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荒野白骨1

新一年的元旦,雲汐市政府推出了一項惠民措施——由政府出資,興建溝渠,引泗水河水入農田灌溉。對於以種植業為經濟來源的土壩子村來說,這項政策絕對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早年在這個村落,一到灌溉季節,用水就成了一個大問題。原先村民的做法是用抽水泵抽取溝塘之中的積水用來灌溉,但俗話說,遠水解不了近渴,大批的農田指望降雨留下的蓄水肯定不現實,為了保證產量,許多村民隻好以戶為單位,幾家相鄰的種植戶共同出資用水車拉水灌溉,這無疑增加了種植成本,對一些收入不高的村民來說,簡直是苦不堪言。可想而知,這項政府的惠民措施為村民們實實在在地解決了多大的難題。

文件剛下到村裏,村委會的所有成員就坐在一起對條文做了細致的研究,最終政策的精神被村支書剖析出來,在村子的大喇叭裏滾動播放了三天。大致的內容就是說,政府出資興建的溝渠隻有一條貫穿整個村子的主渠,如果哪家的農田需要引流,現在就可以自己著手挖引流渠。

消息一出,村子裏便炸開了鍋。一月份,本身就不是農忙的季節,村裏的勞動力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挖渠,傻子心裏都清楚,在自己家的田邊留一條蓄水的溝渠,那將來地裏種植什麽都會方便許多。

一月四日,朝霞劈開了晨霧,一位身材健壯的中年男子正拿著鐵鍬在地頭忙活。粗布衣、防滑手套,這些是他幹活時的標配行頭。此時的他,正使勁地將鐵鍬插入有些鬆軟的土中。腳踩鍬麵,用力下蹬,滿滿一鍬黃土被甩在了田埂旁邊,他就像一個微型的挖掘機,一鍬一鍬地重複著之前的動作,沒過多久,麵前的土層就被挖到半人多深。

而就在這時,一位跟他年紀相仿的村民,正哼著小曲晃晃悠悠地走到他的跟前。

“栓子,你起得夠早的啊。”村民說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根被壓扁的紅梅香煙扔了過去。

栓子雙手接住煙卷叼在口中,接著把鐵鍬往土堆上一插,幾步走到村民的跟前。村民會意地把自己已經抽了半截的煙卷遞了過去,栓子麻流地接過,對準煙頭使勁地咂巴著嘴巴。隨著栓子吸氣的聲音越來越大,煙卷也很有節奏地被點燃了。

“俺家就一個勞力,不早點幹完,萬一政府修渠了,俺怕來不及。哪像你們家,四個莊稼佬,你當然不著急。”

“得了吧,雖然村長這麽說,修渠還不知道猴年馬月的事呢,你那麽著急幹啥,慢慢幹唄。”

“慢慢幹?我看你是不怕說話閃了舌頭,俺家這幾十畝地,夠我挖到過年的,你別在這兒瞎扯淡了,俺要幹活了。”栓子是個直性子,幾句話說得不稱心,就要犯毛病。

村民很顯然知道栓子的性格,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蹲在田埂上慢慢悠悠地抽著香煙。

栓子把煙卷一掐,留了半截裝在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接著從土中抽回鐵鍬繼續挖坑。

哢嚓!一陣清脆的響聲從鐵鍬的尖頭傳來。栓子放慢了手中的動作。

“咋的了?”村民把煙屁股按在了地上,趕忙起身問道。

“挖到東西了。”栓子老實地回答。

“聽這聲音,難不成是個寶貝?快挖出來看看。”村民來了勁頭。

雲汐市南邊五十公裏處就曾發掘出過戰國時期最大的古墓群,所以當地的村民在耕種時有不少人曾挖到過陶片、古錢幣之類的寶貝。

“就算是好東西,也被我挖壞了。”栓子有些沮喪地把手裏的一鍬土鏟在了自己的麵前。

村民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動的心情跳下坑去,用手幫栓子掰開黏土。

“我說栓子,這要是挖出個玉片啥的,你以後還種個(上屍下求)莊稼。”村民一邊說,一邊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摸到了。”栓子如獲至寶,抓著一根白花花的東西舉到了村民麵前。

“快,把土擦掉,看看是啥東西。”村民有些迫不及待。

栓子一把拽下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使勁地擦拭著東西上的泥土,當二人看清楚眼前東西的廬山真麵目時,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骨、骨、骨頭!”

“栓子,你挖到人家的祖墳了。”村民大喊了一聲。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村民這麽一喊,周圍忙活的其他人,紛紛圍了過來。

“我,我,我……”栓子有些不知所措,將手中的白骨慌張地扔在了一邊,仿佛在告訴大家,這件事不關我的事。

“栓子,你挖到誰家的地界了?”圍觀的人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在農村,一般過世的人不會像城裏人那樣都埋在公墓,農村人基本上都是把棺材埋在自家的地頭,所以隻要問清楚栓子有沒有挖過界,基本上就能查出來這是誰家的先人。

栓子一臉沮喪:“我挖的這一小塊是荒地,根本沒有人種,我哪知道是誰家的。”

“要不喊村長過來看看?”

“對,喊村長過來,他一定知道。”

“對,這是個好主意。”

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

栓子急得抓耳撓腮,手腳並用爬出了土坑,朝村長家跑去。

按照農村的習俗,如果挖到了別人家的祖墳,這塊地的風水就基本上被破壞了,所以必須要出資給人遷墳。很多樸實的農村人都堅信,祖先的墳地關係著後輩的前程和運勢,因此遷墳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誰攤上這事,誰都會火急火燎。

前後沒有多久,一個年紀快六十歲的男子叼著煙卷蹬著自行車飛馳而來。栓子邁著雙腳,快步地跟在車的後麵。

“村長來了。”隨著幾聲自行車清脆的響鈴聲,所有村民都很自覺地給他讓出一條路。

哐哐兩下,村長把車停好朝坑裏望了望,然後轉頭對喘著粗氣的栓子說道:“咱們村這些年都是響應政府的號召,施行火葬。你這下把人的骨頭都給刨出來了,八成真是動了誰家的祖墳了。”

“我是作的什麽孽啊!”栓子聽到這個結果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你們知不知道,這塊地是誰家的?”村長環顧了一周問道。

聽村長這麽說,圍在周圍的村民都紛紛搖頭。

“把‘地裏仙’請來不就知道了,咱們村誰家下葬不都是他給看的墳?他不會不知道。”其中一位村民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雖然這些年施行火葬,但在我們這裏,土葬的一些習俗依舊被沿用至今。村民口中的地裏仙是我們當地的俗稱,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陰陽先生,專門以給人規劃風水、算命測字為生的一類人。這種人在我們這裏的農村可是相當吃香,而且地位是高得離譜。如果細心,你會發現,村民對地裏仙用的是“請”字。

文化不高的村民,能用如此口吻去形容一個職業,可想而知人們對地裏仙崇拜到了什麽程度。

之所以崇拜,是因為這行並不是誰想幹就能幹,一般都是家傳。也就是說,隻有根正苗紅的地裏仙才被大家認可,別以為拿個木魚剃個光頭就能冒充和尚,這可是要講究血統的。

別說在土壩子村,就是整個鄉裏也就那一個地裏仙,鄉裏的村民隻要有白事,都要花錢去請他幫忙看墳下葬。

如果栓子真的是挖了別人家的祖墳,那地裏仙不可能沒有印象,所以村民的這個提議,無疑是一條捷徑。

“二癩子。”

“在呢,村長!”一個滿臉長著肉疙瘩的男子,弓著腰,幾步走出了人群。

“你有摩托車,趕快把地裏仙給請過來。”

“好咧!村長。”二癩子不敢怠慢,在地上磕了磕自己的布鞋,往自己的鈴木摩托車跑去。

嗡!伴著發動機的聲響,一股嗆鼻子的汽油味彌漫在空氣中。

栓子像個犯錯的孩子,蹲在一邊一聲不吭,估計他心裏在盤算需要多少錢才能把人家的墳給安安穩穩地遷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村長的麵前扔滿了煙屁股,有紅梅,有渡江,還有大前門,不用看都知道,這些煙卷都是周圍圍觀的村民“孝敬”過來的。

“二癩子回來了!”一個聲音剛落下,轟隆隆的摩托車聲便由遠及近地傳入眾人的耳朵裏。

“村長,地裏仙我給請回來了。”二癩子一邊說,一邊用手小心攙扶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從摩托車上下來。

男子身穿一套金黃色的“道袍”,腳踏祥雲鞋,左手托著八卦輪盤,右手捋著下巴上的一綹長胡須,頗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

“仙人麻煩給看看,這是誰的墳。”村長恭敬地作揖。

地裏仙微微一點頭,朝土坑邊走去。

隻見他眉毛一挑,往土坑裏瞟了一眼,接著眉頭緊鎖地說道:

“不講究啊,不講究。”

“這怎麽說?”這裏隻有村長有資格和地裏仙直接對話。

“我是說這人埋得不講究,肯定不是我們譚家一脈看的墳,你們村是不是有人找了外人來看墳啊?”地裏仙有些不悅。

“這怎麽可能,我們村裏祖祖輩輩入土都是你們譚仙家給看的,怎麽可能會請外人過來?”村長發誓道。

地裏仙瞥見村長一臉的誠懇,並沒有為難下去,而是開口解釋道:“且看這人埋的深度,根本不符合我仙法所記。按照我們譚家祖傳的章法,這人一定要埋至三米五,這才符合‘三魂歸五行’的輪回法則,你們看這副骸骨,還不到一米,這種葬法,定會毀萬代子孫,這也不知是哪個誤人子弟的冒牌貨瞎指的迷津。”

村長並沒有言語,因為他此時正在回憶有沒有誰家的墳是他所不知道的。

地裏仙並沒有歇氣,接著說:“人骨並未發黑,說明年限不超過五年,可坑裏連塊棺材板都看不見,哪有這樣對待先人的?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地裏仙越說越來氣。

村長聽到地裏仙這麽一說,趕忙回過神來。

“仙人,你說什麽?沒有棺材板?”

“對,這人是直接被扔進坑裏給埋掉的。”地裏仙很肯定地回答。

“半仙”一般隻會從自己的職業角度去考慮問題,可村長不是。再怎麽他也是在村裏比較有文化和威望的人,雖然有時候對民俗的東西也是深信不疑,但多少還是比一般的村民多一些敏感性。

“荒地,沒放棺材板就埋人?”村長在一旁皺著眉頭自言自語,來回踱步。

忽然,他停下腳步,瞪大眼睛看了一眼坑中的白骨,大喊了一聲:“壞事了,趕緊打電話報警,這指不定是誰殺了人,埋咱們村裏了!”

元旦假期剛結束,就傳來噩耗,在距離市區五十公裏的土壩子村發現了一具白骨,死者的任何信息不詳,這一聽就是一件極難偵辦的案件。

我們沿著坑窪不平的鄉村土路行駛了半個多小時才算找到地點。我們幾個剛一下車,在一旁幫忙疏散圍觀群眾的徐大隊便跑了過來。還沒等我們開口,他便直接開始介紹現場的情況,這早已是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事情。

“冷主任,報警的是土壩子村的村長,餘光華,男,五十九歲。根據他的介紹,早上他們村的村民餘栓柱在挖渠時,鏟出了一根人骨,經過多方的考證,這具骸骨不是其村裏人所埋,他懷疑有人殺人後將屍體埋在了他們村,所以報了案。”

明哥捏著下巴聽著案件情況,我則透過人群,看了一眼現場。警戒帶所包圍的地方位於村裏主幹道的西側十米的位置,現場目測是一個長三米、寬兩米、高一米左右的土坑,土坑呈現東西長、南北窄的走向。土坑的周圍堆放著剛挖出的黃色黏土,在土坑的中間位置擺放著一根長約二十厘米的灰白色斷骨。從坑側麵的土層中不難看出,還有大量的骨頭埋在土堆裏沒有挖出。

明哥簡單地詢問之後,便吩咐我們準備勘查現場。

由於整個現場是在室外,周圍的地麵已經被太多人踩踏過,再加上屍體已經白骨化,所以並沒有分析足跡的必要。足跡沒有必要,那指紋更是沒指望。也就是說我這個痕跡檢驗員暫時失去功用,分析白骨化屍體,是考察法醫功底的時候,因此這個案件必須由明哥打頭陣。

明哥穿著防護服下入坑中,簡單地觀察了一下情況後,便指揮刑警隊和派出所的民警開始挖掘其他的骸骨。整個的挖掘過程跟考古專家發掘文物一樣細致。

眾所周知,成人的骨頭分為頭顱骨、軀幹骨、上肢骨、下肢骨四個部分,一共二百零六塊。缺少了任何一塊都會給下麵的分析工作帶來很大的影響。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如果死者有斷指,或者殘疾,這將會給案件的調查帶來指向性的作用,所以骸骨的挖掘必須要認真,不能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挖掘工作一共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當死者的頭骨被取出擺在裝屍袋中時,我的心裏發涼。我之前還在幻想著這不是一起案件,可頭骨上並排六個圓洞傷口讓我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傷口的排列如同和尚頭上的戒疤,一排三個,一共兩排,傷口的直徑約零點五厘米,十分規整。這種傷口絕非意外可以造成,那麽死者的死因隻能是他殺。

顯然,明哥也注意到了這幾個傷口,手中的動作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整副骸骨已經被挖掘出來,隨之被取出的還有死者所穿的衣物、少量的頭發和一盤光碟。明哥首先將死者的衣物從骨架中取出,整齊地擺放在一邊,由於衣物已經被嚴重腐蝕,隻能大體上判斷出死者死前上身穿的是一件軍綠色的長袖襯衫,下身是一條灰黑色的西裝褲,腳上穿的是一雙千層底布鞋,這些衣服相當廉價,間接證明死者並非大富大貴之人。

死者衣服旁還靜靜地躺著一個印有鄧麗君頭像的光碟盒,光碟並未拆封,保存得相對完好。

為了能在包裝盒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我從自己的勘查箱中翻出指紋燈對準光碟的外包裝照了過去。

可能是深埋土中的原因,我並沒有發現任何指紋遺留在上麵,我略帶失望地將它又放回了原處。

明哥在一旁緊張地做著骸骨拚接的工作,老賢帶著胖磊和葉茜在土坑的周圍提取土樣。

整個現場一共分為十多個取樣點,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起到參照和對比的作用。

有的人可能要問,取土樣有何用處?其實裏麵的奧秘可大有說道。舉個例子,如果土壤中某種重金屬超標,在屍骨上也發現了這種重金屬,那麽就可以排除死者是因為中毒而死。但如果不取土樣進行對比化驗,就會導致偵查方向的偏失,給整個案件的偵破帶來相當大的難度。

而就在這個時候,唯一有些閑工夫的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死者的千層底布鞋之上。一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趕忙拿起死者的左鞋仔細地觀察一番,接著換了右鞋。兩個鞋子的鞋底不同的磨損特征,讓我眼前一亮,我很興奮地回頭對著明哥說道:“死者有可能是一名出租車司機。”

老賢他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連在一旁負責保護現場的偵查員也伸著腦袋湊了過來。

“你是怎麽判斷的?”明哥將自己手中的一根指骨放在一邊,幾步走到了我的麵前蹲下。葉茜更是一個矯健的跨步,站在了我的身邊。

我看著一圈人都圍了過來,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我們來看看死者所穿的鞋子,這種布鞋大家都應該見過,我們這裏叫千層底,也叫老北京布鞋。真正的老北京布鞋鞋底是規規矩矩的手工縫製,價格相對要高,一雙可能都要賣到好幾百元。而死者腳上穿的是高仿千層底,也是在咱們農村集市上賣得最多的一種布鞋。這種鞋的工藝就是在模壓的泡沫塑料鞋底上縫上布鞋麵,所以這種鞋從外觀上看與老北京布鞋沒有差異,但鞋底的質量就相差甚遠。”

我還沒有說完,葉茜啪啪兩巴掌甩在了我的肩膀之上,皺著眉頭說道:“你能不能不磨嘰?”

我假裝生氣地朝她瞅了一眼,接著拿起了死者左腳的鞋子說道:“這種泡沫塑料底鞋子的工藝很差,所以鞋底的磨損特征很明顯。大家來看看死者的左腳鞋底。”

說著,我把鞋底亮出,好讓周圍的人看清楚。

“是不是在鞋底的前腳掌部位有很嚴重的磨損?”

“對啊,你看,泡沫塑料都磨黑了。”其中一名偵查員說。

我點了點頭,放下左腳鞋,拿起了右腳鞋,還是剛才的動作。

“這隻鞋磨得更厲害!”幾個人驚呼道。

“很明顯,大家都發現了這個特征。”

我把死者的一雙鞋底全部翻開,指著兩隻鞋子上不同的磨損特征接著說:“我們都觀察到,這雙布鞋鞋底的磨損比較嚴重,而且大部分集中在前掌部位,磨損的部位肯定是受力的部位,換句話說,死者的前腳掌經常受力,和某個地方長期接觸,產生了摩擦,才會造成這樣的情況。”

啪!這次葉茜沒說話,直接給了我一巴掌。

我感受到了這巨大的衝擊力,於是加快語速說道:“這種磨損特征不可能是正常行走造成的,除非死者長期踮腳走路。假如排除了這種可能,那我就有理由懷疑,這種磨損特征是由於某種職業習慣形成的。”

“駕駛過車輛的人都知道,駕駛員在車輛行駛的過程中,會經常使用離合、刹車和油門,所以他們的鞋底磨損特征都集中在前腳掌部位,而又因為右腳需要同時踩刹車和油門,左腳則隻需要踩離合,所以右腳比左腳的磨損嚴重。死者的兩隻鞋子剛好符合這個特征。”

“一次兩次開車不可能會形成這麽嚴重的磨損特征,這就表明死者可能是長期從事駕駛職業的人。”

“開車的多了,政府領導的司機,大貨車司機,小客車司機,你怎麽能判斷是出租車司機?”葉茜這一年沒少受明哥的熏陶,這問問題的水準是越來越高。

我指著死者的左鞋說道:“這雙鞋上有十分明顯的磨損,說明死者的左腳是用來踩離合器,因此他駕駛的是手動擋的轎車。我們知道,手動擋轎車基本上都是屬於同種車型裏配置較低的一種,所以一些政府部門不會采購,這就排除了死者是領導司機的可能性。”

“一般領導的司機也不會穿得那麽寒酸。”作為我的好哥們,胖磊很適時地又補充了一句。

“那其他的情況怎麽排除?”葉茜認可了這一點,接著問道。

“除此之外,長期從事駕駛工作的有各行各業的貨車司機、巴士司機,還有三輪車拉貨司機,等等,但每種車的離合器、油門、刹車踏板規格都是不一樣的。貨車、巴士由於車身較重,向前的慣性較大,刹車十分困難,所以踏板麵都比較寬大,為的就是防止在緊急情況下出現腳底踩空的情況。一些小型的三輪車,由於駕駛室的操作空間有限,所以踏板麵較小。也隻有轎車的踏板麵屬於中等規格。”說著,我又低頭看了一眼死者的兩隻鞋子,指著磨損特征說道:

“從這上麵我們不難看出,死者鞋底磨損最嚴重的地方呈長方形,規格大小跟小轎車的踏板麵基本相符,所以我可以很確定死者駕駛的車輛為七座以下的轎車,我甚至可以連商務車和SUV都排除。”

“這又怎麽說?”葉茜不依不饒。

“還是觀察鞋底的磨損程度啊,不過這些隻是經驗之談,看得多了,你自然可以總結出來。”不是我不想說,畢竟不管哪門學科都有它壓箱底的東西在,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我也不好說破。

葉茜見我敷衍地說了這麽一句話,很自覺地沒有繼續問下去。

我衝她擠了擠眼,接著開口道:“從死者的穿著我們可以看出,他身上的衣服都很廉價,但是他又長期駕駛轎車,說明他很有可能是駕車討生活的一類人。在我們市,也隻有出租車司機符合我的推斷。”

“小龍分析得很在理,但是還忽略了一點。”明哥這時開了口。

“哪一點?”我豎起了耳朵。

“深埋在土壤中的屍體完全白骨化,除了特殊的情況外,一般時間在兩年至四年之間。在我們市靠開車討生活的人除了出租車司機,還有黑車司機。雖然我們市已經在兩年前基本取締了黑車司機,但死者的確切死亡時間沒有確定,也不能排除他是黑車司機的可能。”明哥的思維果然很縝密,及時地幫我補充上了這一點疏漏。

由於現場是在室外,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明哥把所有的骨頭拚接完成,在確定沒有缺失的情況下,我們便帶著現場檢材回到科室,準備下一步的化驗工作。

就目前的形勢,最忙的莫過於明哥和老賢。他們一個要分析屍骨,一個要做大量的檢驗工作。在我們科室,老賢的“手藝”最為高端,一般人看不明白,因此我們幾個全部紮堆在明哥的禦用房間內。

這間房間是明哥平時做法醫研究之用,裏麵整齊有序地擺放著各種人體組織的模型,另外在室內的中間位置還有一張解剖床,這張床平時並不解剖屍體,也隻有在殯儀館的法醫解剖室無法正常使用的情況下,才會臨時頂一下。但對於白骨案,這張床剛好派上用場。

“冷主任,咱們下一步要分析什麽?”葉茜在我們科室求知欲望最為強烈。

“死者的身高,我們在現場經過測量已經確定。”說著明哥翻開了他的法醫記錄本,看了一個數值:“死者的身高是一米六五。知道了身高,咱們下麵要分析的就是死者的性別和年齡。雖然現在屍體已經骨化,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一些固有特征。”

明哥說到這裏,用手指著麵前的一堆白骨:“男性和女性由於生理機能不相同,從事體力勞動的情況不一,在骨骼上也反映出性別的差異。男性的骨骼一般比較粗壯、強大,在肌肉的附著處有明顯的突起,骨密質比較厚,骨質較重;女性的骨骼則較纖細,突起不明顯,骨質較輕,而且表麵光滑,骨密質較男性薄。不過長期從事體力工作的婦女,其骨骼與男性並無顯著差異。這時可以通過骨盆來判別,由於女性承擔了生育的任務,因此盆骨上口的尺寸要大一些。因為盆骨的男女性別差異,在胎兒時期就已經呈現出來,而且終生不變,所以單憑這一點就可以判斷死者為男性。”

“那死者的年齡如何判斷?”葉茜看了一眼胸有成竹的明哥,接著問道。

“判斷死者的年齡,咱們要根據人身體上最為特殊的一種骨骼來判斷。”

明哥說著挑出死者的顱骨,指著他嘴巴的位置說道:

“從死者的骨骼發育程度上,我們不難看出死者已經成年,判斷成年人的年齡最為準確的就是觀察牙齒的磨損特征。”

“牙齒的磨損特征?”我聽這個名詞好像跟我們痕跡學有些關係,於是集中了注意力。

明哥瞟了我一眼,確定我的目光已經集中在他指尖的方向後,開口道:“人在吃食物的時候,由於咀嚼運動,牙齒與食物之間、牙齒與牙齒之間發生摩擦,因而造成牙齒咬合麵和切端的磨耗,成年人的牙齒在發育完善之後,幾乎不會再發生什麽變化,因此成年人牙齒的磨耗程度會隨年齡的增加而增加。我們通過牙齒的這種磨耗特征可以發現很多的線索。”

“線索?”葉茜有些激動地喊出聲來。

明哥點了點頭,接著說:“我給你們舉幾個例子你們大致就了解了。比如鞋匠,他們經常用牙齒咬鞋釘,這樣就會導致切牙的磨損比較嚴重。喜歡叼煙鬥的人,側切牙磨耗比較重。還有長期從事縫紉的人,因為他們經常用牙齒咬線頭也會造成特有的磨損特征。其實最為形象的還是老電影裏放的一些場景,如果你們觀察夠仔細,會發現那時候的地主都喜歡包金牙。”

“周扒皮好像就有!”我回憶了一部老電影的場景。

明哥點了點頭:“那時候農村人以粗糙、堅硬的粗糧為主食,牙齒磨損比較厲害,如果不提前包牙,到老了牙齒根本什麽都嚼不動。”

沒想到一個看似很容易讓人忽略的磨損特征,竟能總結出這麽多東西,我在心裏不禁對明哥佩服得五體投地。

明哥沒有停歇:“通常牙齒磨耗分六個等級。A級為牙釉質稍稍磨損;B級則是牙釉質逐漸磨平;到了C級,牙齒就會出現點狀外露;D級表現為條狀外露;等到E級,牙齒就被高度磨耗了;F級則會暴露出牙髓腔。”

“牙齒磨耗會出現在不同的年齡段,A級磨耗通常出現在二十歲以下,二十一到三十歲是B級,三十一到四十歲表現為C級,四十一到五十歲就到了D級,E級是在五十一至六十五歲之間,最後一級,則隻出現在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身上。”

“通過死者牙齒的磨耗綜合分析,應該是屬於C級磨耗,那麽他的年齡應該在四十一至五十歲之間,再結合死者顱骨的發育特征,我可以斷定,死者的具體年紀應該在四十五至五十歲之間。在刑警隊調查之前,我也不好說得太具體。”

聽他的口氣,死者的準確年齡可能在他的心中已經有了個數,但為了保守一點,明哥才說出了一個誤差在五歲之內的估計值。

“冷主任,死者的死亡時間能看出來麽?”依舊是葉茜提問。

“我隻能分析個大概,但還是存在誤差,要想得到確切的答案,要等國賢的檢驗結果。”

聽明哥這麽說,我很快知道了這裏麵的深層含義,他的意思是用DNA比對技術來判斷死亡時間。

假如死者有家人,被害這麽長時間不可能不報案,在派出所報人口失蹤案,按照一般的程序第一步就是要采集死者直係親屬的DNA血樣。

明哥的意思,假如死者的家屬報案,我們隻要采集死者的DNA一比對,就可以查出死者家屬的情況。接著再從死者家屬那裏就能問出確切的失蹤時間,這樣的準確率可以精準到日,絕對比盲目的推斷要合理得多。

“對了,冷主任,死者的致命傷是如何造成的?為什麽傷口那麽奇怪?”葉茜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

明哥的眉頭微微皺起,盯著這兩排戒疤般的傷口陷入了思考之中。

“會不會是手刺?”我忽然想起了電影《古惑仔》。

“手刺是什麽?”葉茜把目光轉移到了我的身上,一臉疑惑。

“手刺就是套在手上的一種凶器,手環的頂端有尖刺,在打架的過程中,鋒利的尖刺就像小刀一樣,可以刺入對方的任何部位,如果在尖刺足夠鋒利的情況下,是否可以刺穿顱骨?”我試探性地問明哥。

“你說得很有可能,如果用力得當,刺穿顱骨很輕鬆。而且我剛才還觀察到,死者的頭骨上還有大量的點狀痕跡,這種痕跡應該是用力不足形成的,因為沒有刺穿顱骨,並未引起我們的注意。”

得到了明哥的確認,我心裏那叫一個歡喜。

“難道是搶劫出租車殺人?”明哥的眉頭擰在了一起。

“什麽?搶劫出租車殺人?”葉茜大聲問道。

“從死者頭上的致命傷咱們不難看出,要形成這種傷,嫌疑人和死者之間要有一定的高度落差。而且死者的身上除了那一盤沒有開封的光盤,並未發現任何財物,會不會嫌疑人就是死者的乘客,在殺死死者之後,搶走車和錢財,把屍體埋在了田地裏?”

聽了明哥的話,我的小心髒使勁地顫抖了一下,假如案件的性質真的是搶劫出租車殺人那就麻煩了。這種案件嫌疑人跟死者之間沒有任何交集,就算我們查清楚了死者的身份,事情過去那麽久,現場的證據都已經缺失,我們該如何下手去找尋那個情況不明的嫌疑人?

搶劫出租車殺人在接警的案件中屬於臨時起意的案件,這種案件嫌疑人選擇的目標是隨機的,說句難聽話,是瞄到誰弄誰,因此這種案件的破案難度是相當大。

對死者的屍骨分析完沒多久,老賢那邊的檢驗工作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我們五個人用最快的速度坐在了一起,開始核對這起案件掌握的所有物證情況。

會議依舊由明哥主持。

“小龍,你那邊還有什麽要說的?”

“我除了分析出了死者的職業特征以外,並沒有什麽好的線索。”

“焦磊,你那邊呢?”

“暫時沒有。”

“葉茜,他們刑警隊那邊有沒有查出死者身邊那盤光碟的出處?”

葉茜聽到明哥喊她的名字,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像這種帶有專業性的討論會,葉茜是很難插上話的,難得這次她能說上兩句,以她的性子,不興奮才怪。

葉茜把筆記本翻開,一排排粗狂的行書出現在紙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字跡是出自一個長有蘿莉麵孔的女孩之手。

“這張鄧麗君的歌曲光盤竟然是正版光碟。”

“看來死者對音樂的追求跟我有一拚。”我隨口插了一句。

葉茜翻著白眼瞪著我,接著往下說道:“雖然光碟上的條形碼已經缺失,但我們通過發貨渠道,找到了源頭的音像公司,根據他們的介紹,這張碟片是鄧麗君的限量版合集,包含了她的所有經典曲目,裏麵還配有鄧麗君的獨家海報,當時剛一發行就被搶購一空,而且這盤碟相當貴,一盤要賣到六十五元,比一般的正版碟片貴一倍還不止。”

“碟片的銷售日期是什麽時候?”

“前年的五月八日。”

“時間那麽精確?”我好奇地問道。

“因為鄧麗君是在一九九五年五月八日去世,這盤光碟也是為了紀念她,所以才選擇了在五月八日發售,而且隻發售了一個星期就宣告售罄。”葉茜解釋道。

“死者死前穿的是長袖衫和西裝褲,按照我們雲汐市的氣溫,五月份的平均氣溫在二十度左右,衣著特點能解釋過去。假如死者是在第一時間購買的光盤的話,那準確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在前年的五月八日至五月十五日之間。”

“也不能這麽肯定,如果這盤光碟是有人買後轉贈給死者的,那你的推斷就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明哥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堵住我的任何一條漏洞。

“國賢,有沒有查到相關的失蹤人口報警記錄?”明哥張口問道。

“沒有。”

“也就是說,死者被殺那麽長時間,沒有一個人報失蹤人口?難道死者是光棍一條?”我說道。

“假如死者是光棍就好辦了,那樣調查起來還有點針對性,就怕出什麽幺蛾子。”這些年胖磊已經勘查了太多怪異的命案現場,有些提心吊膽地說道。

“葉茜,你那邊還有沒有什麽要補充的?”明哥轉頭問道。

“沒了,冷主任。”

“那好,我來先說說我這邊的情況,很簡單,一句話就能概括。死者為男性,年紀四十五到五十歲之間,確切的年紀在四十八歲以上;身高一米六五,致命傷為顱骨穿刺傷,作案凶器疑似為手刺。國賢,下麵重點介紹一下你的情況。”明哥簡明扼要地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抬頭看了一眼老賢麵前厚厚的一遝報告。

老賢把所有的報告攤開,掃了一眼回答:“死者的基因型為XY,男性;通過檢測死者的骨頭,可以推測死者已經成年,但具體年齡不詳,儀器檢驗隻能得出比較死板的數值而不能得到精確的結論。通過分析土壤微生物以及死者骨頭被侵蝕的程度,可以得出死者的死亡時間約為兩年。”

明哥聽到這裏,分析道:

“這一點根據死者的骸骨也能看出,再加上死者的穿著,應該是在兩年前氣溫比較高的季節,按照我們這邊的氣候情況來看,我個人認為是在五月份到十月份之間的某個時間點。”

他的推理,一向以準確細致著稱,我剛才結合葉茜反饋的結果已經得出了一個大致的結論,但在老賢的檢驗結果說出來之前,明哥一直沒有發話。

之前的推斷隻是憑借個人的經驗推理出來的,並沒有科學依據作為支撐,當得知老賢那裏也沒有準確的結論時,明哥才依據自己平時的積累,說出了一個大致的時間段。這不能說是明哥的城府很深,而是恰巧展現了他對科學探案的那種認真的態度。

“這一份是什麽報告?”明哥張口問道。

“死者頭發的分析報告。”

“哦?說說看。”

“毛發的耐腐程度僅次於骨骼。腐朽過程中先是失去光澤,強度逐漸變弱,彈性變差,最後變脆斷裂,一般約五十年才消失。毛發強度會隨著入土時間的延長而變弱。正常頭發的抗拉強度為四十一克到八十克;當埋入土中兩年之後,抗拉強度就會變弱為二十克到五十一克;經過十年後強度會更小,僅僅隻剩下十三克到二十四克;四十年以後下降為一克到兩克之間。通過這個也能說明死者的死亡時間約為兩年。”

“嗯,看來多種學科領域都指向了同一個結果,說明我們得出的結論沒有偏差。”明哥點頭說道。

“我在死者的頭發上,有了重大的發現。”

我們都沒有料到老賢還留了一手,顯然明哥也沒想到,因為按照他的慣例,接下來就是總結陳述,我們聽老賢這麽一說,都齊刷刷地把注意力轉移在他身上。

“經過我的檢測,死者頭發中的銅元素超標很嚴重。起先我認為,他可能是因為生活拮據,長期使用劣質瓷茶杯造成的,因為劣質瓷茶杯在燒製的過程中會過量添加氧化劑,最容易導致飲用者出現銅中毒的現象。”

“使用劣質茶杯的多了去了,這好像並沒有對案件有什麽幫助啊。”我在心裏小聲嘀咕了一句。

“本來我以為這就算結束了,可沒想到,我在死者的頭發上又發現了大量的苯二胺的成分。它是一種強致癌物質,化學成分很穩定,所以在死者的頭發上並沒有消散。”

“國賢老師,這能說明什麽?”葉茜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老賢扶了扶眼鏡框:“苯二胺這種化學物質廣泛地存在於染發劑中。由於它的分子結構中存在苯環、氨基,所以成分穩定,在染發劑中它主要的用途就是長時間保證頭發不掉色。”

“一般染發劑會分為暫時性、半永久性和永久性三類。暫時性染發劑中的苯二胺含量最為稀少,永久性的最多,通過我對死者頭發中苯二胺的定量分析,他頭發上使用的應該是永久性的染發劑。”

“而永久性的染發劑又分成三小種。”

“第一種,叫植物永久性。它主要是利用植物的花莖葉提取的物質進行染色,價格相當昂貴,估計隻有那些一線的明星用得起。”

“第二種,叫氧化永久性。它是市麵上的主流產品,這種染發劑會滲入頭發的皮質,發生氧化反應,使得染料分子被封閉在頭發的纖維內,最後使得頭發變顏色。”

“第三種,叫金屬永久性。它也是比較廉價的一種,主要是以金屬原料進行染色,染料直接沉積在發絲的表麵,使得頭發變色。這種染發劑就像是在頭發上刷一層金屬漆。”

“那為什麽我們在現場發現的頭發就是正常的黑色?”我有些迷惑。

“這是由於土壤微生物的分解,使得附著在頭發表麵的染發劑脫離了頭發纖維表麵,所以我們看見的是黑色。但又因為銅元素的長期附著,會有大量的銅元素被鎖在頭發絲中,所以我才得到了以上的結論,而且從發現的頭發量來看,死者的腦袋上的頭發並不多,他有可能還是個‘稀毛’或者‘禿頂’。”

“四十八歲,男性,駕駛出租車或者黑車,一米六五,染著一頭金發,可能還禿頂,這排查起來難度小得太多了。”葉茜做了總結性發言。

“我們剛才已經分析了,死者的具體死亡時間差不多在兩年前,那時候我們市已經開始全麵禁止黑車載客,路麵上幾乎見不到黑車,所以可以確定,死者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咱們先按照這個方向去查,如果沒有結果,再換個思路。”明哥做了補充。

葉茜一邊點頭,一邊記錄。所有物證基本處理完畢,剩下的調查工作要交給刑警隊的偵查員去處理,而葉茜作為我們科室聯係刑警隊的紐帶,她必須要正確地傳達所有的分析結論,當我們四個人都鬆一口氣的時候,她卻顯得格外認真,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在我們市,所有的出租車駕駛員都必須要到出租車運營公司登記注冊,所以這麽有針對性的調查工作並不困難。隻需要調出我們全市這兩年從事出租車行業的所有“的哥”的信息,看看有沒有符合特征的就基本可以查明。

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要建立在死者是我們本市人的前提下,如果死者是外地人,調查工作還要推倒重來。用我父親的話來說,破案就是一個不斷假設、不斷推理的過程。

還好,事情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麽複雜,前後也就三個小時的時間,葉茜便風風火火地騎著她的紅色公路賽摩托車趕回了科室。

“冷主任,查到了!”葉茜車還沒有停穩,便激動地朝著科室的二層小樓喊道。

“姓名叫什麽?”我在走廊裏,第一時間把頭探了出來。

“餘……有……才……有才……才……”葉茜一邊飛快地踩著樓梯,一邊大聲地喊叫。走廊的盡頭飄**著她的回聲。

當死者的戶籍照片被打開時,我總算明白為什麽調查工作會進行得如此順利。這個叫餘有才的男子,長得跟畢加索的畫作似的,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尤其是腦袋瓜上的頭發,跟河童有一拚。在我們國家,是不允許染發拍戶籍照片的,很顯然,這是死者在很早以前的照片。我對著戶籍照片又腦補了一下他染一頭金毛的樣子,簡直跟《西遊記》裏巡山的小鑽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死者登記的戶籍地就是土壩子村?為什麽村長說村裏沒有開出租車的?”明哥可沒有我那麽多歪心思,很快進入了狀態。

“小龍,查一下,這個餘有才的戶口上有幾個人。”

我趕忙收回了小心思,飛快地點擊鼠標左鍵。

“明哥,隻有他一個人。”

“再看看他的戶口有沒有注銷。”

“沒有,登記是正常狀態。”

“難道死者真的是一個光棍?”明哥捏著下巴,緊鎖眉頭自言自語地說道。

按照正常的程序,人一旦死亡,那麽戶口肯定是要注銷,死者已經死了那麽久,戶籍信息依舊沒有變更,就表明並沒有人給他操辦這件事,再加上死者的戶籍隻有他一個人,那麽他還真的有可能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漢條。

“葉茜,你讓刑警隊的偵查員通知一下土壩子村的村長,說我們現在去找他一趟。”

葉茜點了點頭,掏出了手機。

我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麽不口頭傳喚到我們公安局問話啊,還要我們親自跑幾十公裏?”

“農村人都很淳樸,到公安機關難免會緊張,這人一緊張思路就容易亂,還是給他營造一個熟悉的環境,這樣詢問起來對方的思路才會清晰,一會兒我們都穿便裝去。”明哥毫不吝嗇地跟我分享他的實戰經驗。

土壩子村在我們市,算得上是比較落後的農村,在村裏也隻有少許的青壯年會選擇在家務農,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選擇在發達地區扮演城市建設者的角色。

土壩子村的人均房屋麵積肯定會讓一些大城市人“望洋興歎”,村民家家戶戶都是占地上千平方的四合院,每家每戶的院子外麵還自帶一個天然的綠植園,雖然地裏種的都是清一色的大白菜。

村長家位於村子的西頭,房屋的構造與別家無異,由於事先已經打好了招呼,熱情好客的村長已經早早地在院子裏放置了一張八仙桌,桌上的菜籃子裏堆滿了翠綠的黃瓜和嫩紅色的西紅柿。

從蔬菜表皮上掛著的水珠不難看出,這些蔬菜已經被洗淨。農村不像城市,招待人可以拿一些香甜可口的水果,在我們這裏,樸實的村民幾乎都是用自家園地裏的果蔬來招待貴客,別看這一籃子可能還沒有幾個蘋果值錢,這可已是農村人能拿得出手的最高待遇。看到眼前這一幕,我不禁心裏一暖。

村長並沒有著急去接,而是慌忙地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使勁蹭了蹭,才恭敬地伸到明哥手中:

“你們幾個是公安局的領導?”

“對,我們是市公安局的。”明哥把警官證亮了出來,我們幾個也跟著掏出了各自的證件。

最搞笑的要屬葉茜,她竟然把自己的“實習證”也給掏了出來。我看著她那張自己DIY的照片,差點笑出聲。葉茜哪裏不知道我所笑為何,用惡狠狠的眼神活活地把我下麵要說的話給瞪了回去。

“真是公安局的領導!婆子,趕緊給燒點水。”村長對正在院子裏忙活著的老婦喊道。

“不客氣!村長,我就簡單地向你打聽個人。”明哥接過村長遞過來的馬紮。

“不喝水,那吃黃瓜,來吃黃瓜,這都洗好的。”村長也是個直腸子,伸手從藤條編織的菜籃子裏抓了幾根黃瓜,往我們手裏一人塞了一根。盛情難卻,我們隻好一人握著一根小黃瓜,尷尬地站在那裏。

村長這才開口對明哥說道:“領導,你們想問啥?隻要我知道的,我一定說。”

“村長,不要喊我領導,我姓冷,您直接喊我小冷就可以。”說著,明哥從手提包中拿出筆記本準備記錄。

“好的,冷領導,你們問吧。”村長習慣性地從腰帶上掏出了煙杆。接著他又嫻熟地從灰色布袋子裏抓了一把煙絲按在了煙窩裏。點燃後,村長嘬起嘴巴使勁地吧嗒了兩口,院子中很快便傳來種植煙草的特殊味道。

明哥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並沒有打攪。

“好這口。”村長抬頭看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沒事,您抽您的。”

“冷領導,你要問誰?”村長開始進入了正題。

“是這樣,你們村以前有沒有一個叫餘有才的人?”

“‘有’字輩,那應該快五十了吧?”村長張口反問。

在村落裏聚居的人,大多都是一個姓的親戚,同姓之間的論資排輩很是講究。在農村新生兒取名字可不像城市那樣可以隨便亂來,你在城裏,隻要能入上戶口,起個英文名都沒人管你。

而在農村,嬰兒一出生就要算輩分,這種輩分都是從族譜上排下來的。拿土壩子村舉例,這裏的人大多都姓“餘”,如果嬰兒出生時按照輩分排是“有”字輩,那小孩的名字就要取“餘有×”。除非有那種一出生輩分就很高的嬰兒,否則隻要是族內的人,一聽到名字,就能把對方的年紀猜得七七八八。

“對,有四十八九歲了。”明哥回答。

“我們村有兩個人叫這個名字,不知道你們說的這個餘有才……”

“有可能是個禿子,身高隻有一米六五,長得不是很好看。”

“哦,你說的是三禿子這個王八羔子吧。”村長嘴一禿嚕,說了句髒話。從他憤恨的語氣中我們不難看出,這個“餘有才”弄不好是個村裏的害群之馬。

“他的外號我不清楚,隻要村長能對得上號就行。”

明哥選擇在村裏詢問有關情況,現在看來真是明智之舉,顯然我們眼前的村長已經進入了狀態,隻見他又吧嗒了兩口煙,確信地說道:“一定是他,肯定錯不了。”

“能不能跟我介紹介紹他的情況?”明哥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這個三禿子,在我們這十裏八鄉名聲可壞著呢,整天遊手好閑,吃喝嫖賭。他在家裏排行老三,上麵有兩個姐,他倆姐出嫁以後就跟這個三禿子斷絕了關係,據說他大姐嫁給了一個有錢人,三禿子的父母後來也被接到了城裏養老。”

“那這個三禿子還在不在村子裏?”明哥見村長說得活靈活現,生怕弄錯了人。

“不在了,我都有五六年沒看見他了,他的地都荒了好多年沒人種了。”

“他兩個姐姐是什麽時候出嫁的?”

“那早了,最少有十年了。”

“這個三禿子有沒有討老婆?”根據我們的猜測,這個死者有可能是單身,所以這個問題很關鍵。

“怎麽可能沒討過老婆?而且他還討了兩個,活活地把人家都給禍害了!”村長有些氣憤地說道。

“這怎麽說?”明哥微微皺起眉頭,我們跟著也豎起了耳朵。從村長這說話的語氣,很有可能這裏麵有我們不掌握的矛盾點。

村長眼睛微眯,抬頭望了一下遠方,陷入了回憶:“三禿子的第一個媳婦是咱們隔壁村的一個女娃,女娃生下來不會講話,找不到人家,才嫁給了三禿子。三禿子他娘為了這門親事,幾乎賣掉了所有的值錢的東西,可這個不爭氣的貨,剛把媳婦娶回來沒多久,就天天折磨人家,一句話說不好就用棍子打,用韁繩抽。他自己在外麵欠了賭賬,還不上錢,竟然讓他的債主輪流糟蹋他老婆還賬,這種畜生事,這狗日的都能做得出來。”

如果不是親耳所聽,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還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此時的葉茜鐵青著臉坐在我的身邊,不難看出她在強忍著心中的怒氣。

村長說得正起勁,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微妙的感情變化:“後來三禿子的老婆懷孕了,一直到臨產那天這孽畜還在別的村打牌,女子羊水都破了,根本來不及去醫院,隻能找穩婆過來接生,可娃兒胎位不正,隻得到大醫院割肚子取出來。去大醫院三禿子根本拿不出錢,硬是要在家生,結果給耽誤了,娃娃跟女子都沒保住。”

人命在某些人眼中竟然如此卑賤。這一刻,我竟然覺得這是老天開眼收了餘有才這個禍害一方的孽畜。

村長沒有察覺到我的變化,吐出一口煙霧接著說:

“這第一個老婆結婚還沒到兩年,就被三禿子給禍害死了。人家女子的兄弟要把他的胳膊腿給卸掉,嚇得三禿子一年沒敢回家,後來聽說去什麽廣州打工去了,還學會了開汽車。過年回來那是穿西裝,打領帶,搞得自己跟個老板似的。剛過完年沒幾天,他就從外麵又領回來一個女子,有三十多歲,長得水靈,唯一不好的是,這個女子帶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娃。三禿子後來就和這女子在村裏過上了,俺們村人都以為這下三禿子能幹點正事,沒想到還是以前那屌樣子,沒事就去賭錢,欠的是一屁股債。”

“這倒沒有。可能是因為第一個女子的原因,三禿子很怕現在的這個女子再懷孕,而且他還指望那個男娃給他養老,孩兒都大了,他要是還幹那畜生事,孩兒以後能放過他?”村長撇撇嘴。

聽村長這麽說,葉茜的臉色稍微好了一些。

“那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要說這三禿子肯定是作孽太深,誰跟他誰倒黴,這個女子跟他隻過了三年,就害了一場大病死了。據說三禿子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賣了,帶著男娃出去打工去了,到現在都沒回來過,我們村餘栓柱住的房子,就是當年從三禿子手裏買的。”

“餘有才帶著的那個男娃叫什麽名字?”

“這娃的名字好記,叫丁雨,跟他娘一姓,他娘好像叫什麽丁茉莉。”

“那這個丁茉莉死亡的時候是在哪裏火葬的?”

“我們村給出的證明,就是在咱們市的殯儀館燒的。”

明哥針對這個問題做了認真的記錄,接著他又問道:“您能不能仔細回憶一下,這個三禿子具體在什麽時候離開的村子?”

“這個好辦,我打電話給栓柱,他當年買房子的時候,三禿子肯定立有字據。”村長說完轉身朝堂屋走去。

明哥趁著這個工夫則掏出煙卷給我們分發下去,前後也就半支煙的工夫,村長一腳跨出了房門,張口對我們說道:“六年前的五月份。”

得到這個日期之後,我們一行人便起身告辭了。

回到單位,明哥開始結合村長的問話筆錄一一核實,經過查詢,我們得知這個死者餘有才果然曾在廣州考取了駕駛執照,而且還在四年前年審過一次。這就基本可以證實,村長口中的餘有才就是我們發現的那具白骨。

可就算證實了這一點,我們依舊沒有任何的抓手,而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老賢實驗室特有的開門聲。他的實驗室必須時時刻刻保證無菌的狀態,所以實驗室的房門外還另外有一間消毒通道,通道上的那扇玻璃門在開啟時,總會伴著嘀嘀的聲響。

腳步聲由遠及近朝明哥的辦公室走來,當皮鞋底敲擊地麵的啪嗒聲逐漸清晰時,明哥抬頭朝門外望去,老賢剛好站在了我們的麵前。

“國賢,怎麽了?”明哥問。

“我在分析土壤的過程中有些發現,但不知道對案件有沒有幫助。”老賢說著把一張剛剛衝洗出來的照片放在了我們的麵前。

照片裏是一片片泛著金屬光澤的小塊片狀物體,從形態上看,很像是紙片,有大拇指蓋那麽大。

“這個是……?”明哥有些好奇。

“這是我在土中發現的,可能是挖掘的時候沒有注意,把它給弄碎了,我在土中找到了不少這個東西。經過分析,這些都是錫箔紙,按照成分分析,它們之前應該有兩種顏色,一種是黃色,一種是白色。為了確定這些東西是跟死者埋在一起的,我又做了土壤微生物檢驗,基本可以證實,這些東西是跟死者一起被埋下的。”老賢說完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框。

“難道嫌疑人在埋死者的時候還放了紙錢?我明白了!”明哥用力地一拍桌子,有點茅塞頓開的感覺。

“明哥你發現什麽了?”我看他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自己也跟著興奮起來。

“這麽看,那張鄧麗君的碟片可能不是死者買的。”

“不是死者買的?那會是誰?”我還沒搞懂這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東西應該是嫌疑人送給死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