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冥鏡在等,等你心甘情願
一)
那雲霧精說:“仙界神器都會認主……缺失的部分會尋著同脈仙緣歸一。”
如他的佩劍無至,無論相隔多遠,隻要他有需要,它就會立刻出現,劍身是,劍鞘也是。
同理,若青冥鏡是他的,那隻要他需要,它就應該會出現,鏡身是,鏡身上的極地寒珠也是。
然而,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那隻能說明,青冥鏡的主人,從一開始就不是他風無陰。
回想那日,淩霄寶殿上,天帝將青冥鏡賜予他時說:“鏡身開,誅滅始。”
開,向誰開?滅,滅何人?
如果不是紅扶就這麽離開了扶風,到現在他都還以為,那鏡子是用來對付妖王孽還的。
而此時,殿外來報,說妖王孽還現世,請戰神逐聞速速趕往朔下。
風無陰望著那空**的大殿,以及殿外迎風招搖的楓火荻花,難免覺得荒唐。他招來雲霧精:“我此番去朔下,可能凶多吉少,渡你千年修行,賜你名字樓玥,隻求你一件事……”
朔下幽閉的妖王宮殿,孽還正大剌剌地坐在他正殿中,玄色衣袍拖地,一半臉藏在金色的麵罩中,而露出來的那部分有著和風無陰一樣無二的角色。
無至從殿外飛進,穿過稀薄的空氣,擦過耳朵定在腦後的牆上,孽還抬眼,嗤笑一聲:“天界走狗,你來了?”
“這麽叫我,你配?”風無陰現身,收回無至,“誰給你解封的?”
孽還換了個姿勢:“你猜不到嗎?猜不到,你來做什麽?”
“終結你。”
孽還大笑:“老弟,你在開玩笑嗎?你我同是父神的孩子,不老、不死、互相牽製。你拿什麽來讓我死?”
不老、不死、互相牽製。這也是天帝時常掛在嘴邊的話,他還喜歡說的一句,是血濃於水。說到底,天帝不信他,從來都不信。這麽一想的話,若非他與孽還一個為神一個為妖,隻怕也不可能安然萬年無恙。
今日被召來朔下,想必就是打算把局麵攤開,要把他滅在此地了。
想他萬萬年來,為天界鞠躬盡瘁,到了最後,也不過落得個鳥盡弓藏的地步。
隻是他想不到,那青冥鏡的主人,究竟是誰。
紅扶呢?是認主了嗎?
再一回神,殿外天兵排成兩排,中間劈出一條夾道,緩緩走來的人,一襲豔紅雪裏梅,千年梅花釀經久飄香。
逆光中高大頎長的輪廓已經不複往日半點溫和,渾身上下殺伐騰騰。看到風無陰後,來人緩緩舉起右手,中指和食指指尖夾著一顆極地寒珠,發著刺眼的光,嗬嗬一笑:“逐聞。”
風無陰恍然,收回對準孽還的劍:“種歸神君,蟄伏數萬年,下了一手好棋。”
種歸勉強笑了笑:“謬讚了。”
“天界既然要除我,何必大費周章。當日在我扶風的慶功宴上,種歸神君在我酒裏下了東西之後,直接動手不就行了?”
種歸笑:“天界要除的從來都不是你一個。在天界眾神心裏,你逐聞神功蓋世,無人能及。你扶風招搖萬年,昌盛至極,不知收斂,可考慮過天帝的顏麵?萬萬年來,你與孽還,表麵上水火不容,實際上惺惺相惜,天帝忍了這麽久已經算是仁慈。可你與孽還是父神仙子,六道當中沒有誰能奈何你們。隻有上古神器青冥鏡能一次將你二位吞滅。”
風無陰冷笑:“可是青冥鏡除了能吞沒我與孽還,還能吞沒天地,你們沒有把握,不敢擅自使用,所以,你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
“在等,等你逐聞,心甘情願。”
等你二位殿前金蓮開。
江牧,古雙茶園。
小樓一夜風雨,早起屋簷上還掛著些許的雨。
窗外柳樹枝丫繁盛,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影子。屋內,紅扶在繡蝴蝶,十指被針戳破,傷口好了又開,開了又好。
煙青色一抹影子從遙遠的地方飄來,落在那窗台上,撿起一張繡好的錦帕,湊近看了一眼,評價道:“和扶風的蝴蝶一般漂亮。”
低頭勾線的人抬頭,兩人目光相撞,止月輕輕一笑:“你還要裝傻到什麽時候?”
紅扶後退一步,止月沒給她退第二步的機會,上前抓住她的手腕:“風無陰就在朔下,你若不出麵將孽還給收了,他便會被冠以暗通妖界的罪名,將來被剝仙根,灰飛煙滅,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朔下,妖王大殿。
那時,風無陰對樓玥說:“我隻求你一件事,找到紅扶,像當初迷惑我的心智一樣,讓她忘記我。”
孽還拍案而起,到風無陰身邊,用胳膊搡了搡他:“哎,天界已經要棄你了,你還跟他們廢什麽話,鬥了這麽些年,也該跟老哥合作一把了吧。”
風無陰握緊無至,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種歸,對孽還說:“你是你,我是我。”
言畢,大殿內仙光流灑肆意,一場殺戮揭開了序幕。
萬年修為,幾經天雷飛升,種歸並不是那個看起來混沌不羈的釀酒仙,他有著和風無陰不相上下的仙力。
蟄伏多年,暗中修行,或許遠在風無陰之上,可惜,永遠沒有驗證的機會了。
妖王大殿門口,緩緩走來的人,眼睛依舊清澈幹淨,黑是黑,白是白,換上了豔紅流仙裙,散在肩頭的長發盤起,目光落在種歸身上,而後扭身,對風無陰說了句:“逐聞神君,別來無恙。”
二)
“你好了?”風無陰問。
“當日的白倉山,是你讓我去的。”
“你恨我?”
“不恨。”
“那好,你今天來,是做什麽的?”
這是明知故問,也是心有餘悸。
紅扶將種歸手中的寒珠拿過來握進掌心:“我隻是天帝的一個神器,他讓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樓玥沒讓我失望,你把有些事忘得還真是幹淨。”
紅扶偏頭,目光透徹,卻沒有了往日的輾轉:“那逐聞神君呢,你還記得?”
“不記得了。”風無陰回。
“那就是了。”
孽還哈哈一笑:“風無陰,我的好弟弟,你以為六道三界容不下我,就容得下你嗎?”
容不容得下,他已經不在乎了,隻是想看看,那傳說中能吞納天地的青冥鏡是如何滅了自己的。對上紅扶的眼睛,他催促她:“既然你是用來對付我的,你還等什麽?”
紅扶說:“等你心甘情願。逐聞神君,你心甘嗎?”
“對天界不甘,對你,你可以試試。”
朔下幽閉的妖王宮殿,霎時,無數淩戾光華縈繞在紅扶周身,傳說中能毀天滅地的青冥鏡終於等到了大顯身手的一天。
風無陰甘心,孽還卻不甘,也是擁有無限靈力的存在,怎麽可能等死,揮手拔劍,刺向紅扶。
紅扶沒躲,種歸領著一眾仙兵上前與孽還對陣,孽還衝風無陰大喊:“風無陰,你活膩了,老子還沒呢,你傻愣著幹什麽,快還手啊。”
風無陰不為所動,盯著紅扶胸前的牡丹玉佩:“難為你裝了這麽久。”
紅扶說:“我沒裝。”
“是,你沒裝,我看不出來罷了。”
“所以,該你恨我了?”
“你說呢?”
“這樣好了,”紅扶往後一退,奪過風無陰手中的無至,“我還你個人情。”
話剛落下,紅扶便將無至插進了心髒,接著無至啷當落地,就在眾人皆驚的時候,見那紅扶將秀手伸進鮮血淋漓的傷口裏,麵無表情,眉頭都沒皺一下,當著眾人的麵將一顆跳動的心髒生生摘掉。
殷紅血跡和白皙掌心交錯互橫,攤開,竟是一塊玄鐵。
她笑著將手遞到風無陰的麵前:“別恨我。”
說著,不等種歸衝過來,也不等風無陰反應過來,紅扶便收緊五指,用體內寒珠最後的神力將那本要用來鏟除風無陰和孽還的青冥鏡身捏了個稀碎。
而此時,孽還殿外和扶風仙山的碧水盈池中的金蓮綻開。
霎時,地動山搖,金光萬燦,飛禽走獸哀叫四野,連綿不絕。
而同時,紅扶猝然倒地,身體開始消失。
她不屬於三界六道,沒有魂魄,鏡毀珠碎,消失,就意味著消失。
隻是灼灼滾燙的眼眶裏快要流盡最後一滴眼淚的時候,紅扶依舊沒能在風無陰的眼睛裏看到原諒。
他是恨她的吧,恨她早就有了神誌卻還要裝傻,可是不裝傻就意味著要和他兵戎相見。
她不過一件上古神器,貼著他袖口溫暖的手臂時覺醒,看著他在搖曳楓花中練劍的樣子便生了私心。
即便三魂不全,七魄缺失,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纏著他。她是一件神器,一件為了鏟除他而存在的神器,這樣的愛,說不出口,存在就是最大的諷刺了。
她向他伸出手,他沒回應。
“相公,”她說,“紅扶不是青冥鏡。”
“青冥鏡要殺你,但紅扶會保護你。”
“青冥鏡是天帝的,紅扶是你的。”
她沒能閉上眼,灰飛煙滅的最後一刻,還拚盡所有,掙紮著想要把風無陰收進視線。
癡一場,念一場,就那麽結束了。
而她沒看到的是,早在她倒地之前,白倉山萬年玄冰而鑄的寒天劍已經趁風無陰分心,法力歸零時,從他背後插進了他的心髒。
他的眼中,最後看到的也是她。
三)
月前,閻王殿裏。
後耳雙腿顫抖,跪都不知道該怎麽跪。不知道為什麽這上界的大神們,最近怎麽紮堆往他這兒跑。
風無陰覺得好笑,提了他的後衣領,讓他看著他好好說話。
後耳磕巴著:“逐逐逐聞神君,那那那……那紅扶當真不是六道中的生靈,沒沒……沒有完整的魂魄,隻隻……隻能活一世,不……不可能再有下世。”
“若是,我給她呢?”
“那那……那要付……付出……”
“用我的仙籍和畢生修為換她下一個轉世輪回,夠不夠?”
後耳驚恐抬頭,卻發現他好像並不是開玩笑。
朔下一戰,孽還徹底失了根基,而那九天戰神逐聞更是被種歸乘人之危時一劍穿心。被孽還從朔下帶走時,風無陰吊著最後一口氣,手中握著那顆極地寒珠,等來了一路跋涉的樓玥。
樓玥不解:“不是忘了嗎?”
樓玥記得,那時,風無陰對他說,我隻求你一件事,找到紅扶,像當初迷惑我的心智一樣,讓她忘記我,然後像她忘了我那樣,讓我忘了她。
風無陰笑:“你的功力太淺,而我陷得太深。”
樓玥覺得自己很失敗,迷惑紅扶的時候,紅扶說,我沒有心智,怎麽會被你迷惑,不會被你迷惑,就不可能忘了他。
孽還問他:“你愛她?”
風無陰問:“愛是什麽?”
樓玥:“我去過無數山河胡海,看遍了人世間的悲歡,他們說愛是貪心,是見一麵想見第二麵,是有了一世便想生生世世。”
風無陰釋懷:“那便是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今生是你,來生還是你。
白倉山。
止月揪著種歸的衣襟,大聲質問:“你說什麽?他早就沒了仙籍是什麽意思?”
“因為他死後不是灰飛煙滅,而是奔六道輪回了。”
“所以,所以你為什麽要殺他?”
“天帝要我除他我能違抗?止月,倒是你,你跑去解封孽還,是想讓天帝再重用逐聞吧?但你根本不知道,天帝隻是在等待機會一次性除掉他倆,你那麽做無非就是推波助瀾,他的死,你也有責任。”
止月悲痛欲絕:“不可能,他是戰神,他是九天戰神,風無陰。”
……
七日後。
天界讓種歸率兵以通妖謀逆之罪捉拿九天戰神風無陰。
而眾神兵抵達扶風仙山的時候,往日蔓延千裏的楓火荻花一夜之間盡數凋萎,隻剩一座枯涼荒山。
此後,東荒無極,再沒有扶風仙山。
尾聲
雲夢江牧城郊,開了一間鋪子,名曰“浮生夢”。
鋪子老板很奇怪,沒人見過他長什麽樣,也沒人見過他那鋪子開張過,隻是南來北往的人,都知道那個老板姓樓。
後來,聽說書人講,當然各種版本都有:有的說那鋪子百年開一次,有的說那鋪子遇到有緣人才會開,有的說那鋪子裏不買賣實物,隻存儲情愛。
臨河的百年老榆樹下說書人講完,眾人一哄而散,隻有一個身著金色衣袍的人,依舊低著頭吃吃喝喝。
等四周都靜下來了,他才抬頭,但金袍裏什麽都沒有。
良久,他從袍子裏拿出一顆珠子,通體極寒,夜間發光,他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夜明珠。
無奈一笑,收起來,望著那極東的地方,歎了口氣。
已經等了幾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