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蜥蜴女孩沒有說謊,善後的人出現了。

第二天上午,顧星河幫三嬸去幹洗店拿毛衣,回家時,他注意到玄關多出一雙男人的皮鞋。

顧星河不是很懂,但也看得出這雙鞋很好,皮質光澤豐盈,棕色的鞋頭手工鏤了精細的花紋。在鞋子的右側有四個凹進去的字母:TANG。這應該是傳說中的高端定製皮鞋吧,在顧星河的印象裏,三叔和三嬸並沒有這麽貴氣的親戚朋友。

“哎呀,可算回來啦。”三嬸麵色紅潤,語調輕柔,跟往日裏的刻薄婦女形象判若兩人。

三嬸對麵的客人微笑著起身:“你好,顧星河。初次見麵,我叫唐謙,是星城宇文實驗中學的招生辦主任。”

“唐……叔叔,你好。”

“叫我唐老師就行。”

男人看起來三十歲不到,身材挺拔、勻稱,比顧星河還高出一截,黑色的細框眼鏡下是一張溫文爾雅的英俊臉龐——不難理解三嬸為什麽會笑成那樣。

他的著裝更是得體,筆挺的深藍色西裝,內搭簡潔的白襯衣,暗藍色有白格紋的領帶規整地係在領口上。他仿佛是英國大莊園裏那些素養一流的管家,永遠是一身熨得毫無痕跡的燕尾服,處理任何事情都有條不紊、遊刃有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微笑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優雅、含蓄,魅力十足。

唐謙穩穩地伸出手,顧星河握住,一眼就看到他右手袖口下麵的深灰色石英表,跟蜥蜴女孩戴的手表一模一樣。

——不會錯了!來善後的人就是他!

簡單地招呼後,四人在不算寬敞的客廳坐下。

三嬸托著下巴,近乎癡迷地看著唐謙;三叔局促地沉默著,習慣性地搓手,不時抬頭瞄兩眼這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臉上是藏不住的自卑;至於顧星河,他渾身緊繃,大腦在極度緊張中全力思考: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必須抓住它!

唐謙從公文包裏拿出幾頁文件,風度翩翩地微笑道:“宇文實驗中學成立於1975年,至今已有四十多年的曆史,我校一直秉承以人為本的教學方針,為祖國乃至世界培養了眾多人才,目前他們都已經是各領域的中流砥柱。眾所周知,我校有著嚴格的招生門檻,很少破格錄取,不過今年你們家星河拿下了全國青少年花樣魔方大賽的第一名,所以……”

“等等!這這這……是真的?”三叔的嘴都合不攏了,雖然他早就知道這孩子玩魔方厲害,但沒想到這麽厲害,竟然拿下全國第一名。

“唐老師,您肯定是開玩笑的吧?”三嬸的好心情**然無存,顧星河從小到大,最反對他玩魔方的人就是她,他現在居然一聲不吭搞出那麽大的動靜,她的臉一時間不知道往哪兒擱。

“你們都不知道嗎?”唐謙看向顧星河,“你沒告訴他們嗎?”

顧星河先是一驚,難道唐謙發現了魔方的秘密?不可能,連蜥蜴女孩都沒發現,他就更不可能知道,應該隻是單純的巧合。

不過他沒想到,對方竟然會以這件事情作為契機。上個月底,顧星河確實抱著玩一玩的心態參加過一場魔方比賽,輕鬆拿下了第一名,比賽結束後連榮譽證書都沒領就走了。但那隻是一場沒什麽影響力的市級比賽,在唐謙的嘴裏竟然變成了全國比賽。

顧星河決定不拆穿,且看看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你也真是的!多好的事啊,幹嗎瞞著我們?”三叔樂壞了,伸手摟住顧星河的肩,三嬸刀子般的眼神射過來,他立刻縮回了手。

“那麽,我就不繞彎子了。”唐謙雙手合十放在腿上,笑容優雅,“我這次前來,是代表校長,特招顧星河入校。”

“什麽?!特招?”三叔再次受到“驚嚇”。

“對。”

“你的意思是……不用考試,直接進去的那種?”

“是的。這孩子玩魔方的實力不僅在全國,在全世界都算得上頂尖,他有這個資格。”唐謙神色篤定。

“進去宇文中學以後呢?”顧星河越聽越糊塗,不是來善後的嗎?為什麽變成特招了?完全偏離重點了啊!

“當然是學習。”唐謙儼然成了真正的招生辦主任,“我明白你的顧慮,我招過很多特長生,起初大家多少都會有點心理負擔,畢竟在我校想要被破格錄取,光是建校費都要一百萬……”

“一百萬?!”三嬸的心髒都差點嚇停跳了,她激動地擺手,“等……等一下!唐老師,你該不會找我們要一百萬建校費吧?那咱可給不出啊!別說建校費,回頭這學費和住宿費要是太貴,我們也得考慮考慮。雖然咱們一直很重視孩子的教育,但那也得結合家裏的實際情況……”

“這個你大可放心。”唐謙真誠又溫和地解釋,“我正要說到這個問題。星河是不需要建校費的,不僅如此,他在轉入我校後的所有學費、住宿費、基礎生活費都由校方負擔。高中畢業後,隻要他足夠優秀,還可以進入我們在美國西雅圖的直屬大學——學費、住宿也是全免的。”

“這……這……有這麽好的事?!”三叔樂瘋了,再也控製不住喜悅的心情,摟住顧星河嗬嗬笑起來。

“我校每學期還設有兩萬到十萬元不等的獎學金,名額不少,不管是誰,隻要肯努力,都有希望拿到這筆補貼。”

“如果是真的,那太好了!”之前還緊張兮兮的三嬸已經眉開眼笑,特招不特招她不關心,她隻關心錢。

要知道,顧星河上高中和大學這幾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就算四家人攤下來也夠嗆。上個月她還一直吵著讓三叔換輛新車,家裏那輛富康都破成什麽樣了,除了喇叭不叫,哪兒都叫,去逛商場都不敢停在大道上,嫌丟人。

她天天在三叔麵前念叨這事,可換車的計劃還是推到了明年,而顧星河要是能轉入宇文實驗中學,今年新車就有戲了。不單如此,每學期還有獎學金啊!顧星河的成績向來不錯,他要是能拿個三萬、五萬的,那必須得上繳,感恩是應該的,這麽多年不能白養啊!

“那是不是……現在就可以了?”三嬸早已急不可耐,恨不能立刻簽字畫押把顧星河打包送走。

“當然,隻要作為監護人的你們在這份合同上……”

“就隻是學習?”顧星河再也按捺不住,唐突地打斷道,“和大家一樣上課?語數外政史地理化生?”

“對。”唐謙推了推眼鏡,“當然,作為三階魔方的特長生,你還得繼續練習魔方,今後代表學校去參加國際賽事,為校爭光。”

“我不去。”

“你說什麽?!”三嬸滿臉的笑容瞬間僵住,她似乎聽到了新車開走的聲音。

“我不想去。”

“不去?!”三嬸極力忍住才沒發作,“這可是宇文實驗中學哎!多少孩子夢寐以求的超級名校!你小叔夠有錢了吧?他走了多少關係啊,也沒能把他閨女送進去,現在這麽好的機會擺在你麵前,你居然說你不想去!”

顧星河低下頭,語氣生硬地搪塞著:“那裏全是尖子生,壓力大,接受他們的栽培,成績卻上不去,我沒法心安理得……”

“笑話!你現在花我們的錢就心安理得了?!”三嬸肺都要炸了,好不容易可以擺脫這個累贅,他還賴著不走了!

她再也顧不上有貴客在,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我看你就是成心的!你就是見不得我跟你三叔好,你就是要拖垮這個家,要吸幹我們的血!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心眼怎麽就那麽歹毒?上次你偷我信用卡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

“小梅、小梅!”三叔趕緊把她拉回沙發上,“忽然來了這麽大一件事,孩子難免拿不定主意。你給他點時間,讓他好好想想。那個唐老師呀,我老婆這也是愛之深、責之切,您千萬別當真……”

“可以理解的。顧先生說得對,這是件大事,應該給孩子一點時間。”唐謙笑著掏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想好了隨時聯係我。那麽,我先告辭了,承蒙款待。”

顧星河用力掐著手心,不敢相信事情就這麽結束了。眼看唐老師已經換上皮鞋,他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唐老師,我送你。”

唐謙微微一愣:“太客氣了。”

“哪的話!招待不周,就讓他送您下樓吧。”三叔再次賠笑臉。

顧星河默不作聲地跟著唐謙下樓,兩人走進露天停車場,在一輛黑色的奔馳商務車前停下。顧星河恰好認得這輛車,是今年最新款的GL400,售價一百四十多萬,去年小叔就盯著這台車了,最後還是嫌貴,沒舍得買。

唐謙不急著上車,麵帶微笑,靜靜地看著他。

顧星河整夜沒睡,一直在想“善後”的人究竟是誰,會找他談什麽,讓他做什麽,他又要如何提出自己的條件。可現在,他等來的隻是一個特別有錢的招生辦老師,一心邀請他轉去星城最好的高中上學。

不對!事情不應該這樣。

顧星河心情焦慮,喉嚨幹澀,他猶豫著要不要主動開口。

“你餓嗎?”唐謙忽然問。

“什麽?”

“你餓不餓?”唐謙優雅地拉開車門,“走,我請你吃飯。”

二十分鍾後,唐謙帶顧星河來到嵐島的一家法國餐廳。

星城有一條橫跨城市的江叫汐江,汐江的中遊有一片淺灘叫嵐島。島上綠化優美,建著許多雅致幽靜的咖啡館和西餐廳,每周五晚上八點,嵐島上還會舉辦盛大的煙火晚會。

兩人在一個能看到江景的位置坐下,唐謙脫下西裝,揮揮手。服務生迅速接過唐謙的外套:“先生要吃點什麽?”

“檸檬鱈魚、鵝肝醬、蘑菇湯、西冷牛排,牛排七分熟,都來兩份好了。”唐謙看向顧星河,“我幫你點了沒關係吧?”

“沒事。”顧星河無所謂地點點頭,他根本沒胃口。

“來點紅酒?”唐謙又問。

“我喝水。”

唐謙還是點了酒。服務員收回菜單,彬彬有禮地退下。

“待會兒你可要好好嚐嚐鱈魚,很有名。這家店的老板以前在香港一家三星米其林餐廳工作,十年前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跟她一起私奔來了星城,結果沒兩年,那個有夫之婦又跟一個民謠歌手私奔去了大理,留下他一個人。”

顧星河當然不知道這種八卦,但這家店的鱈魚很有名他是知道的,每天限量供應,如果不是VIP貴賓,想吃的話還得提前預約。住在小叔家時,他曾經跟著小叔來過兩次。

服務生陸續上了菜。

唐謙的教養確實非常好,拿餐刀、餐叉的姿勢,都和顧星河在英劇裏看到的貴族們一模一樣。他慢條斯理地吃著,專心致誌地品嚐美食,完全沒打算說點什麽。

顧星河再也受不了這無聲的煎熬,“叮”的一聲放下餐叉:“唐老師,我出來送你是有目的的。”

唐謙不看他,嫻熟地切著牛排。

“我知道你就是來善後的人。”顧星河握著拳頭,繃直了背脊,“唐老師,如果你能救我的朋友,那我就去宇文中學,你要我去哪兒都行。”

唐謙咽下嘴裏的牛排,有點無奈地搖搖頭:“看樣子有人嘴巴不嚴哪……說說,你還知道些什麽?”

“那東西叫死徒,你們是專門對付它們的組織。”

“還好。”唐謙笑,“知道得不算多,不需要做腦白質切除手術,給你開一張家族遺傳性精神病史的證明就行。”

“隻要你能幫我救她,給我開一張證明,或者切除什麽,都沒關係。”

“你那位朋友是叫鹿央對吧?聽說是個人緣很好的女孩。”唐謙輕歎一聲,“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恐怕要讓你失望了。被死徒咬傷而中毒的人,結局隻能是同化。”

“我知道。”顧星河猶豫了一下,“但我聽說,有個人活過來了。”

“的確。”唐謙點點頭,眼神明亮,“那是奇跡,你知道什麽叫奇跡嗎?”

顧星河不語。

“你經常聽人說起它,卻從沒見過它,這就是奇跡。”

顧星河極力回避唐謙的直視,他的目光越認真,就說明事情越沒有回旋的餘地:“唐老師,求你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怎麽得救的?”

唐謙注意到顧星河用了“求”字,但這無濟於事:“能說的,我都在你三叔家說了。”

“你認識那個人嗎?你一定認識。”顧星河死咬住這一絲希望。

唐謙沉默,目光微微憐憫。

死寂的半分鍾過去。

“怎麽會這樣?”顧星河終於站了起來,動作太大,差點帶翻座椅。附近的一對情侶詫異地看過來,不明白這個十幾歲的男孩遇上了什麽事,突然間竟如此激動。

“你們不是……”顧星河又壓低了聲音,“不是專門管死徒的組織嗎?現在死徒傷了人,你們也有責任啊!你們都不管嗎?!”

唐謙雙手合十,微微仰頭:“如果死徒是我們家養的狗,不小心傷了人,我們會負責到底。但死徒是野狗,我們隻是自發抓野狗的人。”

顧星河頹然坐下,神色痛苦,過了好半天才張了張嘴:“道理我懂,我隻是……我必須救鹿央,她是無辜的,該死的人是我……”

“誰該死或者不該死,不是你說了算,命運早就安排好了。”唐謙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為何非要這麽固執呢?這個世界上人力達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什麽都不放棄,活著會很辛苦。”

唐謙又拿出了合同:“這份宇文中學的入學申請書,你在上麵簽個字,以後就是宇文中學的學生,好好學習,將來考一所好大學,順利畢業,工作,認識心儀的女孩,結婚生子,組建家庭,幸福美滿地度過一生。對於鹿央的事情,我表示非常遺憾,但那隻是一場大家都不願看到的意外,就跟車禍、疾病、災難一樣,你有理由悲痛,但沒必要鑽牛角尖。”

顧星河看著餐桌上白紙黑字的文件,那裏有車子、房子、好工作、好前途,這些不正是他想要的嗎?有了這些,他就可以徹底擺脫四個叔叔家,不用再察言觀色,不用再挨罵受氣,更加不用回到明誠高中被同學們看輕和恥笑。他渴望了十幾年的東西,現在唾手可得,隻要他在上麵寫下三個字。

“這是通往幸福的路嗎?”顧星河問。

唐謙頗為意外,沒想到顧星河會這麽問,片刻後他點點頭:“當然。”

“不。”顧星河低下頭:這根本不是什麽通往幸福的路,這是鹿央的死亡通知單,如果我在這裏簽字,她就真的死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會管她。

“就我所知,你們隻是普通的同學關係吧?”

“我們是朋友。”

“人一生有很多朋友,不是每個朋友都能陪我們走完全程。”

“我隻有她一個朋友。”

唐謙微斂雙唇,不再試圖說服顧星河。

顧星河近乎喃喃自語:“真的沒有辦法嗎?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隻要能救鹿央,哪怕讓我去死……”

唐謙凝視著顧星河,溫和的麵容上浮現出一絲絕不應該在此刻出現的表情——漫不經心的玩味。

“為了她,你真的願意死嗎?”

顧星河一愣,猛然抬頭:“願意。”

“給我兩分鍾。”

唐謙起身前往無人的露天陽台,撥通了手機。

兩分鍾後,他準時回到座位上。

顧星河心髒狂跳,他等待的不是一個答複,而是一場關乎鹿央生死的審判!

“如果你非要試一試的話,唯一的辦法……”唐謙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加入我們的組織,自己去查。”

“好!”顧星河脫口而出,雙手差點撞翻水杯,“我自己查,絕不拖累任何人!”

“不要太激動了,加入我們的組織,首先就要有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冷靜的心態。”唐謙微笑,恢複了淡淡的口氣,“本來你根本不夠資格加入我們,但我這個人,就是看不得別人為難受苦,剛才請示了一下上級,給你破格爭取到一個機會。”

“謝謝你,唐老師,真的很謝謝你!”顧星河用力點頭,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但這個人情他一定銘記在心。

他深吸幾口氣讓心情平複下來:“那我現在要做什麽?”

“當然是接受我們的考試。宇文中學不需要考核,我們的組織可不一樣,這一點你有覺悟吧?”

顧星河心裏根本沒底,他見識過那個蜥蜴女孩是如何跟死徒搏鬥的,如果是那種程度的考核,他根本做不到。但是,他必須一試!唐謙已經給了機會,他要是再挑三揀四、討價還價,恐怕連這個機會也沒有了。

“有。”

“很好。”唐謙端起杯子,斟上兩小杯紅酒,“預祝你通過考核,幹杯。”

顧星河接過男人的紅酒,皺起眉頭一口喝光,接著一抹嘴巴:“那唐老師,考什麽?”

“秘密。”

顧星河一愣:“那考試什麽時候開始?”

“隨時。”唐謙漂亮的唇線微微翹起,“啊,剛才忘了說,考試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送命,但是你剛說你不怕死的。”

“不怕。”顧星河目光堅定、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