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以前,以後

那就是, 十五年前,

她或他轉身離去的時候, 到底有沒有回頭看過我?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知道答案,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我才發現山上起了霧。空氣比以往都要潮濕,那些稀稀拉拉的樹冠就這樣隱藏在淡淡的、猶如牛奶一般的大霧裏,隻剩下粗壯的樹幹,和無數青灰色的墓碑。石頭的階梯一路向前延伸著,這樣的天氣自然是沒什麽人,偶爾一兩隻鳥突然驚叫著飛過去,頓時讓原本安靜的墓園變得更加孤寂了一些。

緊接著,就下雨了。是三月特有的那種陰鬱的小雨,雨珠不大,可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沒完沒了。

沒過多久地麵就濕成了一團,變得泥濘不堪。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唯恐滑倒,新剪的頭發太短,雨滴落在我的脖子上,那冰涼的觸感便頃刻間傳遍我的全身,讓我忍不住戰栗起來。

而每到這時,我就會想起奶奶那句著名的開頭:“那是一個雨天……” 無論故事的細節是什麽,開頭總是這一句。

“那是一個雨天,天已經黑了,也不知道怎麽的我就突然餓了,準備做點兒吃的,突然發現家裏沒醬油了,我就拿著傘,找了點兒零錢出去買醬油。”說到這裏,她看了我一眼,臉上的皺紋比神情更為複雜,像是有無數話要說似的。

停一停,奶奶才繼續說:“對了,那是一個春天,我們這條巷子到了晚上很安靜,然後我走著走著,忽然就聽到一陣哭聲,我走近一看,咦,怎麽有個小孩兒在這裏……”

這就是我的身世了,雖然從小到大,我已經聽過了無數版本,有時候是餓了,有時候則是要縫衣服才發現家裏沒有線了;有時候是因為沒有醬油了,有時候則是沒有鹽;有時候是早晨,有時候是夜晚……我不太確定她是不是真的記性不太好,還是不想說得太細,總之,從小到大我從未聽到過一個確切的版本。

那些無關緊要並千差萬別的細節就像我的人生一樣,注定有種漏洞百出的隨意,就像是隨手撒在地上的種子一樣,能發芽最好,不能,也沒關係,至於之後長出來的是樹還是花,根本沒有人在意。

唯一確定的事情有兩個:一、她撿到了我;二、因為那天下雨,她便給我取了“雨天”這樣一個名字。

她從不隱瞞我是撿來的這件事,在我略大一些的時候,就指著櫃子上的一個香爐和幾張照片說:“我沒有孩子,老伴兒也沒撐到最後,碰到你,是你的福氣,也是我的福氣,你去給你爸磕個頭,讓他把沒過完的日子讓給你,這樣你我都能安心一些。”

而我所謂的“爸爸”,不外是櫃子上的幾張黑白照片,全然陌生的麵孔, 從二十多歲到四十多歲,分別帶著人生還未開始的意氣風發、新婚的快樂和中年已屆的認命。

然而無論我對著那些照片看過多久,都還是找不到一點兒似曾相識的東西,陌生人就是陌生人,我有時候忍不住這樣想。

相比之下,有些陌生人反而像親人一樣,比如——朱梓源。

一段上坡路之後,一個熟悉的身影佇立在不遠處的墓碑前,我怔了一下, 才慢慢走近。

那人大概聽到了腳步聲,這才緩緩地轉過頭來,於是那雙夢一般的眼睛讓這個平淡的午後頓時變得恍惚起來。我微笑著走近他,故作平靜地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前幾天。”朱梓源回答,然後問,“你呢?怎麽突然來了?” “今天是我生日,我覺得應該跟她說一聲。”

他有些尷尬的樣子,道:“我都不知道你最近過生日,為什麽沒跟我說一聲?”

“我總是忘記這件事,畢竟也不是真正的生日。”我笑了笑,他的表情卻更加拘謹了一些,真是奇怪,都三年了,他卻還不習慣我是孤兒這件事。

也或者他隻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我——這個卓雯的替代品。

真奇怪,有一段時間我們關係很好,卓雯入院直至去世後的那段日子,我們幾乎每天都見麵,那時候他頗有把我當成妹妹的意思,但隨著卓雯的離去,那點兒殘存的感情漸漸就消逝了。

卓雯過世後沒多久他就告訴我他要去美國留學,到底是逃避還是真的去念書,我沒有問過,我隻知道他一走就是兩年,雖然那兩年裏我們也零零碎碎地見過麵,但到底還是生疏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尷尬。

其實沒必要這樣的,我有時候很想對他說,沒必要每次見到我都一臉歉疚的表情,他又不欠我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跟他說過。

我們一前一後地跟卓雯說了幾句話,才下山離開。他開著一輛黑色的跑車,雖然豪華,但看起來還是有些與年齡不符的深沉。下山後他自然而然地拉開車門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離得很近,坐公交車就幾站路而已。” “可是這一帶公交車來得很慢,又下雨,不知道要等多久。”他堅持著。我無可奈何,這才鑽進他的車子。

車門關上,世界安靜一片,朱梓源發動車子,才突然明白了什麽似的,對著窗外的雨呆了一下。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這個笨蛋,怎麽就沒有明白,我之所以不想上車,就是因為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他隻會更加尷尬?

而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墓地已經被我們甩在身後了。三月,雨,這就是我十五歲的生日。

確切地說,是被撿來的第十五年。

十五年,不管怎麽過的,也足夠一團野貓一樣的嬰兒長成一個大人。

所以在朱梓源尷尬的時候,我已經能夠掌控局麵,讓車裏的氛圍變得輕鬆一些。我問他:“這次回來待多久?”

“暫時不走了。”他說,“畢業了,也該工作了。”

“當導演?”我記得他是導演係的。“說不準。”

“導演不好做吧?”我主動找話題,道,“聽說要積累很多經驗才行。”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的。”他轉過頭來看我一眼,才說,“你好像又長高了。”

氣氛好像是活躍了一些,我便也跟著歡快了起來,說:“幾厘米而已。” “那也很高了,我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才到我胸口,現在差不多到我脖子了吧?不過你得多吃一點兒,也太瘦了。”

“我吃得很多的,每頓兩大碗米飯,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吃不胖。我也想吃胖一點兒,有一段時間特意吃了很多垃圾食品來著,但一點兒用都沒有。”

他總算是笑了,說:“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不然會被人嫉妒的。”然後他打開駕駛座的一個小匣子,從裏麵掏出來一個盒子,道:“你生日,我也沒來得及準備禮物,剛好前幾天收到一部新手機,你拿去用好了。”我看了一眼,是最新款的智能手機,據說要六七千塊,原本想拒絕,但看了看他的表情,還是決定收下了。不是我厚臉皮,而是我知道他這個人,我拒絕,他就會想辦法說服我,我再推辭……一來二去至少十分鍾,到最後還是以我失敗而告終,因為他一定會擺出一臉傷感的表情說:“卓雯說過讓我好好照顧你的。”

一想到那個畫麵,我就忍不住在心裏歎息一聲。

所以當我收下禮物後,他反而鬆了一口氣,問我:“卓雯的父母還好嗎?”

“還不錯,她爸爸最近迷上了下象棋,每天都在樓下跟幾個退休老頭兒廝殺;她媽媽則成了一個公益愛好者,跟小區裏的幾個阿姨組織了一個協會,專門搜集別人家不要的有用的文具寄到山區裏,倒是挺充實的。”

“那就好。”朱梓源又看了看我,問,“你呢?功課怎麽樣?奶奶身體還好嗎?”

我忍不住笑了,道:“你也知道我這個人,生活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卓雯去世後我們一起吃過一頓飯,我是指卓雯的父母、朱梓源,以及奶奶。那頓飯自然是吃得冷清無比,但也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還是產生了一種 “從此就是一家人了”的默契。卓雯的父母有時候會來看望奶奶,奶奶偶爾也會問候一下他們,至於朱梓源,則成了一個活在大家對白裏的角色,他們時不時就會問:“朱梓源最近在忙什麽?” 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麽。

想到這裏,他剛好說:“對了,我準備租一間大一點兒的房子當工作室, 以後你可以去我那裏玩。”

“好的。”我微笑。

車子開到了熟悉的地方,我說:“就在這裏停好了,前麵不太好開進去。”

他停下車,我想說點兒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幸好他主動轉過頭道:“生日快樂。對了,要不要約同學舉辦一個生日派對?”

“不用,我得陪奶奶吃飯,根本走不開。”我說。“那,有事打電話給我。”

“好的。”我擠出一個令人放心的、乖孩子似的微笑。他很滿意,揉了揉我的腦袋,說:“新發型很適合你。”

“謝謝,再見。”我推開車門走了下去。他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終於也走了。

我還未到家,就聽到幾個男孩子在身後陰陽怪氣地說:“哎喲,奔馳!你真厲害。”

我回頭瞪了他們一眼,他們便笑嘻嘻地跑開了。

我住的地方是那種城郊接合處特有的居民區,房子亂七八糟地亂蓋著,隻留下幾條小小的過道,車根本開不進去。

早些年這裏十分落魄,後來隨著市區房價的逐步增高,這裏才變得熱鬧了一些。

農民工、小白領、一時失意的中年人……就這樣在這個小小的片區紮了根,人多了,隨之而來的商鋪也多了,便利店、水果店、快餐店、快遞公司的倉庫……就這樣一字排開,占據了每一幢樓一樓的位置。

若說生活中還有什麽值得放心的事,那就是我跟奶奶的生活還不成問題。她擁有一套挺大的房子,幾年前翻新了一下,變成了一幢三層小樓。她很精明地把房子改成了很多的小單間或兩居室,靠著這些房租和微薄的退休金,也足夠我們倆生活了,甚至,還能存下不少。

一路上我都低著頭四處觀望著,坑坑窪窪的積水、掉進水窪中的煙頭、各種各樣的鞋子,以及各種各樣的垃圾。我時常想,當初我到底被放在了哪裏呢?是這個屋簷下嗎?還是這個路口?當時包裹著我的毯子是什麽樣呢?是黑色還是紅色?

奶奶好像知道我有這個習慣似的,從小就拍著我的脖子道:“走路時要抬頭挺胸!”

可是這麽多年我都改不了,但凡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要低著頭,想,“大地母親”這個形容,真是精準極了。

總是低著頭,走路自然慢,等我到家時,雨已經停了。我跟奶奶住在二樓最裏麵的一間小屋子裏,麵積不大,但應有的設施都有。推開門,她正在燒香,見到我便說:“剛好,你也來給你爸燒炷香。”

我終於忍不住把思索了多年的問題說了出來:“我叫你奶奶,你卻讓我叫你的老公爸爸,這樣輩分是亂的。”

她卻瞪了我一眼道:“他死的時候才四十多歲,當然要叫爸爸。” 我啼笑皆非,她的邏輯總是莫名其妙,毫無道理。

燒完了香,她才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吃什麽自己去做吧,我膝蓋疼,唉,一下雨就這樣。”

說到雨,她又來勁了,道:“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撿到你的時候,也是一個下雨天?” “說過了,不然我為什麽叫雨天?”

我鑽進廚房裏準備晚飯,冰箱裏的食物不多,下一碗麵,再炒幾道菜, 足夠我們倆吃的了——別誤會,並不是我想要吃長壽麵,而是奶奶喜歡看著我吃。

她撿到我時已經五十多歲,根本沒什麽信心能等到我正式成年,所以每長大一歲,她的壓力似乎也跟著小了一點兒。

我倒是很樂意在吃完麵之後抬頭看到她鬆了一口氣似的悠然表情,那種時刻,生活仿佛也變得平凡快樂了起來。

做好飯出來,奶奶還兀自說著:“其實我撿到你的時候總覺得你已經好幾個月了,你又瘦,按理說今年你應該是十六歲了。不過我沒生過孩子,也不知道你那個時候到底幾個月,所以你就按十五歲過下去吧,女孩子小一歲挺好的。”

“快吃飯吧。”我說。

靠窗的位置有一張小小的折疊桌,我就在這張桌子前生活了十五年,五千多天,十五碗長壽麵。

桌邊的牆上貼著我從小到大獲得的獎狀和證書,如今字跡都掉光了,要很仔細地看,才能看到“葉雨天”三個字。奶奶一直挺自豪這件事,逢人就炫耀我成績多麽好,除了牆上貼的,她抽屜裏還有整整一遝,跟她的存折放在一起,是她安身立命的東西。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很愛學習的人,可是每每看到她驕傲的神情,我又覺得,多花點兒時間做功課也沒什麽。

看到那些獎狀,奶奶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說:“對了,你們老師今天來過了。”

“啊?”我抬頭,問,“她來幹什麽?” “說是來考察家裏,要發什麽獎學金。”

“那個啊,”我解釋說,“學校主動要給一批成績好的學生發獎學金,老師說我符合要求,建議我申請來著。”

“真的?”奶奶很高興,臉上的皺紋頓時又擠成了一團,笑眯眯地說, “我們家雨天真爭氣!”

我也衝她笑,然後安心吃麵。

但實際上我沒有說實話——至少沒有百分之百地說。那筆獎學金不僅是發給優秀學生的,還是發給貧困生的,是老師建議我去申請的,她說:“你是孤兒吧?像你這種情況,學校肯定會批準的。”

我不明白孤兒跟貧困或優秀之間是不是一定要產生聯係,為什麽是孤兒就該申請這個獎學金呢?

學校就一定會批準呢?這其中有什麽邏輯嗎?

可是我沒問,因為我知道,“孤兒”這個詞在大家的心目中總是很奇怪的,好像跟什麽詞搭配都合情合理,哪怕沒有任何邏輯可言。

就在我思索這些的時候,奶奶忽然歎了口氣,提起了一個有些久遠的名字,她說:“如果小宇當時也能拿到獎學金就好了。”

聽到這個名字,我把目光轉向了桌子右邊,那裏當然也貼著一張獎狀,上麵寫著:葉雨天同學,表現優異,特評為三好學生,以資鼓勵。

假設奶奶仔細看過那張獎狀的話,就會發現那張獎狀是這些裏麵唯一沒有蓋戳的一張。

因為那是一張假獎狀。

偽造了那張獎狀的人叫小宇,很多時候,我得捏著嗓子叫他“小宇哥哥”。

他比我大五歲,有一張非常平和的麵孔。他很瘦,身體細長,頭發總是亂糟糟的,喜歡穿那些顏色暗淡的衣服,我剛記事的時候奶奶就常常指著他跟我說:“你要記住那是你小宇哥哥,他學習很好,你有什麽不懂的問題可以請教他,將來他可是要上清華大學的。”

事實上我也的確以為他是會上清華的。

在我幼年的時候,小宇就像一個樣板一樣矗立在我的麵前,他成績好,我也很努力地成績好;他不跟別人吵架,我也不跟別人吵架;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街角,我也跟著坐在街角。

時間久了,我就變成了一個迷你版的小宇,總是跟在他後麵,一遍遍地叫:“小宇哥哥。”

他也不說話,隻是回來拉住我的手。

路邊那些正在納涼或者吃飯的人看到我們就說:“說不定你們就是親兄妹呢!小宇,你快問問你爸媽,是不是偷偷扔了一個小孩兒?”

略大一些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有的人跟小孩子講話是會考慮對方的感受的,但是我們那個片區的人不會,他們直接、粗魯、坦白,對自己眼角眉梢的惡意也不加隱瞞,並能從對方尷尬的神情中獲得快感。

老舍曾經說過,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而我跟小宇就是這條街道上的異類,像兩個紙片小人兒一樣蒼白、怯弱。很多人深陷泥潭,就會希望周圍的人也跟自己一起掉進來掙紮,如果他們不的話,那麽,就幹脆地毀掉他們好了。很不幸的,小宇就是那個要被毀掉的人,我不止一次聽到他媽媽在家裏罵他:“一件衣服你要洗幾遍?你知不知道水費有多貴?”

那是一個有些歇斯底裏的中年婦女,長著一張刻薄的臉,顴骨過高,法令紋深陷。

據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曾溫柔漂亮過,但隨著歲月的流逝,溫柔和漂亮都不再剩下任何痕跡。

與她相對應的是小宇那個同樣粗俗暴戾的父親,他皮膚黝黑,雙眼總是布滿了血絲,因為不健康的生活和睡眠,麵孔也是浮腫的。

他們是這個片區最吵鬧的一對夫婦,幾乎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大打出手,將整條街都搞得雞犬不寧。

有時候我正睡著覺,忽然就被街頭傳來的尖叫聲吵醒,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我推開窗戶,看到小宇默默地站在樓下,瘦弱的身影被燈光拉得很長,奶奶在一旁感慨著:“真是造孽啊!”

然後她會顫顫巍巍地叫小宇一聲,把他帶回我們家,給他找一點兒吃的, 或者倒杯熱水,我們兩個就那樣端坐在小小的桌子前,聽奶奶聊一些家長裏短,並等待著街道另一頭的嘈雜平息。

小宇打量著牆上那些獎狀,再打量我。他有一張很平靜的麵孔,仿佛天崩地裂都不為所動似的,淡然得幾乎可以消失在夜色裏。

可是這個平淡的小男孩卻是我的引路人,為我劈開了荊棘,燒掉了野草, 留下一條小小的、平坦的、溫柔的小徑,我每往前走一點兒,就會多靠近他一點兒。

四年級的時候我們正式開始學習寫作文,據說全國的小學生這些年來的作文題目都沒有變過:《記一次難忘的事》《春天來了》《我的家鄉》……其中有一個題目是無論如何都逃不開的,這題目叫作《我的媽媽》。

也說不清是幸還是不幸,整個四年級第一學期我都沒有遇到這個題目, 它卻在期末考試中猝不及防地出現了。我呆愣了半天,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如何下筆。

奶奶並沒有像別的家長一樣給我買過作文參考書,她沒上過幾天學,根本不知道有參考書這樣一種東西,事實上我也不知道。

於是我拿到了有生以來最差的考試成績,因為我沒有寫那篇該死的作文。上學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錯失獎狀,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想著那張空白的卷子邊走邊哭,小宇突然問我:“你怎麽了?”

“這次我拿不到獎狀了。”我說。

其實我並不在乎獎狀,可是我喜歡奶奶在看到獎狀時臉上露出的笑容,喜歡她摸著我的腦袋說:“我們雨天真厲害!”為了那個笑容,我願意拚盡全力,卻忘了有時候很多事,並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做到的。

小宇卻安慰我說:“沒關係的。”

他從家裏拿來了一本已經被翻爛的作文書,耐心地告訴我該怎麽寫這樣的故事。

多年之後我才頓悟,我經曆過的一切他都經曆過,我無法描述我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媽媽,他同樣也無法違心地誇耀他那個歇斯底裏的母親。

我們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成為同盟的吧。為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不得不學會撒一些無傷大雅的謊。

公布成績的那天來臨了,老師在講台上念著三好學生名單,理所當然,沒有我的名字。

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走進家門的,隻記得在進門之後,正要哭泣之前,小宇忽然衝了進來,大叫:“葉雨天,你的獎狀掉了!”

他把那張獎狀在奶奶麵前展開,奶奶隻看了一眼就笑了起來,道:“我們雨天又拿到獎狀了呢!”

她邊說著,邊站起來去找糨糊,我轉過頭怔怔地看著小宇,小宇卻隻是拍拍我的頭,就轉身走了。

獎狀隻要幾塊錢一張,在任何文具店裏都能找到,可是那薄薄一張紙,卻承載著我所有的自尊和信仰——這麽一想,我忽然又覺得很淒涼了。

我十二歲的時候,小宇即將升高三,正在為學費發愁。那一年他父母欠了很多債,思來想去,決定犧牲掉自己不願意與他們同流合汙的、還保留著驕傲和勤奮的、幾乎能夠上清華的兒子。

我迄今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做什麽的,隻記得他們一個愛賭博,一個愛喝酒,這個街區窮人不少,可是唯獨他們將生活過成了爛泥,在所有麵臨選擇的時候,總會選到最糟糕的那個。

“念那麽多書有什麽用?你看人家小鄭十幾歲就進工廠打工了,一年能掙好幾萬!你就算念完了大學又怎麽樣?電視上都說了,現在的大學生都很難找工作!”

我曾聽到他們這樣對小宇說。

為了能夠繼續念書,小宇趁暑假出來打工,白天去餐廳端盤子,下午在網吧兼職,晚上則去大排檔洗碗。

而我為了幫他,也開始找些事情做。

我們的住處附近有一個即將拆遷的工廠,工廠的通風口中含有一種接口特殊的螺絲需要回收,便召集了一群小孩子幫忙,每拆一個螺絲,將會獎勵一塊錢。

於是那個暑假我就一直在通風口裏爬來爬去,倒也不是危險的工作,通風口狹小,隻有小孩子能鑽進去,否則的話就要拆掉整幢大樓再回收那些零件。當然雇用童工是不對的,但在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人在意這些問題。

每天早上我都會跟一大群適齡的小孩進入通道,為了防止我們出問題, 每個人身上還配備著一部對講機。爬行的過程有點兒像探險,你也不知道拐一個彎之後會遇到什麽。那些螺絲往往都生了鏽,要先用小刀去除鏽跡,再用扳手擰下來。這是一項純粹的體力活,可是在傍晚拿到錢的時候,它又能帶來愉悅。

我就是在那裏遇到薑曼枝的。有一天當我正在跟一個螺絲做鬥爭的時候, 忽然聽到遠處有人大叫:“有人嗎?誰在上麵?”

那是一個稚嫩的女孩子的聲音,聽上去年紀很小,我毫不猶豫地朝那個聲音爬去,沒過多久就到達了一個房間上麵。

一層濾網隔在我跟女孩之間,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拆掉濾網,然後就看到她正抬頭望著我。

她有一雙絕美的眼睛,瞳孔漆黑如深海,有種與世隔絕般的寧靜。毫無疑問這是個漂亮的女孩,小小的麵孔,紅潤的嘴唇,蓬鬆的長發搭在肩膀上,穿著紅色的裙子,圓頭的黑色皮鞋,像洋娃娃一般。

一見到我她就笑了,篤定地說:“我就知道有人。” 我問她:“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被父母鎖在房間裏了,”她說,“我爸媽在這個工廠上班,他們怕我在外麵有危險,就不讓我出門,可是我想吃巧克力,你有巧克力嗎?” 我搖搖頭,解釋說:“我是來工作的。” “你?”她瞪大眼睛,“你能做什麽工作呀?”

時至今日,我都覺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為安靜的一個上午,我再也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可以那麽甜美,又那麽靜謐。我跟她解釋完了她才“哦”了一聲, 然後問:“那你能下來陪我玩嗎?我可以給你錢。”

她從一個粉紅色的小書包裏拿出了另一個粉紅色的小包,掏出幾張紙幣渴望地望著我。我思索了一陣才說:“我答應他們要幫忙拆完這些螺絲,就得拆完才行。”

她的眼睛就這樣黯淡了下去,我於心不忍,又補充道:“不過等我忙完了我可以過來陪你玩。”

“真的嗎?”一瞬間她就歡快得像小鳥一樣,然後說,“我等你!” “好的,我一定會來的。”我鄭重其事地答應她。

那個暑假我跟薑曼枝成了好朋友,每天工作結束,我都會趁工作人員不注意偷偷溜進去。

工廠已經沒剩下多少人了,她父母卻依然要駐守,薑曼枝解釋說:“我爸媽是工廠的負責人,得待到最後一刻才行。”

“那工廠拆了之後你就要走了?” “應該是吧。”她不太確定地說,“我聽他們說要搬到別的地方去。” 她報了一個地名給我,是鄰近的一個縣城,距離這裏約莫有兩個小時的車程。我有些傷感地說:“到時候我就見不到你了。” 她說:“我會回來看你的。”

其實她家境很好,可是她並不快樂。因為一點點小錯,她總是被關在家裏。“我好像害死了我曾祖父。”她有些無奈又有些費解地說,似乎並不太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我卻被另一個問題吸引了注意力,問:“曾祖父是什麽?” “理論上應該是我爺爺的爸爸。”她說。 “哦,我是一個孤兒來著,搞不明白這些稱呼。” “孤兒?”她忽然睜大了眼睛,然後笑著說,“真羨慕你呀!”

回顧我的童年,很難說這並不是一個幸福的童年,雖然沒有父母,我卻一樣是在關愛之下長大了;奶奶花錢是節約了一些,但說到底我也沒有缺過什麽;我幾乎沒有遇到可以冠以“坎坷”之名的事情,生活在不夠幸福的地方, 幸福就變成了參照之下的一種慶幸。

而等我略大一些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即便是這麽簡單平靜的童年,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

在這世界上生存,的確是需要一點兒運氣的,說起來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是運氣比較好的那一個。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我跟小宇終於湊夠了學費,其實並不多,不到兩千塊,可是在那一年夏天,我們卻幾乎被這個數字拖垮了。

那個夜裏我跟小宇坐在路邊數著錢,一塊的、五塊的,因為陳舊,捏起來厚厚一遝。數完了小宇才深吸了一口氣,道:“總算能撐過去了。”

他變得更瘦了,衣服大了好幾號,看起來像稻草人一樣搖搖欲墜。我有些難過地說:“其實你可以跟我奶奶借,她肯定會借給你。”

小宇卻笑了,說:“那怎麽行?她那麽節約,就是怕萬一她出了什麽事還能頂一下,我才不能拿她的救命錢。”

不管怎麽說,這個危機總算是度過了。那些錢並不全是我掙的,其中有一些是薑曼枝給的,得知了我工作的原因之後她就把存錢罐拿了過來,說:“你拿去給你那個朋友好了,我根本不需要花錢,也不知道存來幹什麽。”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她已經砸碎了那個罐子,數了一數,足足有幾百塊。她有些失望地說:“哎呀,我以為會有很多的!”

我忍不住笑了,道:“的確已經很多了。”

她有些驚訝地眨著眼,問:“真的嗎?”

長期的獨處讓她有種與世界脫節的感覺,她不太明白朋友這回事,也不太明白人與人之間到底有多大差距。現在回頭看,我才能想起她身上那些格格不入的地方,可是在那一年,我把這些特質歸為“單純”。我最終心懷感激地拿走了那些錢,回去的路上是快樂的。

因為那點兒快樂,我不願意把“恨”加在她身上,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壞人,她隻是一個上錯了弦的可憐人。

但那時的我們還是太天真了,沒有想到事與願違的地方那麽多。

夜裏小宇家又爆發出了爭吵聲,我還沒有睡,一聽到聲音就朝小宇家跑去,奶奶在身後叫著:“你慢一點兒……”

那也是小宇家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紛爭,因為小宇第一次開始反抗,我趕到的時候聽到他幾乎是崩潰大叫:“那是我的錢,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小宇的媽媽卻說:“既然你能賺錢了就應該幫家裏還債啊!我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是為什麽?借的那些錢又不是隻有我們倆花了,難道你沒有花過?”他們總是能從失敗中找到足夠的借口,仿佛這樣,他們就不用麵對自己好吃懶做的事實了。

很多人都在樓下圍觀,就連我那些同樣粗魯不堪的鄰居都忍不住說:“哪有這樣做父母的!”

然後就是一聲巨響,一瞬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跟我家一樣,他們家也住在二樓,可是那扇小窗從來就沒有人打開過,根本沒有人知道那扇窗戶背後每一天都在上演著什麽戲碼,也沒有人想知道。

大家遲疑著要不要進去的時候,我已經跑了上去。我推開那扇根本就沒有關好的門,看到小宇倒在地上,旁邊是摔碎了的電視機,他爸爸喘著粗氣怒吼:“你跟他廢那麽多話幹什麽?說了不許念就不許念了!”

而小宇的媽媽就這樣輕易地轉移了火力,叉著腰破口大罵:“我跟他說話怎麽了?我愛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你管得著嗎?”

……

他們就這樣肆無忌憚地爭吵著,絲毫沒有理會躺在地上的兒子,以及莫名其妙闖進來的我。我看著倒在地上的小宇,好半天才走過去輕輕地推他:“小宇哥哥……”

他睜了睜眼睛,沒有動,我拿掉那些電視機碎片,費力地把他朝外拖著, 而他的父母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我們一眼。

到了樓下才有人幫我一起把小宇抬到了我家,他始終不太清醒,奶奶一遍又一遍地歎氣,“真是造孽啊!”

她一生善良,人際簡單,想不明白為什麽我們兩個都可以相依為命,至親卻總是在彼此相殺呢?

可是薑曼枝卻是明白的,她說:“不是所有的孩子生下來都是被寵愛的, 有很多人,其實一出生就是為了還債。”

工廠已經徹底搬遷完畢,她也要走了,臨走時她給了我一張小字條,說: “這是一個網址,你可以在那裏許願,別人有能力的話可以幫你完成這個願望。去問問他們有沒有什麽辦法吧。”

她也是卓雯生前幫助過的人之一,因為父母管教嚴格,童年過得無比慘淡,幾乎不可以出門,自然也無法上網。

大部分時間裏她都被反鎖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呆呆地看著窗外的太陽從日出到日落,一天又一天。

後來,她聽說有個許願的網站,便借了同學的手機注冊登錄,許了一個希望有人能陪她聊天的願望。原本不抱什麽希望,可是有一天,手機卻響了起來,是卓雯打來的。

有那麽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卓雯每個周末都會給薑曼枝打半個小時的電話,那幾乎是薑曼枝每周最開心的半個小時,她說:“隻要能聽到一點兒人類的聲音就很開心。”

我有點兒同情她,無法想象每天被反鎖在房間裏的感覺,不太明白怎麽會有這樣的父母。

所以,我對她露出一個明媚的微笑,說:“謝謝你,我會去許願看看。” “你會上網就行,那裏麵一定會有個人幫你的。”她微笑著說。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她指的是朱梓源,但我遇到的,卻是卓雯。

我後來想,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這個世界並不會按照我們的想法運轉, 一個齒輪卡住了,所有的齒輪都跟著停滯,等到再次轉動的時候,屬於我的齒輪已經不是當初的那一個了。

我第一次打開那個網站的時候小宇已經離開了,他在我家養好傷之後就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連我也不知道。他隻帶走了必要的證件和幾件衣服,然後就走進了蒼茫的夜色中。

幾天之後他的父母才發現這件事,而那時候我奶奶從銀行裏取了一筆錢出來。我們拿著那筆錢去敲門,他父母沒好氣地說:“他走了!你既然有錢幹嗎不早點兒借給我們?”

就連活了半輩子的奶奶都驚訝地說:“怎麽會有這麽不講理的人呢?雨天你說,他們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可是從那之後,我就開始好奇擁有父母,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了。

我一直羨慕那些擁有父母的人,然而印象裏,卻沒有多少人真正喜歡自己的父母,小宇不喜歡,薑曼枝不喜歡,我的同學裏也沒有多少對父母滿意的……我照著字條打開網頁,注冊了賬號,然後一字一頓地寫下我的願望:我想知道,有父母是怎樣一種感覺!結果沒過多久係統就提示我有新的消息。我點開,看到卓雯發來的信息,思索了一陣,我就答應跟她見麵了。去見一個根本不熟的網友,這無疑是一件很冒險的事,但那個時候,我迫切地希望生活裏能發生一點兒什麽事情,以取代小宇離去的空洞。

那一年我個子還很矮,又撐著傘,雨珠太細密,抬起頭的時候我隻能看到兩張模糊的麵孔,可是朱梓源掏出了他的身份證,跟我說:“我不是壞人,你可以抄下我的身份證號碼再跟我們走。”

即便隻是證件照而已,那張臉也能夠發光似的,麋鹿一般溫柔的眼睛,象征著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

當我望向他的時候,總覺得像看著整個春天,微風和煦,陽光明媚,鳥兒在枝頭叫著,小溪淙淙流動,我再也不會遇到冰冷與黑暗,再也不會哀傷、哭泣、孤單,以及寂寞。

隨之而來的,則是那個奔波的秋天。

卓雯病重,繼而離去,第一次見證別人的死亡,第一次跟兩個大人像家人一樣相處;一眨眼冬天到來,朱梓源離去,小宇下落不明,薑曼枝亦不知所終……各種各樣的感情接踵而至,我連一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我就這樣完成了我所有的成長,變成一個蒼老的少女,總是在深夜想念每一個人,被回憶禁錮,動彈不得。

兩年之後,朱梓源卻又搬入了那個我與薑曼枝相識的工廠,很奇怪的,那裏一直沒有拆。

城市裏忽然很流行青年創意園,於是那裏搖身一變就成了一個時髦的住所,各種各樣的畫家、詩人、音樂人都遷往郊區,把那裏打造成全城最有格調的地方。

朱梓源也租下了其中一間,他接我過去的時候我愣了一下,他問:“怎麽了?”

“我以前在這裏工作過。”我說。“咦?這裏有什麽工作?”

我給他解釋了原委,他才很驚訝地說:“那個螺絲是德國進口的,一個差不多二十塊錢,當初新工廠全部照搬了這間工廠的設計圖,建好了才發現螺絲不對……我一直以為他們是用機器取出來的,沒想到居然派了小孩子進去呀……”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我驚訝地問。 “我父母是這個公司的工程師啊。”他說。

真巧。可是回頭想想也沒什麽巧的,這是一個很大的公司,工廠和辦公樓遍布,一度是本市的支柱產業之一,走出去問一圈,十個人裏或許有三個都跟這家公司有關係,所謂的大企業,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忍不住問:“那拆掉了這些螺絲之後不會有危險嗎?”

他笑了一下才說:“住宅標準跟工業標準是不一樣的,他們已經加固了所有的通道,非常安全。”

我這才放下心來。

他的工作室既沒有名字也沒有招牌,有著一道大鐵門。樓下是攝影工作室,左邊則是音樂公司,開門的時候他說:“以後我可以直接在樓下攝影棚拍東西,再拿到音樂室做混音,再往前走還有專門做特效的,一條龍。”

門打開,那些舊廠房的痕跡已經不存在了,牆壁刷了簡單的水泥,高大的窗戶讓這個房間看起來很亮。房子幾乎沒有什麽隔斷,陽光灑滿每一個角落, 家具是精挑細選的,都是黑白灰,可是幾乎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盆綠色植物, 漂亮極了。

一進門他就把一串備用鑰匙給我,說:“以後你可以帶同學來這裏玩,也可以來這裏做功課,反正這裏離你的住處很近。我這裏設備一應俱全,電腦、打印機、照相機什麽的你也可以拿去用,不過別碰櫃子裏的這幾個,這幾個是我的收藏,根本用不了。”

我看著那串鑰匙,心裏鼓脹了半天才說:“那怎麽行?”

他卻說:“沒什麽的,我不一定每天都待在這裏,你也知道拍電影總是跑來跑去,你常來的話也可以幫我照料一下,機器這種東西,不常用很容易壞的。”

話雖如此,我卻還是激動了一小會兒。鑰匙,在本質上其實是通行證,代表著全心全意的信任。

我忍不住開玩笑說:“萬一你女朋友在這裏怎麽辦?” 他沉吟了片刻才低下頭道:“我暫時不會有女朋友的。” 我沒有說話,隻是把鑰匙認認真真地裝在書包的裏袋。

卓雯的照片就擺在靠窗的位置上,是她在電影學院看電影的時候,逆著光,根本看不清麵孔,可是那哀傷的神態還是讓她從眾多的照片和電影海報中脫穎而出。

我不懂攝影,但也看得出那張照片裏的哀傷不僅有卓雯的,還有攝像頭背後的,朱梓源的哀傷。

朱梓源打開冰箱繼續介紹說:“你要是來的話不用帶吃的,我買了足夠半年的食物,罐頭什麽的都在這個櫃子裏。對了,我有個朋友從長白山帶了一些人參給我,我也用不著,你拿回去給奶奶補補好了,煮湯的時候丟一根進去就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終於解決了裝修的事情,他很歡快的樣子,一個一個介紹著房子裏的物件。直到遇到一個黑色的大盒子他才停了一下,我問:“這是什麽?”

“服務器。” “那是幹什麽的?”

他頓了一下才說:“別人放在我這裏的,其實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幹什麽的。”

幾天以後的電腦課上我才知道服務器究竟是什麽,老師在講台上照本宣科:“服務器是為計算機提供計算服務的設備,它的作用是響應並處理計算機提供的服務……”

很顯然,沒有人能聽得懂他在講什麽。

我的同桌韋耀年忽然笑了笑,我轉過頭問他:“老師講錯了?” “沒有,隻是過時了。”他有些驕傲的樣子。

他是一個很奇怪的男孩,長相溫順,卻沉默寡言。他一見女生就很緊張, 每逢跟異性說話時他的腦袋就恨不得埋進衣服裏,兩隻耳朵也像燒紅的烙鐵一樣。老師給他換了好幾次同桌,最後發現他連日常的交流都做不到,就幹脆安排他坐到了我旁邊。

而女生則都很喜歡我,大概是因為我個子高、力氣大,又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欺負她們。她們總是嘰嘰喳喳地圍著我讓我去幫一點兒小忙,諸如貼個海報、換個燈泡什麽的。坐享年級第一的頭銜,又樂於助人,我的人氣還是很旺的。

朱梓源送給我的那部手機我一直沒用過,直到我的舊手機壞了,我才忍不住拆了包裝,可是研究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麽用。下課的時候我正對著說明書擺弄著,韋耀年忽然問我:“你買的?”

“當然不是,別人送我的。”

“哇,真厲害!”他自然而然地拿過手機道,“好多人想買都買不到,你這部應該是從美國帶回來的吧?要解鎖了才能用。”

我瞪大了眼睛,“你怎麽知道是從美國帶回來的?”

“很容易看出來啊。”他指著手機背麵的標簽跟我解釋著,但我還是不太明白。看到我一頭霧水的樣子,他說:“你不會用是不是?明天我幫你,現在我沒有工具。”

第二天他就帶來了一小包工具,幫我剪了手機卡,然後裝進新手機裏麵。他一邊幫我設置,一邊跟我解釋各種功能,我始終一知半解,他安慰我說: “過幾天你就習慣了,這些都很簡單的。”

我設置好了郵箱,於是那封郵件就跳了出來,夾雜在一大堆垃圾郵件和廣告中間,題目上寫著“天使在線”四個字——就是那個許願網站,我曾經一度覺得這個名字很土,可是隔了這麽久再看,我的心跳還是驟然停滯了一秒。

網站在兩年前就關閉了,正好是卓雯離去的時候,因為忙,我一直沒有上網,等到再打開它已經變成了空白頁麵。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網站的創始人曾經寫過一封郵件給大家,解釋說精力有限,無法繼續下去,懇請大家諒解。

而與那封解釋信一起的,還有一個附件,裏麵是與用戶有關的信息,我點開,才發現裏麵有一張截圖,是別人留下的關於我的願望。

給葉雨天小朋友:

之前在你家休息時看到了你的小字條,就忍不住把這個網址抄了下來,沒想到最後我們要靠這種方式聯絡,多少有點兒奇怪是不是?

等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離開了,我想,我要是一直留在父母身邊, 遲早會被他們拖垮的,雖然一個人在外麵生存可能會很艱辛,但至少,我能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裏,而不是總在為別人的錯誤埋單。

很抱歉,我沒有跟你說再見,也不能陪你一起長大,可是我知道,就算隻有你一個人,也能夠堅持下來,對不對?

而我希望你會快樂,希望下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們都成了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