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蒼穹混沌而凝滯,像即將破曉的黎明,又像沉入永夜前的黃昏。濃鬱的暗紅色雲層向天際鋪展開,越來越淡,最終在遙遠的天邊淡化成了微末的血色,像是一瓢清水裏滴入了幾滴鮮血。

寂靜如油畫的天幕下,疾風肆虐著荒涼大地,濕冷的灰色泥土中,屹立著一座電影幕布般巨大的古老墓碑,無字碑。

顧星河仰望著墓碑,大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這是哪兒,甚至忘了自己是誰。手裏唯一的東西是一個被打亂成五顏六色的魔方,他知道這個花色叫“六色同堂”,除此之外,他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你醒啦。”講話的是一個男人。他盤腿坐在墓碑腳下,披著陳舊的黑色鬥篷,被狂風鼓起的鬥篷遮住他的全身,隻露出消瘦而蒼白的下巴。

“來,過來坐。”他輕聲講著話,若有若無地笑著。

顧星河警惕了一陣,確認男人不像是什麽危險人物,才小心地靠近,在他身旁坐下。很長一段時間,彼此無言,兩人就像是偶然相遇的浪人,在一棵大樹下小歇,等待著狂風過境後再各自趕路。

“這是哪兒?”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顧星河打破了沉默。

“世界的盡頭。”男人的語氣是意外的輕鬆。

“你是誰?”

“如你所見,一個守墓人。”

“守墓人?”

對方指了指墓碑:“專門看守墳墓的人,很好懂吧?”

顧星河抬頭望向眼前巨大而古老的墓碑:“裏麵的人……是誰?”

“一個朋友。”

“這地方隻有你一個人?”顧星河又看了眼荒涼的四野。

守墓人微笑:“不是還有你嗎?”

“我要回去的。”顧星河下意識地說。

“回哪兒?”

“回……”

顧星河答不上來,他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不屬於這個地方。

守墓人微笑著掀開鬥篷帽,一頭黑色長發溫柔、服帖地垂下來。他很年輕,也很美,蒼白的臉上透著一絲病態的優雅,一雙水藍色的眼睛深邃而遙遠,讓人莫名地傷感,就好像,你看見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一片憂鬱的海洋。

緊接著,顧星河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記不住男人的長相。他明明可以說出對方五官的所有特點,可當這些全部拚湊在一起時,卻又好像隔著一層霧,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守墓人的視線越過墓碑,投向遠方的蒼穹,突然他高聲念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顧星河脫口而出,他學過這首古詩……等等!他想起來了,他是個高中生,剛上高二……他是孤兒,被劉奶奶收養,在四個叔叔家長大……等等,好像還有誰,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他絕不能忘記的人——

鹿央!

顧星河猛地低頭,魔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手的鮮血。他嚇了一跳,吃驚又疑惑地看向守墓人。

“世界馬上就要沾滿鮮血咯。”守墓人搖搖頭,惋惜著什麽。

穹頂之上的暗紅色流雲旋轉起來,越來越快,黑紅色的雲團不斷從天空的深處翻湧而出,又被後來居上的雲團按壓進雲海深處。像是為了回應天上廝殺的雲層,大地也隆隆震顫起來,狂風更加猛烈,顧星河已經坐不穩了,整個人似乎都要飄起來了。

“這是夢。”顧星河胸口的胎記處傳來灼燒感。

“夢?”

“這是夢。”顧星河堅定地重複道,“我要出去。”

“夢嗎?”守墓人饒有興致地琢磨著這個問題,“可這就是我的世界啊,我一直在這裏。說不定你那邊的世界才是一個夢呢。”

顧星河怔住了,守墓人的鬥篷獵獵作響,他從容地靜坐在原地,仿佛坐了一千年,還會再坐很多個一千年。

他微笑著看向顧星河,眼神溫柔而憐憫:“還會再見的。”

顧星河睜開雙眼,在逼仄的小閣樓裏醒來。天窗的天空微微泛白,黎明將至,又是清醒而絕望的一天。

鹿央遇害一事,已經過去一星期。整整一星期,顧星河幾乎沒有真正合過眼,昨晚好不容易睡著了,竟然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有那麽一瞬間,他真希望一切能如那個男人所說的:這個世界才是一場夢,這樣他就無須再麵對。

但它並不是夢。

9月9號的下午,他跟鹿央遭到了紅霧的襲擊,他抱著鹿央逃跑,被困在地下停車場,最後被一個神秘的蜥蜴女孩所救,女孩消滅了那些紅霧,並將他打暈。

他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他正躺在平日常去的那家網吧的卡坐上,電腦開著,停在《英雄聯盟》的界麵。他的校服幹淨整潔,沒有血跡,手指上的傷口被酒精清洗過,並且貼上了創可貼。

顧星河立刻給鹿央打電話,接電話的人卻是個聲音低沉的警察。

對方很遺憾地告訴他:鹿央遭到襲擊,初步斷定是入室搶劫,她被隔壁鄰居發現時已經躺在客廳裏奄奄一息,送去醫院搶救後盡管撿回一條命,但仍處於深度昏迷狀態,目前還在重症監護室,情況很不樂觀。

顧星河先去警察局做筆錄,他本來打算說出真相,卻根本不知從何說起。蜥蜴女孩早就妥當處理好了一切。顧星河莫名其妙地就擁有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下午四點在陽光廣場跟鹿央分開,去網吧玩遊戲,一直玩到第二天早晨。警察早就調查過了,網吧的老板,甚至監控錄像都可以為他“作證”。

“你們分開時,受害人有跟你說什麽嗎?比如感覺最近被人跟蹤,跟誰發生過不愉快,或者在跟誰網戀?”警察認真地詢問著,“大部分入室搶劫,其實都是熟人作案。”

“沒有。”顧星河搖頭,他心裏已經很清楚,如果自己堅持要說出真相,警察隻會把他當神經病關起來。

翌日,警方派專員去學校展開調查,事情一下傳開了。

校方領導考慮到影響不好,統一對同學們宣稱:鹿央同學是因病住院。同學們當然不信,警察都來了,肯定是出大事了。那幾天每個同學都化身狄仁傑和福爾摩斯,捕風捉影,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層出不窮。

教室、食堂、操場、商店、廁所,他無論走在學校的哪個角落,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這件事。通常大家都是以“喂,你聽說了鹿央的事嗎”為開場,起初還有點惋惜和同情,聊著聊著,氣氛就變了。

“其實我聽說鹿央一直有跟社會青年來往,搞不好是情殺噢。”

“不可能吧,鹿央挺好的啊,我覺得她不是那種人。”

“誰知道呢?聽說她媽在她很小時就死了,她爸在外麵有女人,從不管她,她說不定心裏很陰暗呢,隻是我們不知道。”

“她爸真的很有錢嗎?我怎麽感覺她是裝出來的啊,跟那個顧星河一樣?”

“對對對,我早這麽覺得了!你看那天去衡山,她不是跟著顧星河下車了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跟顧星河那種人混一塊,好不到哪兒去吧?”

手機鈴聲把情緒低迷的顧星河拉回現實。

他慢慢翻身,找出枕頭底下的諾基亞5320,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他心髒驀地揪緊,立刻翻身坐了起來。

“喂?”顧星河的聲音顫抖。

“……”

“喂?你說話!”顧星河生怕對方掛斷,“是你嗎?我知道是你!”

“八點,鹿央家。”對方說完便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