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謊言之上5

火光在鐵質垃圾桶裏忽閃忽閃著,廚房裏沒有開燈,但開著燃氣灶。沈雨站在燃氣灶前,拿過一張紙,又點燃,扔到了垃圾桶裏,剛剛有些微弱的火勢又重新旺盛起來,沈雨的臉被映襯的發紅。垃圾桶裏,肖華軍的照片被火卷成了一團,最終化成了灰燼。等火徹底熄滅後,沈雨拿著垃圾桶離開廚房,來到衛生間,將所有灰燼倒入馬桶,衝入下水道。

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燒毀患者的病例了,也許有十幾次了,每次她都不會留下任何記錄,哪怕病人的名字,她都要逼著自己忘記,否則她便會陷入一種強烈的罪惡感中,仿佛她燒毀的不是病例,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還記得第一次燒毀病例的情景,那是2001年的9月4日,高二剛剛開學。她背著一個粉紅色的書包來到安定醫院檔案室,把所有簽有父親“沈海洋”名字的病例全都找到,然後從書包裏拿出兩個事先準備好的黑塑料袋,將病例裝到袋裏,順著檔案室的窗戶扔到外麵。然後她又若無其事地跟門衛和工作人員打招呼,離開主樓,到後牆根找到那些病例,拎回家,逐一燒毀。她永遠忘不了那漫長的一天,兩大兜病例足足燒了有兩個小時,她站在廚房裏神情木然,隻覺得身體的某一部分,隨著火焰,消失不見了。

就是從那時候起,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她自己都看不太懂的人。

馬桶裏的水花平靜了下來,黑色灰燼永遠的不見了。

沈雨如釋重負,從衛生間出來。電腦上傳來“新郵件”的提示音,她走進書房,打開了郵件,冷小兵和夏木的資料和照片出現在了屏幕上,隨即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

“喂,”沈雨接通了電話。

“你查這兩個警察幹什麽?”說話的是個男人,有煙酒過度的嗓音。

“沒什麽,隻是感興趣,想了解一下他們。”

“怎麽會無緣無故對警察感興趣?你不會犯了什麽事兒吧?”

“你想太多了,”沈雨矢口否認,問道:“你都查到了些什麽?”

“冷小兵是個老刑警了,白川市近十年的大案要案,像什麽虹橋商城爆炸案,富麗家園碎屍案,還有孔村黑社會性質團夥犯罪等等,總之,但凡你能想到的案子,都是他帶隊破的,報紙上稱他是白川第一神探。”

“他什麽時候到刑警隊的?”

“2000年,警專畢業之後,”電話裏傳來一陣鍵盤敲擊的聲音,男人接著說道:“他師父叫陳大明,原重案隊大隊長,白川係列殺人案當年的實際負責人之一。”

沈雨愣了一下:“這麽說,冷小兵也參與過白川案?”

“從時間線上看,應該參與過,但詳細的情況沒查到。”

“夏木呢?”

“警校還沒畢業的小屁孩,來刑警隊實習的。”

“實習能分配到重案隊?”沈雨當年學法醫的時候,去刑警隊實習過。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兒了,當時冷小兵正在臥底,他和她沒有交集。以她的經驗,實習生基本上就是做一些端茶倒水裝訂卷宗類的雜活,很少有人會被分配到一線辦案,更別提重案隊這樣重中之重的業務口。

“那誰知道,也許有啥後台呢。”

“有後台就更不會讓孩子去一線受罪了,”一線的苦,沈雨也吃過,那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你再仔細查查,看還有沒有進一步發現……”

沈雨正要掛斷電話,電話那頭喊道:“等會兒,找到了,我發給你……”

沈雨電腦微信上彈出了一張舊報紙的截屏,一塊豆腐幹大小的文章上,配了一張少年的照片。少年臉上打了馬賽克,下麵一行小字卻毫不遮掩地泄露了少年的信息:“白川案第五案受害人家屬夏某。”沈雨一愣,仔細地閱讀新聞內容。

“看到了嗎?這個叫夏某的孩子就是白川案第五個受害人家屬!”

豆腐塊裏簡略的記錄了案發當天的情況,提到了兩個警察趕到現場,從凶手手裏救下了夏木,其中一名因公殉職,另一個活了下來。沈雨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麽,匆匆忙忙地掛斷了電話,走到書櫃前。書櫃頂端一格陳列著四個擺件,鐵皮飛機,木偶,文具盒和魔方,擺件看起來十分普通且破舊,但卻用玻璃箱罩著,如同博物館裏被保護起來的珍貴文物。輕輕拉動,書櫃沿著滑軌挪開,露出了後麵隱藏的暗格。狹長空間裏放著一張課桌大小的窄條案,上麵放著幾個文件夾,牆上貼著一塊軟木板,密密麻麻的照片,地圖,剪報等資料用工字釘釘在軟木上,沈雨在文件夾裏翻找,很快就翻到了一份筆錄。

詢問筆錄

時間:2001年9月3日16時30分至2001年9月3日17時30分

地點:白川市刑警支隊

詢問人(簽名):陳大明 工作單位:白川市刑警支隊重案隊

記錄人(簽名):高鵬 工作單位:白川市刑警支隊重案隊

被詢問人:冷小兵 性別:男 年齡:20歲 出生日期1981年12月4日

身份證件種類及號碼:居民身份證 62040019811204****

現住址:白川市永豐路***號 聯係方式:09**-876****

戶籍所在地:白川市永豐路勝利礦業公司

(詢問人與月日時分到達,月日時分離開,本人簽名:冷小兵)

問:冷小兵,請你描述一下9月2日中午11點到12點半所發生的事情。

答:我正在辦公室看白川案的卷宗,值班電話響起,當時辦公室裏隻有我和李嵐兩個人,我過去接起了電話,聽到報案人說:印刷廠家屬院,有人出事了,你們快來。我問他到底出什麽誰讓了,對方隻說了一句:快點來,也許還有機會救人。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我翻出值班電話裏緩存的來電記錄,回撥過去,是另一個人接的電話,對方告訴我這是公用電話,打電話的人已經走了。我把該情況告訴李嵐,嵐哥讓我跟他一起去看看……

問:出警的時候,你和李嵐都帶了槍嗎?

答:帶了,一般刑警隊接到的報案電話都是派出所或者110轉過來的,像這種直接報案的很少,而且報案人還提到了“救人”,所以嵐哥有點擔心,就跟我一起去槍械庫領了槍。

問:你們是幾點到的印刷廠家屬院的?

答:快12點,記錄本上應該有詳細的時間,因為報案電話沒有說清楚具體是哪棟樓,嵐哥和我就分開尋找,沒想到,都是我不好……

問:你控製好自己的情緒,現在我需要你仔細回憶當天所見的一切。

答:嵐哥進了一號樓,我進了二號樓,進去之前,我就注意到二號樓對麵那個公用電話亭,後來你們也證實了,凶手就是在那兒報案的。進樓之後,我敲了敲一樓的門,兩戶都沒有人,我就上了二樓。敲201的門的,也沒有人應答,我打算去敲對麵住戶的門時候,就看見角落裏掉了一把鑰匙,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就撿起鑰匙,試了試,沒想到真打開了201室的門……

問:既然已經感覺到不對勁兒,為什麽不先呼叫李嵐支援……

答:我,我想先確認一下再呼叫,那是我第一次出外勤,沒有經驗,我不應該這麽糊塗的,要是換成別的有經驗的警察,都不會出這麽大事兒了,我……

問:別難過了,喝點水。

(中間調整情緒20分鍾)

問:能繼續了嗎?

答:能,我進屋之後,看到地上扔了一塑料袋的菜,還有一條鯰魚,快要渴死了,客廳和廚房裏都沒有人,我聞到次臥裏有一股血腥味,就推門進去了。一進門,就被凶手刺了一刀,肩膀這兒,他一直躲在靠近門的牆後,等我進來偷襲我。我跌倒在地上,想要去拿放在手包裏的槍,就看見凶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個花瓶,砸在了我頭上,我昏迷過去了。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就不知道了,再醒過來,我已經在醫院了,他們說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問:你聞到了血腥味,推門進去,為什麽不提前拿出槍?

答:我說過了,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還沒做好準備,我沒經驗,我說的都是真的……

問:凶手呢?有什麽特征?

答:比我高一點,一米七五左右,很瘦,帶著帽子和口罩,手上帶一副白線手套,腳上套了倆黑塑料袋,全身都包裹的嚴嚴實實,隻露了一雙眼睛……

問:那雙眼睛,能描述一下嗎?

答:沒什麽特點,很普通,但,如果讓我再看見那雙眼睛,我一定能認出來。

(出示根據其他目擊證人繪製的嫌疑犯的素描)

問:好好看看,是他嗎?

答:是他。

問: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答:沒了,我知道的就這些。

以上筆錄我看過,和我說的相符。

(簽名:冷小兵)

冷小兵的名字上摁了一個紅彤彤的指紋,雖然是翻拍成照片後打印出來的卷宗,紅色指紋依然給人一種觸目驚心呼之欲出的感覺。沈雨翻到筆錄下一頁,露出了一份懸賞公告,公告上的素描正是詢問筆錄中提及的畫像,正文部分用綠色熒光筆做了一處標記:“嫌疑人右手有明顯的燒燙傷特征”。懸賞公告紙張上有幾道深深的折痕,輕輕觸碰,有一種被鋒利的小刀片刺破皮膚的細微的疼痛感。

她回憶起十六年前第一次見到這張懸賞公告的情形,那天是中元節,僻靜街道的角落裏,有很多人在燒紙,火光中影影綽綽的臉顯得十分詭異,風吹散紙灰之後,地麵上露出一團團用白色粉筆圈住的黑色印記,就仿佛一團陳年血跡。

2001年9月2日,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期。那天早上,她正在廚房裏打豆漿,熱包子,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她會在父親上班之前,準備好早飯,端到餐桌上,一邊和他吃早飯,一邊說著學校的八卦,或者聽父親說醫院的瑣事。但那天有一些不尋常,她端著包子和豆漿從廚房裏出來,看到父親已經穿好了衣服,背上了包,準備出門。她問他,不吃早飯嗎?他則顯得有些慌亂,說等他回來。她覺得這個答案有點古怪,父親也看出她的疑惑,但沒有多解釋,隻是補充了一句,今天不要出門,在家等他電話,然後便急匆匆地離開了。那天是周末,她獨自一人吃完早飯後,開始寫作業,結果在中午一點多的時候,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讓她務必要在下午三點前到澤縣長途汽車站去一趟,給他送換洗衣物。醫院臨時派父親出差,他沒有帶換洗的衣物。對此,沈雨已經習以為常。她不僅是他的女兒,更是這個家裏唯一的女主人,父親每次出遠門的時候,都是她替他收拾衣物。她沒有多想,到臥室裏收拾好了衣服,除了日常的換洗衣物,她還特意替他準備了一雙襪子,襪子腿上繡著小熊——那是她花了一周時間,親手繡上去的——她原本想當做生日禮物送給父親的,但臨時出差打亂了她的計劃,她隻好將禮物帶上,當麵送給他。

他應該會喜歡這份禮物,她拎著裝有小熊襪子的黑色手提包,打車趕到澤縣長途汽車站,在出站口等待著。她迫不及待的想看到他看到生日禮物時候的表情,那雙小熊襪子穿在他腳上應該會很可愛,也許他會說這也太幼稚了,我可是個醫生,但為了她,他還是會穿上這雙襪子,跟他的的同事炫耀,這可是我女兒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親手繡上去的哦。想到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她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小雨,你怎麽在這兒?”父親看到她,並沒有露出喜悅,反而一臉驚訝和不安。

“我來給你送衣服的,你不是要出差嗎?”她不太高興,把黑色提包遞了過去。

“出差……”

“你中午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務必在下午三點前到澤縣長途汽車站,真是的……”

她見父親支支吾吾的,忍不住抱怨,父親卻慌張地四下張望,拉著她往人群外走去。

“到底怎麽回事?出什麽事兒了?你輕點……”她的手被他捏的生疼。

“不要問那麽多,小雨,不要問那麽多,聽我說,”他毫不顧忌她的感受,說話也顛三倒四,異常慌亂:“你馬上回家,立刻,回家以後把門關起來,反鎖好,任何人敲門都不要開,記住我的話,不要給別人開門,除非是我,關好門窗等我回來……”

“到底出什麽事兒了?”她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著急地問道。

“沒時間了,來不及跟你解釋了,小雨,爸爸要離開一段時間,也許是幾天,也許是幾個月,也許……”

他沒有說完最後一句話,她卻明白最後一個也許意味著什麽。

“但爸爸一定會回家的,你要相信我不會拋棄你,你是爸爸活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理由,爸爸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不管付出多少代價,我都會回到你身邊,記住,我愛你……”

那是她最後一次聽到他說我愛你,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此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裏,她都會在這句話中驚醒過來,她終於明白所有永久性的告別都會以噩夢的形式不斷出現。他從她手中拿過黑提包,慌慌張張地離開,頭也沒有回。她想跑過去追上他,問個究竟,車站裏湧出來一群人,像一條寬闊而洶湧的大河,阻斷了她的去路。她逆著人流亂喊亂叫,像溺水的人一樣抓住路過的每一個人,可是沒有一張臉是她熟悉的。等人群散去,父親已經走遠,消失在了旁邊的小樹林裏。沈雨顧不上揉眼淚,跑進樹林尋找他。但她沒有看到任何人影,隻看到一座石橋。石橋下的臭水溝發出濃烈的腐爛的味道,令她聯想到死亡。她站在橋上,一邊哭一邊喊:“爸爸,你在哪兒,別扔下我,爸爸,你在哪兒……”無人回應。

哭累了,她起身往樹林外走去,但很快就迷路了,沒能沿路原路返回,而是糊裏糊塗地進入了一片小小的村莊。她在村莊裏走了很久,才找到回家的路。沿著莊稼地中間的道路,又走了幾個小時,她才看到城市。那時候天色已經黑了,燈火通明的城市像是幻覺,她機械地邁著雙腿,茫然地走動著,依靠著本能,來到了學校門口。一些剛剛補課結束的學生走在她前麵。她跟著她們,就仿佛一隻迷途的羔羊找到了羊群,她在那些穿著同樣校服的同齡人中尋找到了一點溫暖。她跟他們一同在公交車站等車的時候,路邊突然來了幾輛警車。一些穿便衣的警察,手裏拿著一疊厚厚的傳單,一邊散發一邊詢問著。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那張懸賞公告。同行的學生們興奮地議論著關於連環殺手的傳聞逸事,而她卻被公告上的素描所吸引,雖然畫像隻露出了一雙眼睛,她卻輕易地看到了他的全貌。那張臉與她朝夕相處,在她降生的那一刻,就刻畫在了她的腦海裏,那張臉伴隨著她的成長一點點蒼老,那張臉每天都會等待著她,在學校門口,在餐桌旁,在遊樂園,在書店,在手風琴班,在她生活的每一個空間和時間裏。還有那隻被燙傷的手,是她十二歲的時候用電爐絲煮麵,不小心燒著了墊在餐桌上的塑料布。父親為了救她,一把抓過塑料布。滾燙粘稠的塑料裹住了手,給他留下了永遠無法修複的燒燙傷。他為了救她才被燙傷的,她很內疚,但他卻一點都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反而得意洋洋地告訴她,能保護你是我的驕傲。現在他的手和臉被畫在了一張懸賞公告上,做為一個連環殺人犯出現在她的麵前。

“你見過他嗎?”那個叫高鵬的警察見她發呆,連忙問道。

她搖了搖頭,否認了。高鵬沒有繼續追問,遞給他一張懸賞公告後離開。

她將陳舊發黃的懸賞公告重新折疊好,放回了卷宗裏,又重新拿起那份筆錄,看著冷小兵的名字,以及電腦上那篇關於夏木的新聞報道。一個調查白川案多年的老警察,一個當年的受害人家屬成為了小警察,兩個跟白川案有著密切關係的人,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她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她無法忽略這次偶然會麵之中所包含的必然。隱藏在她身上的秘密即將被暴露在陽光下,她精心偽裝的一切都會被揭穿,寒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令她瑟瑟發抖,如臨大敵。

她從隱蔽的隔間裏退出來,拉上了書櫃,滑輪碾過滑軌發出咯啦咯啦聲,就仿佛一列火車從曠野駛過。聲音停止,屋子恢複了往常的樣子。她在客廳裏呆立了片刻,走到玄關處,打開了鞋櫃。鞋櫃最下層的角落放著一雙39碼的男士運動鞋,跟肖華軍死時腳上所穿的鞋一模一樣。純白色的鞋幫上沾著些汙泥。她沒有在意那些汙漬,將運動鞋塞入一個黑色垃圾袋。下樓之後,她並沒把垃圾袋扔到垃圾桶裏,以免運動鞋被小區裏的拾荒者撿走,穿在腳上,會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等待垃圾清運車過來,直接扔了進去。

在等待垃圾車到來的空隙,她給花店打了個電話,定了一束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