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個珠子,是我的!
一)
航站樓中熙熙攘攘,延卮言坐在候機廳,長長的金色陽光透過玻璃幕牆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溫度熏得他昏昏欲睡。
廣播裏帶著電流音的女聲響徹整個空曠的空間,麵色各異的人從延卮言麵前或疾或徐地走過,紛雜的說話聲交織在一起,或遠或近。
“我半個小時以後就登機……”
“昨天晚上不是解釋過了,我真的是出差……”
“辦理托運,你再……等等我……”
……
各式各樣的聲音好像混雜在一處,又好像明明白白地區分開來,清晰又模糊。延卮言漸漸覺得眼皮很沉重,身體越來越疲憊,意識卻好像陷入一種玄奇的磁場——就像是置身在曠野裏,從地底浮起來一片霧氣,漸漸包圍在身邊,越漸濃重。
怎麽回事?
延卮言驚疑不定,他欲擺脫這樣的狀況,想睜開眼睛,動一動重逾千斤的身體,但是卻越覺脫力,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周遭沒有人發現他的異狀,路過他身邊的要麽目不斜視,要麽對著電話裏或笑或怒地說話,沒有人察覺到他的掙紮。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清甜的女聲響起,恍若穿過迷霧障障的鍾聲,震得他恍惚的精神一振。
“請問,為什麽我的登機牌打不出來?”
他的眼皮一顫,想睜開眼,卻是徒勞無功,額上卻漸漸彌漫起一層薄薄的汗水。
“……可是我在手機上顯示購票成功啊!”女孩還在說話,語氣焦急,應該是在與工作人員爭執。
就在延卮言驚疑又無可奈何之際,又一個奇特的聲音突兀地占據了他的聽覺。
“叮——咚——咚——”像幼時玻璃珠滾落在地上的脆響,幾個彈跳後,“骨碌——骨碌——”地順著地板上的痕跡慢慢滾動,在一片嘈雜中,延卮言清晰地直覺出它離自己越來越近。
那種感覺,就像是蝴蝶扇動翅膀時,你卻聽到風聲在你耳邊鼓動。
細微的撞擊感在他的腳邊,他猛地睜開雙眼,不知怎的,下意識轉頭直勾勾地盯著珠子滾落聲音的方向——谘詢台邊空空****。
延卮言說不清心底那一絲遺憾是怎麽回事,低下頭,鋥亮的皮鞋邊上安安靜靜地躺著一顆瑩潤的珠子,微俯下身,捏在指尖,細膩的觸感。
陸柒拉上背包的拉鏈,將滑落的背包背好,一邊衝電話那頭的好友解釋:“剛跟櫃台確認過了,說是係統出錯,幫我重新安排……”
櫃台的工作人員趁她看過來時,將登機牌遞給她。陸柒笑著道了謝,急匆匆朝安檢處走去,掃了一眼登機牌:“嗯?怎麽變成商務艙了?”
電話那頭驚喜道:“升艙是好事啊!”
“不會是弄錯了吧?”這麽想著,陸柒撓撓頭,又要轉身往回走。
“哎呀……說不定是對丟失你登機牌信息的一種補償呢?總之航空公司是不會做虧本買賣的啦,你就安心登機享受吧!”
“是嗎?”陸柒將信將疑,抬頭看了眼立柱上的時鍾。櫃台前又站了幾個人,猶豫著轉身。
延卮言將手中的咖啡飲盡,濃鬱的苦澀在味蕾上展開,捏捏鼻梁,才感覺那股困倦稍稍減退。他捏著手中的紙杯,向立柱邊的垃圾桶走去,與人擦肩而過的瞬間稍稍頓步,卻沒想到,那人突然又轉過身來,兩個人不其然地撞在一塊,延卮言手中的紙杯不自覺脫了手。
陸柒眼睛還黏在登機牌上,猶豫不決,轉身之際,肩膀上傳來的撞擊感讓她手中抱著的畫稿脫了手,紙張就像是浮在陽光裏的塵埃,兜兜轉轉向下飄落。
“啊……我的畫稿!”陸柒驚呼一聲蹲下身。
延卮言被撞得向後退了幾步,險些踩到一張,掃了眼不遠處蹲在地上的人,隻有一個背影,白色的T恤衫將單薄的脊背勾勒出一個弧形,邊緣露出一片潔白的肌膚,軍綠色的工裝褲口袋裏鼓鼓囊囊的……
延卮言打量幾秒,有種熟悉感。
但是馬上,眼神被她狗啃過一樣的齊耳短發吸引。
那實在是太紮眼,漂白染成淺金色,說實話染得挺漂亮,顯得她那雙黑漆漆的貓眼更大了。
但是從這一身裝束,延卮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他那個不省心的堂妹……
那可是個十足的磨人精……
這麽想著延卮言堪堪將腳步挪遠了些,那人正蹲著挪步,像一隻青蛙,延卮言心裏有些好笑,不自然扯了扯嘴角俯身幫忙。
延卮言攏了攏手中的紙張,朝已經站起身的人走過去:“不好意思,不小心撞到你。”
陸柒抹了把額頭,順手接過,正要說沒事,卻看到那隻修長幹淨的手遞過來的畫稿邊緣——洇開了一塊拳頭大小的汙漬!
陸柒下意識吼了句:“煩躁!”
延卮言一愣,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頓時也有些汗顏,原本順手撿起的咖啡紙杯中殘餘的**不知什麽時候滲了出來。
陸柒將畫稿湊到麵前,像是在辨別,她伸出一根指頭輕輕摩挲畫稿的那個邊緣,濕潤潤的。
“啊!完了完了!”
延卮言有些赫然,微微側目,便看到紙上一個卡通少女翩翩起舞,但是比例不對,顯得十分僵硬,大約是工作性質使然,心裏話先於大腦思考:“比例含糊,線條粗糙,沒髒也是垃圾一份……”
陸柒頓住:“你說什麽?”
延卮言穿著一身筆挺西裝,頭發有一絲淩亂,眼眶下有明顯的青灰色,眼中血絲猩紅。
斯文敗類!
陸柒心裏咬牙切齒。
“先生你不覺得,你應該為這件事向我道歉嗎!”陸柒揚了揚手中的畫稿。
延卮言一揚眉,微微向後退,躲開那遝快拍到臉上的A4紙。
這個聲音……不就是剛剛將他從夢中喚醒的那個人嗎?
延卮言皺了皺眉,眼瞧著陸柒手叉著腰,氣籲籲的模樣,實在是讓他生不起歉意來:“我很抱歉。”
嘴上說著抱歉,但是他的表情非常桀驁,不屑全都寫在臉上。陸柒嘴抿得更緊,也有些為難。
“我可以賠償你的損失……”延卮言看著漸漸匯聚過來的目光,逐漸不耐煩。
“你以為我是想碰瓷啊!”陸柒炸了。
延卮言笑了:“即使碰瓷,你那遝……”稍稍斟酌了一下,換了種不太打擊人的說法,“確實沒什麽實際的價值。”
“我……”
此時,廣播開始提醒。
延卮言一皺眉,當機立斷從錢包裏抽出名片:“為了這點小事誤機不值得,有需要你可以打這個電話。”說完也不理陸柒的反應,向登機口走去。
陸柒捏著名片,哭笑不得,看著那個挺得筆直的背影,恨恨地捏拳罵了句:“偽君子!”
突然,陸柒想起自己還在和好友通話,低頭一瞧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斷線了。
於是趕緊回撥過去,詹知夏焦急的聲音立馬傳過來:“你怎麽突然掛斷了啊?”
陸柒懊惱地看著手中畫稿:“我學妹的畢業設計啊!剛剛不小心摔在地上,撞我的王八蛋咖啡灑了,髒了好大一塊……”
陸柒將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簡直要抓狂了。
“啊!是哪個渾蛋!”
“這破名片除了個電話什麽都沒有。”陸柒嫌棄地將名片翻來覆去,將名片背後的logo形容了下。
詹知夏趴在**,手機放在一邊,漫不經心地刷著平板電腦上的新番,聽到陸柒的描述,不確定地想:“那不是我哥的公司嗎?”嘴上還是安慰好友,“哎呀,那些有錢人都是大傻子,你要是實在生氣就敲他一筆唄。”
“嗤——”陸柒臉整個垮了,想起剛才那個男人傲慢的模樣,隨手將名片塞進垃圾桶,“知夏,我要準備登機咯。”
登機後,陸柒按照空姐的指示,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好奇得到處張望。
等到了自己的座位,看清楚身邊坐著的人時,陸柒驚了,居然是在候機室的“偽君子”!
“真是冤家路窄!”陸柒嘟囔,早知道還不如去坐經濟艙!
陸柒坐好,目光無意投向邊上的座位,登機才多久啊,這位兄弟就睡得不省人事。
陸柒撇撇嘴,盯著他眼下的烏青,鬼使神差地,她拉住身邊的空姐:“請問有小毯子嗎?”
“稍等一下。”
飛機已經平穩升空,空姐將小毯子輕手輕腳蓋在延卮言身上,他隻是微微蹙眉,卻沒有被吵醒。
看起來真的很累。
空姐彎腰低聲詢問她:“小姐,是否需要送餐呢?”
“啊?”陸柒點點頭,抽出背包裏的畫稿,試圖重新畫一張。
半夢半醒間,延卮言其實對於外界的一舉一動都聽得清清楚楚,從年初開始他就常常會感覺到困倦,經常不分場合就會睡著,夢裏那些混亂的場景令他陷入莫名的夢魘中。
有時會有莫名的聲音在四麵八方呼喚他,有時是滿目紅光的血色,有時候是一件空****的房子……
有時甚至分不清真假……
就像此刻,他好像躺在黑漆漆的屋子裏,耳畔有水珠滴落的聲音,半輪毛茸茸的月光懸在窗牖。
清風微晃,豆大的燭火發出嗤嗤的輕響,有一點盈盈的微光漸漸靠近。
有人說:“你答應過的下輩子——”
是誰?
一隻手輕輕塞進他的手心。
“我來了。”
陸柒看著搭在被角的手,有種熟悉感,不知怎的,又想起好幾年前通過視訊電話指導她CG技巧的,著名CG插畫師——天倪。
天倪是畫手界的一個神話,雖然從來不公開露麵,但是憑借過硬的美術功底,收攬了大票粉絲。
他的漫畫單行本一經上市立馬脫銷;曾經參與多部國產動漫的CG製作,都是有口皆碑作品……
隻是最近一兩年,天倪在網上銷聲匿跡,就連平時聯係的QQ也常常是離線狀態。
陸柒大學時就視他為學習的對象,接觸CG製作,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加入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原畫群,那時的她技術還非常粗糙,剛剛熟悉軟件的基本操作,作為一個萌新,天賦性的色感和細節上近乎變態的把控,令她獲得了不少讚譽和鼓勵,這也讓她飄飄然起來,這時候,是天倪點醒了她……
就在陸柒陷入回憶之際,延卮言手指動了動,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陸柒將滑落的毯子往上提了提,延卮言的手卻警惕地抓住她。
陸柒一怔,下意識抓住那隻手,涼得像冰。
延卮言額上濡滿了汗水,滿臉痛苦,嘴裏含含糊糊地說著什麽。
“你說什麽?”陸柒側耳。
“我們,會有下輩子——很想你。”
陸柒渾身一震,仿佛被手抓牢的是她的心髒,說不上來的,就好像是某種等了許久的事情,終於達成圓滿。
陸柒沒有注意到,延卮言的口袋裏那顆珠子發出潤澤的微光,透過黑色的布料一點一點消散在空氣裏。
那一瞬,延卮言猛地睜開眼睛,陸柒的臉放大在他眼前。他眼睛裏綻放出一絲精芒:“你在做什麽?”
陸柒也因為這句話,渙散的目光變得清晰起來:“我……”
延卮言這才看到她抓著毯子的手。
他趕緊鬆開,坐起來幾分:“謝謝。”
“小姐,你的午餐。”空姐笑著走過來。
“哦,你等等。”陸柒轉身從包裏翻出錢包,“多少錢?”
空姐端著餐盤,明顯一愣,轉而又笑起來,好像又覺得這樣不妥,抱歉地收回笑容,將餐盒一一擺在桌板上:“這是免費提供的。”
陸柒抬起的手頓在半空中。
延卮言側目,瞧見陸柒明顯有些尷尬,解釋道:“這是在航程中供應予乘客的餐飲。”
陸柒撓撓那頭淺色的短發,收回錢包,臉上浮現不自然的紅色:“這樣啊。”
延卮言想起航站樓裏這女孩張牙舞爪的模樣,嘴角又浮上笑容。見陸柒看過來,他伸手捏了捏鼻梁,借著掩蓋笑意,肘部接觸到口袋裏的硬物,疑惑地伸進口袋,摸到一顆冰涼的珠子。
突然想起來,這好像是登機前撿到的。
延卮言捏著珠子,珠子照在陽光下,表層有星星點點的光斑。
剛才的夢裏——好像也有顆珠子,會發出瑩瑩的微光……
“這顆珠子……”身邊的陸柒突然出聲,“這是我的!”
二)
天津,機場。
一輛紅色的跑車輕巧地拐進車位,車裏的女人拿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沒等多久,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延總還有多久到?”
“還有半個小時。”女人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綰好的頭發,“你在哪兒?我過來找你。”
電話那頭沉默一瞬:“索小姐,接機這樣的小事,還不需要勞駕你親自來一趟吧。”
索琳琅看著鏡子裏精致的妝容,自信一笑:“漂亮的女人本來就比較任性不是嗎?”
掛斷電話,索琳琅看著手機,備注是一個“樓”字。這個男人是這次古風項目特聘來的顧問,對古物很有研究,行蹤詭譎,行事出乎預料,就像此次接機,他突然就說要跟著一起來。
索琳琅搖搖頭,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玻璃幕牆前,男人看著已經掛斷的電話,透過玻璃幕牆望向澄澈的天空,耳朵上的黑曜石耳釘在日光的折射下閃爍起喑啞的光芒。
他喃喃低聲道:“沒有用啊。”
出機口。
“那顆珠子真的是我的!”陸柒從延卮言的左邊轉到右邊,焦急地解釋。
延卮言頭疼地揉揉額角,看她急切的模樣突然就想逗逗她:“那是我在航站樓撿到的,而且你也不能說明珠子上的特征啊……”
不知道為什麽,兩個人都覺得那顆珠子,冥冥之中和自己有些難以言說的聯係。
“是我在一間木屋挖出來的!”
“挖出來?”延卮言啞然道。
“沒錯!”
延卮言用一種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向她,剛要說話,一個女人迎上來:“延先生,你好。”
“我是此次奇幻古風動畫電影合作的負責人,我叫索琳琅。”索琳琅鄭重地向他伸出手。
延卮言應聲看過去,麵容姣好的女人妝容合宜,眼睛一眨不眨,全是自信從容。
他不冷不熱地點頭回應:“你好。”
陸柒望著笑著你來我往的兩人,沒來由地生出一陣氣悶:“喂,大叔,你到底還不還給我!”對著別人笑眯眯,對我就凶巴巴的!
延卮言有些無奈,小聲說:“你稍等一下。”
陸柒鼓著臉,與索琳琅看過來的好奇視線撞在一塊,大大的貓眼裏閃爍著張揚的不羈。
索琳琅一愣,隨即笑了開來。
陸柒不曉得心底突如其來的難受是怎麽回事,喉頭一動,但終究什麽也沒說。在兩人沒有注意的時候,陸柒悄悄靠近延卮言,她隱約記得他好像把珠子順手放在了……她的視線落在延卮言右邊的西裝口袋。
陸柒躡手躡腳地躲在轉角處,視線望向不遠處還在談話的兩人,她在口袋裏捏了捏,冰涼圓潤的觸感,於是狡黠地笑了起來。
“我看到了哦。”身後傳來一道戲謔的聲音。
陸柒脊背一僵,心裏一驚,立馬旋身:“誰?”
男人靠在牆角,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笑容。
“你說什麽?”陸柒驚疑不定。
“裝傻是沒有用的哦。”男人歪著頭就像是看一個撒謊的調皮孩子,說著還眨了眨眼,“不過你放心,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陸柒緊緊捏著拳頭,隻見原本靠在牆上的男人一條腿用力支起身體,嘴唇張合,低聲說了句什麽。
陸柒緊盯著他,而男人似乎並不在意她的警惕,反而很從容地走到她身側,頓了一下,輕聲喃道:“重要的東西要小心保管,不要再弄丟咯,要知道,失而複得真的是很難得的機會呢。”
陸柒愣愣地看著他越走越遠的陌生背影,視線被地麵上一張黑色的名片所吸引。黑色的底色,用白色的墨水寫的幾行意味深長的話——去過無數山河湖海,看遍人世離合悲歡,他們說愛是貪心,是得一望二,是有了一世便想生生世世。
下款是一枚深紅色的印章。
陸柒仔細辨認半天,才隱約看出來是個篆體的變形字,她不確定地喃喃自語:“這是‘樓’字嗎?”
最後實在是不能確定,遂無奈放棄。
“真是奇怪。”她嘀咕著,向機場外走去,沒有發現名片的反麵,暗色的“浮生夢”三個字。
索琳琅找了半天才看見那男人慢悠悠走過來的,好看的眉毛皺起:“你去哪兒了?”
“廁所。”男人懶洋洋地說,餘光卻一直留意著不遠處的陸柒,想起剛才小丫頭手腳伶俐偷珠子的模樣,低笑起來。
索琳琅疑惑地看向男人,於是,男人正了正臉色:“你特地趕來接的人呢?”
“他要先回酒店。”索琳琅想到剛才延卮言帶著疏離的態度,心裏有些氣餒,半晌後,眼神又堅定起來。
“走吧,回公司。”延卮言,我勢在必得。
“可惜了……”男人笑了。
三)
陸柒根據詹知夏提供的住址找到了暫時下榻的酒店,此次來天津主要是參加索氏影業的發布會。據說索氏下半年將投資製作一部奇幻古風動畫電影,現在正在招聘CG插畫師,所以陸柒也接到了邀請。
“根據內部消息,這次是以《山海經》做藍本,你可以取鑒一下。”詹知夏毫無心理負擔地透露自家堂哥的公司機密。
“唔,我等會兒去看看。”陸柒埋頭琢磨房卡要怎麽開門。
“古風我倒是不擔心你,但是萬一有感情線……”詹知夏深知陸柒創作的弊病。
說起這個,陸柒也有些窘,這一點,當初天倪也曾指出來過,但是陸柒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作品中人物的感情線,她總是有搞得一團糟的本事。
當時天倪還問她:“你沒有找過對象吧?”
……
“柒柒?”
“啊?”陸柒從回憶中驚醒。
“我叫你好多聲,你想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想起以前一個大神。”
“天倪?”
陸柒總覺得好友的聲音裏有種不懷好意的試探感……
詹知夏有些心虛:“說起來,天倪跟你在網上聊了那麽久,你就沒問過他長什麽樣?”
陸柒稍稍沉默了一下,語帶失落:“沒有……”她也覺得遺憾,想當初,自己怎麽就那麽實在呢!
詹知夏掛斷電話之後,考慮一瞬,還是撥給了自己堂哥。
延卮言此時剛洗漱完,接起電話的時候順手掏了下西裝口袋,意料之外地掏了個空。
在地板上來來回回找了幾圈依舊沒有找到,稍稍回憶下,腦海中閃現出那個環繞在身邊喋喋不休的女孩……
幾天後,麵試現場。
叫到名字後,陸柒機械地推開門,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直視前方,此時的她,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正對著她的麵試官掃了一眼簡曆,抬眼看她,不由得想笑。
規規矩矩的小學生坐姿,眼神明顯是發散的。
於是,他溫和地對她笑了一下:“陸小姐不用緊張。”
“哦。”陸柒點點頭,“不緊張。”
說是這麽說,發話的麵試官見她刻意板直脊背,明顯更緊張了。
失笑之下,坐在一邊的延卮言發話:“那麽,就開始吧。”
陸柒聽到這嗓音,不自在地在膝蓋上搓了搓手,餘光一瞥,赫然發現坐在左邊冷著臉的家夥。
他怎麽在這兒?
延卮言的眼神陰惻惻的,陸柒瞬間覺得口袋裏的珠子——開始燙手了!
延卮言接過遞過來的簡曆,低頭瀏覽,然後嘴角一抽。
隻是短短地一瞥,陸柒發誓她在他臉上看到了不敢置信。
延卮言挑眉:“你就是拾叁?”
那是一種懷疑的口吻。
陸柒覺得自己的專業領域受到了輕視。
她抬頭,擲地有聲:“是,我就是拾叁。”
四)
時間要回溯到赴往天津之前。
“延總……延總?”
延卮言睜開眼,眩暈感如約而至,緩了好一瞬才清醒過來,會議室裏的視線統統聚焦在他身上。
方才因為播放投影,會議室熄了燈,也就十幾分鍾,沒想到自己還是睡著了。
延卮言伸手接過秘書遞過來的咖啡,抬眼看見肖秘書眼底的擔憂,有點懊惱地揉揉發脹的額角,淡淡說了聲:“繼續。”
他從鋥亮的桌麵反射上望見自己疲憊的臉,眼眶下一片淺黑。
會議結束後,延卮言從座椅上站起身,一瞬間天旋地轉,他兀自強定住身形,快步朝辦公室走去。
肖秘書迅速收攏桌麵上的文件,快步跟上,和路過的同事打招呼的時候臉上與平常無異,然而心底卻憂心忡忡。他跟著延總做事已經好幾年了,最近延總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晚上遲遲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整夜整夜做亂七八糟的夢,連醫生也說不出是什麽原因。今年年初開始就更嚴重了,經常一個晃眼就看到他已經睡著,本來叫一聲就能把他叫醒,可是今天卻……
肖秘書心裏七上八下,但做事還是非常麻利,將一杯新泡好的咖啡遞過去,延卮言頭也沒抬接過,一隻手在鼻梁上煩躁地捏著,從微蹙的眉頭和抿成一條直線的嘴角看得出他內心的焦躁……
肖秘書張了張嘴,突然有個迷信的想法——不會是,惹上髒東西了吧……
延卮言揮了揮手示意肖秘書出去,等到門關上後,他整個陷進皮椅裏,渾身上下泛起一陣酸痛,右手撐著腦袋,視線順著拉開的百葉窗望出去……
他,就像是正在鏽蝕的齒輪,隨著時間的累積日漸笨拙,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報廢。
延卮言恨不得將大腦撬開細細篩選一遍,看看到底是哪個部分出了錯。他不是沒看過醫生,可是醫生一通檢查下來隻告訴他身體機能一切正常,建議他調整作息時間,然後開了一堆沒用的藥片。
都是那些該死的夢!
辦公室的門被“嘭”的一聲推開,詹知夏大剌剌的聲音傳了進來:“哥!哥!”
肖秘書束手無措地跟在詹知夏身後,苦著臉:“延總……”
“沒事,你先出去吧。”
詹知夏跑到延卮言的辦公桌邊,看延卮言不善的臉色,乖覺地收住姿態:“延總。”
延卮言從小就拿自己這個跳脫的堂妹沒辦法。詹知夏是他二姨家嬌養著長大的女兒,念書的時候就是個十足的惹禍精,大學就更離譜,放著好好的金融不學,瞞著家裏轉了美術係,被發現後家裏一通雞飛狗跳,偏生她自己沒什麽事,他們這些幫忙瞞著的表兄弟倒是遭了大殃!尤其他是首當其衝,被他媽指著鼻子罵帶壞了妹妹,誰讓他就是美術出身,就連公司都是專營漫畫出版。
“又有什麽事?”延卮言頭疼極了,當初二姨拜托他照顧她的時候,就應該狠狠地拒絕。
詹知夏扁扁嘴:“你上次不是說,我如果能把漫島平台的項目瀏覽提高10%,就資助我去塞舌爾玩?”
“哦?”延卮言一挑眉,沒想到她還記著,提高10%這可不是說著玩的。
果然,詹知夏立馬嘚瑟起來,將手裏的文件夾攤開:“喏——這是這個月的數據。”
延卮言掃了幾眼,手指點在一個名字上,眼神淩厲:“這個拾叁,是那個恐怖式言情的畫手?”
詹知夏心裏一“咯噔”,沒想到她哥還知道這個,頓時有些心虛:“是啊,我把她挖過來費了不少工夫呢!你看我都有黑眼圈了……”說著,指著眼眶湊近延卮言。延卮言嫌棄地伸手抵住她的額頭,嘴角卻不禁彎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詹知夏見他似笑非笑望著自己,惡向膽邊生:“哥,你可不能不講信用啊……”大有你不答應我我就去告狀的意思。
延卮言手上操作打開漫島的網頁,也不管詹知夏在耳邊上碎碎念。
說起拾叁這個畫手,算得上近幾年新銳畫手裏實力比較突出的,從她的作品裏就看得出美術功底不錯,畫風細膩,非常迎合現下的讀者。當然,她也有一個非常嚴重的短板——在她的故事裏男女主角的感情線堪比車禍現場,但是偏偏就是這樣詭異的風格,招攬了為數可觀的讀者,新入坑的讀者內心無一不是滿屏的“什麽鬼”!而死忠粉已經習慣她的畫作特點,一邊呐喊著“懇請大大手下留情”,一邊死活賴在坑裏不願出去。
延卮言調出最近的新番,源源不斷的彈幕閃現。
——這些馬好生臃腫。
——我做錯了什麽要讓我承受這些!
——所以這章主訴兩匹馬的感情線?
——我的天,我家大大已經放棄了嗎?
……
一個標紅的ID悠悠劃過。
拾叁:為什麽你們的關注點這麽奇怪?沒人看見旁邊談戀愛的男女主角嗎?[抓狂]
——大大的故事裏居然還有男女主角這個玩意兒![驚恐]
——啪啪打臉!
——[微笑]
……
延卮言看著互動區的熱鬧,也忍俊不禁,詹知夏一直有眼色地觀察他的表情,看見他嘴角的笑意籲了長長一口氣:“哥?”
“這是你挖來的畫手?”延卮言知道自家表妹,於是語氣更加意味深長。
整個編輯部都知道,詹知夏的市場敏銳度數一數二,但是說起挖掘畫手,嗬嗬,那不是去談合作,那是去結仇的。
詹知夏小胸脯一挺:“那是當然!我可是……”
“好啦好啦,”詹知夏看著自家堂哥心裏發毛,幹脆揮著小白旗投降了,“她是我大學閨蜜,我跟她打包票拿到天倪的全套漫畫特簽……”詹知夏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是自己不道義,實在是敵人太強悍。
“哦?”延卮言瞥她一眼,她腦後一緊頭皮發麻,果然聽到她哥語氣不善道,“拿我做筏子,還要我讚助你旅遊?全套特簽?”
“天倪”是延卮言曾經的筆名,知道這個內情的,在原畫圈裏也沒幾個人。
詹知夏的臉立馬垮了:“哥,哥!你就算不可憐我,也可憐可憐忠心耿耿的粉絲吧!”她可是向柒柒發了誓的,也不知道柒柒怎麽這麽迷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家夥。
“行了,出去吧,我要工作了。”延卮言麵上一派淡然,心裏也暗暗吃驚。當初因緣際會曾和這個拾叁稍有交集,時至今日,他已經退出這個圈子好幾年,筆名都已經漸漸被人淡忘,沒想到她還記得。
這種感覺,其實……還不錯。
詹知夏嘴一撇,踱著步不願意走,但看延卮言明顯懶得搭理她的模樣,恨恨走了出去,心裏恨罵:“吸血鬼!延扒皮!”
門關上的前一秒,延卮言做了一個妥協:“自己去找肖秘書安排假期航班。”
詹知夏聞言一把推開門,衝過來:“哥!我太愛你了!”
延卮言被她嚇了一跳,裝模作樣地瞪了她一眼。
詹知夏訕訕地吐了吐舌頭,臉上喜色不減。
“自己安排好手上的工作,別到時候又有人……”延卮言囑咐道,眼睛掃過電腦屏幕就像卡住了一般停在了屏幕上。
詹知夏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是柒柒最近的新作,還在連載中,正好是她負責編輯。
被放大的圖片上是一棟古色古香的建築,紅幢綠瓦,畫得很細致,屋頂上瓦片壓得密如魚鱗,泛黃的木質欄杆溝壑縱橫,門廊雕金繪漆的牌匾邊懸著兩盞紅紗燈,連同底下長短不一的穗子被風吹得搖晃。
有什麽不對嗎?詹知夏正在心裏嘀咕,就聽到延卮言小聲喃喃道:“浮生夢……”
知夏一驚,仔細看了眼,畫上的牌匾裏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名字,但是熟悉的畫麵感令她的記憶回籠,她想起大學時陸柒給她看過與這個格局別無二致的建築,當時陸柒還說過,這是她老家那邊的一家店鋪,名字就叫“浮生夢”。
“嗯?哥,你怎麽知道浮生夢的?”
“你知道?”延卮言詫異。
“這是柒柒,哦,就是拾叁,她說那是她老家的一家店鋪……”
店鋪?這明明是他夢裏經常閃現的畫麵!
“在哪裏?”
知夏被他的急切嚇了一跳,捏著手半天才想起來:“好像是,風頌鎮。”
五)
懸聚在桌沿的水滴不堪重負墜落,砸在坑坑窪窪的畫紙上。
“吧嗒——吧嗒——”水跡順著紙張的紋路,氤氳開淺紅色痕跡,絲絲縷縷。
趴在桌麵上的陸柒不安穩地皺著眉,嘴裏喃喃著什麽,額頭上一片汗水,捏成拳的手不安分地在桌麵上劃動,撞倒桌邊的瓷質筆筒。筆筒骨碌碌順著桌麵向外滾動,筆直墜落——一直骨瘦如柴的手立馬接住,將筆筒擱回桌麵,然後將手背回身後。
樓婆婆走到不遠處破舊的矮櫃邊,上麵放置著一個打開蓋子的八音盒,漆脫落得斑駁的手柄兀自嘎吱轉著,卻沒有發出聲音。
樓婆婆枯瘦的手指在深褐色的紋路上輕輕撫摸,扭頭看了眼呼吸漸漸急促的陸柒,混濁的眼裏閃過一眸憂色。
在陸柒的夢裏,昏暗的天空,連光線都是灰蒙蒙的,壓得讓人透不過氣。人們都聚在大榕樹下神情激動地討論什麽,一個小孩急切地跑向他們。
“不好啦!不好啦!鍾伯剛剛暈倒之後就發夢話,嚷嚷著在被火燒,疼……”
一個胖女人聞言頓時呼天搶地:“天煞的一定是那個丫頭用那個盒子施了什麽妖法,我男人怎麽這麽可憐啊!我該怎麽辦哪!”
遠處的巷子裏,一個身材佝僂的老婆婆從房裏走出來,就聽見身後稚嫩的聲音困惑問:“為什麽他們要打死我?”
婆婆轉過身,瘦巴巴的小女孩抱著個八音盒,她費力地彎下腰,摸摸小女孩還沾著灰的額角:“他們隻是太害怕了。”
“可是我什麽都沒有做,他們為什麽要害怕?”
“人們會害怕超出常理的事情,你不要在他們麵前打開這個盒子。”
“為什麽?”
“這個盒子裏有八風之音,普通人聽不見,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會看到前世今生。”
“叮——”的一聲,就像平靜的水麵被攪亂。
陸柒趴在桌案上,白淨的額上布滿了汗水,壓在臉下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攥住,口裏急切地喃喃:“關上……不能打開,關上,關上……”
樓婆婆輕聲歎一口氣,走過去將八音盒的蓋子蓋上,佝僂著背推開斑駁的窗戶,用鏽蝕的鐵鉤鉤住,霎時陽光充盈滿室。
陸柒眉間漸漸舒展。
桌麵上零亂的畫稿上雲霧繚繞,雕欄玉砌,莊嚴聖潔,一片瑤池仙境之感,遠遠地有衣袂飄飄的女官翩翩起舞,還有絲竹管弦的樂聲交織在一起,席間一片祥瑞。
畫的右側大團大團的芙蓉花簇擁著,披散著頭發的男人散亂著外袍醉臥花間,千金萬重的繁複發冠隨手丟在地上,他麵前的玉桌上,銀壺翻倒,酒液潺潺流出,涓涓匯聚在桌沿滴落……
樓婆婆的視線凝在畫上被男人的衣角覆蓋了一半的物件上,那是一麵鏡子,鏡子頂端鑲嵌著一顆光華璀璨的夜明珠。
幹澀的嗓音就像老舊的木門嘎吱嘎吱,樓婆婆一邊繞過書桌一邊緩緩開口:“鏡花水月,竹籃打水。”
說著,慢慢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