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甜蜜的細語

我們都知道,每個人內心有一個聲音,但是很多人沒能注意到自己身體發出的聲音。

心裏發出的聲音是一個愛撒嬌的小孩子,有些懶惰。

您好,(初次見麵)我是柴山登紀子。

您的大作我以前一本都沒有看過,為了這次見麵,從前天開始,特意臨時抱佛腳,拜讀了兩本。我知道,您是著名的美容整形外科醫生,還以為您的書全都是推薦整形方麵的內容。其實,您書裏介紹的淋巴按摩、不依賴健康營養素的飲食生活這些內容,應該怎麽說呢?讀完我才了解到,原來還有這些方法,能夠不依靠科學的力量達到美容的目的。而我以前隻憑印象就對這類書敬而遠之,真是慚愧。

這家中餐廳我是第二次來。上一次是前年吧,市裏舉辦高中英語教師聯誼會,當時會場就安排在這裏。一說起中華料理,就會有一種口味重、油膩的印象,所以那次的聯誼會我也沒太想參加。

雖然都是中餐,但是其中有廣東、四川、北京、上海等各地的風味,或許也不能這麽簡單地一概而論,不過具體的區別我也不太清楚。我以為,像是這樣一家在鄉下的中餐廳,做出的菜品一定會使用大量化學合成的調味料,高熱量,而且是用大盤子盛著端上來的。

不過,聯誼的目的不在吃飯,而在於聯絡感情。我們同一所學校的英語教師一共有五人,當時這家餐廳剛剛落成,所以大家還都挺期待的,因此我也不能掃了大家的興,也就一同參加了。同事們知道我飯量小,所以,沒準還有人挺慶幸能因此而多吃一點呢。

可是,來到店裏我愣住了。先入為主的觀念是多麽不可靠啊,差一點我就錯過了如此精彩的邂逅。

橘醫生,您在這家店用過餐嗎?

要是來過,我就沒必要再說明了。即使菜單不同,但在說起這家店的優勢時,這些都不是重點。精選的食材,再加上發揮食材特點的烹製方法,所有的菜品中都把這一點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且菜量對我來說恰到好處。一個套餐,能夠一點不剩地吃幹淨,我已有幾十年沒這麽吃過了。自打我進入社會工作以來,這也許能算是頭一次吧。

幾十年太誇張了?哎呀,橘醫生,您可真會說話。我比您大七歲呢,到今年,我的老師生涯也已經迎來四分之一個世紀了。

您是說應該安排晚上見麵,訂一個套餐嗎?您不用費心,頭一次見麵就點套餐反而會有點讓人緊張。就算飯菜很可口,可是跟一個不知是否能夠談得來的人一起吃飯,不是很痛苦嗎?

而且,我還真不知道這家店也有飲茶點心呢。是呀,光是我一個人在侃侃而談,真是不好意思。咱們點菜吧。

蘿卜糕,就是用白蘿卜做的糕餅。一般會加上中式的香腸在裏邊,不知這家店會加什麽不一樣的材料呢,真讓人好奇。

腸粉就是米粉做的可麗餅,不過一般是用肉或魚之類的菜來做餡料。春餅也算是可麗餅,經常卷的是肉或蔬菜。

正好這會兒是吃點心的時間,要一些甜口的點心好吧。哎呀,背麵還寫有日語的說明,這不是有一個甜味點心套餐嘛,就這個吧。

不,我並沒有學過中文。不過主要的菜單上麵,是什麽樣的菜品我能理解,這是在美國留學時學會的。

那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這麽一說出來,還真是讓人感歎歲月如梭呢。大學二年級到三年級那兩年,我在波士頓的大學留學。因為我念的是外國語大學,可以把合作大學修的學分直接換算成畢業學分,所以當時讀了四年就畢業了。我申請的就是這樣的留學。

大學周圍雖然有日本餐館,可是我住的學生公寓在郊外,到學校坐巴士要一個小時。那裏不要說是日本菜了,就連酒吧和漢堡店也寥寥可數。不過,在那個地方居然有一家中餐館。

真是了不起,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有中國人。國外旅行我去過的國家,有兩個巴掌就能數出來了,可是就算到了自認為很偏僻的地方,也能看到中餐館。

學生公寓裏住著六個留學生,都是來自同一所大學,男女各三名。除我之外,其餘都是擅長社交的活躍分子。要是在國內,即使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在同一個校區,我和他們也不會熟絡起來的。

然而,在異國他鄉事情就不一樣了。僅僅隻是因為同為日本人,就理所當然地成為親人,或是說共同體,成為相互幫助的生活夥伴。在日本的時候,無論多麽親密的夥伴,都不曾直呼姓名。可是,從一起登上飛機的那一瞬間起,我就成了“登紀子”。等辦完入境審查時,他們就開始喊我“紀紀”了。

雖說大家關係密切,但是夥食問題還是各自在公共廚房裏做飯解決。不過剛開始的時候,光是學校生活就已經讓大家筋疲力盡了,所以隻要有誰招呼一聲“去kimiko吃吧?”,大家就組團一起朝著中餐館去了。

餐廳的名字用英文寫著是“kimiko restaurant”,一般會想是吃日本菜的吧?第一天我們去的時候就以為是日餐來的,還想著,這麽輕鬆就能找到一家吃日本菜的餐廳。可是,當我們踏入餐廳的那一瞬間就知道不是這麽回事。或許是因為看到了兩層的紅色大圓桌,或許是因為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壁畫的圖案,又或許是因為聞到的氣味。不,是因為那裏的店員像一般的中餐館那樣,用中文說了句歡迎光臨吧。

雖然稍稍有些失望,不過包括我在內,大家也並沒有太過沮喪。對獨自生活的大學生來說,比起日本菜,中餐更有親切感。

大家坐了下來,打開菜單一看,寫的全是漢字。雖然是在美國,可菜單上卻沒有英語的說明。也許問一下,他們也會提供吧,可是大家誰都沒有想起來要,就把一份中文菜單擺在圓桌的正中間,大家頭頂頭地圍成一圈,看著漢字想象著菜的內容。

猜著自己看到的是麵還是飯,是肉還是海鮮。結果所有人都點了麵。但究竟是炒麵呢,還是湯麵呢?是辣口呢,還是甜口呢?我點的是帶有“米”字的海鮮麵,端上來的是一份用米粉做的,像是什錦雜燴麵一樣的東西。還有小麥粉做的寬麵條,不是湯麵,而是淋了澆頭的、像是蕎麥拌麵一樣的東西。沒有一個人吃到自己想象中的飯菜,不過大家還是樂在其中。

從那之後,我們每次都像去揭曉謎題一樣,各自想象著料理的內容來點餐,一點一點地學習中文。漸漸地,已經可以點到自己想吃的東西了,但也開始感到有些無聊了。

那時候,我們當中有人摸清楚了那家餐廳供應早茶,但每周隻在周日的上午有。是久美最先發現的,她是六個人中最活潑的一個,也是最早在當地交到了朋友的人。一個中美混血的男生邀請她去參加周日的禮拜,結束後,請她在kimiko飲了早茶。

第二個周末,我們五個人便趕緊一起去了餐廳,除了久美之外。那天,久美被上一周邀請她的男生請到了家裏,那個男生好像姓張。因此,沒有人告訴我們哪個菜是什麽內容。不過,我們已經習慣了一般的菜單,所以大家想著大致應該能猜到內容,沒把點菜當回事。

結果點得一塌糊塗,大家都笑個不停。

我本來沒有吃早餐的習慣,看到了菜單上有一道菜品寫有“粥”字,不知具體放了什麽,看著像是什麽樹上結的果實一樣,挺好吃的樣子。嚐了一口,發現是甜的。而且,吃之前沒預期是甜味的,所以入口之後,大腦也一定驚到了,思考一度停止。

大家都關心地望著我,像在問我怎麽了,怎麽了。我沒說話,把粥擺到了中間,看著他們四個按順序先後做出相同的反應,可以說是非常有趣。我沒有告訴他們粥是甜的,就隻見他們先是睜大眼睛,然後“啊”了一聲。我想,大概被槍抵住時也就是這樣的反應了吧。

所幸,我並沒有經曆過那樣的事件。對不起,我用了這樣一個誇張的比喻。

粥是甜的,可想象中的甜味糕餅卻要蘸著醬油吃;以為是肉包子的食物,咬開卻是紫色的從未吃過的芋頭餡兒。這比第一天的麵還讓人驚訝,更加有趣。

之後,飲茶的菜單也一點點地學起來,在沒有說明書的情況下,我們也可以在飲茶的菜單上點到自己想要的食物了。

第一道菜已經來了啊。是小籠包嗎?看裏麵有點發紫的樣子,該不會是芋頭餡兒的吧?我動筷子啦。果然,是芋頭餡兒的。有一絲淡淡的甜味,熱乎乎的,吃起來好安心啊。

其實今天,是準備好了來和您吵架的。

您要問我關於吉良有羽的事情吧。關於那件事,應該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聊一聊那些有趣的回憶。因為大家都認為,我就是將有羽逼到不來上學的始作俑者。

有羽死後,我依然繼續工作在教師崗位上。對此,有人說我厚顏無恥,有人說我不是人,說難聽話的大有人在。有一大半都是發布在網上的,我想,其中有些人可能既沒見過我,也沒見過有羽。

我之所以沒有辭去我的工作,是因為我相信自己並沒有做錯。有羽的死對我來說是個打擊,我也有後悔的地方。

可是,這後悔既不是因為我要求有羽瘦下來,也不是因為我曾三番五次地向有羽媽媽要求對她的飲食進行管理。這兩點,隻有這兩點我可以斷定,我做的是正確的。

您知道neglect(忽視)這個詞語吧。我沒看過您的節目,不過我知道橘醫生您也是新聞節目的評論員。

現在,新聞中報道有些小孩因為家長(監護人)放棄養育責任,孩子吃不上飯餓死的現象也屢見不鮮,這是多麽令人悲傷的時代啊。然而,反過來說,是不是隻要給孩子提供飲食就足夠了呢?家長既不考慮食物的營養,也不考慮食物的質量和數量,一個勁兒地給孩子吃,隻要能長胖就好,像養牲口那樣,這樣就足夠了嗎?不!應該說,養牲口的管理做得更規範呢。

不過,這樣的情況應該是比較好指導的。

橘醫生,您有討厭的食物嗎?

桂麻菜和鱒魚?是虹鱒魚嗎?還好,這兩樣就算不喜歡,好像對日常生活也沒什麽影響,可以當作不存在。

您偶爾會碰到用鱒魚來冒充鮭魚的店家?確實,我曾經吃過富山的鱒魚壽司便當,不過能吃出這兩種魚的區別,您可真是了不起呀。

(誤食了)您會出現輕度的蕁麻疹是嗎?要是這樣,那可是個大問題。對不起,我剛才說的“當作不存在”的話,太不負責了。話說,我們在說什麽話題?

原來我是吃不了奶酪的。不是因為過敏,我說的是學校配餐中的那種又硬又幹的奶酪塊,在嘴裏怎麽嚼都咽不下去。我們班上,除我之外還有幾個人也是同樣的情況。那麽小小一塊,無論是吃掉,或是剩下,對於健康應該都不會有什麽影響,可是當時,學校的配餐是不允許剩飯的。

想偷偷掩人耳目把奶酪塊藏到自己口袋裏,萬一被人發現了,在那個時代,這可是比考試作弊還會受到更嚴厲的斥責的。但是,現在卻不再是這樣了。

不喜歡奶酪的話,可以喝牛奶來補充鈣質。乳製品吃不了,吃小魚幹也是可以的。逼著孩子吃自己不喜歡的食物,對於孩子的心理健康發展不好。醫生和營養師之類的專家們在電視上這麽說。

我不反對這樣的觀點,小時候我還希望有人能這麽說呢。但是,近來家長的論調全都隻是一味強調不用給孩子吃他們討厭的食物,卻並不用其他食物進行補充。

人們習慣了用手機進行簡短的溝通,大腦中裝不下長文章,看什麽都是根據自己的喜好斷章取義。

“要是好好學習,就能考上某某大學”——如果老師不留神說了這樣的話,馬上就會接到校方的不合格通知以及家長的投訴。“老師在班上說我們家孩子能考上某某大學!這話應該是說給不學習的孩子家長聽的吧。算了,孩子備考的事情你就別操心了。”

不給孩子吃討厭的食物,這也說得過去。即使沒有有意識地去加以補充,自然而然應該也能夠補得上。但問題是,家長們從不給討厭的食物,轉變成另一個極端,隻給孩子吃喜歡的食物。

若是喜歡的食物種類豐富也不錯,如果家長能給孩子提供用三十種食材製作的湯或是沙拉,我也沒什麽可抱怨的。若做不到這一點,家長的行為有可能會導致孩子陷入不健康的狀態。這樣的做法已經不能稱為給孩子提供食物了,我認為應該稱為虐待。

說得再簡單明了些,每天晚上給孩子吃下去一公斤麵粉做的甜甜圈,就是一種異常的行為。

有人會抗議說,別人長得胖,胖有什麽錯嗎?我想請他考慮一下,這個人是因為什麽胖起來的,胖的原因是什麽。

此外,即使是認識有羽的人這樣說,也要請他去調查一下那個時候的有羽是什麽樣子的,而不是根據自己想象中的有羽,然後再開口發表意見。跟我聯係的結城老師,不知道她是否因為結婚而改了姓,她是有羽初中時的班主任。這麽說來,橘醫生,您也已經跟她見過麵了吧?

她沒有責怪我嗎?說我強迫有羽瘦下來?

您無須費心。我要是沒些思想準備,還顧忌那些意見的話,我從最開始就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就算是我,對於最初認識的那個有羽,就是高中剛入學時的有羽,我是一點都不擔心的。

是的。從一年級開始,我就是她的班主任。那時,有羽身形高大,按照學號,有羽坐在第二列的頭一個。所以,我走進教室的時候,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不過,班上還有比她更大塊頭的男生,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裏生機勃勃地閃動著光芒,我也被她感染,感覺到一種作為一年級班主任的新鮮感。當時,我對有羽,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擔心或憂慮。

在決定班委成員的時候,有羽自己報名當體育委員,我當時倒是有些吃驚。不過看到跟她同一所中學的孩子們理所當然地點著頭,我便什麽都沒說,請她來做班上的體育委員。

這是一個工作任務和班長一樣多的職務。體育節呀,球類比賽自不必說,每周上三次體育課,每次上課,做課前準備活動時,體育委員必須跑在隊伍最前麵調整隊伍的節奏,做體操時還要站到最前麵給大家做示範。可是,有羽卻能毫無負擔地做好這一切。

在興趣社團方麵,剛一開學,有羽早早就申請參加舞蹈隊。我還在教師辦公室看到,田徑部的顧問老師和舉重部的顧問老師在得知此事後,一臉遺憾的表情。

有一次,我在上第三節課時提前了一些進入教室,因為是自己的班級,所以在課間休息時就進去了,結果正好撞見有羽在吃甜甜圈。學校並不禁止在班上吃東西,因為運動社團的孩子早上有訓練,特別是男生,會在這個時間吃家裏帶的便當,午飯時他們就會去食堂就餐,而且也有女生吃點心的情況。

不過,當時有羽張大嘴巴,一口咬掉甜甜圈的樣子看起來太幸福了,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盯著她看。我在想,曾幾何時,自己也是用那樣的一副表情吃著什麽吧。

您能理解我?是的。橘醫生,您喜歡吃夾著滿滿的蛋奶醬的麵包吧。在麵包裏,我最喜歡的也是夾著奶油的麵包。那時候的麵包才叫麵包呢。

說了這些奇怪的內容,真是抱歉。有羽和我視線相對時,也許以為我想吃甜甜圈,於是她一邊咬著手中的甜甜圈,另一隻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保鮮盒,來到我的麵前,遞給了我。

您也來一個吧。她說道。

在鋪了一張印有可愛花紋的廚房紙的保鮮盒中,就隻剩下一個甜甜圈了,而且當時我也不餓,所以隻說了聲謝謝就拒絕了。然後,就在這時,旁邊的一個男生說了句“那麽就給我吧”,說著拿過甜甜圈,隻消兩口就全吃到肚子裏了。

好——吃!他的表情看起來整個人都要化掉了。連我旁邊的另一個女生也不無遺憾地說了句“老師,太可惜了”,聽得我也有一絲後悔。那個女生還說,有羽媽媽做的甜甜圈好吃得都成了初中文化節上最受歡迎的商品呢。

如果我能說上一句“那我還真應該接過來呀”,或者“下次午餐時再喊我一起吃啊”之類的,也許還有機會吃到甜甜圈。可是我最不擅長的就是這個,因此便錯失良機了。也許如果能再有機會嚐一嚐,哪怕隻是一次也好,我就能稍微理解一些有羽的想法吧。

要說我沒有後悔,那是騙人的。不過,我也曾經吃到過好吃的手工點心。現在我基本上不吃零食,而且與一般人相比,我的體形也有些過於瘦削,所以有時會讓人誤以為我討厭甜食。

“你不懂胖子的心。”

“你是一個心理荒蕪的人,根本不懂通過美食獲得的幸福。”

“有的時候,人生是隻能依靠甜食才能克服困境的。”

那些人隻見過現在的我,他們信口開河地指責我。但是,這些人自己也許並不了解,人的體重的增加或是減少,有的時候是一件極簡單的事。現在苗條的人未必一輩子都一直瘦,現在豐滿的人也不一定一輩子都是胖子。體重,是人的身體特征中最不確定的因素。

哇,下一道點心是什麽呀?米粉做的皮,包著黃色的餡料,再用某種湯汁燉煮而成。那應該是南瓜餡兒,用海米的湯頭燉的點心。你不覺得這道點心像是關東煮一樣嗎。抱歉啊,突然說什麽關東煮,感覺很廉價的樣子。

您能了解嗎?你也認為,其實我是很喜歡吃東西的,對嗎?

什麽其實不其實?我跟橘醫生您說過我討厭吃東西嗎?

我認為,人要活著,最重要的行為就是吃。所以,我對這個行為始終是保持敬意的。

之所以能認識到這一點,大概是在自己犯過一次錯之後。

我想給您看一樣好東西。如果我把這個放到網上的話,沒準對我的評價也許能改變風向呢,但也沒有哪個人有必要讓我為此做到那個份兒上。不過,至少我希望能夠得到您的理解。

請看。

是呀,這就是我。剛剛我稍微提到過,這是我剛到美國留學不久的照片。黑框眼鏡,很有年代感吧。那時的我比現在重7公斤,有50公斤。那可不是因為吃了太多的中華料理而胖起來的,高中時我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不擅長運動,參加的社團是ESS,英語研究部。雖說如此,由於高中時上學路途相當遠,天天蹬自行車上下學,而且休息時還和朋友去看看電影,也算是有一定的活動量。不過那會兒我並沒有交往的男生。

您的表情像是在問“那是為什麽呢”,那麽,您再看看這張照片。

這是同一個人,也是我。這是一年半後,體重翻了一番之後的我。

要說為什麽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化,二十歲的女人,體重激增的原因,不外乎就是很有限的幾個嘛。其中,最常見的就是——失戀。

一起來留學的同校的六個同學關係雖然非常密切,但是有一個女生最先交上了一個男朋友,不過在她自己看來,也就是幾個同樣性質的朋友,也許並沒有當成戀人。是的,就是那個告訴我關於早茶的久美,因為她和很多英語母語的當地人交上了朋友,所以她的英語會話能力眼見著就有了很大的提升。

我們六個人中沒有歸國子女,所有人都是語法熟練、口語差勁的典型的日本留學生,可突然之間就感覺像是被別人搶先跑到前麵,我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我呢,本來留學這件事,父母就因為錢而反對。由於不是特別待遇生,所以包括在當地的生活費在內,所有的留學費用都是自己承擔的。那個時代,地方上的普通家庭對於供女孩子上私立的四年製大學都麵有難色,家裏光是送我去念大學就已經竭盡全力了,去哪裏籌措留學的費用呢?

可是,我認為隻要是在日本國內學習,就和多上幾年高中沒什麽區別。如果能很好地掌握英語進行交流,在就業時就能擁有強大武器。我當時還想去有外派任務的公司工作。

當初上大學時,到了東京後,就感覺自己在逼仄鄉下度過的這十八年簡直就是白活了。

直到如今我還經常會回想,當初是因為看到了什麽才讓我如此有挫敗感。在錯綜複雜的地鐵線路裏迷失方向;在擁擠的電車裏暈車;望著高樓發呆時和人相撞後被人嘬牙花子;在自動步行道上,自以為已經高速行走時,卻被後麵的人說著礙事,超過自己揚長而去;我想,都是些極為瑣碎的小事吧。

當時的我無法理解,為什麽比起居住在便利的大東京的人,生活在不方便的鄉下的人反而走得更慢;那是因為我覺得鄉下人的飲食以米和薯類為主,而城裏人的生活以吃肉為主。當時我是多麽愚蠢,我曾經非常認真地思考過這些問題。

等到我哪怕隻去一趟一百米外的便利店都要開車時,我終於理解了。可是,再琢磨一下,也還是覺得不太正常。因為在高中畢業之前,我是沒有駕照的,而且,我那時上學也不像現在的小孩子們,就算住得離學校挺近的也還讓家長接送。

算了,事到如今,這些都無關緊要。

總之,我希望自己能夠擁有更寬闊的視野。我想,要把在鄉下落下的差距追回來,就隻有出國一條路了。

家裏幫我申請了獎學金[1],但是我答應等工作後自己還款。而且,我還跟家裏說,不隻是成人禮上我不再要求振袖,就連結婚典禮的費用也不需要。我父母擔心那裏的治安,怕我會遇到槍擊什麽的。所以我把學校裏介紹留學經曆、經驗的小冊子複印了寄給父母,好歹算說服了他倆。

費了這麽大的勁,我總不能一事無成就回國。總的來說,我屬於那種見到生人就害羞的類型,可是為了和別人交朋友,我也開始積極主動地去參加當地學生的聚會和活動。

美國大學不像日本的大學,即使不參加什麽社團,也會有很多獨立的活動,任何人都可以參加。在教學樓一層的通知欄上貼著保齡球、網球、郊遊的通知,想參加的人隻需在通知的下半截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即可。有的活動連名字都不用寫就可以參加。有些活動有規定的人數,但各類的活動特別多,所以每到周末總能參加到某個活動中去。

其中,我經常參加的是郊遊。雖然這個詞並不陌生,不過我想問一下,橘醫生,您有郊遊的經曆嗎?

有的。那我問得太失禮了。說起來,您母親也是一個熱心於誌願者活動的人士。有的郊遊活動會把參加費用的一部分捐贈給慈善事業,所以您的母親一定也是積極致力於這樣的活動吧。

我父母家,其實算是在市裏的,雖然沒有像這裏那麽鄉下,可是卻沒有機會參加這樣的活動。而且,我們全家能一起過的洋節,充其量也就隻有聖誕節的派對了。說是派對,無非就是晚餐時大家一起吃吃炸雞和蛋糕,第二天早晨,枕邊放著父母準備的禮物而已。

與郊遊最為接近的活動,在我印象裏應該就是遠足了,但是也還是有些不同。

第一次參加郊遊的時候,我一副去登山的裝扮,朝著集合地點進發。到了以後,我發現其他人有穿著短褲來的,還有穿裙子來的。然後,男生開著車,幾個人一組分別上了車,一直開到自然風光宜人的郊外。到這裏為止,都還和我的想象是一致的,可是到達目的地後並沒有多少路要走。

大家搭起帳篷,鋪上野餐墊,支起了桌子和椅子。對了,和我們的燒烤派對比較接近。事實上,我們也在那裏一起燒烤過好多次。另外,再買些麵包、火腿和香腸帶去,現場夾著吃,就像是熱狗派對或三明治派對一樣。

不過,郊遊的目的不在於吃,主要就是大家一邊喝著啤酒或朗姆可樂,一邊漫無目的地閑扯聊天,旁邊還有一個大大的卡式錄音機在放著音樂。

參加這樣的活動還是挺累的,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享受這種閑散的時光。雖然明明是和大家一起來的,卻總是有人在一邊獨自看著書。我既做不來這樣,又不擅長玩飛盤。

如果有個規則,比如是對著某個人扔,或是分成小組,來比試一下哪組接到的數量多,這樣也還可以。要隻是無所事事地扔出去,再漫不經心地接住,而且是很多人圍在一起玩一個飛盤,如果不輪到自己就閑得無聊,如果輪到自己,又得考慮要機會均等地扔出去,這時候不得不去琢磨此前是誰接到飛盤次數最少。

是的,我這個人呢,比如圖省事,做事喜歡有規則,或者有分工。

如果是烤肉派對的話,我希望事先給分配好任務,有人切菜,有人烤肉,有人洗盤子,大家分工合作。可是,那邊的烤肉壓根兒連蔬菜都沒有,就隻是把醃好的大塊肉用夾子夾著,放在烤網上,酣暢淋漓地烤,這是男生的工作。

雖然近來在日本也時常聽到這樣的呼聲,說讓日本的男生也該學著點。可是要是啥也不做,就一直坐在那裏,而心裏沒有躍躍欲試的念頭,不知道能有多少女生願意這樣呢?總之,如果烤肉成了男生的工作,一旦形成習慣的話,也許女生們又會說,那多不公平,也該讓女生來烤嘛。難道就不能男女生一起來烤嗎?

抱歉,又是郊遊,又是烤肉,淨是些不相關的話題,還說得這麽起勁。於是,在一次郊遊中,我遇到了喬治。不是化名,而是真名就叫喬治。

當時我坐在野餐桌的一頭,正在和一塊巴掌大小的肉較勁。他問“可以坐在你旁邊嗎?”,說著,遞給我一罐可樂。飲料是放在冷藏式的飲料箱裏的,可以自由取用。可我由於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拿第二罐,當時正設法忍著口喝。

我道了謝接過可樂,他跟我聊天,為了讓我能聽明白,他放慢了語速和我說“怎麽樣,開心嗎?”“這裏的生活還習慣嗎?”“要是有什麽需要外出買辦的,我來開車”什麽的。

後來,他又邀請我說:“再往前走,有一處風景不錯,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其實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地方,從野餐廣場走幾分鍾,有一處稍高的山丘。在我看來,那裏的景色與廣場看到的也並無大異。

可是,喬治卻“哇哦”了一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眯眯地看著我。我的小心髒撲通撲通直跳,有生以來頭一次這樣。我也回了一句,好美的景色,然後對著他笑了笑。那笑容應該相當僵硬。

以前在學校的走廊裏不是也會貼著大家去修學旅行或是郊遊時候的照片嘛,其中有些照片中也有我,雖然沒有幾張,但大多數的表情都是繃著臉不高興的樣子。若是自己當時玩得不開心,或是當時肚子疼什麽的,那樣的表情倒也還可以理解。然而,其實自己當時玩得還挺自得其樂的,而且麵對相機的時候也應該是好好地笑著拍的,可是拍出來的照片裏,自己卻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橘醫生,您也許不會理解吧?畢竟,您這樣的總是在C位,笑容那麽華麗。這可不是諷刺,我真的是發自心底地羨慕呢。就算不能總是一副幸福的樣子也好,至少在開心的時候,自己能有那樣的笑容就好了。然而,事實總是與期望相反。

盡管我隻是向喬治做出了一個那樣的、稍稍有些扭曲的笑容,喬治還是誇我可愛。他說他對日本文化感興趣,一直想和日本人交朋友。不過,日本人總是喜歡一起活動,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跟我打招呼。因此,今天看到我來參加郊遊,既有些吃驚,又打心眼裏高興。

——“能跟我做朋友嗎?”

麵對著他伸出的手,我感覺就好像當時日本的表白節目中的那樣,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想著要是朋友的話,也沒什麽好猶豫的。可是,當我回握著他的手的時候,心裏還是小鹿亂撞,也許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裏了吧。

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很開心。

活動並不隻是在周末才有。周中的晚上,大家也會聚到酒吧喝酒,然後再去遊車河[2]。漸漸地,喬治開車,我們倆一起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

真沒想到,我竟然在留學期間還交到了男朋友。喬治是白人,頭發是明亮的栗子色,深褐色的眼睛,唯一讓人有點遺憾的是稍微有點朝天鼻,但是,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白馬王子。

喬治對我說了許多日本男生羞於啟齒的詞語,當然不隻是I love you(我愛你)。他說我是可愛的、有魅力的亞洲美人,還說,紀紀,你是我的女神。

我的英語也有了長進。所有的好處,也就這些了。

我倆也不能天天泡在酒吧裏,而且喬治說他攢了很多課題報告要交,於是我們就固定每周見麵兩次。他告訴我,他是法學部的學生,將來要做律師。

喬治能說英語自不必說,在此基礎上,他為了再掌握一門技能在大學讀書。日本的大學生也是一樣,那些法學部或醫學部就讀的學生,比我英語說得好的肯定也大有人在。

想到這些,並不會引起我的自卑,隻會讓我更覺得喬治優秀。所謂愛情是盲目的,說的一點沒錯。我當時就想,這個世界,就是為了我和喬治而存在著的。那個時候,我甚至都開始考慮跨國婚姻的事情了。

比如想著怎樣去說服我的父母。

但是,世界上並不是隻有我們兩個,而且我的周圍也還有日本人。同住在一個公寓的六個日本學生時隔很久又一次去kimiko吃飯。大家都誇讚我的英語水平大漲,我自己也很了不起地勸說大家不要總是日本人抱團在一起。盡管如此,大家還對我說,我性格也變得開朗了,更積極了。

女生中一個是久美,另一個是富美香,她倆也說我變漂亮了。其實就是把鏡架眼鏡換成了隱形眼鏡,修了眉毛,或是燙了頭發什麽的,都是些高中生級別的改變罷了。

她倆還說我的笑容也變得比以前可愛了。

我們攤開菜單,想象著點的菜端上來是什麽樣子的,挑選了很多適合喝啤酒的菜肴下單,一晚上大家有說有笑,搞得第二天早上笑得連牙根都痛起來,那天晚上是真的很開心。

不過,那之後還不到一周,一天夜裏,久美神秘兮兮地來敲我房間的門。

她說聽到了一個關於喬治的不好的傳言,說他跟日本留學生搭訕,玩膩了就無情地拋棄什麽的。反正我也沒有辦法反駁,就隻好不以為然地聽著。

這種時候,您覺得一個蠢女人會怎麽想呢?

正確。真不愧是橘醫生呀,畢竟是麵對過很多這樣的女人吧。

我覺得我不一樣,我是他的真愛。

久美好心好意來提醒,我卻以為她是嫉妒我交了白人男朋友。我跟她說,別因為我發音好,就想拉我後腿。我讓她趁早放棄,還口不擇言地對她說了粗口。

久美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愕然。

可是,之後還沒過一個月,我認識到了久美忠告的正確性。那時,富美香報名參加了另外一個活動,她來找我陪她一起去,說是自己一個人前往有些不安。聽說那是在一個有錢人家舉辦的家庭派對,我想可能挺好玩的。

派對不需要交會費,但需要自己帶一道菜前往。我們決定在公寓裏做壽司卷帶去,正好當時加州卷比較流行。

富美香來留學前就想到也許會有這種情況,所以從日本帶了海苔和幹瓢,甚至連卷壽司的竹簾也一起帶來了。我沒帶這些工具,於是就提出做玉子燒帶去。雖然我並不是十分擅長烹飪,但高中時一直自己準備便當,所以對於玉子燒還是有信心的。

我們帶著玉子燒去參加派對,被驚到了,當時參加的得有一百人左右。負責接待的女生一接過裝著壽司的保鮮盒,立刻高興地說了一聲amazing(太驚訝了)。那次參加的日本人隻有我們倆。

說到這個派對,我還是有些不得要領。在日本也參加過生日派對,那時候,派對是有主角的,在過生日的孩子及其家人的主導下,大家一起唱歌,吃蛋糕,做遊戲什麽的。可是那個派對就找不到這樣的主人。

負責當幹事的人隻是戴著有趣的帽子,負責給大家分配飲料,順便說一句“祝你玩得開心”。我理解,這個派對也就是和郊遊一樣,是一個吃吃喝喝,談天說地的開心聚會。

他們玩的是抽鬼牌,正好是我會玩的。其他的比如質疑牌或是配對牌,我們在修學旅行時晚上玩的那些也很好玩。

吃的有香腸和薯條、三明治之類的,大都是野餐類的食品,所以我們的壽司相當受歡迎。飲料也是敞開喝的,那些裝在大玻璃碗裏的色彩繽紛的水果葡萄酒有趣極了。

玩了一會兒,我想上衛生間。富美香還沒結束,而且看起來已經完全和大家熟絡起來了,所以我決定自己一個人去。一樓的衛生間有個人醉倒在裏麵,於是我上了二樓。

二樓靜悄悄的,一樓的喧鬧聲不可思議地消失了,我來來回回地尋找著衛生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悄悄地打開房門,否則我就不知道哪裏有衛生間。好幾次撞到了從一樓躲上樓來的情侶膩在一起,有些難堪。二樓似乎已變成了情侶的專屬。

然後,就被我撞見了,喬治和一個白人女生,兩人半**,在調情。我眼前一黑,幾乎什麽都看不到了。

喬治什麽反應?“嘿,紀紀,你也來參加派對啦。”他很親切地跟我打招呼,我沒法兒向他追問。而且當時我因為太受打擊,腿都僵在那裏,動彈不得。同時,那個女生還問:“這是誰?”

“是一個日本朋友。”

“那個做壽司卷的?”

是的,太讓人惡心了。我衝了出去,連門也沒有關,也沒有跟富美香打招呼就回去了。據說富美香半天也不見我回去,正感到奇怪,這時看到了手挽手一起下樓來的喬治和白人女孩,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然而,最糟糕的還不是那個小小的失戀。

我發現自己懷孕是在第二個月。我跟富美香說自己沒來月經,久美給我拿來了驗孕棒,說是從日本帶來的。雖然我對她態度那麽惡劣,她還對我說,在這裏我們就是親人呀。當我看到清晰地顯示出兩條線時,我陷入了恐慌。

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怎麽辦?

久美建議我去找喬治,說不能自己一個人扛著,因為對方也有過錯。連富美香也決定跟我一起去找喬治。她說,希望他會認真聽我們的話,希望他不是一個人渣。

然而這種情況,大概率來說,對方就是一個人渣。

他先是嘖的一聲嘬了個牙花子,說道,有證據證明是我的孩子嗎?我說,除了你之外,我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關係。他又問,你能證明嗎?我沒說話,他就接著說,本來不是你要求我別避孕的嘛。我還是沒有開口。他又說,美國的女生都自己準備**的,你自己忘記了,難道不是你的錯嗎?

我想我隻能回日本了。可是如果我的保險證什麽的……萬一讓我老媽知道了我懷孕的事,我有可能被她殺掉。那時,她呀,應該會把我殺掉,然後自己也一起死去。我必須在這邊把事情解決好。

但是,這並不容易。雖然在我印象裏,美國在性的方麵很開放,可是出於宗教等方麵的原因,我了解到意外懷孕也不能馬上去墮胎。

那會兒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可以很簡單地通過互聯網來獲取信息。

久美找到一個在教會認識的美裔日本女性谘詢,終於做掉了。

雖然去掉的隻是一個還不到豆粒大小的東西,可是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被掏空了一樣。我沒有任何的感情,甚至感覺不到一絲的悲傷。也不想吃東西,並不是食物無法下咽,隻是感覺不到饑餓。

啊,這是麻團啊。好燙!橘醫生,這個麻團裏麵也是芝麻餡兒的。雖然我在說一個失去食欲的話題,可好吃的東西還是能讓人產生食欲呀。謝謝,請再給我加些茶。

富美香擔心我越來越瘦,給我煮了粥。住在同一所公寓裏的男同學也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些什麽,把從日本帶來的梅幹、拌飯香鬆一起拿過來給我配粥。但是,我卻無法下咽。如果硬是要強迫自己喝下去,就會馬上反胃吐出來。

另外,大家還帶著鍋子,去kimiko買了我喜歡的湯米粉或是鮮蝦餛飩打包回來。然而,這些依然無法下咽。能夠勉強下咽的就隻有水了。我想,這樣下去餓死也好。

這時,久美從教堂回來,給我買了禮物。在沒食欲的那段日子裏,哪怕隻是米飯的氣味,或是茶水上那溫暾暾的水蒸氣,都會讓我惡心。就連白水,都要放了冰塊才能喝下去。可是那天,麵對著升騰的蒸汽,我卻沒有產生不舒服的感覺。

一股甜甜的、柔和的香氣飄在空中,雖然沒有吃到嘴裏,但也會讓人產生一種欲望,想伸出手去觸摸那份溫暖,想把臉貼近那份溫暖。我接過了裝在薄薄的紙袋裏的東西。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暖暖的雙手溫柔地包裹著。我把紙袋貼在臉蛋和額頭上,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我想起了媽媽的手。

媽媽是賣保險的,每天外勤工作很忙,不太顧得上管我。盡管如此,她卻特別嚴厲,每次見麵都會找點什麽批評我。可是,每當我睡著後,過一會兒,她就會到我的房間裏。她是來給我蓋被子的,因為我的睡相很差。那時的她,會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和肩膀。她這樣做,我就會安靜下來,不再踢被子,踏踏實實地一覺睡到天亮。

在感受了一小會兒那溫暖之後,我把紙袋裏的東西取了出來。那是一個拳頭大小的蒸包。我終於知道了是什麽在發出如此甜美的香氣。雖然我沒有想吃下去的欲望,但還是試著慢慢地咬了一口。

Kimiko的芋頭包,紫色的芋頭餡兒沒有放糖,隻有芋頭本身的甜味。

那股甜味越嚼越發擴散開來,在口中滲透開來。“沒關係!沒關係!”我聽到這個聲音從我的大腦中心傳來。然後,那一口刺溜一下,滑落到喉嚨裏。我咬下第二口,於是又聽到傳來同樣的聲音,甜絲絲的芋頭餡兒和暄騰騰的皮一起,向喉嚨深處滑去,輕輕地落進肚子裏,把我身體裏撕裂著的那個空洞填補起來。

第三口,第四口,甘甜的芋頭餡兒一邊鼓勵著我,一邊填補著我身體的空洞。終於,我把芋頭包完全吃掉了。不隻如此,我還想再吃一個。不,不,我想我是希望它能繼續溫柔地鼓勵我,我的空洞也還沒有被完全堵好。

大家都為我高興。當天久美就去kimiko,請求店家在周日之外的其他時間也可以製作芋頭包。

之後,每天都會有人去kimiko,回來的時候幫我帶回我的芋頭包。等我恢複得可以自己去的時候,“紀紀”已經變成芋頭包的名字了。

我把專門為我製作的芋頭包全部買了下來,每天吃十二個。半年後的我,就變成照片中的那個圓墩墩的樣子。

就和二年級時的有羽一模一樣。我對有羽的胖感到有些危險,正是因為她跟自己那會兒看起來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是,蒸小饅頭!不會是在什麽地方裝了竊聽器吧?不過,這個小饅頭的大小很可愛呢。這是普通的紅豆餡兒的嗎?新奇的食物讓人有新鮮感,出人意料,又好吃,不過,最後要是沒有紅豆包,總是讓人感到意猶未盡呢。橘醫生,您是喜歡細豆沙呢,還是粗豆沙呢?

細豆沙,我也一樣。不過,看您的表情,好像在說這些事情無關緊要,想讓我接著講下去。

雖然,胖子這個說法我也不喜歡,可是如果說成豐滿的話,感覺是個褒義詞,有點奇怪,所以我還是用胖子吧。

有羽就是一個健康的胖子,運動神經發達,腦子轉得也快,我沒想過要對這樣的孩子進行什麽指導。可是,大概是在一年級的暑假結束後,我發現她眼見著就胖了起來。

入學時,她的體重是84公斤,等二年級春天量體重時就變成104公斤。我想不能再這樣繼續放任不管了,於是就先和負責保育的老師谘詢了一下。可是保育老師說,有羽還在正常地進行體育運動,完全沒把她的事放在心上。

我還跟年級主任谘詢,跟同年級的同事、體育老師、生活老師也都提起過。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大家都說是我過慮了。

柴山老師還說,是不是因為我對體形管理太過關注,其實是因為我太瘦,所以才會覺得有羽看起來太胖。

全世界都在減肥。盡管有些老師自己也在減肥,也有老師心無旁騖地收集著最新的各種減肥信息,然而大家對於豐滿卻毫無危機感。這裏我又開始用“豐滿”了。

然而,豐滿似乎也是會帶來弊端的,有一次我注意到有羽戴著護膝。我把她叫來,問了她平時的飲食情況。她的解釋總是那樣:

——母親做的甜甜圈太好吃了。

細問才知道,她的媽媽每天會用一公斤的麵粉做成甜甜圈給她吃。我問,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嗎?有羽說,自打一年級暑假開始,她每天都覺得很容易餓,所以她媽媽就把以前每周一回的甜甜圈改成了每天都做,而且每次的量也變成了以前的兩倍。

“是不是很羨慕啊?”有羽笑著說。我特別嚴肅地詢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但她就隻是笑嘻嘻地歪著頭。我感覺得到,她是在用這種方式搪塞我。

“有羽,你自己要是沒有印象的話,那我就跟你家人了解情況。”我剛一說出這話,她的表情頓時變得憂鬱起來。她央求我說:“我會瘦下來的,你別這麽做。”

於是,我對她說:“如果有羽能控製吃甜甜圈的話……”並同意了她的要求。

不過,她好像無法抵抗甜甜圈的吸引。作為補償,她除了原有的社團活動之外,自己加大了訓練量。結果卻傷到了膝蓋和腳踝,不得不停止了舞蹈的訓練,接著就退出了社團活動。

打那以後,有羽以原來兩倍的速度繼續長胖。我覺得必須再做點什麽,於是下定決心去吉良家進行家訪。有羽的母親起初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也許是在擔心女兒是不是在學校闖了什麽禍。因此,我就先向她說明了來意,是因為學校的健康體檢,希望她對於有羽的飲食安排再好好考慮一下。結果,她立刻變得歇斯底裏起來,衝我說道:“我是營養管理師!”

然後就自顧自地說著,不管我跟她說什麽,她根本不聽。我開始後悔自己一個人來家訪了,我應該帶一個比營養管理師更有說服力的人一起來。想到這裏,我決定為自己的突然造訪向她道歉,然後告辭離開。

有羽嗎?當時去家訪,我以為她並沒在家。可等我從她家出來後,正好和二樓房間裏望向外邊的有羽四目相對。

第二天,有羽沒有來上學,接下來的一天也沒有來。我想我得趕緊再去看一看情況,於是跟校醫和市政府的保健師取得了聯係。結果還沒來得及前去谘詢,就被學校警告說讓我不要擅自采取行動。

因為學校接到了有羽的家長——她的父親的投訴。

是的,是她父親。他投訴說:“由於你們學校的精神狀態不穩定的班主任,我們懷疑有虐待兒童的行為,對此我深表遺憾。如果學校老師再有進一步不妥當的行為的話,我們將考慮采取法律手段。”

我隻是想在事態嚴重之前幫助有羽而已。

最後還有杧果布丁啊!Kimiko可沒有這個,那裏有杏仁豆腐。

蒸芋頭包拯救了我。我希望聽到溫柔的聲音,我想要得到溫暖的鼓勵,於是我就一直吃芋頭包。結果,把自己吃成一個大胖子。漸漸地,誰的聲音我都聽不進去了,懶得思考,也不願活動。不久,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閉門不出了。

公寓裏的同學們都很擔心,可是她們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在批評我,我甚至都不願意和她們見麵。可她們應該沒有想到,這一切的原因是芋頭包。就算她們能夠猜到,由於她們知道我和芋頭包之間的淵源,所以她們應該也不能從我身邊奪走芋頭包。

然而有一天,即使是芋頭包也不能讓我再聽到什麽聲音了,我的心裏開始空虛起來。為什麽?為什麽?那個時候,我的心頭倏地湧出一種感覺。

我想去死。

就像在你非常困的時候,有一張柔軟的床在拉你進去。

就在我馬上要被這種想法徹底吞沒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國際電話。那是媽媽打來的,說她夢見我了。

——你的聲音聽起來沒精神呀,你還好嗎?你要好好吃蔬菜喲!

因為擔心電話費,真的就隻說了這幾句,媽媽就掛斷了電話。

蔬菜,蔬菜……我打開公寓公用廚房裏的冰箱一看,在富美香的地方有胖胖的黃瓜。我想咬一口這飽含水分的蔬菜,於是敲開富美香的房門,問她可否分一點黃瓜給我。她有點吃驚的樣子,說好的。

我用刀切掉了黃瓜頭,一口咬了下去。黃瓜裏的水分在整個口腔中蔓延開來,與此同時,我感覺腦海中的霧氣也稍稍散去一些。

在此之前,我在吃芋頭包時聽到的是什麽聲音?那是我自己希望能聽到的聲音,並不是我的身體自然的想法,不是身體發出的聲音。那個發自心裏的聲音正在吞蝕我的身體。

從那天起,我便不再關心心裏的聲音,開始去傾聽身體發出的聲音。聽聽它為了保證健康狀態,需要些什麽。反過來,聽聽看眼前的食物是不是我現在所必需的。我改變了在固定時間進食三餐的習慣。散散步,走一走,根據身體的需求進行運動。

我們都知道,每個人內心有一個聲音,但是很多人沒能注意到自己身體發出的聲音。心裏發出的聲音是一個愛撒嬌的小孩子,有些懶惰。至少我是這樣的。心裏的聲音需要你時不時地給以關注,但隻要時不時地關注一下就好。

我想把這些告訴有羽。因為沒可能直接告訴她,我希望能通過她媽媽把這些轉告給她。

有羽一定是通過甜甜圈聽到了什麽,那是她內心的聲音。但是,我希望她能暫時把那個聲音遮蓋起來,聽一聽身體的聲音。那樣,她也許應該還可以再次跳起拿手的舞蹈。

我什麽都沒能說給有羽聽,她就這樣退學了。

後來,我聽說她全家搬到東京去了,還聽說有羽變瘦了。

聽到這些,我也放心了。得知有羽是通過美容整形瘦下來的,是更以後的事情了。

我認為,隻要健康,胖一點也沒什麽問題;就像瘦本身也沒什麽意義和價值一樣。就算瘦下來,隻要有羽不能麵對自己身體發出的聲音,那她心裏的聲音就會一直響起。

可是,在那個夏日,心裏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對橘醫生來說,這些話也許聽起來強詞奪理,令人不快,不過我不打算道歉。

我不知道,您找這些相關人員來打聽,究竟是想做什麽。我並不是想轉嫁責任,但如果要讓我這個曾經的班主任來說的話,最先出問題的應該是她媽媽。另外,這隻是我的臆斷,不過有羽爸爸的回國也對這件事有影響。

我的眼睛嗎?最後您的問題是關於這個啊?也是,因為剛才給你看了我以前的照片呢。真沒想到,您還會關注這個呀!

我現在的雙眼皮是整形整的。畢竟,我再怎麽關注身體的聲音,眼瞼的樣子是不會變的。什麽亞洲美人,見鬼去吧。

非常感謝,和您一起度過了有意義的下午茶時光。

注釋:

[1]日本大學的獎學金製度分為無息型與有息型,但畢業後都是需要返還的,相當於助學貸款。——譯者注

[2]粵語詞,指乘車兜風遊逛。——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