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謊言之上2

“這絕對不行,你這不是給我找事嗎?絕對不行!”冷小兵大聲喊著。

高鵬很少見他這樣失態,打他說出夏木的名字,冷小兵臉上的憤怒就開始一點點地堆積,直到他提出他想去重案隊實習的時候,冷小兵一下子就炸了。

“這事兒沒得商量,重案隊每天跟什麽人打交道,你不是不知道,全都是殺人放火的人渣,巨人觀,碎屍,燒焦的人……他一個還沒畢業的學生,適應得了嗎?”

“我跟他說了,可他堅持要去……”

“他才24歲,這麽年輕就來找死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咱怎麽跟他家人交代!”

“你忘了,他可是個私生子,媽媽死了,爸爸是誰都不知道。”

冷小兵噎住:“他不是還有個姥爺嗎?”

“在東北新安林場,距咱們這兒一千多公裏呢。怎麽著?你還想給他趕回林場去啊,你可別忘了,多多少少,咱們都虧欠著人家呢。”

“欠什麽欠……”冷小兵的語氣開始軟下來。

“白川案啊,別裝糊塗了,咱們這麽多年沒有破案,還不是欠啊,”高鵬歎著氣說:“他不光是個實習生,還是受害人家屬,身份特殊,咱們得慎重對待。”

“反正不能安排到重案隊,刑警隊有那麽多崗位,哪兒實習不行。”

“我不同意沒用,得看你。夏木可說,你一定會同意他到重案隊實習的!”

“他說我一定會同意?”冷小兵眉頭皺成了一疙瘩。

高鵬點了點頭。冷小兵想起了十六年前,跟夏木僅有的一麵之緣,他趴在車窗上衝他做了個開槍的手勢。一閃而過的回憶,讓冷小兵感到了一種**裸的要挾。他明白夏木為何會如此篤定,因為他知道他的秘密。不難想象,如果他執意要把他趕出刑警隊,他就會把他沒有開槍放走凶手的事兒一股腦兒地捅出去。冷小兵琢磨,夏木手裏應該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證據,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六年,人們的記憶都模糊了,空口無憑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夏木是否能夠證明自己的話是真是假,而是一旦有人說出事實,他精心修建的神聖空間就會出現一道裂縫,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越來越多,直到最後轟然崩塌。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這麽多年,他之所以能夠安然無恙,並非他的謊言多麽高明,而是因為沒有人敢提出質疑。現在夏木來了,他是受害人家屬,又是目擊者,他的話會有非同尋常的分量。他不需要做任何多餘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證明,隻要說出真相,就能把他毀掉。做為一個以調查真相為工作的警察,他知道真實具有多麽強大的力量。

冷小兵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在哪兒,我先跟他談談。”

冷小兵返回辦公室的時候,夏木已經在裏麵等了快兩個小時。短短的兩個小時內,夏木仔細地觀察了這間屋子的陳設。一疊疊的資料和文件小山一樣堆積在桌上,勳章和榮譽證書擺放在櫃子最顯眼的地方,一進門就能看到,靠牆的立櫃裏放著換洗衣服,洗漱用品之類生活用品。電腦旁邊放著幾本關於宗教的書籍,封皮被撕掉,隻剩下光禿禿的正文部分。書被翻過很多遍,邊緣已經發黃發黑。夏木拿起其中一本翻動,隻見裏麵橫橫豎豎做了很多標記,重點內容旁邊還寫了一些注腳,並留了折頁……

“前段時間有個邪教的案子,我在查資料,”冷小兵站在門口,望著夏木。

夏木感到後脖頸一陣發涼,仿佛站在他身後的不是個有溫度的活人,而是根鋒利的冰錐。他放下了書,轉過頭,看到了冷小兵,他的目光裏帶著一絲敵意。

“我們又見麵了,”冷小兵笑起來,努力裝出一副熱情的樣子。

“你沒有想到,我還會回來,對嗎?”夏木沒有回應,反問道。

“沒有什麽想到想不到,每天都有意外,這就是刑警的工作。”

“是嗎?”夏木低聲地回了一句,語氣既像是肯定,又像是懷疑。

冷小兵覺得鼻子一陣癢癢,通常隻有在抓捕行動開始之前,他才會有這種反應,師父說過,那是人的第六感,就像羊群能敏銳地感受到一公裏外正在靠近的狼群。每個人都有動物本能,隻不過常常被理性所壓抑,當危險來臨的時候,人們自以為依靠經驗才能得救,殊不知,本能才是真正的救命稻草。冷小兵揉了揉鼻子,看著夏木,夏木也看著他,二人都感覺到了對方身上的戒備之氣。

“你不應該來重案隊的,”冷小兵小心斟酌著措辭:“這兒太危險了。”

“你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的,這十六來,我一直在想我們再次見麵的情形,有時候是在夢裏,更多的時候很清醒,你會幫我的,對嗎?”

夏木的聲音很柔軟,冷小兵卻感受到了冰冷,鋒利的刀刺向了他。

“你就那麽肯定,我一定會幫你?”

夏木抬起手揮了揮,對著虛空扣下了扳機:“幫我就是幫你自己。”

冷小兵很想衝過去掐住夏木的脖子,就在這時候,劉宇推門進來,打破了僵局。

“冷哥,受害人家屬來了,在會議室等著,”劉宇看著夏木:“這是?”

冷小兵沒給劉宇介紹,直接對夏木冷冰冰地說道:“實習期間,你跟我搭檔,必須寸步不離,必須24小時隨叫隨到,做任何事都要經過我同意,不能自作主張,更不能偷偷摸摸,讓我發現你有什麽小動作,立馬滾蛋。”

劉宇聽到滾蛋倆字,不禁有些吃驚,當他看到夏木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微笑著淡定地點了點頭,驚訝的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走吧,一起去看看吧,眼下這案子,你先跟著學,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手續放我桌上,辦公桌回頭我讓人給你安排。”冷小兵吩咐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

夏木跟在冷小兵屁股後,劉宇則好奇心十足湊到了夏木身邊搭話:“實習生?啥情況?冷哥咋那麽跟你說話?你得罪他了?”

“可能他看我不順眼,又拿我沒辦法吧,”夏木毫無波瀾答道。

劉宇更加詫異了,主動伸出了手:“你是咱刑警隊第一個,能讓冷隊不淡定的人,我不禁有些佩服你了!我叫劉宇,是冷哥副手……”

“我叫夏木,公安大學偵查係大四學員。”

“高材生啊,難怪這麽有個性,你這麽厲害,來白川這種小地方不委屈?”

“我戶口在白川人,報效家鄉是理所應當……”

要真這麽簡單就好了,遠遠聽到夏木的話,冷小兵心裏暗罵一句小狐狸。

會議室裏坐著一對母子,母親三十歲左右,孩子五六歲的樣子。孩子見有人進來,慌裏慌張地躲在母親身後,探頭望著來人。母親並不沉著,一臉焦慮。

“到底出什麽事兒了?你們讓我來這兒幹什麽?”

“昨天晚上,你在哪兒?”冷小兵問。

“昨天晚上?我回娘家了,在我爸媽家過的夜,他們都可以作證。”

“帶著孩子一起嗎?”

女人點了點頭:“到底出什麽事兒了?”

冷小兵沒有回答,從抽屜裏翻出一包薯片,蹲下身子逗孩子玩兒。

夏木不解地看著冷小兵,劉宇卻習以為常,鋪開紙筆,給女人做筆錄,詳細問了昨晚上她們在娘家的情況,問了女人和丈夫之間的關係如何,丈夫是什麽樣的人。

孩子的戒備心解除之後,冷小兵抱起了孩子,在屋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扮鬼臉,逗的他哈哈大笑,一會兒又嘰裏咕嚕,小聲跟孩子說著悄悄話。夏木依稀能聽到,他們在聊一個少兒節目。冷小兵問的很詳細,孩子則因為找到了傾聽對象,興奮地複述著節目的內容。看得出,冷小兵對付孩子很有一套,根本不像一個單身男人該有的技能。

劉宇給女人做完了筆錄,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在一旁等著。

夏木到劉宇身邊,小聲問道:“他在幹什麽?”

“你是說冷隊嗎?”劉宇拿起手中的筆錄,說道:“核對筆錄,確定嫌疑人的不在場證明,孩子通常不會說假話,不容易串供。”

夏木一愣,心中頓時泛起一股厭惡之情:“他在審訊一個五歲的孩子!”

“別說的那麽難聽,就是隨便聊聊天,”劉宇解釋道:“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冷哥的審訊技巧在整個白川警界都是最厲害的,他對付人很有一套。”

“他在利用一個五歲的孩子,”夏木情緒激動地低語道:“如果這個孩子知道他的爸爸被人殺害了,而他卻笑的這麽開心,他會恨自己的。他會覺得自己被人羞辱了,他會覺得自己很愚蠢,等他成年後,會對這件事念念不忘,他會不停地想起這一幕,在父親遇害的時候哈哈大笑,這會是他一生都無法洗刷的恥辱。”

類似的恥辱伴隨了夏木很多年,直至今天,依然像個鬼魂一樣跟隨著他。媽媽遇害之後,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夏木無法跟除了姥爺之外的人正常交流。醫生說他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症,很多親眼目睹家人遇害的人,都會出現類似的症狀。姥爺也以為他還沒有從媽媽遇害的傷痛中走出來,替他辦了休學,讓他在林場跟著他調養休息。隻有他自己才清楚,讓他沉默不語的,不是創傷,而是恥辱和羞愧。媽媽遇害的時候,他的心裏充滿了對她的恨意。他得知媽媽要跟一個男人結婚,他感覺自己要被拋棄,他痛恨媽媽,希望她能夠死去。而那場謀殺成全了他的恨意,盡管媽媽不是被他殺死的,但他卻無法否認媽媽是在他的恨意之中死去的。他感覺是自己主導了那起謀殺,凶手的出現不過是他恨意的具體執行者而已。當年在刑警隊做筆錄的時候,他之所以什麽都沒有說,不是因為他嚇壞了,而是他不敢說出真相,不敢承認自己對媽媽的恨意。他怕別人把他當成凶手。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包括姥爺在內,提及他對媽媽的恨意。他把那枚戒指保留了下來,用一根繩子串好掛在胸口,隨身攜帶,默默地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羞恥感。

冷小兵把孩子送回到了母親身邊,看了看筆錄沒問題,讓劉宇送母子倆出去了。

“沒有作案時間,她們是清白的。”冷小兵對夏木說道。

夏木瞪著冷小兵,像是在說,她們是清白的,但你不是。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冷小兵問。

夏木卻搖了搖頭,克製住憤怒,他要等一個好機會再發起進攻。

半個小時後,案情分析會召開,夏木選了一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說說調查情況,”冷小兵坐在長條桌的中間,眾人環繞著他。

“受害人叫馬煜,34歲,礦業公司職工,沒什麽不良嗜好,社會關係簡單,沒有情人,沒有債務糾紛,沒有仇人,他單位的人說,他是那種典型的老好人,別人欺負他的時候,他都不計較,整天笑眯眯的……”

“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爬山,每周六都會去森林公園爬山,早上八九點出發,天黑的時候回來,中午會在山上吃一頓飯,休息幾個小時,然後下山。結合死亡時間,昨天晚上七點左右,我們初步判斷,嫌疑人是埋伏在現場周邊的大樹後,等在馬煜下山的時候,從背後對他進行了突然襲擊,用電擊棒將其電暈,捆綁住他的四肢,然後將其殺害……”

冷小兵翻了翻屍檢報告,問法醫老顧:“死者的胃裏有青草嗎?”

老顧點了點頭,將投影切換到了屍檢照片:“死者的嘴裏,喉嚨,食道以及胃裏全都發現了青草和泥土,一般食物從入口到胃部,需要五到十分鍾時間,也就是說,嫌疑人逼著死者吃了五到十分鍾的草……”

眾人紛紛低聲議論著,間或夾雜幾句變態,禽獸,神經病的罵聲。

“說說現場的足跡吧?”冷小兵點了點痕檢員陳涵。

陳涵慌忙站起來,用激光筆指著投影幕布上的一組照片:“除了報案人的足跡,現場一共發現了兩種足跡,大碼馬丁靴是受害人的,小碼運動鞋是嫌疑人的,嫌疑人是個一米六五左右的小個子,很瘦,性別,應該是男性……”

冷小兵皺了皺眉頭,他最討厭案情分析會上出現應該、可能、大概之類的字眼。

正在這時候,角落裏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不對吧……”

眾人紛紛將頭看向角落,夏木坐在那兒,看著現場照片,似乎在自言自語。

“大聲點,哪兒不對……”冷小兵喊道。

“現場發現小碼運動鞋足跡,不是一個人的,而是兩個人,一男一女,兩個人身高體重都差不多,穿同樣大小和鞋底紋路相似的鞋,但……”

夏木抬起了頭,似乎剛剛才發現很多人在注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質疑。

“兩個嫌疑人?你有什麽依據?”冷小兵問。

“這兩組足跡咋一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差別,但仔細看,發力點不一樣,這趟足跡左右腿發力均衡,這趟則左深右淺,應該是左腳發力,我懷疑她是個左撇子,或者左腳受過傷,”夏木頓了頓,繼續說道:“或是從小練過某種需要左腳受力的項目,比如手風琴。”

“你隻看照片,就能看出來,我都研究了一天了!”陳涵抗議道。

“上大學之前,我一直在林場住著;我姥爺是護林員,他每天帶著我在林場轉悠,護林員基本工作就是通過足跡來判斷,有什麽人偷偷進了林子盜獵,是單蹦還是團夥,團夥共有幾個人,有沒有攜帶重物。不光要看人,還要看動物,國家級保護動物,省級保護動物,還有麋鹿,麅子等各種各樣動物的足跡,如果你在林場呆十年,也會輕易看出其中的區別,”夏木語氣堅定。

眾人重新將目光投射到現場足跡照片上,但那種細微的差別並不容易分辨。

冷小兵看了看劉宇,劉宇會意,抓過一根記號筆放在了夏木麵前。

“把這兩趟足跡的活動軌跡畫出來……”劉宇指了指貼在白板上的局部地圖。

夏木抓過筆走到白板前,開始專心致誌在圖上做標注。紅色的錯號,一路圍繞著受害人的屍體,形成了迷魂陣一樣的圓圈,而另一路紅色錯號,則從中心現場,一路向下延伸,到橫亙在中間的馬路旁消失不見。

夏木在馬路上畫了一個箭頭,如同拉滿了弓,放出了箭。

那支箭呼嘯著,飛到了一號礦坑邊緣……

結果正像夏木所推測的,警方在一號礦坑邊緣的荒地上,發現了大量的白骨。

挖掘工作一直持續到深夜,警隊從景區裏拉了根電線,支起了勘查燈,將大坑照亮,一具具白骨從土裏挖出來,簡單清理掉泥土之後,在旁邊的塑料布上依次擺開。

冷小兵和夏木等人站在土坑邊,沉默地看著一大片白骨。

老顧拍打著身上的泥土過來:“還好,沒有人骨,全都是貓和狗的……”

“家養的?還是流浪的?”冷小兵問道。

“全都是家養的,看樣子是被人虐待致死,然後偷偷埋到了這裏,持續有好幾年了。”劉宇氣急敗壞,把幾個證物袋交給冷小兵。證物袋裏裝著項圈和吊牌,吊牌上印有寵物的名字和寵物主人的聯係電話:“受害人馬煜每周六上山,根本就不是為了野營,而是拋屍。”

“沒錯,受害人馬煜虐殺動物,這就是他被害,又被擺成跪姿的原因,”夏木說。

冷小兵讚許地看了看夏木,晃了晃手中的證物袋:“看起來,嫌疑人八九不離十,就在這些被害寵物的主人之中。”

“未必,”夏木道:“馬煜虐殺了嫌疑人的寵物,因此招來殺身之禍,這點可以肯定,但是,嫌疑人如果真的很愛他的寵物,是不會讓它埋在這裏,這跟棄屍荒野沒什麽兩樣。”

“夏木分析的對,嫌疑人有可能已經把寵物的屍體帶走了……”

老顧也點了點頭:“開掘之前,我就發現上麵有挖掘過的新土層……”

“不就是一條狗或者貓,至於這麽興師動眾嗎?還挖出來重新埋?”

“對有的人來說,狗和貓比家人還重要,”林場裏常年養著巡山的獵犬,夏木跟它們的感情很深:“我敢斷定嫌疑人帶走了寵物的屍體,因為受害人的遺物裏缺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登山包。嫌疑人沒有拿錢包,手機,沒有開走他的車,偏偏帶走了一個登山包,我估計就是為了裝寵物屍體用的。”

冷小兵發現夏木的推斷跟他心中所想一模一樣,他對他的欣賞更多了一些:“把這些被害寵物的主人都設法找到,不管案子跟他們有沒有關係,都能找到一些線索。這些丟了寵物的人之間說不定會有互助群,尋找群之類的組織。夏木,你跟我再去一趟受害人的家裏,老公常年虐殺寵物,他老婆不可能什麽都不知道,上次做筆錄的時候她沒說實話,這裏麵一定有隱情,我們得去弄清楚……”

車沿著環山路離開的時候,冷小兵再次看到景區的電子屏,已經修複完好,開始正常播放倒扣的礦坑,這次他的感覺更加古怪,既沒有想到飛碟也沒有想到金字塔,而是西遊記裏的寶葫蘆一類的法器。寂靜黢黑的夜空中,星星密密麻麻,兩束車大燈猶如探照燈一樣,在波瀾不驚的黑色海麵上,急速前行著。

“你覺得他們是什麽關係?”冷小兵扭頭看到夏木正在玩手機,打破了沉默,“在案情分析會上你提到,現場作案的嫌疑人有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是什麽關係?”

夏木放下了手機:“也許是情侶,很多情侶都愛穿同樣的鞋,也許是父女或母子……總之,能一起聯手作案,關係必定非同一般。”

“能具體點嗎?他們究竟是怎麽分工的?”

“一個負責殺人,一個負責清理現場,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在現場沒有找到指紋,DNA之類有明確指向性物證的原因,”夏木翻看著他的記錄本,上麵淩亂地記著一些細節:“清理現場是那個女人,她很小心,也很仔細,她把現場所有的指紋都抹掉了,包括受害人衣服上以及周邊樹幹上的,我猜她在清理的時候帶著乳膠手套。她故意穿著同樣紋路的鞋來混淆足跡,要知道,在泥土裏最容易留下的就是足跡了,混淆足跡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她是個心思縝密,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女人,而且很會隱藏自己。”

“又一個不存在的凶手!”冷小兵心中暗暗浮現起一種不詳的預感。

“又是一個,還有一個是誰?”他知道他說的是白川案,故意問道。

冷小兵沒有回答,而是問他:“你為什麽要當警察?”

“這是我的理想……”

“別用標準答案糊弄我,你想留在重案隊實習,必須告訴我你真正的想法。”夏木陷入了沉默,冷小兵繼續逼問:“否則,我會想方設法讓你離開,我當刑警快二十年了,我有很多辦法,你不想這麽快就離開,對嗎?”

“你呢?當年的事兒,你已經不在乎了嗎?”

“那個案子已經過去十六年了,快要沉沒了,我不能逼著所有人跟我在一條快要沉沒的船上一起等死,他們是無辜的。”

“別把責任推給別人,他們是無辜的,你不是!”夏木低喊道:“你沒有開槍,放走了凶手,你害死了我媽媽,還有另一個警察,你還把槍藏了起來,我全都看見了,你不僅有罪,而且還欺騙了所有人,你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你一直都在說謊,你這個大隊長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榮譽,都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

冷小兵感覺精心修建的神殿正在被摧毀,一切都變得搖搖欲墜……

“人人都以為你是個神探,其實你不過是一個騙子。”

冷小兵艱難地問:“你當時為什麽不揭穿我……”

“我隻是個孩子,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夏木沒有提及自己當時對母親的恨意,以及由此所產生的羞愧感,將矛頭對準身邊的這個人:“你為什麽要說謊,我不明白……”

“如果我說了真話,就會被趕出刑警隊,而白川案就會成為一樁永遠破不了的懸案,我必須忍受著謊言的折磨,留在這兒,繼續去破案,就像一個身患絕症的人,欺騙家人和朋友,不告訴他們真相,是為了讓他們能夠繼續生活,你可能會覺得我為自己的自私找了一個好聽的借口,但我真的是這麽想的。等案子破的那一天,我就脫下警服,告訴所有人當年發生了什麽,然後從刑警隊滾蛋,”冷小兵終於把藏在心裏的秘密說了出來,不過,他沒有感到惶恐不安,也沒有一絲痛苦,反而因為敞開心扉,而感到解脫,如釋重負。建造在謊言之上的神廟坍塌了,他看到自己站立在一片廢墟之中,艱難跋涉著。在廢墟之中,他看見了他,那個戳穿他謊言,見證了真相的少年夏木。夏木變成僧侶,站在新的廟宇前召喚著他。那是一座隻為他而修建的廟宇,周遭彌漫著靜謐肅穆的誦經聲:“我什麽都不在乎,我的生活已經被毀了,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把白川案破了,不是為了受害人,也不是為了我師父和師哥,更不是為了榮譽。我隻是為了自己,我不想當一輩子膽小鬼。”

“如果案子永遠破不了呢?也許凶手早已經死了……”

“我想過幾種方案,要麽給自己設立一個倒計時,某一天早上醒來,日期到了,我就離開刑警隊,留下一封辭職信說明情況,消失的無影無蹤;要麽一直堅持到退休那一天,他們為我舉行歡送會,我沒有出現,他們去家裏找我,發現我已經自殺了,手機上有我錄的遺言視頻;要麽,我可以當個英雄,在某一次抓捕行動中,我和歹徒英勇搏鬥,被歹徒一刀捅死,最好是心髒或者大動脈上來一刀,無法搶救,當場斃命,我來不及說出真相,他們會把我當成英雄,舉行盛大的紀念活動,安葬在公墓裏,還會把撫恤金和烈士證送給我父母,”懺悔的感覺太好了,冷小兵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他甚至發出了愉快的笑聲:“你替我選一個,哪一個結局更好?”

“你應該當一個英雄,大家都喜歡完美無缺的人。”

“越完美的人越要隱藏更多的陰暗麵,所以這個選擇是最糟糕的。”

冷小兵笑了,夏木也笑起來,他們注視著彼此,達成了某種共識。

“我知道,你回來是為了白川案,我會幫你,我手裏有很多線索,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查,但沒有什麽進展,我在裏麵打轉的時間太長了,你需要我的幫助,但,我更需要你的幫助。我會把調查到的都告訴你,但你也要答應我幾件事。”

“什麽事兒?”

“第一,隻能在私底下查,不要讓別人發現,你是受害人家屬,這個身份太敏感了,按照規定與案件相關的人應該回避,高隊和警隊的人都不會同意你調查的。我會幫你打掩護,也會教給你怎麽查案,調查僅限於咱倆之間,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第二,實習期結束之後,不管有沒有查到結果,你都不要再回白川刑警隊了,不要再碰這個案子,你得放下過去繼續生活,我可不希望你變成我這樣,把人生都毀了;第三,如果找到線索,你要第一時間告訴我,不能有任何隱瞞,我們之間必須坦誠。”

“第四……”

“還有第四?”

“如果有一天,我們和凶手麵對麵,該怎麽辦?”

冷小兵愣住,他發現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麵對凶手,他還會害怕嗎?

“我沒想過,我是個悲觀主義者……”冷小兵說道。

“你執著於追凶,不是為了找到答案,而是為了經曆磨難,你用痛苦來化解謊言所帶來的不安,你在宗教裏找到了一種聖徒的精神,隻在乎過程所產生的意義,而不在乎結果,或者說,過程本身就是結果。”

夜裏十點多的時候,二人來到了受害人家,敲開了屋門。

受害人的妻子看著冷小兵和夏木,顯得有些不安。那個孩子睡眼惺忪從裏麵出來,看到二人,嘟囔了一句媽媽。冷小兵給夏木使了個眼色。夏木過去抱起孩子,走進了臥室。客廳裏隻剩下冷小兵和受害人的妻子。

時高時低,時而激烈時而低沉的說話聲,悉悉索索從外麵傳進來。

夏木拿起放在床頭的繪本,想哄孩子入睡,孩子卻睜大眼睛,看著外麵。

“叔叔,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夏木愣住,想要回避:“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睡覺……”

“我爸爸為什麽沒有回家,他是不是出事了?”孩子聲音悶悶的,鼻音很重。

“別擔心,”夏木感覺很無力,說話聲音也虛無縹緲,沒有絲毫分量。

孩子卻伸出了手,拉住了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會有事的。”

外麵的說話聲漸漸消失了,然後是一陣敲門聲,媽媽站在門口,示意夏木可以離開了。夏木看著孩子的媽媽,仿佛感受到了童年驟然失去的溫暖。那孩子又重複了剛才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他。夏木輕輕歎息,走出了臥室。

冷小兵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站在客廳裏等著夏木:“馬煜虐待動物的時候都錄了視頻,有幾十段之多,嫌疑人也許挖出了被害寵物屍體帶走了,但他不一定知道視頻的事兒。我們把視頻都過一遍,也許能找到那條被帶走的寵物,然後順藤摸瓜找到寵物的主人,也就是凶手。打起精神來,今晚上我們得熬個通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