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對耶錯耶

看到這一大片元陽草,鍾離白第一反應是,此地絕對有蹊蹺。

那隻他尾隨一路的小牛犢就在前方,蹦蹦跳跳跑進山穀一側的石壁中,石壁上有個一人多高的大洞,不知通向何處。

沒過多久,地麵微顫,鍾離白神情一緊,鏘地抽出半截腰刀,屏息以待。

“哞——!!”

一隻大黃牛發出沉悶如雷的咆哮,衝了出來。

看到這隻牛的瞬間,鍾離白控製不住地上半身後仰,感覺自己有些呼吸不暢。

這牛體型比他還高,一雙牛角彎彎曲曲,頂向前方,毛皮光鮮,奔跑間可以清晰看到筋肉的扭動,極具力量震撼之感。

喀嚓!

大黃牛一揚腦袋,牛角登時將山洞口的石頭刮下來一塊。

鍾離白膽戰心驚地握著腰刀,差點轉身就跑。

這牛妖和他之前遇到的惡鬼完全不同啊!

惡鬼雖凶狠,謀害性命於無形之間,卻隻會讓人感覺詭異和恐懼,有一種無形的緊張彌漫心頭。

而牛妖帶給人的,卻是實打實強到窒息的壓迫感!

那蹄子,那牛角,那身姿,讓人毫不懷疑擦上一點就非死即殘。

什麽城隍令、招魂幡、白骨錘,麵對這牛妖都像玩具一樣。

這一刻,鍾離白忽然對黃四生起一股敬意。

能從這種妖怪手下撿回一條命,還能還手一刀,黃四實乃好漢也!

牛妖氣勢洶洶地衝出來,一雙銅鈴大眼瞬間鎖定鍾離白,但離奇地並未擺出攻擊架勢。

它在山穀中駐足片刻,忽然抬了下頭,發出渾厚的人聲:“人類,我不想殺你,你自己下山去吧。”

會說話?

渾身肌肉繃緊,正全神戒備的鍾離白愕然片刻,沉聲道:“你不殺我,我卻要替被你殺死的主人一家,討個公道!”

牛妖詫異道:“哦?看來你也是鎮妖司的人了。公道,哼,那家人有何公道可言!”

“你知道鎮妖司?”

鍾離白一邊思索自己該如何才能製服這頭牛妖,一邊說話吸引牛妖的注意:“聽你所言,似乎你殺人還另有隱情?說來聽聽,若你有理,本通判可做主放你一馬。”

牛妖似乎也需要一個傾吐的對象,並無隱瞞,直接講述道:

“我從小在主人家長大,大約七歲那年,無意間誤食主人從山裏帶來的野草,開啟一絲靈智。”

“剛開始,我懵懵懂懂,後來逐漸能理解周圍人類的行為和語言,因找不到和自己一樣的同類而害怕,選擇繼續做一隻普通黃牛,在主人家生活下去。”

“在主人家,我挨打挨罵,吃得少、幹得多,雖然如此,亦不覺得有錯。”

“甚至有一次,兩個歹人趁主人不在家,闖入院中想擄走小主人,還是我拚著被歹徒刺傷一刀,將小主人救下。”

“二十年風風雨雨,任勞任怨,我對主人家的功勞,無論如何都理當換來一份尊重和接納。”

“但是!令我萬萬沒想到,如今主人家生活好起來了,小主人做了縣城裏的官吏,他們非但不想著對我報恩,反而商量著要將我賣去屠宰場!”

“便是我那可憐的孩子,他們也不放過,小主人說,縣令大人最愛吃嫩牛肉,他要將我的孩子殺死,獻給縣太爺!”

牛妖越講越激動,雙眼一片赤紅,滾落大滴淚水,悲聲吼道:“你說!讓你來說!這樣的一家人,如此待我,該不該殺!”

本來打算拖延時間,不知不覺沉入心神聽完牛妖的一番講述,鍾離白深深皺起眉頭。

按牛妖所說,它為主人家賣力二十年,辛辛苦苦付出一切,最終換來的卻是一把屠刀,甚至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幸免於難——這事換誰都難以接受,非抄刀幹起來不可。

但情況壞就壞在它是一頭牛。

主人家不知道這頭牛已經成精了,從他們的角度而言,牛老了,一家人也要搬去縣城享福,不再需要養牛來耕田勞作,自然不會將其帶到縣城去照料,更不可能撒開韁繩放它回歸山林。

我家的牛,我養大的,現在用不到了,把它殺了,這合理嗎?

合理,又不合理。

從人飼養家畜這個角度去看,這個決定很合理。

把牛和人擺在同樣的位置,都視為生靈,就不合理了。

更何況這還是頭已經成精多年、一直默默觀察人類行為的牛妖。

鍾離白大感頭痛,這事,不好判啊。

牛妖睜大牛眼,死死盯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鍾離白默然半晌,閉上眼睛,緩緩抽出腰間長刀。

“你很可憐,我很同情你。但我是人,站在人的角度上,人命勝過一切,你縱有千萬委屈,也不該害了那一家人的性命。”

“你的主人並不知你已通靈,隻把你當作普通牲畜看待,如果你早早顯露自己的靈性,或許便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他們有錯,但錯不至死,你殺了人,就要償命。”

聽到他的回答,牛妖大失所望,雙眼中閃過仇恨的光芒。

“這就是你的道理?呸!說到底,不過是在幫著自己的同族說話,有甚公正可言!普通牲畜便能任人宰割?人的命是命,牛的命便不是?”

鍾離白睜開眼,不再多想,橫刀於麵前,低聲道:“我是人,我的公正,是對人的公正。”

這公正,不隻是對死去那家人的公正。

今日不除你,以你對人類的怨恨之心,他日難保不再殺人。

若放過你,以後再有人因你而死,我便是幫凶。

“我算是看透了,天下人類,都是一般歹毒心腸,你死不足惜!”

牛妖鼻翼煽動,噴出大量白氣,刨動蹄子,猛然發足狂奔,轟隆隆朝他撞來。

鍾離白仿佛傻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待牛妖快要衝到麵前,他忽然雙目圓睜,深深吸入一口氣,鼓起雙腮——

呼!!

灼熱的熔金離火噴出,狂奔中的牛妖登時受到驚嚇,慌忙想要止住衝勢,卻收勢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頭撞入火焰中,四蹄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溝壑。

“哞——!!”

牛妖發出痛苦至極的咆哮,龐大身形去勢不減,帶著熊熊烈火撞在堪堪閃開一半的鍾離白身上。

喀嚓!

鍾離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口傳來骨裂的脆響,而後兩眼一黑,宛如風中柳絮,高高拋飛出去。

“噗!”

他感覺自己撞在了一株大樹上,跌落在地,噴出一口熱血。

耳邊嗡嗡直響,腦袋也渾渾噩噩,視線更是天旋地轉,看什麽都是重影。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漸漸好受一些,努力眨眨眼睛,以手撐地,靠著樹幹慢慢坐起來。

“嘶——”

鍾離白悶哼一聲,倒抽一口涼氣,胸口火辣辣地疼。

他露出一抹苦笑,本以為來得及躲開,這下搞大了,胸前肋骨不知斷了幾根,內髒有沒有受傷還不好說。

不過幸運的是,牛妖也死了。

熔金真火奈何不了鬼物,對有軀體的生物卻是實打實的殺器,牛妖隻不過一頭撞上來,半個身子就被烤成了焦炭。

對著牛妖的屍體,鍾離白歎息一聲,幽幽道:“下輩子別做牛了,投胎做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