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謊言之上1

2017年3月初,初春最冷的時候,刀子一樣的西北風颼颼地刮了一夜。

冷小兵正在辦公室沙發上補覺,手機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他伸手從沙發墊縫隙中摸出手機接聽,就聽城關派出所所長老關烏鴉一樣的聲音:“森林公園死人了,快來。”

“知道了,”冷小兵爬起身來,揉著眼睛,看了看外間的大辦公室,時間尚早,還沒有人來上班,他撥出了副手劉宇的電話:“別睡了,有案子,森林公園,關所他們轄區,你通知技術隊和法醫隊的人先過去,我洗把臉,一會兒過去。”

掛斷電話,冷小兵從櫃子裏拿出牙刷,毛巾,香皂,往水房晃去。

自從去年年底被提拔為重案隊隊長之後,辦公室就成了他另外一個家,每個月都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沙發上度過。不過,對他這種快四十還沒結婚的人來說,回家無非是換了一個地方工作。他的生活,除了案子還是案子,警隊的人經常開玩笑說,冷隊是在破案的間隙抽空生活。

十六年來,白川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先是露天銅礦開采枯竭,被國家列為了資源枯竭型城市,常住人口大幅度外流,現在白川市人口不足二十萬。隨後又搞起了旅遊業,依托著豐富的地理資源,市政府提出建設世界地質公園的理念,大興土木。從白川市區通往周邊雅丹地貌、戈壁灘的公路一條條被修通,就連之前已經廢棄多年的一號露天銅礦,也被圍欄圈了起來,建了收費口,成了旅遊景點,號稱中國唯一能夠從外太空看到的人造建築。一時間引來無數網友吐槽。你是第一,長城是第幾?每次看到網友發自靈魂的拷問,冷小兵總是啞然失笑。

案發的森林公園位於一號礦坑旁邊一公裏左右,開車經過的時候,能看到景區入口的高樓頂部安裝著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屏幕上靜態地呈現著從高空俯拍一號礦坑的照片。那是一個從地麵上根本無法目睹的圖案,即便是站在礦坑邊緣,你也隻能看到一個深不見底的百米大坑,你會驚訝於他的龐大,也會讚歎人類的鬼斧神工,但絕不會產生高空俯瞰所帶來的衝擊力。電子屏上的照片,猶如一個倒插入地麵的金字塔,一圈一圈螺旋向下的道路,仿佛外星文明遺留的神秘圖案。置身於荒涼的戈壁中,更讓人產生一種空間錯亂的感覺。車子飛速從大屏前滑過,冷小兵扭頭行了個注目禮。倒插的金字塔突然忽閃忽閃地晃動起來,仿佛要發出一道射線,將地麵上的人全都吸走,但隨即,電子屏熄滅了,留下黑漆漆的一塊。景區工作人員從裏麵跑出來,罵咧著髒話,叫維修人員修理被燒毀的電子屏。

森林公園的路邊停著幾輛車,有派出所的巡邏車,也有技術隊的現場勘查車。現場已經拉起了警戒帶,副大隊長劉宇在路邊抽煙,看到冷小兵過來,掐滅了煙頭,拿出一個易拉罐,把煙頭塞了進去。

“學乖了,知道自己帶煙灰缸了。”

“我可不想被開除,”劉宇嘟囔著:“上次就因為個煙頭,差點被嫌疑人的律師給翻了供,我沒被支隊長給罵死。現在辦案真不如以前爽快,啥都要講證據,而且提取的物證是越來越多,一不留神就破壞了證據,搞的我們這些在一線奔波的探員束手束腳,跟帶了緊箍咒的孫猴子一樣,再這麽弄下去,我可要申請去化驗室坐班了。”

“你猴屁股,坐得住啊,行了,別發牢騷了,說說情況。”

“報案的是爬山晨練的人,”劉宇指了指不遠處,兩個穿登山服拿登山杖正在做筆錄的遊人,接著說道:“人是被勒死的,屍體被擺成了跪姿,麵朝山下,脖子、手腕和腳腕各有一道兩毫米左右的勒痕,從殘留的纖維來看,是常見的麻繩,”劉宇翻動著手機裏的一組照片,給冷小兵看:“我看八成是仇殺……”

“理由呢?”

“跪姿唄,屍體被故意擺成跪姿,很明顯凶手是在逼迫死者道歉。”

冷小兵把手機還給劉宇,掀起警戒帶,走向中心現場,劉宇跟在後麵。

中心現場位於距主幹道四五十米遠的樹林裏,大樹旁跪著一個男人,臉趴在地上,像一隻背部高高拱起的貓,雖然這個姿勢無法直接準確判斷死者的身高,但結論卻顯而易見,死者身材高大,體型壯碩,不是個容易製服的目標。

法醫老顧看到冷小兵,沒有過多地寒暄,直接掀開了死者的後衣襟讓他看。

冷小兵看到死者的腰部有一處發白的痕跡,恍然大悟:“電擊傷啊?”

“先用高壓電棒電暈了受害人,然後用麻繩束縛手腳,再用麻繩套在他脖子上,用力向後拉扯,勒死了他,最後將屍體擺成跪姿,目前除了電擊和手腳頸部的勒痕,沒發現反抗傷,指甲裏也沒有發現皮屑之類的東西。”

“我說是仇殺吧,”劉宇補充道,“這麽處心積慮,指定有深仇大恨。”

冷小兵沒理會劉宇,戴上手套,趴在地上,歪頭看著死者的臉。約麽過了半分鍾,冷小兵喊了一聲,老顧和劉宇過來幫忙,在地上鋪了一塊塑料布,將屍體放在上麵,由於遇害時間不到二十四小時,屍僵情況嚴重,隻能保持原本的跪姿側放在塑料布上。冷小兵蹲在死者頭部,用力掀開他的嘴巴,看到裏麵有一些青草和泥土,隨後又掀開死者枕骨部位的頭發,隻見濃密的頭發下,隱藏著多處發白的電擊傷,傷口與傷口密集重疊在一起。

“這是怎麽回事?”劉宇問。

老顧拿放大鏡仔細看了看死者後頸上的傷:“看樣子是多次電擊造成的。”

“嫌疑人在侮辱受害人,”冷小兵拿出手機,模擬著電擊棒,抵住劉宇的後脖頸比劃道:“受害人被電暈,束縛之後,凶手並沒有立刻殺死他,而是等他清醒過來之後,再次用電擊棒抵著死者的後腦,逼迫他吃地上的草,像對待畜生一樣,吃草吃了有一會兒之後,才用繩索最後將其勒死。”

“變態,”劉宇罵了一句:“難道不是仇殺,是變態殺人案?”

“不,是仇殺,但動機不太尋常,普通的經濟糾紛或者男女問題,殺人拋屍就完了,不會選這麽偏僻的地方,更不會逼人吃草,將屍體擺成跪姿。”冷小兵打量了一下周圍,布置了接下來的任務:“老顧,先把屍體帶回去,做個解剖,看看受害人的胃裏有沒有青草;劉宇,盡快查查死者身份,排查一下他的社會關係,摸清死者的生活情況,尤其是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特殊性癖好之類,從死者家屬入手,家往往是藏有最多秘密的地方。”

劉宇和老顧分頭行動,很快現場就隻剩下技術人員,一個女痕檢員在倒模取足跡。

冷小兵站在半山腰,俯瞰下方,隻感到寒風穿林而過,迎麵而來。

跟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相比,位於老城區的白川市刑警隊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幢紅磚小樓,牆體上刷著藍色的標語,由於季節原因,外牆上的枯黃的爬山虎剛剛冒出一點點綠芽,整個建築缺乏生機,有些破敗。院落裏停著幾輛警車和一些掛警用牌照的普通車輛。靠近花圃的位置,立著兩塊不鏽鋼公告欄,玻璃板下麵貼著一些掃黑除惡,反電信詐騙的宣傳海報。一個身穿黑衣背雙肩包的青年站在宣傳欄前,仔細地看著裏麵的內容。他的目光很快被報紙上的一篇新聞報道吸引,標題“神探再立奇功,罪犯難逃法網——河灣碎屍案24小時偵破紀實”,配圖上是一個穿藏青色警服的男人,下麵寫著:神探冷小兵——白川市刑警支隊重案大隊隊長。少年似笑非笑,伸手輕輕觸碰玻璃後的照片。

“你找誰?”有人在身後問了少年一句。

少年轉身看到一個穿警服,肩佩一級警司警銜的中年男人站在他麵前。

少年忙從書包裏拿出警校學員證和介紹信遞過去:“我是來實習的,這是我證件。”

中年男人接過證件翻開,看到了少年的名字:“夏木?這名字挺特別的。”

“您是高隊吧……”夏木認出了眼前的中年男人。

高鵬有些詫異地看著夏木:“咱們以前見過嗎?我沒印象了……”

“我媽媽叫夏金蘭,她是白川案最後一個受害人,”夏木不慌不忙地說道。

高鵬回想起了十六年前,他帶著夏木和姥爺去跟法醫室跟夏金蘭告別的那一幕。八歲的少年在看到母親的遺體的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平靜的讓人不安。如今,這種不安再次浮現在了他的心上。看著眼前這個略帶青澀的少年,他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又隱隱約約感到問題來了。一個麵對母親的死亡都不曾露出悲傷的人,並不是因為他不知道什麽是痛苦,恰恰相反,他將痛苦隱藏在了心裏最深處,每天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拿出來打磨,他獨自舔舐著傷口,直至把鈍如鏽鐵的痛苦,磨礪成一把鋒利的刀。如今,這把閃著寒光的刀,刺到了刑警隊內。

“你有什麽打算?”高鵬試探道:“刑警隊有很多警種,你……”

“我想去重案隊實習,”夏木打斷他,直接說出了他的想法。

“重案隊?”高鵬眉頭緊皺。專案組第二次組建之後,調查了半年多無果,最終解散。之後,白川案的全部卷宗和證物又重新轉回了重案隊。夏木目的明確,為了白川案而來,甚至沒有絲毫掩飾的意圖,直接把刀刺入了刑警隊的心髒部位。高鵬笑了笑,打算找個理由拒絕他:“這,恐怕有點難度,重案隊是刑警隊的要害,每天要麵對很多棘手的命案,很少有實習生能夠適應這種壓力,而且,能不能進重案隊,得聽冷隊的,他才是重案隊的隊長,我也不好幹涉。”

“我去跟冷隊說,我相信,他一定會同意的,”夏木語氣異常篤定。

高鵬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如此肯定。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現場勘查結束,冷小兵喊住最後離開的女痕檢員陳涵,把車鑰匙遞給了她。陳涵默不作聲過去開車,冷小兵則坐在副駕駛位置,眯著眼睛,一邊沉思著案情,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陳涵話。這是冷小兵多年養成的習慣,不管什麽案子,他總是最後一個離開現場,遇上縱火、碎屍、爆炸一類情況複雜的案件,他甚至會把臨時指揮部設在現場附近,很多人對此不理解。按說現在技術手段先進,高清照片,航空拍攝,錄像監控,大數據,以及各種實驗設備應有盡有,完全可以足不出戶運籌千裏,公安局內部甚至有人提出過雲破案的設想,但冷小兵不以為然,依舊沿用最笨的辦法。他總是跟隊員們強調,犯罪分子第一個來,我們最後一個走,這是規矩。他立了規矩,沒有人敢破。

“現場找到了多少組足跡,”冷小兵在腦海裏暗自還原著罪犯的行動軌跡。

“兩組成趟足跡,一組是受害人的,43碼,登山靴,另一組是嫌疑人的,39碼,運動鞋……”陳涵小聲回答。

“嫌疑人是個身高165左右的小個子,性別呢?”

“男性……”

“有點別扭,”冷小兵嘟囔了一句,隨即便傳來輕微的鼾聲。

陳涵見冷小兵睡著了,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她沒有驚動冷小兵,隻想盡快把車開回刑警隊,然後離他遠點。刑警隊的大部分人都有類似的想法。他們害怕和冷小兵單獨相處,倒不是說他難以伺候,會故意找茬刁難別人,而是因為他總會讓別人產生一種強烈的負罪感。不管你如何完美無缺,不管你如何盡心盡責,不管你如何努力,站在他麵前,你總會感到一絲不安。冷小兵的身上有某種神聖的氣息,如同一座擺滿神像的廟宇,籠罩著他人。昏沉的誦經聲在他身邊彌漫,大殿內香火旺盛燭影搖曳,將他人的影子拉成長長的暗麵。他人之於冷小兵,正如同顯微鏡下的生物,沒有哪個人能經得住高倍顯微鏡的觀察。麵對他,人們總是會不由自足地產生一種生而為人的罪惡感,仿佛此生不過是用來懺悔的過程。

這種特質,在熟人和同事麵前是缺點,在罪犯麵前卻是一個極大的優點。

每一個人都有懺悔的欲望,隻是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冷小兵經常跟手下人說。冷小兵就是犯罪分子懺悔的理由。他帶著他的神聖空間,坐在犯罪者麵前。他不需要開口,就能令嫌疑人痛哭流涕,滔滔不絕地交代罪行,懺悔過錯。每次警隊的人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都會發出驚呼,就仿佛他們看到的不是一次審訊,而是某種讀心術,審訊室也不再審訊室,而是告解室。他們無法理解這一切,隻能勉強將之解釋為“高超的審訊技巧”。隻有冷小兵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刻意營造的假象。

十六年前,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是他放走了凶手,那之後他便開始在謊言基礎上修建城池。最初,他隻是小心翼翼放上一些木質材料,一些不起眼的小案件,比如盜竊,打架鬥毆,通過日積月累的修建,他終於贏得了別人的信任。之後,他在上麵修了一些石頭和水泥的建築。他主動申請去做了幾年臥底,成天跟販毒團夥,黑社會團夥打交道,從內部攻破他們,他破了不少大案要案,並得到了很多的榮譽和勳章,這些獎勵讓他的城池變得堅固,耀眼,牢不破可。最後,他開始修建整個城池最為重要的部分,帶有宗教氣息的神聖空間。想要一個彌天大謊不被戳穿,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其宗教化。他仔細觀察過各種各樣的宗教場所,每一個進入其間的人都會壓低聲音,放輕腳步,跪在神像前懺悔。他們不需要了解為何會有如此變化,也不需要弄清神聖空間的全部意義,隻需全心全意地相信——想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首先要放棄懷疑,若是懷疑,也應該從自我懷疑開始。冷小兵雖然是個無神論者,但他卻看了很多宗教類的書籍,研究過宗教史,去過很多廟宇和殿堂,他觀察人,觀察空間,觀察人在宗教空間中的變化,他認真地總結這一切,並逐步運用於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中,直至圓熟自然,看不出絲毫刻意。他把自己的謊言精心隱藏在神聖殿堂之中,讓每一個走入其中的人,不敢提出任何質疑。相信和懺悔成了他人唯一的選擇,否則便會被驅逐出去。

嗡嗡嗡,電話震動聲喚醒了冷小兵:“喂,高隊……”

“在哪兒?”高鵬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剛出完現場,正準備回隊裏呢,還要二十幾分鍾。”

“待會兒回來,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件事,得跟你當麵商量一下。”

“什麽事兒不能在電話裏說,我得開案情分析會,案子很棘手。”

“就占你一會兒時間,耽誤不了正事。”

電話掛斷,冷小兵感覺到一陣莫名的不安。車子經過舊城中心廣場,他扭頭看著窗外,一架吊車正把銅牛拉上天,緩緩平移到遠處的一輛卡車上。

“老城區馬上要整體拆遷了,市裏要把大銅牛送到開發區的CBD商務區。”看著天空中飄**的牛,冷小兵產生了一種亦真亦幻的虛無感。陳涵沒有發覺他的異常,繼續說道:“冷隊,聽說市局在新開發區建了一幢樓,樓裏配備了各種先進的實驗設備,專門給我們刑警隊用,咱們是不是馬上要搬遷了。”

“不會搬的,沒有人離得開這兒,至少在白川案破案之前,”冷小兵低聲囈語道:“這兒就是一個牢籠,我們都被宣判為有罪。”

陳涵詫異地看著冷小兵,神聖空間所帶來的壓迫感再次讓她感到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