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什麽沒什麽

答案其實很簡單。

我吃甜甜圈,就是為了讓我和母親能夠看起來像是母女。

吉良有羽谘詢吸脂手術時的錄音

我現在的體重是138公斤。

我現在由於膝蓋受了傷,所以不能參加劇烈運動。不過,即使可以運動,對我來說,也許並沒什麽效果。我從初一開始參加學校的舞蹈隊,訓練還是相當辛苦的,而且早上還自己加碼練習。可是,從那時起,我就挺胖的。

不,我的胖是從小學時就開始了。小學三年級的那年春天,從我和媽媽開始兩個人一起生活的時候。我跟著新媽媽來到一個新的地方,而且還是遠離東京的特別鄉下的地方。具體是哪裏我就不說了,反正是給您說,您也不知道的地方。不過呢,我可不是壓力肥什麽的。可以說,對當時失去媽媽後,傷心地不願再打開心扉的我來說,那裏的生活就像是讓我到一個空氣清新的地方進行康複治療一般。

你看,像是夏威夷之類的,生活在南方島嶼的人們不都是胖胖的嘛。但是,他們總是在歡笑。他們並不是天天吃著高級料理,就隻是吃些芋頭、香蕉,都是天然的食物,沒有太複雜的加工,什麽時候想吃、吃多少都自己決定。

我想,我的胖也許和這些人是一個類型吧。幸福肥?我們學校一個剛結婚的男老師突然胖起來時,曾被大家這麽說過,不過我覺得也還是有些不同吧。

是一種更加自然的感覺,應該叫作自然肥?

上初中時,我曾經對南方島嶼生活的人們做過調查,做了一個自由研究。我注意到他們每天的生活並不隻是吃飯睡覺,他們還要好好地工作,而且每天要走相當遠的距離。男性的話,還會在傍晚時分到附近的空地上玩橄欖球。盡管如此,他們不是也很胖嗎?我也是這個類型的。

我呀,並不是因為缺乏運動才變胖的。

健康的胖子?對的,正是。為什麽我沒立刻想到這個詞呢,雖然經常有人這麽說。

話說回來,為什麽大家都認準了胖就不好呢?

初一時的班主任女老師,雖然人也胖,但無論做什麽都很投入,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可是,她卻被一個學生欺負得意誌消沉,我還替她打抱不平、出過氣呢。

我對那個人說,做一個健康的胖子,不比當一個不健康的瘦幹巴要帥一百倍嘛。

反駁嗎?不會的。因為萬一有什麽情況,我還是很厲害的呢。一般來說,越是弱的人就越愛逞強。因此呢,那家夥並沒有真誠地道歉,而是嘿嘿地一臉壞笑地強詞奪理。

——真差勁呀,你這個沒人氣的老師,我這可是為了你才——被欺負的感覺很爽吧。

夠混賬的吧。這個世界,至少在日本,就是因為有太多這樣的渾球,其他好好的孩子們才不得不去過分地關注自己的長相和體形。我要事先聲明,對於“整蠱”這種行為本身,我並不反對,我很喜歡看這種搞笑節目。看到那些被惡搞的藝人,我也會樂出來。

所以接下來,我要問久乃醫生您一個問題:您覺得搞笑節目中最重要的是什麽?

幽默?這可不行啊,久乃醫生,您不是還參加教育的討論節目嗎?而且,作為一名美容外科醫生,這些事情您也必須要知道吧。那些來找您做整容的人中,因為曾經由於自己的長相受到了不恰當的惡搞才來做整形的,貌似不在少數吧。難不成你認為他們集聚到這裏僅僅是因為自己無法把醜和肥化作笑料嗎?

所謂整蠱呢,如果被搞的一方沒有任何好處的話,就不能叫整蠱。如果隻是整人的一方覺得有趣、樂在其中的話,那就是欺淩。為了讓自己開心,去踐踏他人的尊嚴的行為,當然就是霸淩。可是,你要是這麽指責他們的話,你猜他們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

您認為他們不會真的發火?哎呀,久乃醫生,您真的不了解啊。雖然能夠想象,您肯定沒有因為長相被別人惡搞過。要是您也沒有因為這個搞過別人,我就放心了。不,不,您看起來沒準像是那種天然就會惡搞別人的。嗯,我覺得這樣更有可能。

“我隻是說了事實而已。”

對,就是這麽說的。最差勁的就是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好像是自己被欺負了一般,一下子擺出一副弱者的姿態。明明是自己拿著別人開涮,羞辱別人,還覺得自己沒什麽做得不對。

這個社會上,淨是這樣的家夥。動不動就惡搞別人,就算不是惡搞,很多人嘴上也沒個把門兒的。說話不過腦,說完還不負責任。

啊,剛才說的是什麽來著?先不說這個,我口渴了,在您這裏,我能喝自己帶的飲料嗎?

冰水嗎?您不用費心,我自己帶了可樂。不冰也沒關係,因為我更喜歡可樂。

您是問我是不是一直在喝這個?其實也並不是這樣……的確,給您留下這樣的第一印象,這是我的失敗。一個來谘詢吸脂的胖子還自帶可樂,聽起來好像是美劇中的情節。抱歉,我還是喝水吧。

我出了好多汗,您能把空調溫度再調低一些嗎?

啊啊,舒服啦。

我這種狀態,還能算是健康的胖子嗎?

現在有人說我不健康嗎?我的內髒器官沒什麽毛病。要說肌肉和脂肪,脂肪也許是長了不少,可那又有什麽問題嗎?或者是說我膝蓋不健康?要是日常走路,完全沒問題。

不隻是膝蓋問題?關於我的情況,小萌姨是怎麽和您說的呢?我隻是讓她幫助跟您預約的,她是不是自作主張,把我的情況跟您說了?

我媽媽死後,她就一直音信全無。然後突然跟我聯係上了,見了麵卻又哭起來,說“你怎麽變成這麽可怕的模樣了”。

可怕?她用這樣的字眼難道不可怕嗎?

是的,的確是有些不健康的因素。我,現在可是家裏蹲的“繭居族”。高中我也不去上學,半途退學了。那麽,就算不去上學,去打打工,和外麵接觸一下就沒問題了嗎?可是要是我那麽做的話,我母親就會被人指責為有毒家長了。

說她虐待孩子,說她對我的胖放任不管。

他說,隻要我和母親分開生活,母親就不會再被指責。這像是一個做父親的人說出來的話嗎?我被那家夥說服,把母親一個人留在鄉下,自己回到東京。可是每天一見到我,他就跟我說讓我遭這樣的罪什麽的,總在責怪我的母親。我吃東西的時候,那家夥又說,有羽果然被洗腦了。他總是在一邊說些陰陽怪氣的話。

被洗腦的是你吧,我真想對那家夥說。

被誰洗腦?多管閑事的高中班主任。一個美國迷,讓我們不要叫她老師,而要用她留學時候的名號稱呼她,但其實本人又不是那種平易近人的類型。她就是一個幹巴瘦的死腦筋。

大家都——不,是我,討厭她。也許是吧。我在這之前的人生中,基本上沒有討厭過什麽人的,我並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性格有多好。

無論是誰,都應該有優點,我想成為能發現別人優點的人。就算一個人被別人討厭,他的優點難道不是更應該被別人看到嗎?我一直是這麽認為的,不過說到那個老師的優點,我卻怎麽也想不出來。

不知是性格不合,還是頻率不對,總之,她的言行我都沒法兒接受。

放暑假時,班上有個同學把頭發染成黃色,第二學期開學儀式前又染回黑色來學校。可是這個老師卻說:“你,頭發顏色黑得這麽不自然,放假時染頭發了吧。”像帶犯人一般地把這個同學帶到學生教導室。

“就算放假,你也還是本校的學生!”她吊著眼睛說道,大發雷霆。

明明自己還做了雙眼皮。

就算對美容整形不感興趣的人都會注意到,那眼睛太不自然了。

一道橫線在眼睛和眉毛中間赫然穿過,這樣的雙眼皮我可沒見過。要是眼皮鬆弛的人做一下也還說得過去,可是她那張臉上瘦得隻有皮包骨頭,還整成個雙眼皮,太古怪了吧。

而且,那個老師還不隻是嚴厲。

她整天擺出一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態度,不隻對學生,在其他老師麵前也是那樣。她總是說什麽“我可是經曆過常人難以承受的煉獄考驗,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悲傷”。這可不是道聽途說,是她本人這麽說的,還是在上課的時候。

上課有人講話,說句“保持安靜”不就得了,可是,她囉囉唆唆的演說就開始了。

——對你們來說,也許說話比聽上課內容還要重要。可對我來說,無論你們說的是什麽,都像是烏鴉呱呱叫一樣。說起來,你們生活在家長和社會的關愛中,能有多麽深刻的煩惱呢?我上大學時,在美國留學那會兒,麵臨的慘境、承受的悲痛,那可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但是,我自己從裏麵走出來了,靜靜地傾聽著自己身體的聲音,自己克服了困境走出來了。如果你們覺得自己的煩惱更嚴重的話,想上課時間說,那倒也無妨,不過你們得先說服我才行。

講了一半,我開始模仿秀了,不過我認為我學得還是很像的。這些內容,她在辦公室也應該總是掛在嘴邊吧。所以大家聽膩了,沒人在意她說了什麽。本來上課時間大家是很安靜的,可她卻自作多情,自我感覺良好,越發得意起來,感覺自己是個很有影響力的老師。

千萬不要和那個老師有太多瓜葛。盡管我是這麽想的,卻也無濟於事。我被她盯上了。

上課認真聽講,考試分數也不差,又沒有違反校規,可我還是被她盯上了。

就隻是因為我胖。

就因為這樣一個原因,我成為學生教導會議的議題,你聽說過有這樣的嗎?不錯,我承認自打膝蓋受傷之後,我的體重以曆史最快速度上漲。在我而言,剛才我已經說過,我的體重和運動量之間完全沒有關係。當然,停止了運動,相應體重肯定會有所增加。但總還不至於因為這個被喊到學生教導室去吧。

我又沒幹什麽壞事。

(到了教導室後)我決定一直保持沉默。我有權沉默。我還以為可能她就是想發表演講吧,那我就讓她說到痛快為止。權當自己是祭品,聽一天總也能結束吧。我想得還是挺樂觀的。

可是,老師並沒有發表什麽演說。從一開始,她就想象著我有什麽深刻的隱情,跟我說什麽常人難以忍受啦,說什麽希望我能慢慢地、一點點把實情講出來啦。不知怎的,搞成很同情我的氣氛。我想,是不是我看起來很可憐呢?

別把我當傻瓜!你該不會是認為全世界就你最會觀察吧。

我決定不再沉默,下決心要告訴她我很幸福。再怎麽說,我又沒有遇到什麽不幸的事情呀,至少在那個時刻。我笑著回答她說:

——我母親做的甜甜圈很好吃。

其實,這又不是騙人的,母親做的甜甜圈有多好吃,同一所初中的同學大都知道,那可曾經是文化節上的人氣商品呢。

隻不過……我吃的量有點多。

您在問我是不是覺得有什麽感到壓力的事情嗎?那家夥……我父親回國這件事算是壓力吧。之前他一個人去美國工作。對了,就算您聽了小萌姨的介紹,這個事情我也得跟您從頭說起。

算是關於我的家庭環境吧。

首先,我真正的母親——我的媽媽,在我四歲時得癌症去世了。現在的母親是我媽媽的妹妹小萌姨的朋友,她跟我媽媽關係也很好。其實呢,是我的母親非常仰慕我的媽媽,因此對我特別好。小萌姨是這麽說的,我自己也有很深的印象。

那時,媽媽從東京轉到了離外婆家比較近的神戶的一家醫院住院。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那個時候我就暫住在外婆家。外婆和小萌姨都跟我說媽媽會馬上好起來,可是無論她們怎麽說,我一看到媽媽的樣子,就知道她們是在騙我。

我不太知道死是什麽感覺。可是當我看到媽媽越來越瘦,身子越來越窄,我就擔心她是不是會哪一天就消失不見了,越來越害怕。忽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擔心得吃不下飯了。

有那麽一天,我去病房看媽媽,聞到一股特別香的味道。甜甜的,就像是鬆餅上融化的黃油發出的香氣。那香氣,從病床旁邊架子上放著的一個盒子裏飄出來。放在平時,無論我是要吃什麽東西,或是去玩的時候,都會事先征得媽媽的同意。但當時我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徑直伸手拿過盒子,打開蓋子。

於是,我看到圓圓的、灑著砂糖的、中間空心的、像是麵包一樣的東西放在裏麵。我並不知道那是叫作甜甜圈的甜點,我所知道的甜甜圈就是在連鎖店裏賣的那種沾著巧克力醬的食品。

不過,叫什麽無所謂。那中間的小孔仿佛在和我說,把我套在你的手指上吧。於是,我輕輕地挑起一個,“啊嗚”一口咬下去,然後就驚訝得屏住了呼吸。

媽媽吃驚地望著我,外婆和小萌姨也同樣驚訝地看著我。

我連忙道歉,說了句對不起,可是她們擺了擺頭,像是在說沒關係。媽媽跟我說,你可以全部吃掉,我才又接著吃起手中的甜甜圈來。征得同意後,我就再也停不下來了,把全部的甜甜圈都吃光了,甚至連手上沾著的砂糖都舔了個幹幹淨淨。

——這可是飽含著愛意的手製甜甜圈喲。

媽媽這麽跟我說,我這才知道原來沒有巧克力醬的這種也是叫作甜甜圈的。而且,其實這種才是更傳統的甜甜圈,這好像是外婆或是小萌姨告訴我的吧。

那之後,媽媽就開始拜托我現在的母親做甜甜圈,說要和我兩個人一起吃。可是,我卻從沒看到媽媽吃過。

她隻是把甜甜圈拿到眼前,像看望遠鏡一樣透過甜甜圈望過去。我問媽媽在做什麽,她透過甜甜圈上的小洞看著我,這麽說:

——甜甜圈不隻是點心,還可以用來變魔法。

接著她又說道:

——心裏想著自己想看到的景象,透過小洞看過去。然後,把這個甜甜圈吃掉,洞洞裏描繪出的景象就會變成現實。就是說,你的願望就會實現。可是媽媽吃不了甜甜圈,所以,有羽,你能幫我吃掉嗎?

我聽起來,媽媽像是在問我,有羽能幫媽媽實現願望嗎?或許,媽媽是想用這種方法讓我吃東西,但是,她也真的希望通過這樣方式許願吧。

媽媽從沒有想象過自己在甜甜圈的洞洞裏恢複健康的情景。每次吃之前我都會問她,你看到了什麽?然後她就告訴我說,看到了有羽在運動會上跑了第一,看到了有羽在朋友們中間開心地笑著,或是看到了長大之後的有羽變得比媽媽還要漂亮……全部都是關於我的事情。

盡管如此,我還是把那些甜甜圈都吃掉了。因為,我無須透過甜甜圈上的小洞去想象,我最喜歡的媽媽的笑臉就在我眼前。

透過甜甜圈再次看到媽媽的身影,是她去世以後的事情了。

那之後,又過了四年,那個家夥和我現在的母親結婚了。還沒過半年時間,我就和母親回到她出生的故鄉,開始在那裏生活。

那是一個特別鄉下的地方,可以去玩的地方隻有便利店。

那個家夥則一個人外派到美國工作去了。

一起去?他說公司有規定,如果家人一起前往,至少需要工作十年;如果是獨自外派的,隻要滿五年就可以回來,所以他就決定一個人去了。我記得他跟母親這樣解釋過。

母親當時笑著說,正好自己英語不行,這樣反而輕鬆了。可她心裏真實的想法是怎樣的呢,又不說給我聽,她這個人啊。

其實她是怎麽看我的,我也不知道。不過,隻是這一年來,我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在此之前,我真的是被她當成寶貝一樣來養育,這樣的疑問根本就不可能產生。母親不隻會做甜甜圈,所有的菜肴都是得心應手,她做的每一樣我都覺得特別好吃。隻要是母親做的,我從來就沒有吃不了剩下的。

因為,這是我和媽媽最後的約定。

算了,雖然我並沒有把如此錯綜複雜的事情告訴我那個班主任老師,不過我以為,她要是知道我是因為吃了充滿愛心的甜甜圈才變胖的,她應該能夠理解的。我既不是因為壓力大導致暴飲暴食,也不是家裏不給我做飯,讓我天天隻是吃快餐什麽的,我之所以變這麽胖,並不是出於這樣不健康的理由。我認為我把這樣的意思表達給她了。

然而,完全沒有什麽效果。老師的腦子已經硬邦邦地幹成一塊一塊的了,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她還跟我說要和我家裏人聊聊。總而言之,好像我不變瘦她就無法接受。

的確……回到剛才的話題,那時我吃甜甜圈的數量著實是增加了很多,因為真的發生了一件讓我感到有壓力的事情。

就是那家夥的回國。他的任期延長了四年,在那九年間,中間一次都沒回來過,而且暑假什麽的也從來沒有邀請過母親和我去那邊玩。可他回來一見到我卻跟我說什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對不起。

還說,把有羽交給那個女人,我真是太失敗了。這個人渣。對那家夥來說,母親隻不過就是負責照顧我的保姆。

所以,我決定跟他鬥一鬥。不,是我的身體擅自進入了戰鬥狀態。除非是母親親手做的,別的東西我一概不吃。這麽一來該瘦了吧?結果恰恰相反。

母親注意到我有些異常。她見我不再吃外麵賣的點心、麵包什麽的,剛開始時好像以為我要減肥了,她還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男孩子了。

喜歡的男生的確是有的,可是他好像還挺喜歡這個胖胖的我,所以我從未想過要為了他而減肥。其實應該說,我從沒想過要減肥。

在鄉下的中學,雖然我是個轉校生,但沒有人因為我的體形而嘲笑我,大家對我都很好。我從沒因為胖吃過虧。

不對,算是有一次吧。初中時的體育節上,我把跟我一起參加兩人三足的男生搞受傷了。我們摔倒了,感覺我要把那個男生壓扁了一般。可是,他笑著原諒了我。後來我對他的好感也戲劇性地暴漲,我喜歡上他了。

從我的角度來說,沒有任何理由必須要瘦下來。或者可以說,我還挺開心自己胖胖的。因為這樣我和母親就是一樣的,她就是那種豐滿體形的。

盡管沒有什麽惡意,但周圍經常有人跟我說,你長得不像你母親啊。這有什麽辦法,因為不是親生的呀。可是我的內心還沒有強大到能跟外人說起這個事情。

可是,一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總會有同學插嘴,我也能感覺到他們話裏還是有些嘲笑的意味的。他們說,“你和你母親體形倒還挺像的”。我聽了心裏也還挺高興,因為我們如果體形相同,看起來就像是親生的母女倆了。

是的,是這樣。答案其實很簡單。我吃甜甜圈,就是為了讓我和母親能夠看起來像是母女。

我沒有減肥,我央求母親做好多好多的甜甜圈,是因為我想一直跟她在一起。畢竟,去哪裏都找不到如她一般溫柔的人了。

媽媽死後,我每天都在淚水中度過。那時候,母親從還不是我母親的時候就開始給我製作甜甜圈和好吃的飯菜。有的時候是做好了快遞來,有的時候還專門坐飛機來。

母親也會像媽媽當初那樣,拿著甜甜圈從小洞裏望過去。我問她,你怎麽知道這個呀?她像是思考了一會兒的樣子,回答我說是我媽媽告訴她的。她說,媽媽還跟她說了很多很多,說著繼續眯著眼睛朝小洞裏望過去。

“你媽媽在笑呢。”她對我說,臉上笑得有些古怪。我想,她一定是在拚命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才使得整張臉看著有點扭曲。

後來,在法律意義上,她也做了我的母親,特別細致地照顧我。

不知道有多少次,深夜裏,她背著我去醫院。

剛才還一個勁兒地宣稱自己有多健康,現在說起這個,聽著有些前後矛盾。不過,上小學時,我經常在半夜裏發燒。隻有在這樣的時候,難得第二天終於不再是甜甜圈,母親會煮粥,做蘋果泥給我吃。每次她都跟我說,等我好了就給我做甜甜圈。

然而,這個世界卻對母親如此苛刻……

我在學校被老師叫去之後,也為了瘦下去而努力過,可是運動過度反而傷了膝蓋,甚至連腳踝也痛起來,結果運動量比之前更少了。

作為一個職業胖子,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該如何運動。可是,即使我已經預感到再給身體增加負擔,情況也許會糟糕,可還是把自己逼到了極限。到最後,不但沒有瘦下來,就連舞蹈隊的活動也不得不停了。我越來越胖,胖得隻有吃飯這件事才能讓我起身活動。

於是,終於,班主任到我家來了。

她那是什麽態度呀!我躲在一邊都看到了,她進家之後連招呼都沒有打,就像是在電視裏看到的逮捕一個現行犯那樣的態度。

——你……你知道你在對自己的女兒做什麽嗎?

尖著嗓門,冷不丁地對著一個成年人那樣無禮。她怎麽能用那種方式說話?要是出來開門的是我父親,她會采取同樣的態度嗎?不,就算是對其他的母親,我想她也不會用那樣的方式說話吧。

久乃醫生,您小時候班上也有胖孩子嗎?

小學和初中時有過的呀。也是被欺負的對象吧?

怎麽會是您呀,饒了我吧,我說的是那個胖孩子。

您說或許不算是霸淩,但的確是被大家嘲笑了吧?啊,要是您都這樣覺得,那肯定被欺負得夠慘的。

是因為胖吧?再者,就是因為大家覺得胖子很陰暗吧。

是有這種感覺啊。果然。不過,我把話先放到這兒,我的母親可不是那樣子的人。啊,我得稍微修改一下,到去年為止,她不是那樣的。

她人特別好,性格開朗,愛美,絕對不會說別人的壞話。很從容,從不慌張。但有的時候她做的事也會讓人覺得她並不是百分百這樣的性格。有些事情我覺得無所謂,可她卻特別當回事,放在心上。

最嚴重的一次就是我在體育節上把那個男生搞受傷的那次。隻不過是輕輕地撞了一下,有一點擦傷,母親卻像是把人家搞成重傷一般不知所措,一個勁兒地說怎麽辦,怎麽辦。對方的父親和我母親是同學,人特別好,所以我越發不明白,母親有必要搞得那麽狼狽嗎?

不過我猜測母親曾經肯定有一段時間特別在意周圍人的臉色。我身邊也有這樣的孩子。

雖然並不是那個同學做了什麽特別的事,然而卻被說成亂瞪眼睛、瞧不起人、沒眼力見兒什麽的,被周圍人說壞話。多數情況下,說別人壞話的家夥都是自己沒什麽優點,卻總是趾高氣揚,還想方設法貶低別人抬高自己,尋找優越感。

他們對自己的評價過高,總是認為別人不認可自己,整天很焦躁。這些家夥總是能很敏銳地感知到比自己懦弱的孩子。然後,就啟動了自以為是的開關。

在他們看來,對更懦弱的人,無論自己說什麽都可以,采取什麽態度都不是問題。

這就是班主任對我母親的態度。不過,母親有她的武器,她是一個營養管理師,可班主任好像更相信自己,認為自己的那套所謂傾聽自己身體的聲音的理論更勝一籌。

如果下次班主任老師再帶著醫生、警察、政府職員什麽的一起來我們家怎麽辦?一想到這個,我就不能再去上學了。

隻要我繼續胖下去,母親就會被認為是虐待孩子的家長。

可是,有這樣的虐待嗎?每天我們都可以從電視上、網絡上了解到有關虐待的新聞,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把孩子養胖這種虐待方式。我想是老師腦子壞掉了。

然而,就像是要證明我的想法一般,在這個節骨眼上,小萌姨通過東京的父親跟我取得了聯係,說是外婆的情況不太好,想讓我去看望一下。她跟我說,她和我母親有些爭執,讓我偷偷去外婆家。所以我就跟母親撒了個謊,說要去爸爸那裏住,從家裏出來了。我還以為這事情馬上就會結束呢。

是啊,我父親回國後,和我母親也一直是分居兩地。

我和小萌姨是在神戶機場會合,她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問是有羽嗎?我剛點了點頭,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你怎麽變成這麽個可怕的形象?

剛才我也說過了,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能用這麽可怕的詞語嗎?她說的“可怕”是什麽意思?我又不是穿得破衣爛衫的樣子,母親每到換季都會給我買新衣服。她說,你要是穿著去年的衣服的話,就會變成去年的有羽了,她會挑選當時最適合我的衣服,即使我體重激增的時候也是一樣。

那,到底是什麽可怕呢?除了胖之外,我還有別的什麽毛病嗎?這麽說,就好像我承認自己的缺點就是胖一樣。我很不喜歡這樣的說法,可要是在這個問題上過於糾結的話,咱們的話題就沒法兒進展下去了。

不過,我跟您說這麽多可以嗎?久乃醫生,您一定很忙吧?還需要再另外付費嗎?

噢,沒問題嗎?那我就繼續啦。

小萌姨驚訝的是我怎麽會變得這麽胖。因為,跟她分開時,我還瘦得讓人以為是得了厭食症一般。她肯定期待著我已長得很出落了……接下來她的話更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了。

——她沒虐待你啊。

我想學校是不可能聯係到她的,因此這就是她自己的想法。可是,那也是因為她戴了有色眼鏡的結果。

在小萌姨心裏,我的母親背叛了我的媽媽,搶走了父親和我。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個地步的。她原本好像是準備立刻帶我去外婆住院的那家醫院的,後來又跟我說要先安頓一下,讓我先回家一趟。其實心裏有些猶豫的隻是她自己而已,我是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情要辦,也不知道該如何調整自己的時間。

雖然我沒想過回外婆家,可到了家裏一看,還是很懷念的感覺。雖然是在我上小學之前的事了,可是在這個家裏生活的記憶,在我腦中一下子彌漫開來。起居室窗簾的圖案換了,外婆親手繡的十字繡——那幅凡·高的《向日葵》還掛在原來的地方。當時的情景就像是在玩“找不同”的遊戲一樣。

我還想起來,當初我要是在外婆房間裏睡覺就會哭得停不下來,而在小萌姨的房間就不會流眼淚。小萌姨很自豪地跟外婆說,這證明我喜歡她勝過外婆。但真實的情況是,我有一點害怕小萌姨,現在我對小萌姨的畏縮的感情就像自打那時就開始了一樣,又在心頭湧了上來。

起居室裏還掛著媽媽的照片,有她當排球隊員時的照片,有她做設計師時拍的、在T台上笑著的照片。每一個媽媽都是那麽帥氣。個子高高的、很挺拔的樣子……對,很挺拔。

此外,有一張媽媽抱著剛剛出生的我的照片。噢,對呀,這就是媽媽,媽媽笑起來時就是這個樣子的。像是在尋找媽媽的身影一般,我在屋子裏環視一周,結果看到衝著庭院的玻璃門上映出的我自己。

好胖……我覺得這樣子太難看了。的確,我也能理解小萌姨為什麽哭泣。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小萌姨跟我說了關於母親的壞話。

——有羽,你應該是被欺騙了,我把事情的真實情況告訴你。

她說,原本不起眼的母親因為參加了媽媽的一場時裝秀,開始對自己充滿了自信。後來,在媽媽的期待和大家的守護中,我出生了,再後來,媽媽病倒了。

接下來,作為一個反派人物,父親出場了。他在媽媽和疾病做鬥爭的過程中,和別的女人有了關係。

有一次,萌姨去醫院看望媽媽,發現媽媽拿著枕頭擋著臉在哭泣。媽媽注意到萌姨來了,就擦了擦眼淚,對萌姨擠出了一個笑臉,像是在說沒什麽事。可是萌姨對媽媽說:“和自己妹妹有什麽好顧慮的,我不會向任何人吐露半個字,所以你有什麽傷心事都說給我聽吧。”

小萌姨似乎以為媽媽是因為擔心我而落淚的,因此她對媽媽說道:

——有羽將來有我來守護,我會把她培養成像姐姐一樣帥氣、優雅的女人,你放心吧。也許惠一姐夫帶孩子很不容易,我會全力支持他的。

媽媽聽她說到後麵的話時,臉上有點扭曲。接著,黯然地嘟噥道:

——我被惠一欺騙了。那個人已經不把這個隻剩下皮包骨頭的我當成女人了,甚至都不把我當人看待了。

萌姨帶著些安慰地問媽媽是不是想多了,可媽媽說她偷偷看了父親的手機,看到了他們的郵件往來,所以錯不了。

憤怒的萌姨對媽媽說,她要去向惠一質問,可媽媽卻拒絕了。

——我已經想好複仇的方法啦。

她這樣說道。然後,過了幾秒後,又笑著說——騙你的啦。

——惠一怎麽樣我並不在乎,我隻希望有羽能夠幸福。我已經想好把有羽托付給誰了。小萌,你要幫我照顧好有羽啊。

小萌姨跟媽媽拉鉤保證會按媽媽的話去做。雖說如此,萌姨還是忍不住想去質問背叛的父親,開始監視來醫院探望的父親的行動。於是,她發現父親在離開醫院後,進了附近一家咖啡館。幾分鍾後,和一個女人一起走了出來。兩個人像是很親熱的樣子,走到大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朝著鬧市的方向去了。

她說,那個女人就是母親。

萌姨並沒有正麵質問母親,隻是營造出有事情想要谘詢意見的氛圍,她跟母親說,她感覺姐夫似乎外麵有女人了。據說母親聽到後,回答說太過分了。萌姨說,她沒法兒判斷那是母親當時心裏真實的想法,還是裝出來的。

因為那個人的表情很難讀懂。

萌姨沒有再多試探,為了我。因為她知道,除了母親做的甜甜圈,我什麽都不吃。所以不能惹怒母親,也不能躲得遠遠的。

“這個白眼狼”,每次說到這裏要結束的時候,萌姨的語氣中充滿了唾棄,想來當時她肯定更加憤怒吧。

那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媽媽走了,萌姨和外婆本來準備收留我,可家裏又出了一些狀況。因為外公犯了腦出血倒下了,需要人來照顧。

當時雖然我還沉浸在媽媽離世後的愴然之中,但對於發生的事情也還有些許的記憶。最讓我不知所措的是那個家夥,他整天抱著腦袋,不停地大聲歎著氣。

外婆和萌姨跟父親說,待外公情況穩定之後再把我接回去,暫時讓父親照顧我。那家夥說著沒問題,不用擔心,但看起來還是相當沒有底氣。

因此萌姨相信,這樣的安排其實很不錯。估計她以為,如果父親這樣帶我回到東京後,他既不能再見到母親,而且一段時間內也不會有時間再去見別的什麽女人。

這樣一來,在她不知不覺中,父親和母親關係越走越近,後來她就接到一張薄薄的明信片,說他倆已經結婚了,所以她肯定大吃一驚。媽媽死後,萌姨好像也沒怎麽和母親有聯係。隻有一次兩人直接見了麵,結果母親被萌姨扇了大耳光。不知那時我父親那家夥躲到哪裏去了。總之,從那之後她倆便不再來往了。

——外公的情況越來越糟,沒能收留你,有羽,對不起呀。

萌姨對著我一邊哭著一邊說道。

外公在去年去世了,萌姨想著得和父親說一聲,於是給他寄了明信片。然後,過了幾天父親給她打來了電話。

他在電話裏說,現在有件事很傷腦筋。

萌姨當時好像壓根兒沒有想到會是因為我的肥胖。

——她不僅背叛了姐姐,還把有羽養成這麽一副模樣。那個臭女人,絕不允許有羽長得像姐姐那樣,因為她害怕姐夫會想起姐姐,擔心自己被拋棄。她讓有羽胖成這個樣子。有羽,你這個可憐的孩子啊……

然後,她就跟我說,來我們家吧,還說要給我找一家好醫院什麽的。我隻好含糊地笑了笑,想搪塞過去。因為她說的話和事實有太多的出入。

比如說?您先讓我講完嘛。

我想我必須讓她消除誤解,打算把事實好好解釋給她聽。可是第二天,我去醫院探望外婆之後,我有些猶豫了。

媽媽的話語,萌姨的講述,我的這九年時光。

原來是這樣啊,我終於明白了。

我終於知道了媽媽透過甜甜圈看到了什麽。

哎呀,還是想喝可樂,我可以拿出來嗎?

不要吧,您可以不那麽驚訝嗎?您還以為是個五百毫升的塑料瓶吧,結果我居然拿出一個兩升的大瓶。這個胖子竟然要把這瓶子裏裝著的半瓶溫暾暾的、跑了氣的可樂一口氣喝下去!

的確,我是有病。對,我是在生病。從我來到這裏時就開始不對勁了。喋喋不休,說個不停,明明開著空調,可還是大汗淋漓。我的躁鬱指數已經全部偏到狂躁這邊了,估計很快就要能量耗盡了。

我得在那之前把話都說完。因為,沒準等我下次能量充滿,應該會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是的,就這麽辦吧。

首先,從哪裏開始說起呢?先說說久乃醫生也可能猜到的事情吧。不,不是的,應該說,像久乃醫生這樣的美人,很可能會懷疑到的事情吧。

小萌姨認為父親的外遇對象是肥肥的母親。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想當初他可是選擇了媽媽那麽苗條的人來作為結婚對象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認為,這是萌姨作為女人,對母親做出的極高的評價。或許當初她能再追問一下,沒有產生誤解的話,她們兩人沒準就是永遠的好朋友呢。

不,就算從現在開始也為時不晚吧。

那麽,父親沒有外遇嗎?錯。那家夥是有外遇的。因為,在媽媽剛去世沒多久,我就見過他的外遇對象了。他帶她到我們東京的公寓來。他們想著那裏離著媽媽的老家很遠,而且我那時年紀又很小,居然就登堂入室了,也夠明目張膽的。不,或者隻是太沒常識了吧。

那女人個子不高,感覺很瘦弱,可是隻有胸和眼睛大得不像話,長長的頭發打著卷卷。那女人對著我說道:

——你好,有羽醬。我呀,特別會做好吃的,你喜歡什麽我都會做給你吃。

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太熏人了,我整個人都表示拒絕似的號陶大哭起來。如果當時我不那樣做的話,我擔心那個女人以後就會經常來我家,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沒準她已經擺出一副我媽媽的姿態,跟我們住在一起了。

說起來,那家夥當時估計也不光是輕浮,應該也很是為難的。

因為回到東京後,我就什麽都不吃了,除了喝水。到外麵餐廳不吃,快餐也不吃,在超市的熟菜檔口問我能吃什麽的時候,我就隻是一言不發地搖搖頭。

其實,我並不是得了厭食症,我肚子也是會餓的。所以,我對那家夥說:

——如果是跟媽媽一起吃過的甜甜圈的話,我就可以吃。

因為那是我和媽媽的約定。您在想,這是什麽意思呢,對吧?

當時,我想著跟媽媽分開,我很難受,難受得不得了。於是,媽媽這樣對我說道:

——你要是想見媽媽的話,任何時候都可以見到。因為媽媽就在這個魔法甜甜圈的洞洞裏,媽媽一直在看著有羽呢。

可是,會做這個甜甜圈的人既不是家人,也不是親戚。如果回到東京以後就見不到這個人了。我把我的擔心跟媽媽說了,於是媽媽把食指豎在嘴邊,靠近我,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對我說:

——接下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了。媽媽覺得,有個人最合適做有羽的新媽媽了。她呀,不僅會好好地照顧你,還會給你做好吃的飯菜,而且還能天天給你炸好吃的甜甜圈。有羽是不是也這麽覺得呢?

我是喜歡母親的,但要說是否像喜歡媽媽那樣喜歡的話,還沒有到那個程度。這是一定的呀,媽媽也看出這一點了,所以她繼續跟我這樣說道:

——你要是不讓她來做你的新媽媽的話,可能就會有一個眼睛骨碌碌轉的可怕女人來做你的新媽媽。那個女人可能會讓有羽盡快忘掉媽媽。

也許媽媽已經知道那家夥的外遇對象了吧。不知怎的,我感覺那家夥可能是跟和媽媽有工作關係的女人搞在一起了。那女人還假惺惺地關心問我:“千佳,”這是媽媽的名字,“她身體還好吧?”我爸那家夥居然讓我有事找那個女人去商量。

雖然我很早就被他拋在一邊不管了,但那家夥的性格我還是知道的。

我不想和一個讓我把自己媽媽忘掉的人一起生活。可是,如果母親來做我的新媽媽的話,不但不會讓我忘掉媽媽,我們還可以一起聊媽媽的話題,一邊吃著甜甜圈一邊聊。想到這裏,我就和媽媽保證將來隻吃母親做的東西,我說,我會把母親給我做的所有的東西都吃光的,媽媽放心吧。

事到如今,我認為我們的方案執行得還是很好的。現在的母親做了我的新媽媽,真是挺好的。就隻有這一點,我一直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

因為這跟媽媽說的一樣。

然而,就是因為一個詞,讓這個世界發生了180度的變化。是我剛才提到過的一個詞。話說,是哪個詞呢?

複仇?回答正確。

複仇的方法媽媽也想好了。她在和萌姨說完之後,故意說了句“騙你的啦”像是在搪塞,但也許正是她的真實想法。

她要向在自己生病過程中染指別的女人的自己的丈夫進行報複。難道說她是利用我來妨礙那家夥在自己死後,和那個女人結婚的嗎?

曾經是我最喜歡的媽媽,也許並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溫柔。

沒有那樣的事?為什麽久乃醫生會這麽說呢?

我並沒有因此而認為自己不幸福。就算這是媽媽的作戰計劃,不管她是如何打算的,我還是發自內心地認為,母親能來做我的新媽媽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們兩個在那個小鎮度過的九年時光真是非常地開心。有好朋友,有學校,還有舞蹈,沒有一件讓我討厭的事情。上初中時,在文化節的評比中,我還當選了“最帥氣女生”,我算是超級人氣王呢。

就這樣,我是幸福地、幸福地胖起來的。我身上的贅肉,那可都是我被母親,以及身邊人們所關愛的成果。

盡管如此,我還是碰到了那個堅信隻有自己是正確的自以為是的老師。不過,那也還好,那個人也是外人。因為隻要離開學校,就不會和她再有任何關係了。

問題在於,在那個時間點回到國內的父親。那家夥要和母親離婚,他要和一個在美國跟她一起生活的女人結婚。

媽媽生病時的那個人?不,是另一個女人。那家夥才沒那麽專情呢。他被媽媽生病時的那個女人甩了,所以就隨便地和母親結了婚。說起來,我認為他之所以結婚,最大的理由是因為我是他外派到美國的負擔。因此,那時他轉念一想,為了獲得自由而和母親結了婚。

多麽荒唐的故事。

然後,他在那邊又遇到了新相好,兩個人親密地回了國。所以他想和母親離婚,要和這個養育了自己女兒九年時間的恩人離婚。這樣的事情能得到許可嗎?也許,他要是正麵和母親提出來的話,母親或許會正常地答應吧。

要是那樣的話,拿出一筆錢來做撫慰金也就可以解決了。可那個吝嗇鬼偏偏想省這個錢。其實他剛回國那會兒,似乎也考慮過付一些撫慰金,好和平離婚。

然而,當他看到我之後,改變了想法。他覺得我這樣子並不能算是正常成長。就在這個時候,高中的班主任也聯係到他,說他的女兒正在受到虐待。

雖然他對班主任的做法也感到厭煩,但肯定想著可以以此來做文章。

首先,他以給不去上學的我換環境為名,將我從母親身邊帶走。然後就著手準備起訴母親虐待。恰好這個時候,前妻的家人們也跟他聯係上了。他開始和這些人谘詢,了解關於我受到母親虐待的情況,在搜集證據。

母親呢,中了媽媽的計謀,不僅和一個並不喜歡的男人結了婚,還被迫獨自一人把一個跟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孩子撫養了九年。不隻如此,還要被當作虐待孩子的家長麵臨起訴。

要是她沒有遇到我們母女,應該會和一個正經的對象結婚,自己生兒育女。他們不僅奪去了她寶貴的時間,還要阻撓她將來的幸福人生。

能保護母親的就隻有我了。

我要報答九年來她對我的養育之恩。而且,還要為媽媽的行為做出補償。怎樣才能解決這些問題呢?

隻要我瘦下來就可以吧。那樣,母親就不會受到所謂虐待孩子的指責。如果長了肥肉就是虐待的話,把這些肉去掉就不是虐待了吧。

可我現在無法運動。我跟小萌姨說起此事,她對我說會馬上給我聯係一家可靠的美容外科的整形醫院。萌姨沒有別的什麽用心。我更希望自己瘦下來之後,她們兩個人能冰釋前嫌,能重新做回朋友。

是的,沒錯。我雖然意識到,如果身上的肥肉消失了,我就不能再和母親做母女了,我也曾經猶豫,不知如何是好,但我不會錯的。因為母親沒理由故意把我養胖的,所以她不可能會因為我變瘦就對我態度冷漠。

她一定還會對我說,要和我一起生活。

對吧,久乃醫生。胖胖的母親既不黑暗,也不陰險,她是那麽開朗、善良、充滿正義感,她是最好的母親,我會向所有人證明。

所以,求求您,請把我的脂肪去掉吧。

啊,麵粉沾到錄音機上了。給你,濕巾。

久乃,這就是全部的錄音了?有羽的聲音這就結束了嗎?這之後,有羽做的手術是在同一天嗎?手術後的聲音沒有再錄了嗎?

就隻有這些了吧。

為什麽你不早一點來找我?在有羽還活著的時候。

沒想到吉良有羽和橫網八重子能聯係到一起?可你現在不就在這裏嘛。

還有呢?……是什麽呀?

你有義務為患者保守秘密?又來了,你又來這一套……你想拿來給我聽?你的意思是人死了就沒有義務再保守秘密了?這些可不都是由你來解釋了。

說來,當初為什麽要錄這個音呢?你要是沒給我聽就好了。這是在谘詢,對吧?也就是說,聽了有羽的話,久乃也認為吸脂是最好的選擇,對吧?

為什麽你不跟她說,讓她把這些話直接說給她母親聽呢?至少,如果你把這些放給小萌的話,她也許會跟我聯係的呀。那樣,你也許就會知道這個“母親”就是橫網八重子了。那樣,就算你不跟我說,也可以去找堀口問一下的呀。他的兒子星夜君和有羽是同班同學,有羽回東京之後,星夜還一直掛念著她呢。聽了錄音,我才知道有羽也是喜歡星夜的。或許星夜可以做些什麽呢……

不,我還是想直接了解有羽的想法。盡管有羽是那樣說的,但是在久乃心中,你肯定認為有羽的“母親”——認為我是一個陰鬱、不爽快的人吧?你肯定也懷疑我虐待有羽吧?

你是美容外科醫生,不能過多地介入患者的事情?那麽,患者的生活上的事情你壓根兒就不該問呀!你隻要敲一個印章表示同意,之後裝作不認識就好了。

你想讓我告訴你有羽瘦下來之後的情況?這種事情,手術前你倒是設想一下啊!你是不是比較在意,有羽的死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手術啊?

本來應該是瘦下來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就一定會幸福的,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結果呢?

放心吧,並不是久乃的緣故。

你很想知道原因吧?不過,你得稍微等一等,我還得炸甜甜圈呢。好不容易揉好了麵,咱們兩個人得好好吃呀。

久等啦!趁熱乎快吃吧。我也來一個。

從這個圈望過去,就能看到最漂亮的時候的我。總覺得這和白雪公主的魔鏡一樣呢。

不是在參加千佳時裝秀時站在T台上的樣子。要再晚一些,是千佳在病中的那段時間。我會盡可能地給你講真實的情況。是的,盡可能真實,我會講我認為是真實的事情的始末。

醫院的電梯裏不是有一麵大鏡子嘛,有一次我在那個鏡中看到的自己,我覺得自己真是太美麗了。

雖然千佳教會了我關於化妝、發型以及服裝搭配,但並不是因為這些。那時的我皮膚很有光澤,眼睛也熠熠生輝,美得那麽洋溢著生命的活力。

我並不是想讓千佳看到這樣的我,我想我是想故意把自己展示給她看吧。對這個改變了我的人生的、我最尊敬的人,我想要找到一種優越感。這麽做,是因為我開始喜歡上千佳的丈夫。

每次去醫院時,我都會讓自己處於一個萬事俱備的狀態,好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接受邀請去吃飯那樣。看到這樣的我,千佳總是說真美啊。有一次,她的稱讚變成了好羨慕你呀。就是在那天回去的時候,我在電梯裏的鏡子中,一直盯著自己看,沒想到鏡子裏映出的身影讓人窒息。

我仿佛像吸取了千佳的生命力一般熠熠生輝。

那之後沒過幾天,阿萌就來跟我說惠一有別的女人了。

我當時已經被自己迷住了,所以聽到後我竟然就認為她說的是我。就這樣,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他還有別的女人。要是放在以前,就算自己是男人的外遇對象,如果知道了他還有別的女人的話,肯定也會很受打擊的。

有一次,趁著酒勁他吻了我。就隻是因為那一次,我就打算從千佳身邊搶走惠一。

我一個勁兒地做甜甜圈給千佳送去,或許隻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吧。

分明是說自己的事情,卻還說什麽“或許”,聽起來很奇怪吧,雖然過去的記憶是沒法兒更改的。被外界強烈的意見所左右,在不斷反複的別人的話語中,自己從未考慮過的感情,其實隻是被封鎖在心底深處而已,自己在內心也開始覺得就是那樣吧。

自己也變得不理解自己了。

所以,當我有機會去給有羽送飯,去照顧有羽的時候,我在內心裏感覺到鬆了口氣。當我和惠一結婚的時候,我自以為是地認為這是千佳許可的安排,試圖給自己找到這樣的理由。也許吧,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盡管如此,我還是可以自信地說,我把有羽當成寶貝,我非常用心地撫養她長大。

我從沒有一次想要故意讓有羽變得胖起來。其實我更害怕的是有羽的食欲減退。我很開心有羽願意吃我做的東西。

胖人也未必都有病痛。有羽傷了膝蓋,雖然也讓我很擔心,不過自己十幾歲的時候也曾經傷過膝蓋,也沒發展得很嚴重,後來就好了。所以我很樂觀地認為那可能就是年齡問題。

不過,我無法忍受被那個老師指責,那時我又變回到過去那個陰鬱、黑暗、被人討厭的自己,為了保護自己,躲進保護殼裏。雖然還有有羽,有羽不願去上學,而且對甜甜圈有著異常強烈的欲望。

在惠一的建議下,我決定讓有羽自己回東京,有羽也同意了。有羽為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我也不打算去琢磨,我隻是感覺自己能夠從人們的指責中解脫出來,我就很放鬆。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沒有了有羽的生活把我又變回過去的自己。

大家都在說我的壞話,我被所有人討厭。“那個家夥是虐待狂!”“她背叛了自己的恩人!”“她是個身心俱醜的女人!”

不知為什麽,我每天都在做甜甜圈,卻沒有人來吃。我透過小洞望去,什麽也看不見。可是,我不那樣做就好像活不下去一樣。

之後,不知過了多少天,過了幾個月……

應該不會有任何人到訪的玄關那裏,傳來開門的聲音,響起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門開了……千佳站在那裏。

我哭喊著別過來,別過來,一邊喊,一邊將隨手抓到的東西朝門口扔了過去。

咣的一聲,仔細一看,門口那人的額頭上流出血來。

那並不是千佳,血是從有羽的額頭上流下來的,從那個打小兒就被我每天晚上無數次愛撫過的有羽的額頭上流下來的。眼淚從她大大的眼睛裏落了下來,一個小小的聲音從她那稍稍上揚的、可愛的嘴角中傳了出來。

——對不起。

那是我見到的有羽的最後一麵,因為當時我逃也似的從家裏跑了出來。就把剛剛做好的甜甜圈放在家裏,就把有羽一個人扔在家裏,我離開了家……

也許千佳是利用了我,可是我並不恨她。相反,我還感謝她選擇將有羽托付給我。

麵對著跟千佳一模一樣的有羽,我應該如何是好?我們可以算是母女嗎?我們母女之間還缺點什麽呢?

缺什麽呢?

如果我有的話,也許我就不會失去有羽。

久乃的走訪,到我這裏是最後一站了吧。那樣的話,請你告訴我答案。

透過這個洞,我今後要看到什麽才能活下去呢?如果你也沒有答案的話,至少請把這個洞堵上吧。

用由乃神奇的魔力……

把我欠缺的,全部都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