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川是大海4

2001年9月3日,案件發生後的第二天,警方召開了一次新聞發布會,陳大明做為重案隊和本案的負責人,坐在藍色背景板前,公布了白川案的調查進展,然後宣布了將再次組建專案組的消息,這次專案組的規格比兩年前的還要高,白川案升級為公安部掛牌牽頭督辦的頭號大案。新聞發布會結尾,省市兩級領導以及公安機關負責人言之鑿鑿地表態,此案不破誓不罷休。然而,來自官方的澄清和表態並沒能抑製謠言的散播,各種傳聞如同病毒一般,迅速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蔓延著。

“聽說剛剛被害的那個女人有作風問題,跟人私奔,生了個孩子。”

“你怎麽知道這些的?真的嗎?”

“我家就住在她家隔壁,我經常看見她帶著一個男孩坐公交車。”

“那個男孩?真是私生子嗎?你從來沒有見過他親生父親嗎?”

“那誰知道,也許凶手就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呢,好多殺人犯不都是近親麽……”

“太不可思議了,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事情。”

病房裏,兩個護士你一言我一語低聲討論著被害人的八卦消息。

少年坐在病**,表情呆滯地看著電視,聽到二人說話,依舊麵無表情,就仿佛她們說的事與他無關。兩個護士是臨時被抽調過來照看夏木的,醫院按照警方的要求,安排專人二十四小時看護他。但被派來的護士並不知道他就是那個私生子,她們隻是將他看做一個普通病人。

新聞發布會結束,記者紛擁而上,將警方負責人包圍住,想要問更多的問題,發布會的主角陳大明卻匆忙從人群中撤退,消失了。透過電視屏幕,夏木認出了陳大明,案發之後,他從床底下爬出來,手上,衣服上,都沾著鮮血,褲腿被尿浸濕了一大片。地上躺著已經咽氣的媽媽和昏迷不醒的警察冷小兵,他慌裏慌張逃出屋子,躲到了樓頂。樓頂牆上用粉筆畫塗抹著一些小人和房子,每當他和媽媽賭氣的時候,就會躲到這兒,然後等待媽媽上來尋找他,一邊找一邊喊著他的名字。樓頂小天地是他的避難所,不論多久,都會等來一個擁抱,或是牽手。他縮成一小團,支棱著耳朵,全神貫注聽著下麵傳來的每一個聲音。

先響起的是警笛聲,車輛密集地停在樓下,然後是說話聲和尖叫聲,尖叫的是報案的鄰居,說話的是焦慮的民警,隨後是不熟悉的哧啦哧啦聲,後來他才知道,那是警戒帶被撕開,裹屍袋被拉開的聲音。過了大概十幾分鍾,又響起了唔嘀唔嘀的鈴聲, 不是警笛,而是急救車的聲音。夏木想,也許媽媽得救了,他們把她送到了醫院,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喊著他的名字,上到樓頂來找他。這個想法讓他緊繃的神經鬆動了許多,緊接著,鋪天蓋地的疲倦猶如一床柔軟的棉被蓋在了身上,他被一種溫暖的力量包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中,他感覺自己又一次飄**在了大海裏,狂風卷著烏雲掀起滔天巨浪,將他一次次壓到水中,他被嗆得滿嘴都是海水,快要窒息的時候,又一大浪將他拋到了天空上,直麵太陽。陽光可真好看,被一粒粒海水折射成了七色彩虹,他從未見過那麽好看的光。他睜開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的時候,卻發現眼前圍著一圈人。圍觀的人注視著他,額頭上掛著大顆汗珠。站在最前麵的人就是剛剛電視上主持新聞發布會的警察陳大明。他氣喘籲籲,不停地說著話。他的聲音像是從擴音喇叭裏傳來,刺耳巨響,夏木卻聽不清任何一個字,或者說,所有的語句都被一種神秘力量分解成了一個個毫無意義的單音節,每一個音節他都能夠聽清,卻無法將它們連綴成意義。

陳大明最終放棄了問話,揮著手,讓人把他送到了醫院做個檢查。

一個女警過來拉著他的手,帶著他下樓。經過位於二樓的家門口時候,夏木看到裏麵有很多人正在走動著,他們全都穿著白大褂,但跟他之前在媽媽上班的醫院所見的穿白衣的醫生不同,他們身上沒有消毒水的味道,而是帶著一股血腥味,手上的工具也不一樣,有的人在用小刷子刷玻璃,有的則用棉簽擦拭桌子,剪斷棉簽頭,裝入試管瓶,還有一個人在擺設帶有數字的黃色塑料牌子,已經放到了數字14,另一個人則對著數字在拍照。他想知道那些數字究竟意味著什麽,女警卻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讓他看,輕聲說了句別害怕,然後帶著他從人群中擠了出去,上了一輛警車。

那些數字究竟意味著什麽?病房裏的護士聽他在嘟囔,好奇地看著他。

夏木搖了搖頭,繼續看著電視。電視已經切換到了廣告上。

病房的門開了,一直守在門口的女警帶著一個穿迷彩服的老人走了進來。

夏木看到老人,終於開口說出了一句清楚的話:“姥爺……”

老人是夏援朝,前天接到了警方的電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一千多公裏外的林場趕到了白川市。連夜奔波讓他的悲傷更加明顯,他的眼睛通紅,頭發橫豎不齊炸裂開來,神情如同一隻失去幼崽而發狂的野獸。夏木從**跳下來,撲到姥爺的懷裏,瘦弱幼小的雙臂緊緊抱著他。姥爺也抱住夏木,布滿血絲的雙眼留下了渾濁的眼淚。他失去了女兒,他失去了媽媽,共同的失去讓他們的血緣關係變得更加緊密。痛苦如同養分,灌溉著一老一小的靈魂。

夏木感覺姥爺的身體在抖動著,猶如穿林而過的風,拂動樹葉。

沙沙沙,樹葉晃動的聲音很好聽,夏木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跟隨姥爺搬到林場生活。

“能帶我回林場嗎?”夏木問,姥爺身上散發著迷人的樟子鬆清香味。

姥爺看著他,點了點頭:“不過在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去做。”

“什麽事?”

“去看看你媽媽,我們得帶著她一起回林場,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這兒,她會孤單的,”姥爺不確定夏木是否明白他的意思。

“她在哪兒?”夏木問道。

姥爺沒回答,而是扭頭看了看女警。

女警說:“車在樓下,我送你們去刑警隊。”

陳大明和高鵬在刑警大院門口等候著,看到姥爺帶著夏木過來,迎了上去。

夏木怯生生地躲在了姥爺身後,看著刑警隊院落,那是一幢老式的紅磚樓,四層高,外牆爬滿了鬱鬱蔥蔥的爬山虎。

“還有幾個問題,我們想了解一下,”陳大明看著夏木,問了姥爺一句。

“現在嗎?我想先看看我女兒……”

“當然,不過,還是不要讓孩子進去了。”

姥爺扭頭看著夏木:“你要進去跟媽媽告別嗎?”

夏木點了點頭,過去拉住了姥爺的手。陳大明依舊有些擔心,到女警身邊詢問情況,女警小聲告訴他,醫生說他受到了嚴重的刺激,可能會出現暫時性的失憶,短時間內最好不要再逼他回憶。聽完,陳大明走到姥爺身邊,勸他慎重點。

“你知道媽媽發生了什麽嗎?”姥爺鄭重地問夏木。

“我知道,媽媽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對嗎?”他發現自己很平靜,媽媽在臨死之前,將他體內的某些感官通道關閉了:“她死的時候痛苦嗎?我看到她在對我微笑,每個人死的時候都會微笑嗎,還是隻有她?”

陳大明臉抽搐了一下,很快恢複了平靜:“不,她一點都不痛苦,走得很平靜。”

陳大明沒有把關於注射死刑的事情告訴孩子和老人,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那就好,姥爺,我們去跟媽媽告別吧,我們帶她一起回林場。”

陳大明點了點頭。女警帶著夏援朝和夏木走進了院落。法醫室設在配樓地下一層。

藥效退去之後,冷小兵醒來,隻感到一陣頭疼欲裂。但他顧不上那該死的頭疼,拿著手包,在醫院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匆匆忙忙奔向了刑警隊。

目擊者是誰?他看見自己放走凶手,藏槍的動作嗎?也許一開始就不該把槍藏起來。

冷小兵急的滿頭大汗,他迫不及待地需要知道答案。如果他已經被戳穿,刑警隊的人會徹底看清他,一個沒有勇氣開槍的膽小鬼,一個企圖用謊言來欺騙別人的懦夫。在一個以追求真相為職業的團體中,謊言是一種比膽小更惡劣的品質。他們不會宣判他死刑,隻會將他當成垃圾,狠狠地踢出刑警隊。但是,如果沒有人戳穿他,他該怎麽辦?說出真相,告訴他們他沒有開槍,導致凶手逃走,讓李嵐遇害,還是繼續說謊,扮演一個被意外襲擊的無辜者。他權衡著兩者間的利弊,前一做法,他可以坦坦****做人,雖然帶著懦弱膽小的罵名,卻無需活在謊言中,他也許會破罐子破摔,變成一個酒鬼,賭鬼,一無所有的流浪漢,但卻可以毫無罪惡感地墮落下去。後一種做法,他隻需用一個小小謊言,便能換取一個贖罪的機會,他不用離開刑警隊,師父和同事依然會把他當成自己人,他可以用餘生來彌補過錯,直至把凶手親手抓住,給李嵐以及所有受害人一個交代,他甚至會成為眾人心目中的英雄,一個執著追凶永不放棄的好警察。

但,謊言之上,真的能夠建立一座豐碑,一幢偉岸的城市嗎?

他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甚至開始渴望謊言被目擊者揭穿的局麵。

車子開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刑警隊門口。一路上司機都在聽廣播,白川案的消息已經成了社會熱點,每個人都在討論,記者把惶惶不安的老百姓請到了演播室,發表自己的看法,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冷小兵甚至很熟悉,是他以前的同學或是街坊鄰居,白川城實在是太小了,每個人都可能存在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們不會到刑警隊門口抗議,而是在烤肉攤或者酒桌上,戳著警察的鼻子罵他們無能。司機的眼神包含了同樣的不滿,停車的時候,司機獅子大開口,問他要了五十塊錢,以表示對警察無能的抗議,這個價錢超出了平常的三倍,但,冷小兵還是老實地付了錢,下車離開。

他匆忙走進了警隊院落,正好看到陳大明送夏援朝和夏木從裏麵出來。擦肩而過的時候,冷小兵認出了夏木,受害人家裏擺放的照片裏有這個小男孩。他就是那個目擊者嗎?他迫不及待想過去問個明白,但條件卻不允許。陳大明將二人送上了一輛警車,冷小兵扭頭看著,少年搖下了後車窗,看著他。少年伸出了手,擺出手槍的姿勢,對著他比劃了一下……

砰,無聲的子彈穿透了他的身體。少年知道他的秘密,冷小兵心跳驟然停止。

“你來幹什麽?不是讓你休息幾天嗎?”陳大明看冷小兵在注視夏木,補充道:“那是受害人夏金蘭的兒子,案發的時候,他就躲在床底下。”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切,冷小兵感覺渾身發冷,雙腿無力,幾乎要癱軟在地。

“我們給他做了筆錄,不過,他什麽都不記得了,”陳大明接著說道:“醫生說他受到了嚴重的刺激,什麽都不記得了,人的記憶係統有點像電閘,痛苦過大會燒斷保險絲,以保護其它正常電路,這是一種本能保護機製。”

陳大明把筆錄遞給冷小兵看,上麵除了一些基本信息,正文隻有兩行字。

“他不會再回來了,他姥爺要帶他回新安林場。”

“新安林場……”

“聽說在東北,靠近中俄邊境的地方,離白川有一千多公裏。”

“凶手的畫像不是他提供的?”

“公用電話亭老板提供的,凶手在他那兒打電話報的警,他看見了他。”

冷小兵想起了那個奇怪的報警電話:“可為什麽?凶手要舉報自己?”

“那孩子說,凶手在臨走之前說了句話,”陳大明指了指筆錄。

正文部分寫著一問一答兩句話。

問:你說什麽?凶手在臨走之前說了句話?

答:他說他累了,該結束了。

問問題的是陳大明,答答案的是少年夏木。

陳大明接著說道:“凶手故意打電話報警,就是希望警察能見證他的最後一案,用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像職工退休辦一個歡送會。也許凶手希望警察能夠擊斃他,但是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又本能地開始反抗;又或者,他希望能夠親手殺一個警察,來結束這一切……”

師父的話像一記重拳,狠狠打在了冷小兵心上,他再一次感到了窒息。

“我們在公用電話亭的固定電話上采集到了幾枚指紋,是嫌疑人的,”陳大明緩緩說道,對於這一重大發現,他卻沒有顯示出過多的興奮,“不過,指紋是殘缺的,電話亭老板說他看見嫌疑人的右手上有一大片陳舊的傷疤,應該是燒燙傷,他的指紋和掌紋全都被毀掉了,也就是說,我們所采集到的那些指紋隻能用來排除嫌疑,不能用來認定凶手。”

這就意味著,就算他們抓住了凶手,也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指認他。

“這會是他最後一次作案嗎?”冷小兵想起筆錄上的對話。

“也許吧,這對老百姓來說是個好消息,對於我們卻是一個壞消息,”陳大明苦笑著:“不管怎麽說,我都希望不會再有人遇害了。”

“可是……”冷小兵想說,也許永遠抓不住凶手了。

“就算他不再作案了,我們也還是要繼續破案,結不結束不是他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陳大明聲音變得格外冷靜,目光中甚至帶著一絲熱切:“你還從來沒有問過我……”

“什麽?”

“為什麽把你招到重案隊,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當陳大明得知冷小兵遭遇到凶手的消息後,便決定打破之前的平衡。也許冷小兵永遠不會問他為什麽選他到刑警隊,選他當徒弟。但他不能再繼續沉默下去,必須告訴他真相。一旦坦白,就意味著選擇權交給了徒弟。他不能替冷小兵做決定,他必須選擇一條路,繼續前行或是掉頭離開。

“你看走眼了,我不是那塊料,”冷小兵努力用開玩笑的語調說道。

“你真這麽想?你不是個好警察?是我挑錯了人?”陳大明有些失望,但很快便調整好了情緒,重新用熱切的語調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挑選你是為了白川案,”諾基亞8250在不停地響動著,陳大明看到是市局來的電話,沒有急於接通,而是繼續跟冷小兵說:“你們那批一共來了十二個人,現在隻剩下你一個人,不管是什麽原因讓你選擇了堅持,但,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我跟白川案打交道有十年了,從一開始,我就有一種預感,這個案子可能會很麻煩,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破案,長到看不到盡頭。我得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不會放棄,即便是有一天,所有人都放棄了,我都精疲力盡了,你也不會放棄,永遠別讓白川案沉入海底。”

諾基亞8250再次響起來,陳大明接通電話,應了幾聲,隨後掛斷:“我得去一趟市局匯報工作,可能他們要把我調到派出所工作,畢竟白川案在我手上不僅沒有破,還多了兩條人命,這個炸藥包得有人扛……”

陳大明拍了拍冷小兵,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身看著冷小兵。

“你也可以選擇放棄,離開刑警隊,我不會怪你……”

“師父,你放心吧,我,我不會放棄,我一定會抓住凶手,破了白川案。”

冷小兵像是對著警徽宣誓,一字一頓說道。陳大明苦澀地笑了笑,然後抬起了手給冷小兵敬了個禮。師父走了,隻剩冷小兵一個人站在台階上發呆。冷小兵突然感覺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如果他當時開槍擊斃了凶手,就不會有今天這番談話;如果他早一點坦誠他是個懦夫,師父就不會將這重擔托付給他,如果那個叫夏木的孩子說出真相,他便可以坦然地接受被人唾棄,滾出刑警隊的結局。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老天爺幫著他騙過了所有人,現在,留給他的隻有一個選擇,繼續把這個謊說下去,在謊言之上建立一座固若金湯,金碧輝煌,象征著勇氣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