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0十三歲的你

周赧然拎著兩罐可樂往茶幾上一擱,盤腿坐到地毯上跟紀斯昱麵對麵,表情有些嚴肅:“小朋友,你又跟你爸吵架了嗎?”

“從來都沒有和好。”紀斯昱垂著眼,輕描淡寫一句話差點噎死周赧然。

“你要造反嗎?”周赧然屈起指關節敲敲茶幾,一板一眼地說,“就在半個月前,你都從二十一的大人變成二十二歲的大人了,十五六歲的叛逆期已經離你而去很多年。你說說看,你為什麽三天兩頭總跟爸爸鬧脾氣?”

“你也覺得我在鬧脾氣嗎?”紀斯昱抬眸,語氣平平地反問她,眼神別提多無辜。

“不是,這麽說其實是妄下斷言。”周赧然被他這麽一看,突然就找不到自己的槍了,泄了口氣說,“我剛剛隻是站在一個大家慣用的視角非常盲目地在教育你,畢竟大部分人麵對這種情況都會下意識認為家長沒有錯,是小孩兒不聽話,又在任性了巴啦啦一大堆。”

“我的確有錯。”紀斯昱平靜得有些麻木,“我承認他是一位合格的籃協主席,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周赧然無奈地看著他:“所以在這場世紀對峙中你跟你爸都錯了,你們兩個也心知肚明,但就是沒能解除誤會冰釋前嫌對嗎?”

紀斯昱抿著嘴沒說話,眼神還是倔強不可侵犯的。

“我都不用猜就知道,你哥在這中間肯定沒少轉圜。”周赧然調整語氣,試著勸他,“既然你爸都放下身段主動過來找你了,而且你哥還受著傷呢,這麽大老遠跑過來也不容易,我覺得你應該見見他們,坐下來跟你爸好好聊一聊。真的,一家人沒有說不開的話。”

紀斯昱搖搖頭,根本就是油鹽不進:“我們現在見麵除了會把矛盾激化得更加尖銳,基本沒有其他可能。”

周赧然歎了口氣,隻能劍走偏鋒:“那我問問你,你跟我說實話,你有跟你爸重歸於好的想法嗎?就是不考慮從哪個方麵去付諸行動,怎麽去做出改變這些問題,你就說你想沒想過跟他和好?”

紀斯昱出神地看著她,很久才眨了一下眼睛,輕輕地說:“十幾歲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在想。”

周赧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活了二十二年,她還是頭一回有了深刻的束手無策感。紀斯昱和紀柏明的父子關係出現裂痕實在太久了,想要完全修複會是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

謹慎措辭了好一會兒,周赧然才幹巴巴地擠出一句:“你爸肯定也不想一直跟你鬧別扭的,他現在過來找你就表示他在朝你邁出很關鍵的一步。他在做出改變了,我覺得你也應該朝他邁出一步,這是相互的。”

紀斯昱還是搖頭,低聲說:“不是,他過來找我是因為我是一個巨大的麻煩,我從來沒有成為過他的驕傲,隻是他的麻煩。”

周赧然再次無言,幹瞪著他看了半分鍾,胸口像是堵了一塊喝飽水的海綿一樣沉悶,墜得她整個人都有種被束縛的無力感。她賭氣似的撈過易拉罐“啪”一聲啟開拉環,仰頭灌了一大口冰可樂入喉。

“雖然我之前跟自己說過,隻要你不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我就不去問你,你跟你爸到底是怎麽走到了這一步。”周赧然把可樂用了點力氣往茶幾上一磕,有種準備兩敗俱傷的不管不顧,“但我現在忍不住了,你倒是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能讓你們的關係僵成這樣。”

“好像是因為他逼我放棄籃球,”紀斯昱垂下眼,臉上還是看不出太多表情,甚至有些雲淡風輕的不以為意,“好像是因為我媽走了,或者是因為我沒有為獵豹效力,從決定打職業那天開始,我就明確地表示過,我要麽去美國參加NBA選秀,要麽簽約國內其他俱樂部,總之我不會選擇獵豹。又或者這些因素都有,時間過去太久,我也記不清了。”

“原因。”周赧然決心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問出個所以然,想要治病首先必須知道病灶所在才行。她狠心地問道,“你爸為什麽逼你放棄籃球,你媽為什麽走了,你又為什麽執意不肯替獵豹效力?”

“全世界都在否定我,認為我長大後與職業籃球無緣的時候,他也跟其他人一樣選擇了放棄我。”紀斯昱說得很慢,眼睛始終低垂著不去看她,像在揭開一塊陳舊而隱秘的傷疤,“後來我媽走了我才知道,他逼我放棄籃球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媽不想讓我和我哥都走體育這條路。他曾經答應過我媽,會讓我讀書深造,遵循她的安排找一份相對穩定的正常的工作。對於我媽來說,她隻是單純地想把我和我哥留在身邊,想我們的時候隨時能見到,而不是像當初的我爸一樣,長年在外麵打比賽、訓練,幾乎沒有假期,沒有固定的可以回家的時間。讓我放棄籃球收心去讀書是我媽做出的讓步,因為我哥在很小的時候就顯露出難得的籃球天賦,無論是身高還是基本功。同時這也是我爸做出的讓步,如果他不同意,堅持讓我和我哥都走職業籃球這條路,我媽也許真的會跟他離婚。他們好像都在因為我去妥協,或多或少犧牲了什麽,但是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問過我的意見。所以即便後來明白了他的苦衷,我也一樣沒辦法勸自己真的去釋懷這一切,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我記得很清楚,那段時間我還會故意做一些明知道他會生氣的事情去引起他的注意力,想讓他多看我一眼,看不到我的好,看到我的不好也沒關係,我需要借助這些幼稚的行為去證明自己的存在。但這種方式是適得其反的,我媽走了之後他整個人都撲進籃協的工作裏,這就導致我們待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不是在冷戰就是在爭吵。就算是血濃於水,也很難熬過這種破壞吧。”

“是你十三歲那年麽?”周赧然很快地在記憶裏找出一些蛛絲馬跡,“當時因為身高問題,媒體和公眾都認為你未來沒辦法打職業,你爸就是在這個時候逼你放棄籃球的嗎?”

紀斯昱低低“嗯”了聲:“可能他認為當時會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他選擇了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告訴我,所有人都認為我不是打籃球的這塊料,我應該看清現實,按照我媽的要求認真讀書,打不了職業就趁早放棄。”

頓了下,他又笑著補充:“這是他的原話,一字不差。”

“可你當時堅持了自己。”周赧然突然不忍心繼續說下去了,“你爸沒有想到隱藏在另外一個結果裏的弊端,就是他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逼你放棄籃球對你的傷害也被放大了到了頂點。”

紀斯昱搖搖頭,不知道是在否定什麽:“其實我媽離開家之後我真的有過放棄籃球的念頭,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反複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後來這個答案變成了肯定,我發現是我的不聽話造成了這個家庭的支離破碎,我認為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後來我生了一場大病,狀態變得很差,辦了休學在家調整,可笑的是,休學那一年我長高了很多,終於達到大家口中‘紀柏明的兒子’這個標簽的數據要求。甚至到了現在重新撿起這些我還是會覺得,命運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拋開其他不說,你現在必須糾正一個觀點,你媽的離開的確跟你有關,但不是隻跟你有關。”周赧然皺著眉頭說,“首先是你媽跟你爸之間的問題沒有得到妥善解決,這是導致你媽最後失望地離開這個家的根本原因。這是一個先後問題,你必須要清楚。”

“我知道。”紀斯昱低下頭,十指反複交錯又分開,這是他在焦慮時習慣做的一個小動作,“但並不是明白這些就能讓我真的好過。”

“媒體那些報道……”周赧然有些難以啟齒,好像接下來的任何一個字眼隨時都能變成尖銳的刺,以一種她無可奈何的姿態紮進她最柔軟的腹地,“當年那些關於你身高的議論,預測你未來不能打職業的報道,是不是給你帶來很大的傷害?”

“是。”紀斯昱沉默了一下,“如果換做現在的我來麵對這些否定和非議,我應該可以把自己的狀態處理得很好,但是當時我隻有十來歲,報紙上的幾行鉛字都能輕而易舉把我的意誌擊垮。”

疑雲終散盡,及此,周赧然這半年來所有的困惑頃刻間全部清明。她在心裏反倒無聲地鬆了一口氣:“這也是你後來一直不肯接受采訪,麵對媒體會習慣性躲開的原因嗎?”

“如果可以選擇,身上這些與生俱來的標簽我一個都不想要。”紀斯昱用自己的方式給了她答案,“我很羨慕野神,羨慕池漾,羨慕隊長和小鹿,甚至是沒有打出名堂的野球場上的那些人,我想和所有普通的遠動員一樣,有一個犯錯後可以隱藏的空間,多一個犯錯後被原諒的機會。”

“那你為什麽要保持沉默呢?”周赧然很清楚自己的立場又一次發生了致命的混亂,但她還是不管不顧地選擇把自己最真實的想法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媒體可以替弱者發聲,可以揭露惡劣的社會現象,批評或者讚揚某些行為,但這些權利不是媒體特有的,你完全可以反過來控訴媒體,告訴所有人你不喜歡被過分關注,你想要擁有正常的私人空間,這也是你的基本權利。這些東西你必須傳達給他們,他們才能去反省自己。媒體的一些報道內容失真,包括去年他們捕風捉影認為你和你哥兄弟決裂,你為什麽要選擇沉默呢?對,就算你站出來發聲了可能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改變環境的大風向,但你一直沉默下去肯定什麽都不會改變,也許還會變本加厲。不,是一定會變本加厲。”

“周赧然,”紀斯昱定定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眸卻藏不住他的不安,“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就是一個遇到問題隻會逃跑的膽小鬼。”

“是啊,”周赧然冷著臉,不知道在跟誰賭氣,“你還是一個總能讓人心疼的膽小鬼。我現在真的特別矛盾,你能看出來我很生氣嗎?但我連一句重話都對你說不出來。”

紀斯昱抿了下嘴,聲音裏有點縱容的無奈:“你說吧。”

“說什麽?說你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苛刻嗎?”周赧然氣急敗壞地瞪著他,“你想在媒體麵前留下一個完美的形象,讓所有人從你身上都找不到任何可以攻擊的缺口,你覺得這可能嗎?紀斯昱你這些年其實一直在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取悅媒體,取悅公眾,卻從來不會好好地愛你自己。”

紀斯昱沒有否認:“是。”

“你說我為什麽去年才認識你啊?”周赧然臨時想到什麽,突然話音一轉,扶額做了一個後仰的動作,懊惱道,“我要是在你十三歲那年就認識你該多好,我肯定不會看著你被人這麽欺負的。”

“我十三歲那年你也十三歲,”紀斯昱較真地糾正她,“你還不是記者,隻是一個紮著馬尾的小胖子,臉上長了很多青春痘。”

周赧然對他滿到即將溢出的心疼瞬間一掃而空,臉上露出一個震驚的表情:“紀斯昱我給你一秒鍾的時間撤回你的上一句話。”

紀斯昱無聲地笑了:“即使是這樣的十三歲,我也還是很想認識當時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