參與。

第二天一大早,明哥站在單位門口,像個訓導主任等待上學遲到的孩子。

“啥情況?”

“等國賢,有發現。”

“真的?”

明哥嘴角揚起,“嗯”了一聲。

10分鍾後,大門外響起了“嘀嘀嘀”輸入門禁密碼的聲音。

“我去,你們幹嗎呢?”厚重的鐵門剛一打開,老賢便被筆直的“一排列隊”嚇了一跳。

“國賢,案件有了新的發現。”

“什麽發現?”

“死者的胃內容物。”

“胃內容物我檢驗了啊,死者並沒有被毒死的跡象。”

“你們看這個!”明哥拿出了一張死者胃部的特征照片,他指著一些白色的點狀物說道:“這是未孵化的蒼蠅卵。”

那密密麻麻的乳白色蒼蠅卵,看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拋屍當天的氣溫很適合蒼蠅卵的孵化,而且,死者的內髒都是**在外,按理說,不應該會有這麽多的蒼蠅卵死亡。”

“明哥你是說,這些蒼蠅卵是因為某種其他原因死掉的?”我好像聽出了原因。

“確切地說,蒼蠅卵應該是被毒死的。”

“什麽?毒死的?賢哥不是說,死者並沒有被毒死的跡象嗎?”

“我是說人,不是說蒼蠅,明哥,我知道該怎麽做了。”老賢說完便轉身朝物證室走去。

“什麽情況?”胖磊和我一樣,已經蒙了。

“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在提取死者胃內容物時,有大量的黑色湯汁?”

“對,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負責全程記錄的阿樂對這一細節記得很清楚。

“解剖時我就已經發現,死者的心血管均有病變,我懷疑那黑色湯汁極有可能是死者為了治病而喝下的中藥。”

“現在治病喝中藥的極少,是不是隻要分析出中藥的具體成分,就可以按照藥方子去中藥店調查了?”

“對,目前這個思路最為便捷。”

十三

下午3點,老賢的實驗室門終於打開。

“賢哥,情況怎麽樣?”

“死者服用的大多是治療心血管疾病的中藥,能分辨出來的有:合歡皮、五加皮、栝樓皮。合歡皮為豆科植物合歡的幹燥樹皮,五加皮則為五加科落葉小灌木細柱五加和無梗五加幹燥後的根皮,栝樓皮是葫蘆科植物栝樓或雙邊栝樓等的果皮。

“這些中藥材我們當地不產,死者隻能從中藥店購買,而且根據我的分析發現,這些中藥材,死者均過量服用了,是藥三分毒,我懷疑,要麽是死者自己不懂得醫藥知識,要麽就是給死者看病的醫生,醫學水平還沒到火候。”

“中藥不都是大夫按量給抓好,然後回家自己熬製嗎?”胖磊插了一句。

“焦磊說得對,去中藥店都是醫生抓好打包,病人不會自己給自己加量,由此可分析,給死者治病的醫生醫術並不高明,極有可能是半路出家。”明哥這麽一說,我的腦袋中瞬間浮出一個地方:私人診所。

在農村可以抓中藥的診所幾乎沒有幾家,經過排查,偵查員最終鎖定了陳窯村衛生所。

老賢剛說出幾味中藥的名稱,診所的醫生便回憶起一個人,他叫陳懷根,今年56歲,住在村子的東頭,平時靠耍木偶戲為生。

得到這一重要的消息,我們在刑警隊的配合下,找來了陳窯村的村主任,道明來意之後,村主任吧嗒著煙卷,打開了話匣子。

“按照輩分來算,陳懷根還應該喊我一聲叔,別看咱倆年紀差不多大,但我和他爹是一個輩分的。”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留意到一種怪現象,平時和某些人聊天,一些愛充麵子的人在介紹某人之前,總是喜歡先報出對方的身份或者顯赫的地位,比如某某是哪個局長的兒子,又比如某某是哪個老板的閨女,這種癖好到了農村便成了攀比輩分,所以很多好麵子的農村人一張口便開始論資排輩。

村主任說得很起勁兒,我們沒有打斷。

“要說懷根這個人吧,絕對是個直腸子,他爹就是玩木偶戲出身,在電視啥都沒有的年代,咱村裏的人還能看個木偶戲解解悶兒,可傳到懷根這一輩兒,木偶戲就不吃香了,要咱說,沒人看就不傳了唄,可懷根固執得很,非要傳給自己的兒子,他老婆不答應,兩個人就打了起來,後來因為這件事,老婆帶著孩子也跑了,家裏就隻剩下他一個光棍兒,我實在弄不明白,圖個啥?”村主任有些惋惜地搖搖頭。

“陳懷根是光棍兒?”

“對。”

“那他家裏就他一個人居住?”

“不是,他還有一個徒弟。”

“徒弟?”

“對。”

“這個人叫什麽?多大年紀?”

“韓軍,30歲不到,十來歲就跟在懷根後麵學藝,算下來都有小20年了。”

“你多久沒見到陳懷根師徒倆了?”

村子眯起眼睛開始盤算:“今天逢集,上次我是在集市上看見的懷根和他徒弟小軍,中間大概隔了有六個集,我們這兒兩天逢一次集,算一算,至少有十二三天沒見到了。”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聯係到他們?”

“對了,我有懷根的手機號,你們稍等。”村主任起身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諾基亞黑色直板手機。

“嘀嘀嘀”,隨著幾次翻閱通信錄的聲音響起,村主任選擇了一個號碼,為了能讓我們聽清楚對方的說話聲,村主任還很貼心地按動了免提鍵。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幾秒鍾之後,電話中傳出一句話。

“大白天關什麽機啊。”村主任有些鬧不明白。

“我們能不能去陳懷根的家裏看一看?”明哥提了一個要求。

“當然可以,我帶你們去。”村主任起身,熱情地給我們領路。

沿著蜿蜒崎嶇的山石小道一直東行,道路盡頭是一座麵積不大的四合院。

“就是那裏。”

順著村主任手指的方向,我們快步走到了門前。

院子的紅色大鐵門被一把五環鎖從外側牢牢鎖住。我用力一推,中間露出了三指寬的縫隙。

“明哥,你看,大杠自行車。”

“樹幹,斧頭,那邊還有血。”視力最好的胖磊,給了最為有力的補充。

隨後在特警隊破門器的幫助下,我們一行人進入了院內,經過細致的現場勘查,基本確定了這裏就是分屍現場,在院子中提取的指紋、鞋印以及生物檢材都指向了同一個人——陳懷根的徒弟韓軍。

十四

把灣南省的文化古跡往前推300年,雲汐市絕對可以提到台麵上來說道說道。為何會有如此的讚譽,那就要從堪稱“絕活兒”的灣南木偶戲說起。

要說灣南木偶戲有多吃香?根據野史記載,乾隆爺慶壽,都要專門把灣南木偶戲班請進紫禁城。當然,傳言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我們不得而知,但灣南木偶戲曾火遍大江南北,卻是不爭的事實。按照當時戲台的規格,一場戲最多百十人觀影,這就好比現在的超級明星巡回演出,一次隻賣100張票,而且演出內容不外傳,不轉播,動動小腦都能想到,那時候的木偶戲絕非一般平民老百姓可以隨意消費。

既然灣南木偶戲從最初走的就是高層路線,戲的內容也必須有相當高的水準,如果隻是寥寥幾出陳詞濫調,絕對不會受到達官貴人的追捧。

灣南木偶戲從木偶的製作到表演,都有極其嚴苛的一套規矩。

唱戲所用的木偶大體可分為布袋木偶、提線木偶、杖頭木偶、鐵線木偶,每一種木偶都有著不同的操作方式,這練的是表演者的手上功夫。

灣南木偶戲還講究手和嘴的配合,在熟練掌握多種木偶的操作技藝以後,接下來便是練習演員的嘴上功夫。貫口、地方戲曲、方言、口技、繞口令等等,你所能想到的一切,全部在灣南木偶戲的涵蓋範圍之內。

木偶戲的學徒拜師學藝,需從10歲開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十年如一日,20歲方可跟著師父出門演出。

別以為灣南木偶戲如此嚴苛便無人問津,那時候如果誰家能出個木偶戲的學徒,簡直比現在的北大畢業生還光宗耀祖。

陳喜來就是這麽一個幸運兒。

8歲的陳喜來出生在一個貧農的家庭,父母都是衙門的苦力,一輩子隻能租種公家的土地糊口。陳喜來兄弟姊妹五個,家裏的那點兒口糧隻能維持全家人一天一頓飯。也許是上天眷顧這個落魄的家庭,一次木偶戲班來給衙門老爺演出時,戲班的班主一下便看中了聰明伶俐的陳喜來,並決定將他收入門下作為自己的關門弟子。

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差點兒沒讓陳喜來的爹娘激動得哭出聲來,他們用半年的口糧換了一隻公雞,擺上香案,行了拜師禮後,剛剛懂事的陳喜來便跟著師父過上了漂泊不定的生活。

練習木偶戲的日子對陳喜來來說,特別刻骨銘心,已經不能用“苦”來形容了。為了保證木偶能活靈活現地做出每一個動作,手指的反關節操縱幾乎是家常便飯,十指連心,裏麵的痛苦用筆墨都難以形容。

如果隻是耍木偶時叫苦,可能有點兒為時過早,因為對木偶戲來說,手上功夫隻是基礎中的基礎,嘴上功夫才是精華所在。

戲曲要想唱得好,舌頭必須靈活,口含石子是鍛煉舌頭的最好辦法,練功者為了避免舌頭被石子紮爛,必須不停地攪動,何時棱角分明的石子被磨得圓潤光滑了,方算合格。

舌功達到一定火候後,接下來便是嗓門兒,那時沒有麥克風,演員在演唱的過程中,必須保證在場的100多號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所以嗓門兒必須洪亮。

木偶戲中把提高嗓門兒的基本功叫“亮嗓子”,那時候的人都信奉一個原理,嘴張得越大,嗓子亮得越響,所以“亮嗓子”之前,必須要把嘴巴張開,叼起重物,便是最為原始的方法。

基本功出師,最少需要三年的時間,接著便是各種分門別類的戲曲和唱腔的學習,有時為了滿足觀眾的獵奇心,木偶戲演員還要有看家的本領,俗稱“花活兒”。正常曲目演完,如果沒有“花活兒”墊底,就像吃飯沒有酒一樣,很難讓達官貴人們產生興趣,“花活兒”已經不是隨隨便便的反關節動作那麽簡單,有時為能達到“絕活兒”的境界,傾盡一生心血去研究木偶戲的也大有人在。

陳喜來經過11年非人的磨煉,終於可以登台演出,漂泊演出九年後,他衣錦還鄉,成了當地木偶戲大師,為了能讓更多像他一樣的苦孩子有出頭之日,他決定在家鄉開宗立派,名為陳氏木偶戲。

陳氏木偶戲吸收了灣南木偶戲的優點,彌補了其中的不足。這就好比一張專輯,有的歌朗朗上口,有的則難以入耳,陳喜來結合自己多年的表演經驗,基本上是把那些流行度較高的曲目納入自己名下,接著他又糅合了地方小調以及坊間的流言俗語,把原來隻能達官貴人享受的木偶戲,搬入了尋常百姓家。

要麽說群眾的力量是巨大的,這一創新的舉措,立刻贏來非同凡響的效果,陳喜來也因此成為可以獨霸一方的名角。

練習木偶戲需要體力,從來都是傳男不傳女,陳喜來膝下有三個兒子,一輩子全部以木偶戲為生。陳氏木偶戲從陳喜來算起,一共輝煌了近百年。

十五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清政府被推翻,中國從此結束了2000多年來的封建帝製。1912年2月12日,清帝被迫退位。自此之後,中國脫離了帝製而轉入了民主革命時期。從那時起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中國就再也沒有消停過。中國的百姓,都在夾縫中求生存。

陳永和,陳氏木偶戲的第六代傳人,在戰亂年間,幾乎很少有人再有雅興去欣賞什麽木偶戲,但陳永和卻和他的老祖陳喜來一樣,有著一個執著的信念,他不能讓祖上的世世代代的榮耀毀在自己手裏,就算是豁出老命,他也要把這門手藝給傳下去。

可能是上天的眷顧,他的老婆幾次懷胎後,總算給他生了一個男娃,取名為陳文康。

陳文康12歲那年,經過革命先輩的浴血奮戰,天安門城樓上終於飄起了五星紅旗。

陳文康20歲時,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他算是趕上了一個好時機,在精神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陳氏木偶戲絕對是人們茶餘飯後的消遣,陳文康也因此被掛上了“文藝工作者”“先進個人”等諸多頭銜,1960年,陳文康的最後一個“老疙瘩”呱呱墜地,是個男娃,取名陳懷根,他也是陳文康最後的希望。

“已經沒有人再願意學陳氏木偶戲啦,懷根,你一定要把它給傳下去,這是咱們陳家老祖宗留下來的瑰寶,無論如何也要讓後人看到。”陳文康臨死前把兒子拉在身邊,交代了自己的身後事。父親的臨終遺言,陳懷根深深地記在心裏。

1979年5月1日,是一個值得陳懷根驕傲的日子,19歲的陳懷根用自己的才華和文藝氣息,贏得了村花馬玉萍的芳心。迎親那天,掛著大紅花的拖拉機上裝著結婚頂配的“三轉一響”,村裏的流水席更是豬肉管夠。奢華的婚禮,足足讓村民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甚至有些生活條件欠佳的村民,隻要一提到流水席上的大肥肉,口水便不聽使喚地往外流。陳懷根能過上如此富裕的生活,全靠著自己祖上傳下來的木偶戲手藝。

“1979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從那時起,中國改革開放的浪潮正式拉開了序幕。

改革開放最先帶來的是文化的衝擊,霹靂舞、喇叭褲,這些國外的流行元素在中國的70後、80後身上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流行歌曲對地方戲曲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那時候的大街小巷,幾乎到處傳唱著鄧麗君、張明敏還有費翔的歌。

漸漸地,陳懷根意識到自己曾引以為傲的陳氏木偶戲已經無人問津,以前一年要演幾百場,可現在一個月隻有個三四場,還大多是上不了台麵的紅白喜事,雖然場次少了點兒,好在收入依舊可以維持家裏的口糧。

1982年,陳懷根的第一個孩子呱呱墜地,得知是個閨女以後,他足足三天沒有合眼。這三天陳懷根一直在考慮一件事:如何在計劃生育打擊如此嚴厲的情況下生個二胎。

孩子剛滿周歲時,陳懷根的老婆再次懷孕,為了躲避處罰,他和老婆過起了“超生遊擊隊”的生活,一年以後,二娃出生,是個男孩,孩子落地時的第一聲啼哭,差點兒讓他的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那是感動的淚,他終於可以對得起列祖列宗,把家族的榮耀傳承下去。

一個家庭,兩個成年人,兩個嗷嗷待哺的娃,陳懷根的木偶戲已經不能再維持整個家的生計,迫於經濟的壓力,陳懷根的老婆放棄了和丈夫搭夥唱戲的生活,獨自一人帶著兩個孩子在磚窯裏給人當起了苦工。

陳懷根不怨妻子,他們要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把老祖宗留下的瑰寶發揚光大。從那天起,他和老婆分道揚鑣,一輛大杠自行車,一個唱戲的皮箱,成了陳懷根全部的精神食糧。

寂寞孤苦、風餐露宿,陳懷根尋找著一個又一個可以唱戲的機會,5年裏,他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罪也都受過,他曾為某個慶典賣力地演唱了一天,隻換回了一盒盒飯的酬勞;雖然沒有收入,但他很快樂,每次演出圍觀群眾的叫好聲,都能讓他美上一整天。

為了保證唱出的戲曲字正腔圓,陳懷根從來不抽煙,但每次演出,商家給他的煙他都沒有推辭。雖然陳懷根沒上過幾天學,但他總是以文化人自居,骨子裏的清高讓他最看不起占小便宜的人,他收著煙卷並不是因為貪心,而是另有用處。

多年的跑場,讓他發現了一個規律,木偶戲的受眾群體依舊是上了年紀的那群人,為了拉攏人心,開場前給每位觀眾一支煙卷,已經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一個程序。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既然抽了煙,觀眾就不會輕易離開。逐漸養成習慣後,一些經常聽戲的觀眾,一到開場前都起哄要煙。沒錢賺,還要貼煙錢,這是陳懷根經常遇到的尷尬局麵。

“終於可以和老婆孩子交代了。”陳懷根掂量著那個紅色的本本,心裏樂開了花。他很期待在進家門時,自己的老婆能稱讚一句:“俺男人真能幹!”

回家的日子如期而至,陳懷根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推開門那一瞬間,老婆竟會如此冷淡。

“玉萍,今天是兒子生日,你幹啥板著臉?”

“你自己說說你多久沒回來了?你還要這個家嗎?”玉萍滿肚子的委屈。

“咋不要?我不是出去掙錢去了嗎?你看看,5000塊,夠你搬多少塊磚?”

“搬磚咋的了?我吃窩頭鹹菜我心裏踏實。”

“二娃子8歲了,我準備讓他唱木偶戲。”

“休想!”陳懷根的這句話仿佛觸及了她的逆鱗,她暴怒地吼叫著。

“這個家我說了算!”

“你憑什麽?”

“憑我是一家之主,憑我能掙到錢,這5000塊就是鐵證!”陳懷根狠狠地把存折拍在了桌麵上。

“滾,拿著你的錢現在就滾,這個家不需要你,我不會讓孩子跟在你後麵受罪,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不會讓孩子碰你那一箱子破木頭!”玉萍惱羞成怒地把陳懷根推出了門外。

“你媽的!”矛盾激化到頂點,陳懷根選擇了用暴力去解決,他一巴掌甩在了玉萍臉上,五枚指印像是風疹浮起的疙瘩,瞬間爬滿了玉萍的左臉,結婚這麽多年來,陳懷根還是第一次對自己的老婆動粗。

玉萍捂著臉頰沒有說話,眼眶像是擰開的水龍頭,淚水不停地往外湧出,從她憤恨的眼睛中不難看出,她對麵前的男人簡直失望透頂。

手腕的陣痛,讓陳懷根漸漸清醒,他很後悔動手打了自己的老婆,但他沒的選擇,如果木偶戲在他手上失傳,他死後無顏去見陳家的列祖列宗。

看到老婆如此傷心欲絕,他很痛心,老婆從村花淪落到搬磚,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恨自己沒有本事,但是他心裏一直有個信念,木偶戲總有一天能重新崛起,因為它是多年文化的沉澱,是曆史的見證,所以就算他知道今天錯了,但他依舊不能讓步,自己的孩子,必須延續家族的使命,這是他的底線。

“今天我就把話撂在這裏,除非我死了,否則兒子必須跟我學木偶戲!”也許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這句狠話他說得相當痛快,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一次醉酒之後,他再也沒有見到過自己的老婆孩子,唯一讓他有點兒念想的就是玉萍臨走時丟下的一張字條:“孩子我帶走了,這輩子我們兩清了。”

陳懷根一夜白了頭,他突然覺得生活沒了目標,他經常在祖宗的牌位前一跪就是一天,嘴裏不停地唱著木偶戲中的經典唱腔,鄰居以為他瘋了,可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跟老祖宗哭訴衷腸。

“斷就斷了吧,最起碼我要唱到我死的那一天。”陳懷根突然間頓悟。

一輛大杠自行車,一個木箱,同樣的行囊,不一樣的理想。“把每一場都當成最後一場”,這已經是支撐陳懷根笑著活下去的最後信念。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擂台促銷已經成為一種流行的商業競爭模式,作為一枝獨秀的木偶戲,突然又成了香餑餑,一天三四百的收入讓陳懷根想都不敢想。

那段時間正好趕上政府重拳整治環境汙染,陳窯村的磚窯關了一家又一家,很多村民被迫外出打工,但憑手藝吃飯的陳懷根卻絲毫沒有受影響,這讓很多人不禁感歎:“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前窮得叮當響,現在村裏就數他最滋潤。”

在得知陳懷根有收徒的想法後,村裏過得最不行的韓老六找到了他。韓老六不是本村人,是陳窯村的上門女婿,老婆是個傻子。早些年老丈人還活著的時候,韓老六過得還算不錯,但自打老頭子一命嗚呼,女方家的親戚幾乎瓜分完了所有財產。

韓老六帶著自己的傻媳婦養著三個兒女實在有些吃不消,於是他就想讓陳懷根收他小兒子韓軍當徒弟。

陳懷根知道後,差點兒沒樂掉大牙,第二天就買了公雞和豬頭,擺了拜師禮。從那天起,10歲的韓軍,正式拜入了陳懷根的門下。

半年後,韓老六帶著老婆孩子離開了陳窯村,從那以後,再也沒了音信,後來聽說他被騙到了黑煤窯做苦力,一家人客死他鄉。

韓軍成了孤兒,陳懷根有些心疼自己的徒弟。一次演出回來,喝了兩盅酒的他把韓軍叫到跟前:“當年你師娘一聲不吭帶著孩子離開了我,現在你爹娘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咱師徒倆可是同病相憐。”

“師父,你喝多了。”十來歲的韓軍還體會不到陳懷根此時的心情。

“我年輕時一頓可以幹兩斤燒酒,這點兒酒根本醉不倒我。”

涉世未深的韓軍不知該怎麽去勸說,乖乖地閉上了嘴。

“軍兒。”陳懷根喊了他的乳名。

“在呢,師父。”韓軍跪在地上,往陳懷根身邊湊了湊。

“以後別喊我師父了。”

“啥?師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韓軍緊緊摟住陳懷根的大腿,生怕自己被清理出門。

陳懷根溺愛地摸了摸韓軍頭上那撮“茶壺蓋”:“傻孩子,我怎麽可能不要你?你以後喊我幹爹吧,瞧見那個櫃子了嗎?”

韓軍順著陳懷根的手指,看見了藏在床下的保險箱。

“謝謝師父。”韓軍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還叫師父,叫幹爹。”

“謝謝幹爹,謝謝幹爹。”

從那以後,樸實的陳懷根信守了自己的承諾,每次演出之後,他隻留下零頭維持生計,剩下的則全部鎖在保險箱裏,這一切,逐漸長大的韓軍都看在眼裏。

隨著年齡的增長,陳懷根的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遠途演出已經讓他有些吃不消,很長一段時間,附近集市的擂台促銷,幾乎成了陳懷根師徒的主戰場,但多次演出之後,很多觀眾已經越來越膩歪,比起拗口難懂的戲曲唱腔,一場模特走秀更能讓人血脈僨張。

漸漸地,長腿美女占據了主流市場,陳懷根的木偶戲已經快被逼到了絕跡的邊緣,為了能讓自己的木偶戲繼續唱下去,他情願賠本賺吆喝,心甘情願充當低俗演出間隙的暖場表演。

“我曾經一個月都沒有演過一場,但後來不還是演出不斷?演出就是一陣一陣的,等哪天觀眾看夠了這些露大腿的表演,就輪到我們木偶戲撐台麵了。”陳懷根總是這樣安慰韓軍。

韓軍已經快20歲,他再也不是那個什麽也不懂的毛頭小子了,當同齡人都在唱著周傑倫、王力宏時,他卻像個另類,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戲曲小調。他覺得自己已經變得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看著自己每次演出時穿的黃馬褂,總感覺別人像看小醜一樣看著他。他頂了多年的“茶壺蓋”,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他想像同齡人那樣,穿著嘻哈帥酷的衣服,踩著音樂的節拍。他也想剪個“機車頭”,趕一把時髦。醞釀了許久之後,他跪在陳懷根麵前,說出了憋在心裏一年多的想法。

“幹爹,我不想唱戲了,我想出去打工。”

此言一出,陳懷根一把將手中的紫砂壺拍碎在了桌麵上,他沒想到自己的徒弟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他顫抖的手指對著韓軍的臉頰,心仿佛被瞬間掏空。

“師父。”韓軍撲通一聲跪在了陳懷根的麵前。

“你給我過來。”陳懷根連拖帶拽地把韓軍拉進了宗族祠堂。

“跪下!”他嗬斥道。

麵對陳懷根的嗬斥,韓軍始終無動於衷。

“你反了是不是?我今天就要在老祖宗麵前,家法伺候!”陳懷根抽出了拴著紅繩的柳條。

“我叫你不演,我讓你強嘴,我看你還說不說,還說不說……”柳條在韓軍的背上抽出了一道道血印,叛逆的性格,讓他在心裏開始更加憎恨木偶戲這個行當。

一頓抽打之後,陳懷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韓軍:“你告訴我,這木偶戲你還演不演?”

“演!”韓軍回答得鏗鏘有力。

“你小子。”陳懷根放下柳條,被韓軍給氣笑了。

可就在陳懷根轉身回屋之後,韓軍剛才還真誠的臉,忽然變得像魔鬼一樣陰冷,木偶戲傳承與否,對他來說還不如吃飯拉屎來得重要,他之所以答應得這麽爽快,完全是因為床下那個保險箱。“我不能陪姓陳的白耗了這麽多年的青春。”這才是韓軍的真實想法。

這場風波很快被時間衝淡,日子還像往常一樣過。

一個周三的下午,陳懷根正在院中和徒弟對唱滑稽戲《大鬧天宮》選段,忽然口袋中的手機振動起來。他低頭一看,是廣東的號碼,他本以為是詐騙電話,便沒有理會,可這個號碼一遍遍倔強地打個不停。

他揮手示意韓軍繼續練戲,自己則走進堂屋按動了接聽鍵。

“喂,哪位?”

“我是玉萍。”電話那頭短短的四個字像是定身術,讓陳懷根突然愣在那裏。

“喂?”電話那邊有些焦急。

“玉萍,真的是你嗎?”回過神來的陳懷根死死地抓緊電話。

“是我。”

“你這些年都在廣東?”

“對。”

“孩子還好嗎?”陳懷根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今天給你打電話,就是要說孩子的事兒,我想讓你來一趟廣東。”

“孩子怎麽了?”

“你來了就知道了,地址我短信發給你。”

電話剛掛斷,陳懷根的手機上便顯示出了“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字樣,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陳懷根小心翼翼地望向門外,此時的韓軍正背對著他在院子中賣力地練習“木偶花活兒”。陳懷根瞅準機會,悄悄地打開了床下的保險箱,保險箱裏唯一一張建設銀行卡被他揣在口袋中。

“軍兒,親戚出了點兒事兒,我去一趟外地,兩天就回來。”陳懷根從口袋中掏出300塊錢遞了過去:“省著點兒花。”

“知道了幹爹。”一想到不用出去演戲,韓軍心裏早就樂開了花,他巴不得師父能在外麵多待一段時間。

家裏交代好,陳懷根買了一張去廣州的車票,按照短信上的地址,他找到了那個掛著“ICU”的病房。

十七

多年未見,一家人彼此已經有些陌生,他望著躺在病**的兒子質問玉萍:“孩子到底怎麽了?”

玉萍委屈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陳懷根作為男人,關鍵時刻要比玉萍冷靜很多,他一把將玉萍拉出病房。

“到底怎麽了?你倒是說啊!”

“兒子被診斷出有白血病,我的骨髓配不上,你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娃能不能活,全得指望你。”

“什麽?”這個消息無異於晴天霹靂,陳懷根突然有些腿腳發軟,他踉蹌地扶著牆角,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一刻,陳懷根竟然有些敬佩麵前的女人,他一個男人差點兒都要垮掉,玉萍又是靠著什麽支撐到現在的?

“無論如何,我應該盡一個父親的責任。”陳懷根用力拉起玉萍,“走,去找醫生,有我在,天塌不了。”

在醫生幾近嚴苛的檢查中,陳懷根符合骨髓移植條件,但高昂的手術費讓他望而卻步。

醫院在得知情況後,幾乎減免了一切可以減免的費用,可就算如此,他手頭的現金比起40多萬的手術費依舊是杯水車薪。

“玉萍,不要著急,我回家想辦法。”陳懷根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了醫院。

“除去花銷,這些年演出所得的積蓄一共有15萬,自己的四合院可以抵10萬,我再去找親戚朋友湊點兒,興許能湊個五六萬,手術費就基本差不多了。”陳懷根坐在回鄉的火車上盤算著。

一到關鍵時刻,才知道人情淡如水,他沒想到平時稱兄道弟的鄉裏鄉親,到救命時全都一毛不拔。陳懷根有木偶戲的手藝,高利貸債主不怕他還不上債,被逼無奈的他,隻能拿了5萬塊的“爪子錢”(高利貸)。

七拚八湊之後,總算是救了自己孩子一命。就在陳懷根幻想著他和玉萍可以破鏡重圓時,老天再一次戲耍了他。

剛辦完出院手續,玉萍的電話就再也無法接通:“我們不可能了,還是分開吧,救孩子的錢我沒打算還你,這是你欠兒子的。”陳懷根看著玉萍發來的最後一條短信沒有難過,相反他卻笑出了聲。這些年,他總是對這個家庭背負著歉意,如今他終於還清了,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從廣東回來,他帶著徒弟拚命地跑演出,在韓軍眼裏,師父是在替他掙錢,而在陳懷根心中,他卻是在還高利貸。

忙忙碌碌過了三年,債務全部還清,陳懷根終於可以喘一口氣。常年的奔波,讓50多歲的他看起來比同齡人要蒼老很多,為了省錢,他甚至不舍得買一輛電動三輪車,那輛已經鏽跡斑斑的“二八大杠”像一位老夥伴,一直伴隨在他的身旁。“是該讓他自己出去鍛煉鍛煉了。”陳懷根給自己找了一個金盆洗手的理由。

單獨演出的韓軍,像是衝出牢籠的喜鵲,每天都嘰嘰喳喳樂個不停。自打韓軍單槍匹馬以後,他的演出收入,陳懷根沒見過一分錢。陳懷根對徒弟一直心存愧疚,那個曾經允諾過的保險箱,現在已經空空如也,所以不管韓軍怎麽做,陳懷根從來不說什麽。

“軍兒,師父對不起你,錢師父是沒有了,這棟四合院就留給你吧。我這輩子算是對得起妻兒,對得起徒弟,也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吧。”夜深人靜時,陳懷根心裏總不忘記念叨念叨。

周六,本是演出的黃金時間,可韓軍卻把自行車停在了網吧的車棚裏。

從吧台開機之後,韓軍迫不及待地打開了QQ,他在好友界麵找到了網名為“魚寶寶”的賬號:

“在嗎?寶寶?”

“在,軍軍你來啦?”

確定對方在線後,韓軍打開了視頻通話,屏幕那邊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留著非主流的發型,上身的胸牌可以隱約分辨出“魚碼頭火鍋城”的字樣。

“想我了沒?”

“哼,油嘴滑舌。”

“那就是想了?”

“喂,大叔,能不能不要做白日夢了?”

“大叔?你喊我大叔?”

“你比我大八九歲,我不喊你大叔,喊你什麽?”

“得,現在小姑娘不是都流行喜歡大叔嗎?”

聽韓軍這麽說,對方衝著屏幕做了個鬼臉。

“寶寶,我們認識多久了?”韓軍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一個月了,怎麽了?”

“我發現我喜歡上你了。”

“喂,大叔,能不能不要這麽直接?”

“不要在火鍋店幹了,跟著我,我可以帶你遠走高飛。”

“遠走高飛?你穿得比我還寒酸,你有錢嗎?告訴你,要不是你長得還能看,我都懶得理你。”

“20萬,算不算多?”

“什麽?你有20萬?”

“有!”韓軍回答得很肯定。這個數字可不是他隨口一說,十來年演出賺了多少錢,他心裏一本清賬,師父床底下的保險箱裏,20萬應該隻多不少,銀行卡的密碼是他的生日,這是師父當著他的麵設的,所以他才這麽有底氣。

“如果你真有20萬,我明天就跟你走。”

“好,把你電話給我,我現在就給你撥過去。”

對話框中,顯示出“正在輸入”,11位的手機號碼,很快發了過來。

韓軍拿出手機,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是寶寶嗎?”

“是我。”

“明天這個時候,等我電話。”說完,韓軍按下了掛機鍵。

“我已經奔三了,沒有時間再耗下去了,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他娘的木偶戲吧,老子要過正常人的生活,老子要抽煙喝酒,老子要泡酒吧,老子要玩兒女人。”韓軍就像是燃氣灶上的高壓鍋,心中的不滿已經快要爆發出來。

他蹬著大杠自行車,一路不停地騎回了村子。

“不能讓師父看出來。”韓軍想“智取”,他站在村口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幾次深呼吸後,他像往常一樣回到了四合院。

剛推開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從廚房飄出,這種味道他已經聞了好幾年,早就習以為常。

聽到響聲的陳懷根探出頭來:“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那行,我剛上街買了點兒菜,回頭我熬完中藥,搭把手生火做飯。”

他低頭看了一眼拴在師父褲腰帶上的保險箱鑰匙,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十八

午飯之後,陳懷根按照醫囑喝了整整兩大碗中藥,多年的風餐露宿,讓他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年輕時無所謂,到老了活受罪。”他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碗筷洗刷完畢,陳懷根照例扛起了鋤頭,自從村裏的磚窯相繼關停之後,沒有了收入的村民集體去鄉政府上訪,要求給條活路,政府多次協商之後,答應村民可以適當地開山種地。陳懷根也因此在山上分得了一畝三分地。

“金盆洗手”的陳懷根,把種地當成了主業,每當吃完午飯,他都要上山轉轉,一來是幹幹農活兒,二來也算是打發時間。

眼看師父就要出門,韓軍卻想不出好辦法將鑰匙弄到手,“智取”不行,隻能“強攻”。演木偶戲,最費的就是木材,尤其是支撐木偶的圓木杆,幾乎隔三岔五就要換上一換。趁著夜色盜伐林木,已經成為師徒心中不能說的秘密。鋒利的伐木斧是韓軍心裏早就選好的工具。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掄起斧子便朝裏屋走去。

保險箱沒有他想象的那麽沉,他隨意一拉,便拖了出來。

“對不起了師父!”韓軍掄起斧子朝鐵皮櫃門砸去。

“砰!”巨大的衝擊力,把保險箱砸了一個碗口大的窟窿。

“嘿,我以為是鐵的呢,原來是水泥的!”韓軍喜笑顏開。

“砰砰砰”幾次,保險箱已經完全被砸爛。

“怎麽會?錢呢?卡呢?”韓軍看著空空如也的保險箱,失心瘋般使勁兒地扒拉著。

“姓陳的把錢藏哪裏去了?”韓軍開始翻箱倒櫃。

幾十分鍾過去了,屋裏被翻得一片狼藉,可韓軍依舊一無所獲。

“估計在姓陳的身上。”局麵已經被他鬧得不可挽回,他準備魚死網破。

因為住在村子最東邊,所以屋後的那片山林,在村子裏最為偏僻。

韓軍幾乎是飛奔著跑到了山上,四周除了陳懷根,再無一人。

“軍兒,中午怎麽不休息,來山上幹啥?”

“錢呢?”

“什麽錢?”陳懷根忽然警覺起來。

“保險箱裏的錢。”

陳懷根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腰間,當他清晰地感覺到“鑰匙還在”時,很快有了底氣:“錢我都給你留在保險箱裏了,你著急啥。”

因為上山時,用力過猛,此時的韓軍大口喘著粗氣,沒有說話。

陳懷根以為是虛驚一場,從腰間拿出鑰匙:“隻要你把咱們陳氏木偶戲傳下去,等我死了以後,這錢,還有我那房子,都是你的。”

“軍兒,你幹啥?”

“我幹啥?保險箱我已經砸開了,一個子兒都沒有,我問你錢呢?錢呢?”韓軍咆哮著。

眼看事情已經瞞不住,陳懷根長歎了一口氣:“實話告訴你吧,錢讓我花了。”

韓軍上前一把揪住了陳懷根的衣領:“姓陳的,這十來年你是不是拿我當猴兒耍呢?”

“軍兒,你冷靜一下,你聽我說。”陳懷根高舉雙手,“我實在是逼不得已。這樣,我現在還耍得動,明天開始我接著去演,掙的錢,都給你。”

“木偶戲,木偶戲,現在誰他媽還看那些老古董,去你媽的國粹,去你大爺的瑰寶,老子這輩子就讓這該死的木偶戲給耽誤了!”

“軍兒,你一定要冷靜,你都苦了十幾年了,現在不演了,你對得起你自己的付出嗎?”

“十幾年,十幾年……”韓軍緊握的手咯咯作響,“你也好意思跟我說十幾年,我最寶貴的十幾年就讓你給禍害了,我他媽殺了你的心都有!”憤怒到極致的他,用盡全力,把陳懷根推倒在了山坡上。

山坡上瞬間傳來一聲悶響,陳懷根躺在地上,大睜著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韓軍,再也沒有說話。

“姓陳的,你給我起來,不要給我裝死!”韓軍指著地麵罵道。

“姓陳的,你給我起來!”韓軍用腳試探性地踢了踢。

“姓陳的?”他忽然感覺到了事情不妙,語氣變得驚慌起來。

看著絲毫沒有反應的陳懷根,韓軍戰戰兢兢地把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尖。

“啊!”韓軍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沒、沒、沒氣了……”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我殺人了,我殺人了?”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

許久之後,他起身環顧四周,除了稻田,周圍沒有一個人影。

快速平靜下來的韓軍,首先想到了藏屍,他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屍體拖入樹林。

“陳窯村我是待不下去了,我得趕緊走。”韓軍跑回家中,慌亂地收拾行李。

就在韓軍即將出門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屍體在山上遲早會被人發現,自己是陳懷根的徒弟,如果就這麽走了,警察肯定會找上門,還是把屍體給處理掉比較妥當。”

已經發硬的屍體被他從山上扛回了家中。

“要不埋在院子裏?”他用鐵鍬把敲了敲堅硬的地麵後,放棄了這個念頭。

“要不埋在屋外?”

“還是不行,山上的石頭比院子裏的軟不到哪兒去。”

“這可怎麽辦呢?”他一時間沒了主意。

“啪嗒!”一個聲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扭頭一看,是靠在牆根的伐木斧倒了下來。

他望著陳懷根的屍體,一個大膽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分屍。”

“去你媽的木偶戲吧!”韓軍分屍的第一斧便將木偶戲演員最為重要的雙手給砍了下來,他並不是針對陳懷根,他這麽做的目的完全是發自對“木偶戲”的厭惡!

三個小時後,韓軍坐在盛滿屍塊的編織袋旁邊,點燃了一支煙卷。在尼古丁的作用下,他想起了陳懷根一直以來對他的點點滴滴。

“軍兒,看,我給你買了你最喜歡吃的烤鴨!”

“軍兒,這衣服你喜不喜歡?喜歡咱就買!”

“軍兒,累不累,累了咱就歇歇!”

煙卷一根接著一根,韓軍心裏很不是滋味:“當年如果不是師父收留,估計我早就跟著爹媽死在了外鄉。您人已經不在了,我就算再後悔也不能讓您起死回生,覆水難收,不管怎麽說您還是我的師父,徒弟會給您選一個好地方,聽說龍頭山的風水最好,我就把您放在那兒吧。跟您說句實話,我這心裏真是空落落的,假如我平安無事,木偶戲我一定接著唱下去,您要是想我了,就讓警察把我槍斃了,到了下麵我還是您徒弟,木偶戲照樣可以唱!”

自言自語之後,韓軍抬頭望著墨色的蒼穹:“師父,是時間上路了。”他從院子中找來一根剛伐的原木架在自行車後座之上,接著又用電線把兩個編織袋綁在兩邊,一切準備就緒後,韓軍載著自己的“師父”踏上了前往龍頭山的不歸路。

想著和師父已經陰陽相隔,韓軍的眼角泛起了淚花:

“師父,我給您唱首您最愛聽的小曲吧,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給您唱了。”

黑夜裏,一段極有腔調的地方小戲拉開了嗓門兒:

“說的是唐僧到西天去取經,師徒四人跋山涉水趕路程,唐僧他,騎著一匹白龍馬,豬八戒沙僧左右不離緊跟行。看!開路先鋒在頭前走,他就是,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一路上,師徒齊心把妖滅,修得正果取真經。終末了,師徒一行普度眾生傳美名!

“終末了,師徒一行普度眾生傳——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