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

十五歲,飛鳥與魚

十五歲的時候,還是個想要糖果而不是高跟鞋的女孩,以為自己會波瀾不驚地度過十五歲, 卻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變得有野心了。

不再安心做一條魚,不再想要成為一行簡單的詩,想要成為鳥,想要飛翔,想要一場來不及承諾卻欣欣向榮的未來。

臨海的夏天,是我喜歡著的、厭倦著的一種季節,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季節。

1993年的那個夏天,我出生在這個十八線小城市,從此,這個城市的風和海見證著我一點點拔高,掉落第一顆牙齒,穿著芭蕾舞鞋在廣場上旋轉,騎著單車和男生在公路上飆車,不會遊泳隻能掛在泳圈上被海浪卷打上沙灘……我對在海邊長大習以為常,從路上走回家,頭發裏就會兜住海風卷來的腥氣。

北回歸線以北的渤海下頭,海總是平靜,甚至無聊,就像這城市,三五個好友出來相聚的地方不是在肯德基就是在麥當勞,騎著單車在丘陵起伏的馬路上爬行,同樣懶散的公交車在我身旁慢慢爬著坡,困倦到讓人不住地打著哈欠,路邊的花草也折著腰。

現實太過枯燥,因此我喜歡在書本中尋找遠方。

我的床麵比床墊要寬出二十厘米,多出來的部分全是用書摞起來的。

但還不夠,周末,我跑到與家屬院隔著一條馬路的書店裏,從早泡到晚,其間寄宿在家裏的表哥兩次跑出來喊我吃飯,我都無動於衷。

最後,暴怒的老爸衝進書店,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拽回了家。

覺得被這樣揪著耳朵太過丟人,從那之後,我寧願多走幾條街去另外一個書目沒有那麽豐富的書店,也不再去那個當眾被拎耳朵的書店了。

後來,因為手裏有幾本租賃的書快要到期,不得不又去了那家店。

沒想到店裏竟然上了我最喜歡的作者的書,於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我又沉浸在書本之中。

等到再抬頭,天已經黑了,當我匆忙往外走的時候,和一個進來的男生撞在一起。他看到我,竟然脫口而出:“你來了!”

那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因為太過沒頭沒腦,讓我記了很久。

男孩也是書店的常客,隻不過我愛看小說,他愛看漫畫,他說他很早就留意到我了。

可我除了看書,對周圍的一切從來都不屑一顧。我連老板的臉都記不太清,更別提那個男孩了。

他的老爸也因他廢寢忘食地看漫畫而教訓過他,我們兩個酷愛在書店裏度過一切無聊時光的人馬上惺惺相惜起來。

他也是一個覺得生活很無聊的學生,可不同的是,他喜歡這種無聊。

“走在平坦的海邊公路上,風濕漉漉的,吹在臉上,就好像《灌籃高手》的湘南海岸一樣,這難道不是一種絕佳的幸福嗎?” 他這樣說,一臉陶醉。

“我們是活在同一個城市裏的?”我感到不可思議。

我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我,可是我們總喜歡湊在一起看書和聊天,漸漸地,我也開始看漫畫,《灌籃高手》《火影忍者》《七龍珠》,他也看我看過的小說。

我讀那些發生在北京、上海甚至是國外的故事,反複回味著那些遙遠而高端的世界,那裏有不眠的夜晚,旋轉的霓虹燈,高檔的餐廳,華麗生活的人群,心裏滿是向往。

可他不懂,他說那是一種自討苦吃的生活,大城市總給人一種冰冷而塵土飛揚的淩亂感,他說他去過上海,被人們的冷漠嚇到了,不喜歡。

這個城市很小,一共就兩所重點高中,我和他考上了相同的一所,但不同班。

剛上高中的時候,我們在全校大會上看學生代表發言致辭,所有人的臉被八月末的毒辣太陽曬得紅彤彤的,樣子有些狼狽。

主席台很簡陋,站在一旁的教導主任的假發快要被風吹飛了。那一刻,我在想,我要離開這個小地方,去大城市闖**。那裏的人一定比我們光鮮。

從那之後,我和他越走越遠了,他依舊是個愛看漫畫的男生, 那時候他開始追看《海賊王》,每次見麵都跟我說這個故事有多麽好看,他用慣有的口氣說:“無論世界有多糟糕,看《海賊王》就會讓你覺得,這世界有所期待。”而我嗤之以鼻,我已經準備好進入新的世界,他卻甘於蝸居於這鹹腥的風吹過的城。

什麽人轉動了鍾表上的時間,一圈又一圈,似乎我還沒有來得及再認真思考一下,就已經是十年後了。

以前看電視劇,屏幕上動不動就打出“十年後”,覺得時間真是個不值錢的東西,隨隨便便就讓人付出半生。可沒想到,一眨眼,自己也從十五歲時愛幻想的女孩,變成了現在這個讓我難以想象的自己。

二十五歲的我似乎過上了小時候夢想的生活。辦公區的冷光燈照得人臉龐發亮,穿成套的西裝,高跟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浮躁的聲音,在茶水間裏衝著咖啡,從十幾層的落地窗向下俯視寸土寸金的國貿商圈。

可十五歲的我卻不知道,陽光之下的靚麗中總是帶有影子的。二十五歲的我,起床之後,做一份早餐,騎兩公裏的路去地鐵站, 和一群才是清晨就已經神色疲倦的人擠上七八站地鐵,工作日的國貿地鐵站總是擠滿了洶湧的人潮,他們沉默地肩並著肩走上樓梯,一眼望去全部是黑壓壓的人頭,整個空間被無限壓縮,除了淩亂的腳步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他去過上海,覺得家鄉很好,不知怎麽就想起了他給我推薦過的,卻讓我無比鄙視的《海賊王》。他說過,《海賊王》會讓人覺得這世界有所期待。

九百多話,我一話一話補過來了,每當開始看漫畫時,我總以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下午,昏暗的日光照進書堆到天花板的書店裏,我和那個男孩坐在地板上,靠在一起看書,他看他愛的漫畫, 我看我愛的小說,我們都充滿幻想。

突然間,我開始變得平和,也開始對生活理解、寬容。

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已經聯係不到他,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安好,在他鄉工作的我也很少回到家鄉。

可我已經逐漸理解了他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討厭無聊的我和喜歡無聊的他並沒有對錯之分——離開家鄉,在擁擠的城市過著局促的生活,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因此艱難著,也快樂著; 而一間小小的書店,一部連載二十多年的漫畫,也是一種絕頂的快樂。在擁擠地鐵裏的我和在寬闊沿海馬路上慢行的他,都做出了自己想要的選擇,那麽我們就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快樂。

因此,人生並非虛度。

我曾經以為,十五歲的一切,就算枯燥,依舊像一個模糊而美妙的夢境,我們在溫暖的海洋裏遊弋,像一條魚,又像飄**著的樹葉上的一行詩,偏安一隅,獨自歡喜或者難過。

一直記得那時讀過的一句話:我們是多麽天真啊,望著夏天從樹上掉落的蟬殼,都會悲傷地哭起來。

十五歲的時候,還是個想要糖果而不是高跟鞋的女孩,以為自己會波瀾不驚地度過十五歲,卻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變得有野心了。

不再安心做一條魚,不再想要成為一行簡單的詩,想要成為鳥,想要飛翔,想要一場來不及承諾卻欣欣向榮的未來。

如今再回憶起來,2009年預備起飛的鳥已經被時間推走,留不下任何值得感懷的羽毛,可它一定在某個時刻眺望過時光的另一端,漸漸從遊樂場一般的夢中醒來。

巨龍蛋殼 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