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阮寧離出了書館以後,就看到路邊有不少行人都背著包裹往城門處走,隻有她一個人是跟他們反方向的。
“小姑娘,你往哪裏走呢?”路邊的大娘一把拉住了看上去兩眼無光、渾渾噩噩的阮寧離。
“我去城裏。”
“還往裏邊走呢,大家都想著趕緊逃出來。跟你說吧,城裏大亂啦!聽說新的大帥要封城了,之前那個胥大帥又出來了,他不同意,所以把新大帥給綁了,現在要老人、女人帶著小孩趕緊離開,留下城裏的青壯年跟著軍隊裏的人一起打仗保衛平城。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都已經到這裏了,就別往裏邊走了,趕緊跟著我們一起出城吧!敵人的隊伍,很快就過來了啊!”
“阿生被綁了起來。”阮寧離猜,應該是胥少琛反對阿生封城的決定,但是也勸不動他,幹脆把他綁了起來,方便行事,隻是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什麽風險。阮寧離掙脫掉大娘的手,拔腿就往大帥府的方向跑去。
她隻覺得格外寒冷,跑起來的時候,風在耳邊呼呼刮著,身體隻是機械地行動著。以前她活下來的信念是阮寧生,完成媽媽對她最後的囑托,找到阮寧生。她一路披荊斬棘,完成了這個願望,到最後,結局卻變成這樣。
她千辛萬苦尋回的弟弟現在要全城人的性命,而她,為了救下全城的人,找了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可能會要了弟弟的性命。阮寧離奮力奔跑著,突然腳踩空了,狠狠摔在地上,一時間,石板路把她的手硌破了,她也顧不上疼,爬起來繼續往前跑著。
等她回到大帥府的時候,胥少琛正坐在一樓跟其他的軍官商量著對策,看到她回來了,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阿生呢?”阮寧離焦急地問道,“你沒有把他怎麽樣吧?”
“在樓上,我想辦法把他關了起來。不管用什麽辦法,我絕對不允許封城,也不能接受跟日本人合作,要是這樣的話,子豪不就白死了嗎?平城這個中心位置,隻要占領下來,在戰爭中就擁有百分之八十的勝算,所以我們肯定不能認輸,也不能讓平城失守。”胥少琛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繼續說,“晚上會有士兵到位,槍支我們這邊已經到位了,我已經安排副官去給城中的年輕人培訓了,告訴他們如何使用槍支彈藥。你不要擔心,你上樓去看看你弟弟吧!”
阮寧離低聲說了句“好”,轉身給那些軍官們說了句“辛苦了”,她就上樓去了。
她想起昨天離開這裏時的場景,在昨天之前,她還是那個剛找回了弟弟,還跟虞孟之相處得很愉快的人,可是昨天之後,一切都變了,他們三個人在這間房子裏生活過的氣息都還存在,隻是一切都好像潑出去的水,再也無法收回。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她輕輕推開了阮寧生房間虛掩著的房門,阮寧生被胥少琛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阮寧離走上前去,坐在了他的身邊。阮寧生的眼睛布滿了血絲,通紅通紅的,看上去跟平日裏的他截然不同。
“你為什麽要跟著外人一起來害我?!”阮寧生怒吼著,“我帶著你過上了新的生活,讓你有吃有喝,金銀珠寶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你為什麽在關鍵時候,要跟一個外人聯合起來對付我?!”阮寧生的話一字一句落在她心上,盯著他發怒的眼睛,她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小時候他們從來不會吵架,每天都開開心心地一起,隻是長大以後,他們的生活已經發生了變化,阮寧生有他的想法、他的欲望,隻是這些,對她來說都是過眼雲煙,不重要的。
“我不能看著你誤入歧途。封城的話,要的可是全城百姓的性命啊!”
“所以你要為了那些人,犧牲掉我?你有想過嗎?平城保下來之後,第一個要死的就是我啊!敵人來了,他們的新大帥竟然想封城讓全城人陪葬,這種事情發生了,你覺得我還有活路嗎?”
阮寧離看著他歇斯底裏的模樣,終於忍不住了:“你既然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當時就不應該這麽做,也不應該聯合日本人啊!你難道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嗎?要我眼睜睜看著你犯錯誤甚至付出生命,我做不到,你這樣怎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媽媽啊!”
阮寧生冷笑了一聲:“媽媽?哼,我小時候被拐走的那個瞬間,我就沒有親人了啊!但是沒有關係,我還有虞孟之,他不是要千年萬年都忠誠於我嗎?這樣就足夠了,沒有親人也沒有關係,身邊有條狗願意一直跟著自己也不算太差。”說完他就笑了,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可怕的殺氣。
“你又在計劃些什麽?阿生,你快醒醒啊,那些事情不能做啊!”
阮寧生用毫無感情的雙眼盯著阮寧離:“我不需要你來教訓!不過告訴你也沒有關係,我很早之前就在這裏埋了炸藥。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阿生,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要變成這樣啊?!”
阮寧生大笑了一會兒,才緩緩說著:“你以為,沒有點關係,我能坐到大帥這個位置?如果不是我事先承諾了日本人,會把平城讓給他們,你也過不了這短暫的榮華富貴的生活啊!我哪裏想到了城裏兵力就那麽一點,如果平城被其他軍閥占領了,我也是死路一條,還不如一開始就封城,帶著全城人一起死。現在日本人忙著在東北擴張地盤,根本沒有時間管我的死活。人在高位,就會向往著更大的權力。更加美好的生活,如果不是我,你哪裏過得上這樣的生活!你不知足就算了,還要聯合外人來整我……”
“隻有死路一條了,但是我不能一個人死。”
阮寧離聽到這裏,渾身上下一陣惡寒:“你……”
“阿姐,你以前弄丟了我,不是覺得愧疚嗎,現在我給你一個改過的機會,就是跟我一起死,哈哈哈哈。”
“神經病!”阮寧離說完這一句,就趕緊衝到了樓下。
“胥大帥,阮寧生說他在大帥府埋了炸藥,他現在已經歇斯底裏了,隨時都有可能引爆這裏,你還是帶著大家先撤吧!”
本來還在討論敵軍來了應該如何應對的人群全部安靜了下來:“大家趕緊撤!撤到我的商會去!我那一塊應該是安全的。”之前幫過阮寧離的會長也在這裏,連忙道。胥少琛點了點頭,招呼著大家趕緊離開!
“一起走吧!”臨走之前,胥少琛看向了阮寧離,這兩天的時間,他對這個女孩子的印象已經不是那個拿著畫像跟他計較著幾個大洋的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對平城的愛與責任感,所以現在他也有責任帶著她一起走。
“我先不走了,我還要等人。平城的安危就交給你了,希望你能帶著大家抵抗住外城的進攻!”阮寧離一臉平靜地說出這些話,反倒讓胥少琛有了些許緊張。
“我答應你!”
大家都撤離了以後,阮寧離回到了樓上,阮寧生又開始嘲諷她:“怎麽,跟他們說這裏埋了炸彈,把他們都放走了?你還真是樂意當個老好人啊!幫他們就可以,幫我就不行嗎?”
“胥少琛跟你不一樣,他真的有在考慮百姓們的死活!”
“那你怎麽不逃?”
“以前是我不好,弄丟了你,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拋下你一個人。”阮寧離解開了阮寧生手上的繩子,臉上帶著一絲解脫的笑意,“我也在等虞孟之,我們之間的事情,也應該清算一下了!”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虞孟之的身影才緩緩出現。
他穿著初見時那身衣裳,就連臉上的神情似乎都沒有改變,隻是今時不同往日,現在他們在這裏相見,早就不是當時那種驀然回首的感覺。既然他們的糾纏已經拖了千年,那還是盡快解決掉比較好。
“你這兩天又瘦了。”虞孟之先開口,他就站在門口,離阮寧離兩三米遠的地方,阮寧離卻覺得他們之間仿佛隔了一條銀河般遙遠。
“這兩天沒有怎麽吃飯,等下我去杏花樓多點幾個招牌菜。你要一起嗎?”阮寧離很想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卻怎麽也問不出口。她在心裏回憶了一番跟虞孟之相處的點點滴滴,曾經那些吵吵鬧鬧的日常,現在回想起來竟然還有點開心,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那個紅色的手鐲,你可以還我嗎?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就沒有必要再留著了吧,畢竟,那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阮寧離說完,抬眼看了虞孟之一下。他愣了一下,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布袋,放到了兩人之間的桌子上,又邁著步子退回了門邊。
“多謝。”阮寧離打開袋子,拿出裏麵的手鐲戴在手上。這兩天她瘦了不少,手鐲戴在手上還大了一圈。她無奈地笑了一下。
兩個人之間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好像誰也不開口,這件事就可以不麵對一樣,最後還是阮寧生打破了沉默:“虞孟之,你還愣著幹什麽啊?趕快把這個女人解決了,護送我出城啊!”
阮寧生的眼中,此刻沒有任何親情的痕跡,他就好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隨時都有可能攻擊別人。
“虞孟之,你快點啊!磨蹭什麽呢?”
虞孟之聽了他的話,淡淡地點頭回答著:“好的,主人。”
“千年之前,你就是一個沒有主見,隻有愚忠的人。你殺了我的祖先,害他死不瞑目,立下誓言讓子子孫孫都背負著痛苦的宿命,沒有想到千年之後你依舊是一個愚忠的人。你活了千年,為什麽還不明白,還要陪著他瞎胡鬧,不僅要讓全平城百姓喪命,還聯合日本人?你們的良心呢?”阮寧離一字一句大聲說著,好像要把這兩天的所有不滿都發泄出來,“你忘記了嗎?你之前還嘲笑那個管家愚忠,可你跟他有什麽不一樣?都是為了盲目的忠誠,迷失了自我。”
“雖然我活了千年,可是我的宿命隻有一個,那就是忠於他。”虞孟之指了指正在想辦法解開自己腳上繩索的阮寧生,臉上帶著無奈的笑。
“我沒得選擇。你的命運還可以改變,你隻要努力,就可以賺到錢,也可以找到你的弟弟,但是我不一樣。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上千年,我的命運卻隻有忠於他這一種選項。”虞孟之的眼神又換成了那種冷漠,看得人心裏一寒。阮寧離知道,這種冰冷又絕望的感受圍繞著他幾千年了,之前她就看到過這種眼神,但當時她隻是覺得有點困惑,到現在她終於明白了,他的這種眼神就是一種無奈的決絕,是一種放棄,而這一次,毫無疑問,他選擇放棄的就是自己。
“你還愣著幹什麽?趕緊把我救出去,把這裏給炸了!你們兩個人的宿命不是隻能活一個嗎?趕緊弄死她啊!趕緊解決了這裏,我們還能挽回一點損失。現在城裏被胥少琛占領了,我還得想辦法把日本人給弄進來。”阮寧生又在一旁催促了起來,阮寧離不曾知道,短短一兩天的時間,一個人竟然可以變化這麽大,權力跟金錢確實能讓人迷惑呀!
“對不起!”阮寧離看到虞孟之的嘴動了一下。
下一秒,虞孟之掏出手槍對準了阮寧離,卻遲遲沒有按下扳手。很快,一聲沉悶的槍響打破了安靜。
阮寧離輕輕地倒了下去,虞孟之愣住了。他明明沒有開槍,可是阮寧離就在他麵前倒了下去,那個總是笑嘻嘻罵他傻,懷疑他會害她而小心翼翼的女孩,這一次真的被他害了。
她躺在地上,不再罵他,也不動手打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血流了一地,沾到了她的衣服上、手腕上。
隔了一小會兒,阮寧離的嘴巴才動了動,發出了細微的聲音,虞孟之湊近了才能聽到:“好像並沒有實現你說的長命百歲,也沒有大富大貴。”血流到了阮寧離剛剛才拿回來的紅鐲子上,此刻血液往鐲子上匯集,發出一種異樣的紅光。
阮寧離躺在虞孟之懷裏,繼續輕聲說著:“這個鐲子,擁有之前的記憶,也是注定我們生生世世要糾纏的源頭,現在我們當中已經有人要走了,它吸了我的血,隻要我把它打破,我們的宿命就破解了。”阮寧離輕咳了一下,又咳出了不少血。
虞孟之連忙按住她:“你別說話了,我送你去看醫生,你會沒事的,會長命百歲的。”虞孟之活了上千年,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不論是誰的離開,對他來說,都隻是命運的必然結果。可是這一次,他看著阮寧離倒在自己麵前,竟然感受到了一絲心痛。
阮寧離輕輕抬起手,摸了摸虞孟之的臉:“答應我,接下來也要開開心心地活下去。”說完這一句話,阮寧離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了右手,又狠狠地落在了地上,鐲子應聲碎成了好幾塊,她最後朝虞孟之笑了一下,原先紅潤的臉蛋上現在一片蒼白,“好啦,我們不是敵人了,以後再見麵,不要想著殺我了。”
虞孟之看著懷裏的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你醒醒啊,我不殺你了,我不管那些百年千年的恩怨了,你醒醒啊!我喜歡你的啊,你不能就這麽死了啊!你快醒醒啊,我們還要去吃杏花樓的甜品啊!”可是不管虞孟之怎麽喊,懷裏的人都沒有任何動靜。
“還愣著做什麽,趕緊走啊!”阮寧生站在一旁冷眼看著他,“趁著現在我還能趕在他們前麵,把日本人接到城裏。”
虞孟之隻是呆坐在原地,並不搭理他。
“你給我醒醒,是你自己說的,你要效忠我,那你知道了我全部的計劃,你必須要配合我。”阮寧生氣急,忍不住爆了粗口。
“可是那個鐲子已經被她用血洗過了,她又打破了那個鐲子,我們之間的宿命都結束了。”
“你現在這樣是什麽意思,要造反?”阮寧生舉起手槍,對準了虞孟之,“信不信我讓你跟她一個下場?”
“來吧!”虞孟之抱著阮寧離,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千年之前,他迫使玄麟皇帝退位,卻不知道為什麽所有人都死了,隻有他一個人活著。這千年以來,他一直背負著所謂尋找到他需要保護的那個人,殺掉他們的對手的使命,可是他活的時間越長,越不知道這件事的意義在哪裏。
直到他遇到阮寧離。她出身平常,什麽都沒有,在這樣的亂世之中,全靠自己的信念與堅持活下去,而這些東西都是他所不曾擁有的。
虞孟之朝著阮寧生所在的地方開了一槍,他也不知道打中了哪裏,隻聽到阮寧生大聲罵著,但是他也聽不到了。不知道哪裏已經有爆炸聲響起來了,整個房間開始搖搖晃晃,有一些東西從頭頂上掉下來。
這一次,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懼,反而覺得很開心。他不再需要背負千年的怨恨,也不需要再經曆什麽生死離別,他就在去尋找阮寧離的路上。
“阮寧離,你走慢一點,等等我!”
號外號外。
平城大帥府離奇爆炸,阮大帥意外身亡。
多城圍攻平城,前大帥胥少琛率領民眾齊心協力抵抗,終於保下平城。
危機解除後,平城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熱鬧,長樂街上還是有不少為生活奔波的人來來往往,而他們將繼續在這混亂的世界中尋找生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