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泳失敗

生命是揮手暫別,回家,睡覺……

生命對於自己是個外人

對於每個外人是一副新的麵具。

生命是一個人不在乎的幸福

推開那罕見的時刻,

生命是相信自己的軟弱和缺乏勇氣。

——【芬蘭】索德格朗《生命》

時間過去了二個多月,秦朗仍記得當天的每句話和每個細節。在70多天裏,他幾乎天天都在大腦裏回味,恐怕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可是,幸福來得太快,逝去得也快。當到達一個頂點時,就會有一個下落的過程。

不知為何,那次**寫生一過,光媚對他的態度就變了。熟悉的微笑消失,明淨的眼睛也有了哀怨。發生了什麽事?跟他有關嗎?秦朗幾次想跟光媚交流,都被拒絕了。一段時間裏,光媚都不屑於跟他說話,更別提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了。

秦朗隱隱約約覺得,光媚的變化似乎與他有關,但不敢確定到底有多大關聯。

一個月後,光媚對他的態度似乎好了一些,能主動搭理人,開一點無關痛癢的玩笑。可過了幾天,她又會陷入莫名的低穀,對他完全不理不睬。秦朗很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此時,他也自顧不暇了。父親被抓的傳聞已經甚囂塵上。更讓人覺得詭異的是,似乎有人在偷偷跟蹤他!這一切讓他陷入深深的困惑和不安之中。

內憂外患之下,他還是頂住了壓力,繼續堅持美術學習和遊泳訓練。

至於光媚,秦朗想在成功橫渡長江之後,好好地跟她談一談。在此之前,他要排除一切雜念,潛心準備。

現在,他過關斬將,終於站到長江邊了!

可光媚人呢?

光媚不是那種不守信用的人,即使有事,她也會打電話來的。現在,她遇到什麽麻煩了?堵車?還是出了意外?

正想著,就聽有人舉起喇叭高喊:“個人搶渡賽已經結束,群眾方隊橫渡就要開始,大家做好準備啦!”秦朗顧不得打電話了,趕緊整理好“跟屁蟲”,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來迎接大江大浪的洗禮!

據說,武漢橫渡長江的曆史有千年之久,最早可追溯到宋朝年間。到清末民初時,開始出現泅葫渡江的遊泳技能訓練活動。1934年9月9號,張學良發起了武漢第一次橫渡長江活動,全程5000米,比賽當天長江兩岸觀者如雲,熱鬧無比。當然,讓武漢渡江活動形成傳統並蔚為壯觀的,還是毛澤東。從1956年到1966年的10年間,他42次暢遊長江,其中17次是在武漢。

1956年5月31號,63歲的毛澤東第一次在武漢橫渡長江,之後四天內,他又三次橫渡長江,並揮毫寫下著名的《水調歌頭·遊泳》,其中“萬裏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盡顯大氣磅薄之感。受到毛澤東暢遊長江精神的鼓舞,同年6月,武漢舉行了新中國的首屆橫渡長江競賽,遊程5000米,有1958人參加。從此,橫渡長江活動聞名於世。

1966年7月16號,毛澤東以他73歲的高齡再次暢遊長江。這次,他在滾滾的激流中暢遊了15公裏,曆時75分鍾。這在世界各國政要首腦中是絕無僅有的,毛澤東的舉動轟動了整個世界。從此,7月16號被定為毛澤東暢遊長江紀念日。後來,這一天又被定為全國遊泳日,很多城市都會舉行橫渡江河或遊泳活動。

1993年,在武漢舉辦的第27屆渡江活動中,有來自11個國家和地區的選手參加,至此,武漢渡江活動開始走向國際。今年這一屆,是武漢舉辦的第40屆國際橫渡長江活動,又正值毛主席誕辰120周年,所以,這一屆的報名人數、活動規模創曆屆之最。

秦朗很慶幸站在這裏,在如此有紀念意義的時刻橫渡長江,這是一輩子的榮耀。在他看來,水不是那麽容易被征服的,尤其是大江大河的水。秦朗很佩服毛澤東,他之所以成為偉人,從他對江河湖海的征服上可以窺斑見豹。令人驚奇的是,毛澤東年齡越大,對水的駕馭能力反而越強。正如郭沫若所說:“毛主席是少年遊小塘,青年遊湘江,老年遊長江。”老而彌堅,這需要怎樣的魄力和豪情?由此可見,一個人要征服水,不完全靠體力,而是靠你對水性的理解、掌握和運用。當你和水融為一體的時候,水不再是阻力,而是任你縱橫馳騁的原野。

想到終於可以像毛澤東一樣橫渡長江,秦朗忽然有些忐忑。入水前,江老師叮囑我緊跟著他,不要慌。秦朗點點頭,然後望著江水深呼一口氣,輕快地撲進江裏。隨著撲水的浪花不斷濺起,方隊的人流開始浩浩****地向江中遊去。

江中一圈一圈彌漫的,是橘紅色的“跟屁蟲”,放眼望去,感覺是誰把剝好的鮮紅石榴粒撒到了江麵上。與之相伴的,是一個個冒出水麵的大體白色的泳帽,它們像一顆顆可愛嬌小的乳白蓮子,和石榴粒紅白輝映。有的方隊,還在遊泳圈上插上紅旗,一簇簇,迎風招展,恰似水上竄起的火苗。最搞笑的是,每個方隊都要費力地扶住一個大架子,以顯示自己的番號或口號。他們似乎想用實際行動踐行儒家的教義: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當然,有些企業的番號或口號,純粹是免費的廣告罷了。

光媚的爽約顯然影響了秦朗的情緒。他越想她,就越擔心她。這種羈絆,讓他心神不寧。剛遊了一段,他就覺得身體沉重,特別吃力。他常常忍不住在遊泳擺頭的一刹那,迅速瞥一下岸邊,明知什麽都看不到,但他仍幻想光媚在看台上向他招手,並高喊:“秦朗,我在這裏!”

可是,什麽都沒出現。

天,很大,灰蒙蒙的;水,很廣,黃溜溜的。曾經無數次被喻為虯龍的長江大橋,現在更像一個俯臥的巨人。它俯視著江麵遊泳的人兒,如同欣賞一群爬行的螞蟻。秦朗突然感慨,一個人,隻有浸入浩瀚的水中,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這樣想著,他的思緒開始煩亂起來。首先,他想的是光媚。從這些時光媚的怪異表現來看,她肯定遇到了什麽事,而且這事還不小。其次,他想到失去自由的父親,他到底犯了什麽事?能不能躲過這一劫?萬一要坐牢,他該如何麵對?最後,他想到了母親。12年前,母親曾帶他欣賞橫渡長江的盛況,可4年後,她因車禍離開了人世。說起來,母親也是為保護他才罹難的。

記得當時也是七月份,恩施的爺爺突然病危,而父親正在國外,時間緊迫,母親幹脆駕車帶著他趕去恩施。後來,爺爺脫離危險後,母親又駕車返回武漢。可是,路上遇到了暴雨,山路濕滑,加上母親疲勞駕駛,一不留神,小車衝下馬路,跌進了路邊湍急的河流裏。幸好,車子入水比較平緩,受傷的母親奮力把他推出車廂,送到岸邊,而她因為體力不支,被河水卷走了。

有些細節,秦朗已記不清楚,一是時間久遠,二是不願憶起。一旦想起此事,他都會有一種奇怪的緊張和不安。

江水起伏著,拍打著他的臉,濺起的水花築起一道若隱若現的珠簾。眼前的一切,時而清晰,又時而模糊。他突然覺得頭皮發麻,尤其頭頂的某個部位開始鑽心的痛,痛得像一柄利劍要刺進我的腦袋裏。接著,他的右手小拇指也開始痛,像撞到某種硬物後的腫脹感。慢慢地,這種痛感由頭部向頭下蔓延,從手指向手掌和手臂蔓延。到最後,他開始感覺渾身酸痛,四肢像受傷的青蛙一樣綿軟無力。兩隻手想抓住某個可以攀附的東西,卻無處下手。不知不覺中,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保護船的喇叭聲,領隊的吆喝聲,江水的撞擊聲,居然都消失了!這是一種可怕的失聰般的沉寂。但更可怕的是,他身邊的隊友們竟一下子無影無蹤了。整個江麵,隻剩下他一個人!這是一種多麽可怕的被拋棄的感覺!正當他惶恐不安時,豆大的雨點突然打了下來,茫茫的江麵立刻變得千瘡百孔。他在江水和雨水的戰爭裏迷失了方向,整個人暈暈沉沉,仿佛要墜了下去。

這一幕,或者這種感覺,秦朗終身難忘。後來,他憑記憶把這一幕畫了下來。每次看到它,那種荒涼無助的感覺,仍會湧上心頭。

在他感覺命懸一線的時候,他依稀看見遠處一個腦袋冒出水麵,它慢慢地向我靠近,慢慢地變得清晰。

“媽媽!那是媽媽!”他激動地大叫起來,手臂又有了力量。

他奮力地向媽媽遊去,但身體像灌了鉛一樣寸步難移。他急得大哭大叫:“媽媽,過來,我在這裏!”可媽媽總跟他若即若離。他們看得見彼此,卻始終靠不近。怎麽了?媽媽!他大惑不解,又痛苦不堪。

——媽媽不是死了嗎?一個聲音驟然從腦海冒出來。

啊,媽媽死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他立即發現媽媽的表情是痛苦的。她的腦袋孤零零地浮在水麵上,像隨時要沉沒下去。她的長發已經濕透,淩亂地隨著江水漂浮。她的眼睛濕潤潤的,分不清是淚水,雨水,還是江水。她的眼神那麽無助,像被人拋棄的小花。慢慢地,她的身體開始下沉,掙紮片刻之後,就突然消失了……他多想掙脫身上這個臭皮囊啊,如果靈魂能夠獨自飛走,他一定會飛到媽媽身邊,拉她起來,或者跟她遠去……

“秦朗,秦朗!怎麽了?清醒點!”一句喊叫在他耳邊響起,同時,一隻臂膀托住了他的身體。

他微睜著雙眼,認出是江老師。

“秦朗,堅持一下,這是最危險的江段,挺過去就好了!”江老師大聲說。

秦朗這才明白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怎麽大白天也會出現幻覺?為什麽它們那麽真實?!

他渾身軟軟的,不受控的身體成了一片蘆葦,漂在水麵上,也不知漂向何方。

江老師歎了口氣,招呼保護船過來。

秦朗仰麵躺在船上,呆呆地看著天空。天空依舊灰蒙蒙的,好大,好高,好遠,仿佛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的罩子,把他罩在裏麵。罩子外麵,是不是媽媽在看著他呢?

……

事後,據有關媒體報道:本屆渡江節,個人搶渡賽有42人參加,27人成功。群眾橫渡有2200人下水,最終2190人成功,10人因體力不支被救助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