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照眼下的情況來看,阮寧離自然沒法回朝暮館好好工作,畢竟萬一被花沐春知道她一意孤行,為了救一個夏鶯而幾乎將整個朝暮館搭進去,她以後一定別想有好日子過。雖然這事花沐春遲早會知道,但至少不是現在。

她隻有三天的時間,必須分秒必爭,所以回朝暮館也隻是找個借口向花沐春請假,免得花沐春懷疑。

雖然現在她小有線索,但案件其實並無進展,畢竟她所掌握的那些線索不過是根據夏鶯的記憶摹畫下來的,真正的證據早已被真凶銷毀,他們根本無法從如今的現場找到腳印和酒杯去做比對。

更何況,就算他們找到了,平城人海茫茫,又怎麽可能僅憑這兩個線索鎖定真凶呢?

因此,阮寧離決定,從朝暮館出來以後,她便去城南的驛館看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什麽痕跡。

可她走著走著,漸漸發現了不對勁。

阮寧離回過頭,虞孟之正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後。

在她想來,虞孟之幫了她就算是完事了,她也不是卸磨殺驢的人,自然會好吃好喝地回報他。隻是她沒想到虞孟之居然打蛇隨棍上,打定主意似的黏著她,一點都沒有想走的意思。

“你要做什麽?”阮寧離滿腹狐疑地看著他。

“看著你啊。”虞孟之理所當然,“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趁機跑路,我的鮑參翅肚還沒吃到呢。”

阮寧離哭笑不得:“我是去上工,不是逃跑。”

虞孟之眯了眯眼睛:“朝暮館……應該有很多好吃的吧?”

“你休想!那裏的東西貴得要死,我買不起!”

虞孟之捧心,說得十分哀傷:“我如此為你,想不到你竟如此小氣。”

“朝暮館是什麽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麽去,簡直是陷我於不義。”阮寧離小聲嘟囔,“還不知道要被說成什麽關係呢……”

“我不介意。”虞孟之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介意!”

阮寧離知道自己再介意,恐怕也不成氣候,隻能任由虞孟之去了。

可讓阮寧離萬萬沒想到的是,她本以為會愁雲慘淡的朝暮館,今天生意紅火,客似雲來。

她在朝暮館中上工這麽久,也從來沒見過如今這個景象,什麽名人大亨,什麽文人商賈,都爭破頭似的往館內擠。

花沐春站在門口,一邊笑臉相迎,一邊按順序發放木牌。

眼見虞孟之在人群中被擠得東倒西歪,阮寧離嫌棄地撇撇嘴,沒好氣地拉過他的手腕,帶著他披荊斬棘,一路殺到花沐春的麵前。

“春姨!”阮寧離扯著嗓子叫了一聲。

花沐春忙得滿頭大汗,抽空看了她一眼,道:“阿離,你怎麽才來?”

阮寧離小心翼翼地賠著笑,帶著虞孟之從花沐春的身後擠了進去。高大的虞孟之在人群中特別紮眼,他的破格進入很快引起門口恩客們的不滿,花沐春連忙叫住阮寧離,氣急敗壞地問道:“阿離,今日是卿卿的梳櫳之日,所有客人都要在門外排隊等候發牌叫號的,你瞎帶什麽人進去呢?!”

向來賣藝不賣身,連個笑容也不肯多給恩客一個的公卿卿居然要梳櫳?!阮寧離驚得目瞪口呆,心下也不知是難受還是惋惜。

直到虞孟之推了推她,她才猛地反應過來,答道:“春姨,這位是我朋友,不是來點蠟燭的!”

花沐春疑惑地看了虞孟之幾眼,點了點頭,讓人放他們進去。

阮寧離卻在原地不動。

“發什麽呆呢?”

阮寧離咬咬牙,拉著虞孟之的手悶頭就往公卿卿的房間走去。

一路的緞帶絲綢,一路的大紅燈籠,朝暮館內已被裝點得喜氣洋洋。這甚至是朝暮館開業以來最恢宏大氣的布置,為的不過是今夜的恩客叫價,向來眼高於頂的頭牌公卿卿即將奉獻的**。

阮寧離一腳踹開公卿卿的房門,喘著粗氣虎視眈眈地看著她。

公卿卿正在數錢,被阮寧離一嚇,手裏的大洋掉進盒子裏。

她搖搖頭:“得,又數差了。”

公卿卿抬起頭來,一雙眸子定定地看著阮寧離,結果卻看見站在阮寧離身後的虞孟之。

她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這位小哥倒生得俊朗不凡。”

“好說好說。”虞孟之大大方方收下這誇獎。

阮寧離顧不上他們這一見如故的調情,她衝到公卿卿的麵前,質問道:“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你不是從來都賣藝不賣身的嗎?你不是一直在存錢要給自己贖身的嗎?為什麽要梳櫳?!”

公卿卿看了阮寧離好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她扶著阮寧離的肩膀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說道:“阿離,你不會忘了這裏是哪兒,又忘了我是誰吧?這不過是遲早的事兒罷了。”

“於別人是遲早的事,可於你不應該是!”

公卿卿好奇地看著阮寧離:“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阮寧離語塞,老實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可她就是覺得,像公卿卿這樣的人,不應該屬於這裏。

“我不知道。”她懊惱地低聲說道,“我以為……我以為你遲早會離開這裏,過上你期望的生活。”

公卿卿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轉而變成了從未有過的嚴肅與凝重。她走到窗邊,推開那嘎吱作響的木窗,雙手一撐坐在窗沿上,斜眼望著窗外的街景。

暮色漸沉,沿河而建的秦樓楚館都早早地點上了紅燈籠,乍一看去,燈籠染紅了整條河流,讓夜景看起來更加迷醉淒楚。

“別傻了。”公卿卿譏諷一笑,“外麵的世道和朝暮館並沒有什麽不同,去到哪裏都是一樣的,不過都是受人擺布、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棋子罷了。”

“那你之前為什麽要存錢……又為什麽要為自己贖身?”阮寧離依舊反駁著公卿卿。

公卿卿的一雙腳無意識地在半空中晃動著,她的眼睛被一片火紅的燈籠光籠罩著,竟看不見眼中原本的神采。

“要是不給自己找個理由,那活下去該是件多累的事啊。”

阮寧離所有未出口的話都憋回了肚子裏。

她這才發現,也許自己從來都沒有看懂過公卿卿。

公卿卿身上的距離感其實一直都存在著,哪怕她是整個朝暮館裏與公卿卿說過最多話的丫頭,她卻還是被公卿卿隔在一牆之外。

而屬於公卿卿的世界是什麽模樣,恐怕隻是一個謎。

公卿卿不打算向人敞開那扇通往她世界的門,外人自然進不去,也不明白。

氣氛陷入難解的尷尬之中,公卿卿的神色卻與平時並無二致,她扶著窗欞扭過頭來,目光在阮寧離和虞孟之的臉上來回流連,最終落在虞孟之沒什麽表情的臉上。

公卿卿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頭,從窗戶上一躍而下,幾步便走到虞孟之的麵前,定定地審視著他。虞孟之似乎並不受這直白的目光影響,一身落拓地任由她打量。

“奇怪……”公卿卿疑惑地蹙起眉頭,“為什麽我總覺得看你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虞孟之笑著答道:“像我這副模樣的,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想來你真是在哪裏見過,然後記住了這個輪廓吧。”

公卿卿眯著眼睛笑道:“若是長成你這副模樣的大街上也能一抓一大把,那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要爭著搶著從良。”

“比如公小姐?”

公卿卿微訝,臉上笑意更深。她側頭看著阮寧離,笑道:“可惜,我從不撬人牆腳。”

這時,隻聽門外有人來喚公卿卿,讓她出去做準備。

公卿卿理了理衣襟,從容地向門外走去,不料卻被一臉凝重的阮寧離拉住了手腕。

阮寧離拽得死死的,公卿卿白玉一樣的手腕上立刻多出一截紅手印來。

“卿卿姐……”

公卿卿歎了口氣,用另一隻手將阮寧離的手撥開,笑著湊到她的耳邊說道:“你那小白臉不簡單,千萬莫要被他騙了。”

說罷,她拉開房門,背影幹脆得猶如一幅潑墨畫。她嫋嫋婷婷地走遠,繡在大紅旗袍上的牡丹花嬌豔欲滴,含苞待放。

阮寧離的心裏很難過。

這種難過的感覺猶如她站在懸崖邊上,明明抓住了摯友親朋的手,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手一寸一寸地從自己的手中滑落,接著整個人墜入穀底。

阮寧離抬起頭來看著虞孟之,她十分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難看的笑容來。

“我是不是很沒用?”

虞孟之認真地看著她,垂下頭想了一會兒,認真地點了點頭。

阮寧離苦笑:“我早該知道,我……”

“阮寧離,你可知道人的福壽是怎麽來的?”

阮寧離搖搖頭,她不明白虞孟之現在為什麽要和她說這個。

虞孟之的目光落在公卿卿的錢盒上,道:“就像那些洋元,都是一塊一塊攢出來的。世人都說因果輪回,前世緣今生報,其實,福壽也是個流轉的過程。人這一輩子會過上什麽樣的生活,會遇上什麽樣的事,會有什麽樣的結局,不過都是安排好的。不過至少有一點你猜對了,多做善事,的確能積攢福氣。”

阮寧離怔怔地看著虞孟之。

“去救公卿卿吧,救了她,說不定你就能轉運了。”虞孟之說道。

去救公卿卿,聽起來是何其簡單的五個字,然而,如何救?怎樣才算是救?阮寧離不知道,而虞孟之一點想要幫她想辦法的意思都沒有。

阮寧離的心中忽然生出悶氣來。

她和虞孟之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餘光忽然瞄到那個錢盒子。

阮寧離眼珠子一轉,盯著虞孟之,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虞孟之皺起眉頭,阮寧離的目光危險得很,他隱約生出一些不好的預感。

所謂梳櫳,就是指恩客通過競投的方式買下妓女的**。

朝暮館的梳櫳,素來與其他秦樓楚館不同。朝暮館的大堂呈環形,樓梯盤旋而上,通往各位姑娘的閨房。正廳足有半個演練操場那麽大,擺放著九張圓桌,供恩客與姑娘平時飲酒、聊天之用。

如今那些桌子鋪著紅布,圍欄上也紮著大紅色的喜結。通往三樓的樓梯盡頭擺放著一張台子,旁邊懸著一盞未明的燈籠。

按朝暮館的規矩,恩客若想買閣中姑娘的**,就必須走上三樓,親自點亮那盞燈籠。樓梯一共二十七級,每上一級都要以“情花”引路,情花明碼標價,一旦落地,恩客便不能收回。而每上一級台階,留下的情花都要比上一層要多。

樓上的姑娘若是不滿意客人,便贈以香帕,婉言謝絕恩客的情誼。而下一個上樓的客人,留的情花要比上一位客人多,才能繼續往上走,直到用手中的蠟燭點燃那一盞燈籠。

當然,不是所有姑娘都有拒絕客人的權利,隻有公卿卿這樣的朝暮館頭牌姑娘才有這樣的排場。

情花明碼標價,一百個大洋一枝。自打朝暮館定下這樣的規矩以來,多少少爺公子一擲千金,買的不僅是姑娘的**,更是排場。多少人為點燃一盞燈籠傾家**產,又有多少人為一親芳澤而甘願醉死在溫柔鄉之中。

哪怕是情意綿綿,也是有利益來往的買賣。

阮寧離拉著虞孟之找了個角落坐下,她的懷中抱著公卿卿的錢箱子。

阮寧離觀察了一下四周,湊到虞孟之的耳邊說道:“等會兒春姨會出來公布第一級樓梯的花數,這也是最低價。以卿卿姐的分量,我估計最起碼也是十枝起叫。等下你就抱著這個箱子過去,這裏麵的錢是她的全部身家,保不準她看了以後會直接讓你上去點燈。”

虞孟之早就猜到她是將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涼涼地問道: “你確定是直接讓我上台,而不是找個人把我給扣下?”

“是死是活都要試試啊!”阮寧離叫道。

虞孟之的目光停在那一片迷蒙的紅色之中。

“誰欠了誰,誰就要回報誰。所有的相遇與別離,冥冥中自有注定。”

阮寧離一臉奇怪地看著虞孟之,這人又開始說她聽不懂的話了,盡管這句話她聽在耳朵裏,覺得特別悲愴蕭索。

就在這時,隻聽一陣鼓點聲響,三樓之上人頭攢動,原來是幾個丫頭簇擁著公卿卿走了出來。

公卿卿仍是一身大紅色的旗袍,膚如凝脂,眸似點墨。她鳳眼含春,又帶著點不可一世的高傲與疏冷看似隨意地在台前坐下,卻巧妙地利用角度,展露出自己若隱若現的一雙白腿。

“感謝各位對我這麽有興趣。”公卿卿露出一抹笑容,“我在這裏等著你們。”

公卿卿話音剛落,立刻引來一陣小小的**。

花沐春適時走了出來,紅光滿麵,似乎完全忘記夏鶯和朝暮館正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況中這個現實。

想來也是,朝暮館、朝暮館,朝如青絲暮成雪,在這裏,誰不是醉生夢死,一醉千年?外麵世道如何,戰火如何,都絲毫撼動不了這裏的紙醉金迷。

就像這些少爺公子,寧願把所有錢都花在尋歡作樂上,也沒有誰真正有那個膽子和魄力征戰沙場。

阮寧離盯著花沐春,果然見她從丫頭手中取出十枝情花,放在第一級台階之上。

“各位老爺公子,歡迎各位大駕光臨。我在這裏先謝謝各位對卿卿的青眼有加。今夜是卿卿的梳櫳之夜,若是各位能與卿卿情投意合,我花沐春也樂意成其好事。”

花沐春說完,微微欠身,退至一旁,卻目露精光,期待著接下來的一切。

這時,人群中一個腦滿腸肥的男人自鳴得意地站了起來。他挺著肚子剛走到台階前麵,公卿卿就扔下一塊團成一團的手帕來。

“您請回吧。”公卿卿懶洋洋地說道。

胖男人被手帕砸蒙了,不可置信地看著公卿卿。

公卿卿沒什麽誠意地撇嘴笑笑:“實在抱歉,我對身材、相貌還是有要求的。”

一句話引得眾堂客哄堂大笑,胖男人大概也是個富商,被公卿卿這樣抹了臉麵自然不忿,可誰不知道公卿卿向來眼高於頂,立刻就有其他人出聲,替公卿卿將他打發了下去。

又一個文質彬彬的人站了起來,看模樣是個極為俊俏的年輕學生。他頗為自信地撣了撣衣服,揚聲道:“卿卿姑娘乃是謫仙一般的人物,豈是你們這些俗人能染指的?卿卿姑娘,在下雖然囊中羞澀,但待你的情誼……”

“打住!”公卿卿又道,“長得醜的我不喜歡,窮的我更不喜歡。”

那學生麵上一熱,暗啐一口,羞憤甩袖離開。

阮寧離估摸著,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我怎麽覺得,她像是把人在一個個往外趕呢?你看春姨的臉都綠了。”

虞孟之端起一杯不要錢的酒,搖晃著一飲而盡,沉吟道:“怕是在等人。”

阮寧離並不太相信這個推測,畢竟她也算是天天和公卿卿待在一起,誰與公卿卿有情、誰與公卿卿有意,阮寧離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可從來沒聽說過公卿卿有芳心暗許的人。

這時,又有人陸續上前,公卿卿大約是礙著花沐春的顏麵,默許幾個人上台,卻又在他們快要接觸到燈籠的時候,用手帕打發了他們。

就在賓客被打發得差不多,紛紛唉聲歎氣之時,隻見一個男人撥開人群走了出來。

那男人生得挺拔,即使穿著簡單的西裝,卻仍能顯露出不凡來。他看起來嚴肅穩重,好像不會笑,也和這周遭的一切沒有任何關聯。

他的周身散發著強大的氣場,這讓他在紙醉金迷之間顯得是那麽格格不入。

阮寧離以為自己瞎了眼。

顧隨?!

恨不得用全身心來鄙視朝暮館的顧隨,怎麽會在這裏?!

阮寧離滿腹狐疑,就在這時,她聽見身邊的虞孟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死生百年,終要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