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德 倫理

沉默隻是因為我在拚命地忍著,把湧到嘴邊的話和我的憤怒控製住,不讓它們從我嘴裏衝出去。

久等啦,由乃。這麽稱呼可以不?還是橘醫生,或者久乃女士?

由乃就可以啊。這個叫法,最開始就是我用的嗎?我完全沒印象了呢,是嗎?

我從小就發不好“久”的音,你的名字不是被我念成“菊乃”,就是被念成“牛乃”,總是把第一個字渾水摸魚地瞎念一下,然後隻念後邊的“由乃”這兩個音。後來,姐姐也覺得這樣的叫法聽起來感覺很親熱,她也這麽喊你了。原來是我的原創啊。

百忙之中,對不住?我真的是挺忙的,你是挺添亂的。不過,那邊靠裏邊的桌子空著呢,我們換到那邊吧?

嗯,果然還是這邊的好些。

那邊陽光太刺眼?當然也有這個原因。不過,我不想讓朋友,特別是學生家長看到我和由乃姐在一起。

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會很麻煩的呀。我也不想讓別人以為我們是熟人。我比較怵你這一點,從以前就這樣。

你肯定覺得,沒有人會討厭你,隻要你招呼,別人肯定會高興地來見你,別人會以跟你認識而感到自豪,隻有稍微能和你有所聯係的人,在跟你毫無幹係的人麵前,一定會因為認識你而感到得意。

的確,是有這樣的人,而且,還真不少。再者,肯定也有人在你麵前會專門這麽做。可是,能在心底裏真正地為你高興的人,肯定沒有你想象的多。

別這樣,一副悲劇女主角的表情,約我出來的可是你喲,這麽寶貴的周日的午間時光。我姐也真是的,居然把我的手機號碼隨便就告訴你。你這個進入另一個世界的人,居然還和鄉下的同學保持著聯係呢?

你遇見我姐了?難以置信!我沒想到,她那樣的體形還和以前的熟人見麵,而且還是跟由乃姐。你有沒有跟我姐說,說她像小豬一樣啊?就像以前你喊我那樣。

沒想到由乃比以前正經多了嘛,或者說,你現在不敢那麽說話了。我被曾經代表日本去參加選美的前世界小姐——現在的美容外科醫生橘久乃稱作肥豬,要是這件事傳到網上,會發生什麽呢?一定會上熱搜啦。

我雖然不是什麽像由乃這樣的名人,可我作為一名中學教師,我會注意避免不小心失言的。

在我的班上有個男生,在上午第四節課的課堂上吃便當。這個孩子是網球部的,長得也挺可愛的,活潑開朗,是班上的人氣王,就叫他A君吧。他把課本和練習冊打開立在課桌上,把自己擋起來。不過,我從講台上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就衝著他稍微提醒了一下。

吃相別那麽難看啊,我說。

我說完,那孩子笑著撓了撓頭說“被老師發現了啊”,然後收拾起便當盒。旁邊的同學們也哄笑起來,有人說“肯定被發現了呀,我們都聞到了呢”。這樣,在一片和諧的氣氛中收了場。

然而,下學後,我被那個孩子的班主任和年級主任叫了去,你猜他們跟我說什麽?

——聽說你在上課的時候,當著所有學生的麵,說A君“難看”。

他們說,午休時A君去找他們投訴,滿臉悲痛的表情,還說那孩子哭哭啼啼的。

剛開始我還覺得莫名其妙,想了一會兒,我想起了課上那件事。於是我解釋說,是因為他在課上偷偷摸摸吃便當,所以讓他注意別吃相那麽難看。然而,我錯了。

你也知道,現在的孩子不管是“吃相那麽難看”也好,還是“難看”也好,總之對“難看”這個詞就是反應過度。所以隻要是學生投訴,說因為這個“受到傷害”,那麽,就算他是在上課時間吃便當,你也必須要道歉。

居然會有這麽愚蠢的決定?

我去道歉啦!那天放學後,A君在參加社團活動時,我被年級主任和班主任帶著去了網球場。被一老一少的兩個男人夾在中間,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刑警帶走的犯人一般。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哭,拚命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這要放在以前,我一定會委屈地馬上哭起來了。如今我也成長了吧。

A君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看了看四周,有那麽一瞬間,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讓人厭惡的笑容,然後朝我們走過來。那才是他的本來麵目。

能有什麽情況?並不是所有品行惡劣的家夥都是環境所迫的,他所處的環境好壞並不都跟他本人意誌無關。這一類型的人,如果你多追問幾句,他就會把家長、老師,或者自己不喜歡的同學樹立成一個惡人形象,然後將一個芝麻大的小事放大一萬倍,來表明錯誤不在自己。

那種故事有必要聽嗎?不過,要是因為這個,你就想去試圖改變他極度扭曲的性格,那就大錯特錯了。無論是成人也好,孩子也罷,有時候,你越是關心,就越有可能把對方逼入絕境。可是,有人卻以此為樂,並且還大有人在呢。

我應該利索點結束這個話題。

——你在上課時間吃便當,我說你吃相難看,實在是對不起啦!

我扯著嗓子道了歉,不隻是網球場,連整個操場上都響著我的道歉聲,就像電視裏的綜藝節目那樣。

A君嗎?他蒙了,茫然又不知所措的樣子。大概,這和他計劃的並不一樣吧。估計他想著,我會一邊哭著一邊跟他道歉,然後他說“我聽不到”,好讓我重複說好多遍,他好看笑話吧。沒想到,反而搞到讓自己丟人現眼,臉上隻得強擠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他說,如果老師您對此有所反省的話,那就這樣吧。

該反省的是誰呀?

你說這真混賬啊?可別這麽說,由乃。“混賬”這個詞可不能說喲。因為你並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哪裏豎著耳朵聽著呢。

也許你本來是打算約我去一家遠一點的咖啡館吧,可是在汽車時代,在我們鄉下,也還是有人認識你呀。或許你也想掩飾一下,可那條圍巾也太紮眼了,還是摘掉吧。

我嗎?我不係圍巾。不然,看起來好像我在強裝門麵,趕來和自然係時尚美女由乃見麵一樣。我說你還是快放在包包裏吧。

我可不需要由乃淘汰下來的圍巾,我不要任何人淘汰下來的東西。這個世上,當妹妹的都是這個命吧。不管怎麽說,當下這個世道呢,比起發生的事件本身或是受到的損失的大小,誰說錯話誰就輸了。

有親人被殺,但如果受害人的家屬說了一句“我要殺了那個犯人”,這個人就會成為世人攻擊的對象。由乃你也一定知道的,好歹你也是新聞節目的評論員嘛。

就我而言,還曾經因為對方失言,搞得我也跟著受罰。

雖然我為自己的“吃相難看”的說法道了歉,可是那個A君……我得找個別的方法叫他。由乃選的這家咖啡館,我下單時還得節省一點。你就找一家有包間的咖啡館好了。

你一直想喝黑糖煎茶拿鐵?這種飲品,就算我們鄉下特稀罕,要是放在東京不是滿大街都是呀。

啊,是嗎?已經不時興了呀。這樣啊,幸好在這兒你還能喝到。反正我也不知道流行喝什麽黑糖啦,煎茶啦,就隨便要了一杯咖啡。剛才你要是給我推薦一下就好了。

另外再點一杯?不用了。

黑糖不會長胖?你想說什麽?我可沒在減肥,所以不需要減少甜食。咖啡裏隻加奶不放糖,隻是因為我喜歡這樣的喝法而已。

嚐一口?不,不用了。下次來時再喝吧,黑糖煎茶拿鐵的話題,就先說到這裏吧。

接著剛才的話題。雖然我是為“吃相難看”的說法道了歉,可是在那個小孩看來,似乎成了他上課吃便當的理由。簡直是,太混——我是說,這真是一個缺乏常識的可憐的小朋友啊。

這樣的說法才不禮貌?那我可不知道。總而言之,這孩子又把便當盒打開了,而且,這次肆無忌憚地,堂而皇之地吃起來。所以呢,這一次我就斟酌著用詞開了口。

——現在是上課時間,不是吃便當的時間。不過,如果現在不吃就會影響到自己的健康的話,請帶著便當去保健室就餐。

A君惱羞成怒。因為詞匯量貧乏,找不到可以反駁的話,於是開始大發脾氣。

他先是用特別大的聲音“哈?”了一聲,像是想要把我喝住一般。對他的咆哮,我一點都沒有害怕。他又連著吼了兩遍“哈?”,見我一點都沒有退縮,接下來他開始恐嚇威脅。

——你,根本沒有反省呀!是不是想讓我把你說我“難看”的事情放到網上?那樣的話,你就別想當老師了。

我沉默了一段時間。倒不是找不到話回敬他,當時,“你太混賬了”已經湧到我嘴邊了。沉默隻是因為我在拚命地忍著,把湧到嘴邊的話和我的憤怒控製住,不讓它們從我嘴裏衝出去。

由乃遇到這樣的時刻,會怎麽做?你不是說經常在心中默念數數嘛。我姐的辦法有點特別,她說每當這樣的時候,她耳邊就會響起舒伯特的《魔王》[1]。據說她隻是在初中的音樂課上聽過一次而已,可是每當這樣的時刻,她耳邊就會響起嗒嗒嗒、嗒嗒嗒的三連音前奏。

對,對,就是“爸爸啊,爸爸啊”那一段。哎,由乃也會唱?對呀,你們是同學嘛。我也覺得好像聽過,卻又沒什麽印象。你們年級上課聽的時候,音量肯定開得特別大吧。反正,我姐說,隻要是在腦海裏把那個曲子從頭到尾過一遍的話,大部分的事情就都能忍過去了,或者說,她就能夠穩妥地處理好那樣的場麵。那麽,由乃呢?

想不到什麽?耳邊也不會響起《魔王》的樂曲。也是啊,像被欺負、被說壞話這類的事情,在由乃的人生中也基本上沒遇到過吧。即使有,你當場就?回去了,要是情況繼續惡化,你隻要擰著眉頭,熟練地流下眼淚,一邊再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周圍人就全都變成你的戰友了。

憑什麽這麽說?當初你說我是小豬,被別人提醒時,不就是這樣嘛。

當初對不住我?不需要,我不需要這種跨越時空的道歉。又不是你當時的歉意在經過了什麽星球之後,時至今日才抵達我這裏。隻不過因為你是被我斥責了,而且又有求於我,你才不痛不癢地給我道歉吧。

不需要,不需要!那樣的道歉,我是絕對不會接受的!

我的忍耐方法嗎?你的話題轉換得真夠快的,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由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由乃還真讓人有些懷念呢。嗯,能見到你真好。人啊,哪兒能那麽容易改變呢。這不正好證明了這一點嗎。

我會在心裏默念那首宮澤賢治的詩《不畏風雨》。大致上,和我姐是一個類型吧。

對了,我教的是國語[2]。不過,在我當老師之前,每當我靜不下心來時,我就會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背誦《不畏風雨》。也許是高中時被要求背得滾瓜爛熟的緣故吧。

由乃沒背過嗎?

上課時學過,但沒有背誦啊。那麽,這就是老師的個人興趣問題了。我上課時,有一段時間也要求學生背誦《徒然草》的序文。然而,學生和家長們紛紛來抱怨,說什麽背誦太痛苦啦,什麽強加於人啦,什麽學生有權利不接受這樣的要求啦,於是便匆匆停掉了。

人類在短時間裏將大量的信息存儲進大腦的最佳時期就是在十幾歲這一段,可要是優哉遊哉地長大之後,有朝一日,誰能來幫助你呢?

我當老師有十六年了,總以為已經一年年地慢慢習慣了這個職業,但我發現並沒有。其實,我覺得跟學生越來越沒話可說了。跟其他老師說起此事,他們告訴我,隨著師生年齡差距越來越大,這樣的變化是必然的,沒什麽大不了的。真的隻是因為這個嗎?

你們的顧客,應該叫患者吧?患者當中也有十來歲的孩子吧?你有這種感覺嗎?噢,畢竟是整形醫院,中學生並沒有幾個吧。

你也有同感,是什麽感覺呢?

他們看起來是為了獲得個性而來?這一點我知道。

他們擔心自己不合群,擔心自己太突出被攻擊,表麵上迎合聲音大的、多數人的意見,但其實內心裏要求自我,希望得到針對自己的讚揚與認可。

希望獲得表揚,想從人群中脫穎而出,這也許和我們小時候沒什麽兩樣。可是,我們那會兒,大多數的人會拚命地展現出自己的個性。

早晨一個人在學校操場上奔跑,課間沉醉於閱讀自己喜歡的作家的書,還特別擅長模仿老師。要麽自己組個樂隊,在文化節或是外出郊遊的大巴車上給大家唱歌,要麽在文具盒或是墊板上,貼上喜歡的偶像或體育明星的貼紙。

像由乃這樣,明明是小學生,因為擔心戴帽子會破壞自己的發型,所以總是把黃色安全帽掛在脖子上。這做法多有個性啊!

所以,以前的同學,即使關係不是特別好的,隻要是一個班的,就會回憶起來班上誰喜歡誰,誰擅長什麽,或者誰跑得快,誰腦袋瓜聰明。

可是,我卻很難了解現在的小孩的特征,他們本人不願意公開展現自我,學校或社會不認為競爭是好事,而且學生的排名也不可以公開。

就連唱歌也是,隻能合唱,不要獨唱。獨唱,就不可以。

可是,卻要求老師去發現每一個學生的個性,還要幫助他們發展個性。

學生不願展現自我,不希望和別人做比較。可是,學校卻還要讓教師關注到他們的個性。

老師該怎麽做呢?到頭來,不隻是學校,整個社會,都會變成一個無須個人表現,隻看外在來評判人的價值的世界。

對,隻看外表。是美女還是醜女?是英俊還是醜陋?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

若隻是外表長相就等於一個人的個性也就罷了,可是又說什麽單眼皮的不討人喜歡啦,醜女性格不好啦。當然也有反過來的說法,要通過一個人的長相來判斷他的性格。

這樣大家都去做雙眼皮,久乃的美容醫院之類的地方當然會生意興隆啦。

因此,我特別讚同你的說法——他們看起來像是為了獲得個性來做美容的。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就是你的意見讓人——豁然開朗。沒準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發自內心地讚同你的意見。

雖然我平時基本上沒時間看傍晚時分的新聞節目,不過,深夜的討論節目——如果主題是關於教育的,我都會錄下來看的。那個節目的嘉賓,有一線教師,有教育評論家和前文部科學省的官員,還有著名的補習學校的金牌講師、自由學校[3]的經營者,都是些教育界人士,可為什麽由乃還會經常混跡其中呢?

是因為校規討論的那一期你做嘉賓的反響很好?就是你說“要是孩子通過做雙眼皮,就能積極地去學校上學的話,校規就不應該加以禁止”那一期吧,你還說“學校是否會禁止視力不好的學生去眼科看病呢”。

然後,這句話一結束馬上就進廣告了,廣告結束後就開始討論另一條校規了,是吧。所以看上去,由乃把最精彩的部分說完,節目就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了。你把“視力不好”的問題放到美容整形的場合,就是要解決“外表不好”的問題吧。可是,這兩個放在一起類比合適嗎?

視力不好,會影響到人的日常生活。外表不好,會影響什麽呢?如果說,外表不好會對人際關係產生影響的話,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要做出改善的,難道是外表不好的人嗎?

的確,幾十年、幾百年來,道德教育都一直要求我們不要以外表來評判一個人。可是,價值觀可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如果說有什麽改變了的話,那隻是人們對美女和英俊的定義有所改變罷了。啊,現在不說“英俊”,用“帥哥”稱呼?人們對俊男美女的稱呼變化了。不過,對長相醜的定義,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一樣的吧。

社會不會改變。在人的一生中,學生時代是有限的,而就是這有限的學生時代,對於人格形成、人際關係的確立會帶來巨大影響,所以,最好趁早做整形。

是這個意思吧?就算是這樣,你認為想整形的人和視力不好的人是一回事嗎?

不,你不用回答。如果你再拿出什麽無障礙設施的話題,論點就又變了。由乃,你特別善於把話題轉到自己擅長的領域。

每次你在節目上發表意見的時候,我都會坐在電視機前,就像剛才這樣,對你的觀點進行反駁。當然啦,我是不會在網絡上寫什麽的。

當今的這個時代,一位新上任的老師,如果在推特上寫了學生的壞話,被人發現,肯定就被辭掉了。

要是絕對不會被暴露出來,我會寫什麽?嗯……

我真想對那些天天投訴的家長提議,他們禁止賽跑,禁止公布成績優秀者,要求音樂發表會上全員演主角。我要對這樣的家長說:“給你們的孩子裹上頭巾,穿上看不出身體線條的衣服,再送來學校吧!”

還有呢?

難道不對那個在上課時間吃便當的孩子說點什麽嗎?那個渾球就別再提了。啊,我說出“渾球”這兩個字了。就這樣吧,要是有人告發,我就說是在和你一起談論猩猩呢。是加裏曼丹島吧,當初你參加什麽保護活動的地方。

那是別人?是,那個模特啊。就算是我把你倆搞混了吧。其實,是我搞混了。

我跑題跑得太偏了,都忘記原來說什麽了。剛剛說到上課時學生又吃便當,這一次我很謹慎地提醒他,結果學生還是惱羞成怒,然後,我沉默不語。好,終於有頭緒了。

對手沉默不語時,有的人會以為自己贏了。混——不,那個學生,A君,好像也誤以為我服軟了。於是,從他放鬆的大腦和嘴巴說出了一個該死的字眼。

——死相,肥婆!

——如果你要我為“難看”兩字道歉的話,那你也得為“肥婆”一詞給我道歉吧。

我很冷靜地說道。我都肥了多少年了,哪兒會輕易生氣呢?

聽我這麽一說,或許他是腦子還沒轉過來吧,果然就如我所料地開始反擊了。

——哈?我又不難看,可是卻被你說成“難看”。你這麽肥,這可是事實。我說了真話,哪裏做得不對呢?讓我道歉?言論鎮壓嗎?這次我可真要放到網上了。就算你給我跪下,我也絕不原諒你!

雖然詞匯量貧乏,卻還知道“言論鎮壓”這樣的極端詞語。那孩子本來手裏的牌就不多,馬上用上了。沒準之後還要說“審判”什麽的吧。

同事中有一位女老師,因為壓力大,右耳旁的頭發禿了硬幣大小的一塊。我跟她說,我壓力大時就會肚子疼。她忠告我說,每個人的壓力症狀並非隻有一種,大多數人都會階段性地經曆相同的症狀。更有可能的,我目前的腹痛隻是壓力產生的初期症狀。

當時我還有別的煩心事,認為自己應該不會斑禿。可後來,我確信有朝一日我是難逃斑禿的厄運。我想,如果禿了還不如被炒魷魚算了,萬一頭禿了,工作也丟了,那就是最差的結局。

這時候,宮澤賢治已經沒有出場的機會了。我的思緒狂奔起來。

話說,我為什麽要在這個全是混賬的地方努力地工作呢?姐姐身為長女卻跑到東京去,她是怎麽想的呀?我想,不如索性一頭栽倒在這裏也可以一了百了了。然而,我卻結實得不同尋常。對呀,我自小雖然胃口小,卻長得胖,也許是我的身體早就預見到這樣的未來吧。

見我沒有反駁,那小子更加張狂。

——你倒是說點什麽呀,肥婆。謔謔,哼兩聲呀?

我已經知道當時有誰在底下笑,又有誰覺得有些過分,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就在這時,救世主出現了。

——好了,適可而止吧!

這樣說著,走進來的是擔任棒球部顧問的一位教社會課的老師。我跟他教的科目不同,而且也不是同一年級,所以平時沒怎麽說過話。他說,那次我去網球場道歉時被他看到了,之後就一直比較關注。

A君的反應嗎?麵對著這個受歡迎的清爽帥氣的男老師,他一句話也沒有還嘴。他說,就隻是開個玩笑啊,說著,臉上又一次浮現出奇怪的笑容。不知道他這是性別歧視,還是外貌歧視?

班上的學生們,特別是女孩子們也開始給帥哥老師幫起腔來,說“我也覺得很過分”什麽的。要真的覺得過分,為什麽不早點站出來幫我呢?

帥哥老師出現得有點晚?嗯,後來他本人也跟我道歉了,他說,當時他在走廊裏觀望,盡管心裏不踏實,但一直等到非出手不可的地步才出現。其實,光是出手相助就夠讓我感激的了,而且,他還……

莫非,這就是我的結婚對象?沒有什麽莫非,是的。我姐連我的婚事也跟你講了啊。那次的肮髒事件,這是我和他的叫法,說起來就像剛剛發生過一般,其實也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了。

不是我跟他表白的。那天他之所以來查看情況,也是因為早就看上我了,才比較關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由乃你在想什麽,都寫在你的眼睛裏了。所以不用你說,我自己來說。因為這要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話,就太傷人了。

你一定想問,為什麽那個大帥哥會看上我?是吧。而且,我比他還大三歲。在學校裏,還有更年輕更漂亮的女老師。不止一次,我還聽到學生們也在偷偷議論。或者,都不是偷偷地議論,而是用能讓我聽到的聲音堂而皇之地在議論。

連我自己都有些懷疑,如果我們家多少有些資產,我肯定會跟他保持距離,擔心被他騙。事實上,我還真跟我父親確認過,問他是不是背著我和我姐有什麽秘密資產。

他說“都跟你說過了,沒有的”。我們家又不像由乃家那樣富足,要是當時父親就幹脆說沒有,也還清淨一些,結果父親被我問出了五十萬的小金庫,他雙手合十地央求我在母親那邊保密。這反而讓我為此有些鬱悶。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太放心,於是下定決心問他,到底喜歡我哪裏?

你猜,是哪裏?

由乃?由乃?你怎麽了?你在認真地想些什麽?

你耳邊響起《魔王》了?真是的,由乃,你這一點太讓人生氣了,本來你可以隨便說點什麽的呀。比如因為我樸素啦,治愈係啦,或者和我在一起很舒服啦之類的。

以前有人這麽問過你同樣的問題?

你說所以我才變得——可愛嗎?不好意思,我沒聽太清楚。你是說我變得苗條了嗎?

答對了?這又不是智力問答,我甚至連咱倆上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都不記得了,我變苗條可不是因為交了男朋友,或是要結婚。剛才我也說了,我的教師生涯一直在和腹痛做鬥爭中度過。現在再說這話也沒什麽意義,但是我覺得我並不適合當老師。從小時候起,我就很不擅長在大家麵前講話,就連上課讀個課文,我都得全力以赴。

你問我為什麽還要當老師啊?可能是為了離開家吧。這種事情呢,一般來說,兄弟中排行老大的會麵臨比較大的障礙,可在我們家呢,我姐在去東京上學的同時,就跟家裏宣布以後不回老家了。所以輪到我的時候,爸媽就警惕起來了,他們說,如果我想念書的話,就必須告訴他們正經的理由,他們才同意。所以我就跟他們說,我要念書是想當老師。

因為我也再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麽職業是非得念四年大學才幹得了的。其實當中學教員隻要短大[4]畢業就可以了,還好當時我和我爸媽都不了解這一點。

想要像我姐那樣從家裏離開,在我這裏看來是不可能了,而且奶奶身體也越來越虛弱了。有一次,我還跟我姐說她就是一個“叛徒”,然後呢,她特別嚴肅地說:“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我要回老家工作。”她還說:“奶奶那麽疼你,你照顧她也不是什麽痛苦的差事。”

好像我們姐妹倆的記憶有些地方有差異,我並不覺得奶奶隻是偏向我。我姐以前精瘦精瘦的,一被奶奶批評,她就翻臉說“胖子嫉妒啊”。

這是我們家的體形歧視。就算奶奶多少偏愛我一些,我想和我胖沒有半毛錢關係。

不過,這樣也沒什麽,要是放到現在,無論什麽事我可能都會這麽想。

由乃,你剛才說的是誰?

你是為了打聽吉良有羽,才把我叫出來的?你在郵件裏說,是想問些關於學校的情況吧。

我還想著,一定是關於明年建校八十周年的演講會呢。學校向學生和家長做調查問卷,調查大家希望邀請的畢業生,有八成的人都寫了由乃的名字。之前學校開會時是這麽說的。

而且,我姐跟我說:這又不是什麽大事。趁著由乃回來的時候,你去她家開的美容沙龍約一個新娘套餐,沒準能趕上由乃親自給你做護理呢。

所以我還以為我姐已經跟你都說好了呢……我還多少有那麽一絲絲的期待,我太天真了。

無所謂。其實在我預訂的婚禮酒店裏,美容沙龍提供三次免費的新娘護理套餐。我又不是要做什麽整形,那裏的服務更靠譜呢。

我可以走了吧?

你想讓我再講一些?就算你給我低頭,央求我——這是你的一貫手段吧。

好吧,那我也低頭求求你,拜托你想象一下我的感受。

我並不是懷著一顆赤子之心投身當老師的,擔心因為自己胖而被嘲笑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也許學生們已經看到這一點,所以,使我比別的老師更容易被學生捉弄。

可是,我也盡量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麵對學生。接著剛才變瘦的話題。大學剛畢業時,我的體重有80公斤,現在跌到60公斤。十五年裏減了20公斤,因為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

幹嗎?你又皺起眉頭了。60公斤很奇怪嗎?也是,在你看來,60公斤也還是很胖吧。你如果見過我姐的話,就會了解,過了三十歲還能保持這樣的體形有多難,這不是正好證明我的每一天過得是多麽不容易嗎?

那次是因為一個小孩在教室裏拿著刀子亂揮,我用防暴鋼叉把他頂在牆上才控製住。結果發展到最後,我變成了暴力老師,而那小孩拿著的刀子變成了削筆刀。

我哭呀,哭呀,哭到眼淚都幹了。

不過,要是問我當老師以來最難過的事,那件事,我不願去想起。

那是吉良有羽的死。

看到比自己年輕的人死去,是那麽令人悲傷。這悲傷,沒到這一地步我是體會不到的。我們學校裏每年都會有這麽幾天是關於生命的特別教育日,我們從外邊邀請心理谘詢老師來做講座,之後在各個班級展開討論。我也會參加討論,發表自己的意見,也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去麵對死亡,麵對生命的重量。

可是有羽死了,我無法麵對和接受這一事實。若是因為疾病或是事故,或許我還能夠麵對。然而,她是自殺。

自殺發生在她初中畢業三年後,我有時候甚至在想,是不是在她上初中時,有什麽事情我疏忽了。

可是,無論我怎麽回想,腦中浮現出的關於她的全部回憶都是快樂的事情。這樣的我真是可悲,有羽不在了,太令人難過了。我不希望她的死就這樣輕飄飄地過去了。

本來,這些話沒必要講給你聽的。

你見過她嗎?認識?是啊,由乃也是出生於此,父母也在這裏,如果是你家的熟人什麽的,就請原諒我的說法。

不講自殺相關的內容,說點其他的往事什麽的也可以?那我給你說說那件事吧。

開始之前,我要加一杯黑糖煎茶拿鐵。由乃也來一杯嗎?

那我下單了。

嗯?你小聲地說什麽了吧。還是喝點別的?抹茶拿鐵什麽的?

如月阿美?啊,是阿美呀。她現在開始在電視劇裏時有露麵了,這個孩子也是咱們小鎮出生,你也知道啊。這麽說,現在,一切全都串起來了。那個孩子最近麵容不一樣了呢,我還琢磨她是不是整了鼻子,原來給她做手術的是由乃啊?

不是嗎?尖刻的臉孔上,原本長著一個蠢蠢的鼻子。原來什麽樣都無所謂了。

我是不是討厭她?你這麽直接地問我,看來我這老師當得有些失職。不過,在你麵前,我也沒什麽好掩飾的,坦白地說,我很討厭她。

對了,接下來準備說的有羽的故事裏,阿美也是一個重要人物。這樣就省得再給你解釋來龍去脈了,可以不用小B來代替了。

我擔任她們倆的班主任是在一年級的時候。二年級時,有羽去了另一個班,阿美還留在我的班上。然後,在文化節上發生了一件事……

校花評選?噢,是有那麽一個環節的,不過我要說的可不是這個。這麽說,由乃是見過阿美的咯。我們念書的時候,是沒有這個節目的。難道,你們上學那會兒有這個評選嗎?

沒有吧。我也沒聽我姐說起過。不,要是有的話,她倒不會說什麽自己入圍之類的,她應該會發牢騷,說反正這種評選肯定都是由乃連續三年當選,根本沒必要搞評選。

好吧,醫生有義務給患者保密。對呀,由乃,老師也有保密的義務。所以,有什麽內幕,我也不會說的。所以,一會兒你可不要抱怨,嫌我講的和你的期待有距離。

文化節上,雖然沒有校花評選,但是有戲劇表演。

是的,是的,二年級的同學全班都要參加那場表演,每個班二十分鍾。第一天是一年級合唱表演,第二天是二年級的戲劇表演,這兩項好像是文化節的重頭戲。由乃是不是演過公主之類的角色呢?

負責燈光?哎?沒想到啊。演的是什麽劇呢?

是那部電視劇啊,看過的,劇裏的丈夫是個超級媽寶男。一說起片名就知道是那個年代的中學生,暴露年齡了。以由乃的條件,明明可以去演男主角可憐的妻子的。

當時,那個媽寶男丈夫是你們的班主任男老師,而他的媽媽和妻子都是班上最受歡迎的男生出演的,對吧。一般都是這樣的,必須得有男扮女裝的元素,因為最重要的是要搞笑。我們上學時也是一樣的,當時我負責編劇本。

你怎麽又是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呢?你是覺得我可能被安排了更不起眼的工作吧?的確,以前我就嘴笨,從來都說不過你和我姐。都說可愛的孩子嘴笨,但如果又乖又可愛的話,嘴笨反而會招人喜歡。然而,如果是胖子加上嘴笨的話,就會被認為性格陰暗。按現在的孩子們的說法就是“陰暗角色”。

我可不願被大家認定為陰暗性格,因此努力去講一些有趣的事情,讓我聽起來風趣一些。另外,那時我寫的讀後感和作文也頻頻獲獎,我想就是因為這些被選去做編劇的。

我們排演的是一個人氣警視劇的搞笑版,兩個帥氣刑警由兩名女生扮演,而長發美女刑警由班主任男老師扮演。其實還有別的老師也對這個角色感興趣,不過呢,我們班主任老師是個非常認真的人,所以要特別努力地去展現自己做不慣的那些事情,這樣在台上特別有效果。現在想起來,還真感覺有些對不住老師。

人啊,如果不是站在相同的立場上,果然有好多事情是無法理解的。

我負責阿美班級的那年,班上排演的劇目是《美男與野獸?》,最後還有個問號。

是的,是《美女與野獸》的翻排。阿美和她的小跟班們負責編排,劇中所有的配角和幕後工作都由這些孩子負責,或者應該說,是由阿美來決定的阿美劇場。當然,我也被迫參演。其實並沒有規定要求班主任必須參加,事實上我也沒有年年參加。那個角色,我真應該斷然拒絕。

阿美演美男?並不是。美男的角色是由一個纖瘦的男生演的,阿美的角色是喜歡美食的公主。是不是有點明白了?故事是這樣的——

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生活著一位喜歡美食的公主。在山裏的城堡中,每天晚上公主都會舉辦一個匯集全世界的美食的宴會。

一天晚上,來了一個老婆婆。老婆婆肚子餓了,央求公主給點吃的,哪怕是剩菜剩飯也好,可貪心的公主卻說:“如果要便宜你這樣的老太婆,還不如我自己全部吃掉。”拒絕了老婆婆。老婆婆大怒,說道:“那我就把你變成把這些全吃光後的樣子吧。”給公主施加了魔法。於是,公主眼瞅著就變成了豬一般的模樣。

這,就是我的角色。我穿著和阿美同樣款式、不同尺寸的衣服,帽子、化妝一律沒有。我剛開始時台詞是——哎呀,這可如何是好?變成這樣一副豬一般的模樣,我沒法兒活了。

哎,由乃,你怎麽不笑呢?這不正是你喜歡的橋段嗎?

過分了?這句從你嘴裏說出來好像不太有說服力,不過的確如此。

你問我有沒有提醒她們?剛讀到劇本的時候我是很生氣。可是文化節上都是這種搞笑劇,要是對每一個細節都生氣也太……當然,劇本裏還有對其他學生有冒犯的台詞和劇情設定,我都一一提醒注意了。可是我又轉念一想,要是沒有那樣的描寫,也沒意思,所以就忍了。自己上學時,甚至是自己當了老師來到學校之後,也還是會把老師們說成禿頭啦,小矬子什麽的,一點都沒個大人的樣子。

接下來?公主必須在魔女留下的黃色玫瑰花的花瓣全部凋落之前,瘦掉10公斤,否則之後無論多努力,也隻能一輩子胖下去了。

同時,城堡的仆人們也被變成了豬。如果公主不能瘦下來,他們也就隻能一輩子做豬。如果劇中扮演小豬的同學也都是胖孩子的話,我本來是準備提醒她的。可是,恰恰相反,她選出來演小豬的都是瘦瘦的、受歡迎的孩子,有男生,也有女生。他們戴著豬耳朵形狀的發卡和豬鼻子口罩來扮可愛。然後,這些小豬說著“真愁人啊,哼哼”“公主加油啊,哼哼”,在台上邀買觀眾的掌聲。而公主呢,就隻是不管不顧地一個勁兒地吃。

一天,城堡裏來了一位迷路的美男子。其實他是一個舞者,公主愛上了這位美男子,於是在仆人們的幫助下,開始了舞蹈特訓。

邁克爾·傑克遜?太古董了,由乃。日本的藝術家裏,很多的組合舞蹈都跳得相當純熟精彩呢。而且現在的孩子們,隻要稍加練習,馬上就可以跳得有模有樣的。

還好,她們並沒有要求我也跳得很好。阿美對我說,老師,你隨便跳跳就好。因為那樣可能才更有效果吧。可是,我卻偏想把這段舞跳得像樣些。我想,哪怕隻有一個瀟灑的場麵也好,於是自己開始偷偷練習。

所以,我打算給她點顏色瞧瞧。

怎麽會?我可不會在家裏練習。由乃,初中那會兒,你有沒有上過樓頂天台?我是當了老師後,去校園巡視時才第一次上了天台。原來,在樓梯的每一層轉角不是都有一麵大鏡子嘛,特別古老的那種,鏡子的邊上還用白油漆寫著“衣冠整潔”。在天台的門口旁邊也有同樣的鏡子。

天台關得嚴嚴實實的,誰也不會上來。萬一誰上來了,搞不好就會被懷疑是在天台上進行校園欺淩,或是被懷疑在天台上抽煙,因此,基本上誰都不會靠近這裏。放學之後的時段雖不好說,但沒有人會一早就來這裏的。所以我認為天台是最合適的練習場所。

不過,在第二天,天台上便有人造訪。這就是吉良有羽。

她說是上來練習舞蹈的,連目的都和我是一樣的。她說,因為舞蹈隊的練習量不夠,所以她早就開始來天台上練習了。

而且她還說已經看過我跳的舞蹈了,我卻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她對我說,我也會跳,咱們一起跳吧。我同意了。因為我相信,無論我跳得多爛,要是有羽在的話,肯定不會笑話我,也不會像小喇叭似的在孩子們中散播。

我覺得,與其看著小小的手機屏幕跳,還不如和有羽麵對麵一起跳,效果更好。況且,為了給我做示範,她還把動作左右互換,做成鏡麵動作讓我看,還給我提了建議。我們一起跳了三天。

當然,在跟班上孩子們合練的時候,我還是會裝作不會跳的樣子。

然後,到了演出當天……

你問現場怎麽樣?效果很好呀,全場爆笑。我們班得了冠軍,還拿到了MVP獎。

我的心情嗎?唉,碎了一地呀。同樣的文字,用眼睛看和用嘴巴讀出來,感覺完全不一樣。我自己罵著自己,傻傻地笑著,心裏難過,不知如何是好,真是太難堪了。

舞蹈嗎?我想應該跳得還不錯,可是我完全記不清了。在演到一半的時候,我大腦一片空白,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勉強站住。最後,在台上變黑的時候,我和阿美兩人互換,退到了台側。也就在同時,一股洶湧的感覺湧到嘴邊,我趕緊一頭衝進了工作人員衛生間。

嗯……沒有吐出來,隻是噯氣了一下,但是難受得撲落落掉了好多眼淚。

從衛生間出來,我在洗手池邊照了一下鏡子,看見自己紅腫著眼睛。我想,這個樣子可是不能再回體育館了,而且,工作人員的房間裏還有幾個正在候場的老師,也是不能去的,這個時候,美術課、家政課的專用教室或許可以。想到這裏,我決定先到樓頂天台的樓梯平台去。

男朋友?並不是。那時,他還沒來我們學校呢。

是吉良有羽。

——這個,咱們一起吃吧。

說著,她把裝在塑料袋裏的甜甜圈拿到我的麵前。有兩個。我知道,這是負責製作點心的學生做的,用來在文化節的集市上售賣的甜甜圈。我還聽說大家評價都特別好,很快就賣光了。

所以我問她,你好不容易買到的,就給我吃了嗎?

於是,有羽特別自豪地說:

——老師,難道您不知道嗎?這個,是按我媽媽的方子製作的喲。

我決定不再客氣。

雖然甜甜圈已經涼了,但是一口咬下去還是很脆,同時,裏邊又是暄暄軟軟的,味道好極了。那是我人生中吃到過的最好吃的甜甜圈,每咬一口,我都感覺到肩上更輕鬆,頭腦也漸漸放鬆了。

然後,我想到文化節還沒結束,說了一句“文化節,還沒有結束吧”。當然,是衝著有羽說的。聽我這麽說,有羽笑著說,校花評比的結果,反正和我也沒什麽關係。

我當時想,有那麽多項評選,有羽肯定會被選上。

——有沒有舞蹈評選的?我問有羽。

然後,她這樣回答:

——也許,沒有吧。不過,要是有的話,老師該會當選吧?太帥了!全場掌聲雷動呢。我周圍的同學們,不管男生女生,全都高呼著了不起。

我想,有羽是為了和我說這些話,還有接下來的話,才專門過來的。有羽還沒有吃自己的那個甜甜圈,她把甜甜圈拿在手裏,透過正中間的圓孔一邊看一邊說道:

——老師,我認為,胖這件事,是幸福的……是這樣的。

然後,她三口吃掉了甜甜圈,站起身來。

——或許,我還能當選體育全能王呢,我回去了。

我揮著手目送她離開,並沒有對她說謝謝,因為我覺得有羽並不是想要被感謝。

——難道不是料理達人獎嗎?

——也許吧。

還沒來得及笑一笑,她就以極快的速度跑下樓去了。結果,她好像是被評選為“最帥氣女生”第一名。這個獎項聽起來是有點古怪,但頒獎時,現場在問“有羽在嗎?”,在一片鬧哄哄的氣氛中,有羽跑著登上了舞台,據說上場時甚至還做了一個後空翻。所以我認為,這獎項並不是惡意的,她真的是作為最帥氣的女生當選的。

對我而言,這個救世主,真的是很特別,我都想變成她那樣。這是我頭一次對年紀比我小的人,而且還是學生,產生了憧憬和尊敬的感覺。

好的,結束了。關於有羽的情況,我不會再講更多了。

你想問那個製作好吃甜甜圈的有羽媽媽?由乃,你果然是準備接受媒體采訪的吧?你要是和他們一夥兒的,我就真的跟你動手了。就算老師不幹了,我也不在乎。

那些家夥寫的報道,都是為了博人眼球,連文化節的搞笑戲都不如。

那麽,由乃,你到底有什麽打算,老實說吧。

跟媒體沒關係?是關於一個同學?……難道說,是橫網?這樣啊?就在那些媒體搞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我姐還打過一個電話給我。

——聽說,你是橫網女兒的班主任?你見過橫網嗎?

當時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說什麽,而且我想著現在也沒工夫說這些閑話,就對她說,也許見過吧,記不清了。就這樣隨便講了兩句把電話掛斷了。

原來橫網是有羽的媽媽啊。這樣說來,我姐在那個時間點打來電話,也就沒什麽好奇怪了。還有,我姐把我的電話告訴你,還說什麽做美容啦,積極安排我和你見麵這些事也全都連起來了。

小時候,對於橫網的記憶稍微有那麽一些。雖然沒跟她說過話,不過大概什麽長相我還是知道的。我還經常被我姐嘲笑說,“如果橫網是橫綱的話,希惠,你就是小結[5]了”。

是啊,你們是同一級的呀。反正,每次都是由乃說別人“肥婆”“小豬”,我姐順勢跟上,嘲笑別人,等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成為頭號惡人,不是嗎?

我姐打電話問的時候,我真的沒注意到嗎?你不要一被問到不利於你的事情,就又拿另一個問題來反問我呀!我沒理由會注意到呀。雖然我和有羽的媽媽——吉良女士見麵的次數加起來不會超過五次,但她完全不是我以前印象中的那個樣子。

記憶中的橫網性格陰鬱,是個很樸素的胖子,可是吉良女士開朗時尚,看起來也很溫柔。而且,與其說是肥胖,不如說是感覺比較豐滿。

啊,不過……

你看你這表情,期待已久的樣子,快收住你這張臉。這和有羽自殺的事情沒有關係。

那是一件很小的事。有羽上一年級的時候,曾經在體育節上讓跟她一起參加兩人三足比賽的一個小男生受了傷。也算不上什麽受傷,就是稍微撞了一下,有點擦傷,有羽也跟男生道歉了,受傷的男生本人好像也並沒有很在意。可是按照學校的規定,這件事必須通知兩人的家長。

當時雙方的家長都來參加體育節了,而且好像還是認識的,所以有羽的家長吉良女士當場賠了不是。受傷的孩子的家長也笑著說,是自家孩子長得瘦弱,實在是抱歉之類的。可是,吉良女士好像感覺十分抱歉,跟我連說了好幾次對不起,還又一次地給對方家裏寫道歉信,還送了慰問品。

你該不會是因為當初使了壞心眼,現在才想起要幫助被媒體折騰的橫網女士——想幫吉良女士吧。

你是什麽目的?就隻是好奇嗎?……不對,等一下,由乃。你應該一開始就告訴我有羽是你們同班同學橫網的女兒呀。你剛才說,因為你見過有羽,是吧。也就是說,你不是隻見過有羽吧?

為什麽我沒有馬上想到呢?由乃見過有羽,就是說……

幹嗎呀,突然遮遮掩掩的?哪裏不對?我還沒說完呢。

其實你沒見過有羽?……(希惠使勁地拍了一下桌子)好疼。你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要是給我撒謊,我就不是拍桌子,而是拍你了。

你從星夜那裏聽到了讓你在意的內容?這個星夜,是堀口星夜吧?他是有羽的同班同學,他就是剛才我說的兩人三足中受傷的男孩子。這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呢?噢,他父親和你們是同班同學。不提這個了,是什麽事讓你比較在意呢?

就在有羽自殺前,星夜和有羽很偶然地在東京遇見了。星夜聽有羽說起高中退學是因為“老師”。

所以,你跟我說謊了,為了防止我拿話搪塞你。可是,如果一開始你就把這些講給我聽,分分鍾我就把你想知道的告訴你了。

有羽說的那個“老師”,是她高二年級時的班主任。我是這麽想的,要是你們見麵後,你把跟那個人說了些什麽都如實告訴我的話,或許我可以設法安排你們見麵。

要是正常去約的話,你在高中也沒有什麽熟人的。明白了,回頭等我消息。

那,由乃,最後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這個問題跟有羽無關。

你之所以選擇做美容醫生,其實並不是如你在某本書裏寫著的那樣,因為“享有美麗帶來的幸福,是每個女性都平等享有的權利”。真正的理由是因為你害怕自己不再美麗吧?

我為什麽會這麽想?因為我姐對於自己變胖這件事,非同尋常地在意,看起來心裏有些恐慌呢,以至對已經老年癡呆的奶奶說的話都會做出那麽大的反應,都抓狂了。所以我想,那也是因為我姐曾經因為自己瘦而得到了幸福吧。她擔心她老公喜歡的是當初那個苗條的自己,所以害怕自己胖了會被嫌棄,擔心自己會失去幸福的家庭。我感覺她現在已經被這種不安的情緒控製了。

這一點,換一些其他的事不也是一樣的嗎?比如,單純因為有了錢而獲得幸福的人,就會擔心失去金錢。

美麗所帶來的幸福……你能這麽公然談論這個話題,不正是因為自己就是美女,而且你也深知自己因為長得美麗而獲得了幸福嘛。然而,任何人都會老去,不是嗎?還有可能會遇到不測。你在擔心,萬一遇到這樣的情況,自己應該如何應對如此的局麵。

算了,我還想著好不容易能有機會報複一下你,報複你過去嘲笑我小豬的事。

現在的我什麽都不怕,不管是老去,還是變胖,或是失業。當然,我也不擔心變瘦,因為我男朋友也並不喜歡胖著的那個我。

所以呢,我是不是比由乃更幸福呀。

話雖如此,我也不能驕傲。不過,最後我還是想不懷好意地說一句。

由乃,你剛才是說,選擇結婚對象的條件是找一個不因為長相而選擇自己的人,對吧?可是,你丈夫的話是否出於真心,可能是今後才能慢慢了解的。一般來說,如果被一個美女問“喜歡我哪裏呀?”,估計不會有那麽傻老實的人會回答“長相”吧。可是,跟這樣的人一起生活,或許能更和諧。

對了,說起來,有一個人非要逼著有羽變瘦,有羽對這個人非常憤怒。

注釋:

[1]舒伯特根據歌德的同名詩所創作的敘事曲。——譯者注

[2]相當於中國的語文課。——譯者注

[3]日本的一種區別於普通的中小學的學校模式,以不登校學生為主要對象,以保障他們的學習權為目的的教育機構。——譯者注

[4]短期大學的簡稱,相對四年學製為主的一般大學而言,修業年限不超過三年。類似於我國的大專。——譯者注

[5]“小結”也是相撲力士的等級之一,和橫綱之間還有“大關”和“關脅”兩級。——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