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紫箏是趙海升家保姆的女兒,她墜樓的地點是別墅的四層小閣樓,當時幾乎所有人都在院子裏,別墅內部隻有趙家三兄弟的三個兒子,以及李紫箏的母親馬玉琴。

趙海升叫來了救護車,李紫箏被抬進救護車裏時已經陷入昏迷,隨行的護士為她戴上了氧氣麵罩,她的母親馬玉琴隨車去了醫院。

由於發生了意外,宴會不得不停止,趙海升送走了前來參加宴會的賓客,其中包括簡月,簡月已經和季正風走到門口,卻忽然改變了主意,快步往回走。

“哎,哎,姐。”季正風連忙跟上簡月。

簡月去而複返,不請自入地走進別墅裏,一樓大堂的所有人都看著她。

趙海升的眉心擠了個深深的川字,問簡月:“小簡,你怎麽回來了?”

簡月規規矩矩地走到趙海升的麵前,微微頷首道:“師父,我還沒當麵向您祝賀。”

趙海升勉強露出一點複雜的笑容,說道:“你有這份心就好了,趕快回去休息吧。”

簡月明白,趙海升是在暗示她不要插手這件事,更不要把這件事鬧大,他這個政法第一教授的名譽受不得“少女無故墜樓”的輿論波及。

簡月道:“師父,那個女孩兒我認識。”

趙海升很意外:“你認識?”

簡月點點頭:“她叫李紫箏,是個聾啞人。”

趙海升的表情嚴肅緊繃得像是看到了學生呈交上來的不合格的答卷:“紫箏是我們家保姆的女兒,你怎麽會認識她?”

簡月道:“偶然遇見了,和她很投緣,沒想到今天會發生這樣的事。”

趙海升把頭轉開,稍稍昂起頭,但眼角的餘光一直捎帶著簡月:“我的家裏發生這樣的事,我也沒想到。”他知道簡月想調查,簡月也知道趙海升的想法,簡月感受到了他給的阻力,但筆直地站在他麵前,和他僵持起來。

一個男孩子突然問她:“你是警察嗎?”

簡月扭頭看去,看到一個皮膚蒼白、身材瘦削,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的男孩兒,他的年紀和李紫箏相仿,個子很高,但有點駝背,顯得很沒精神。

簡月道:“你是文彬對嗎?去年我們見過。”

趙文彬的眉眼酷似趙海升,像趙海升一樣嚴肅,但他小小的年紀和此等嚴肅不適配,所以他顯得格外陰沉:“我記得,你是我爸的學生,那你是警察嗎?”

簡月向他走近兩步,道:“我不是警察,但是我幫警察做事。”

趙文彬的眼睛往上看了看,想看到樓頂的閣樓,但隻看到了華麗的水晶吊燈,道:“紫箏的事,你不管嗎?”

祝裕玲慌忙拉住兒子的胳膊,急道:“你在說什麽呀,是紫箏不小心摔下樓,你簡阿姨有什麽辦法?”

簡月被“阿姨”兩個詞刺傷了,自己順了一口氣,向趙文彬問道:“紫箏出事時,你在場嗎?”

趙文彬陰沉沉地道:“我在臥室練習英語聽力,但是我聽到樓上有動靜,也知道誰在樓上。”

簡月微笑著問:“誰?”

趙文彬把目光移向坐在沙發上的兩個人:“文郡和文荃。”

趙文郡是趙家老二趙江明的兒子,長了一張明淨俊秀的臉,一雙大眼睛格外有神采。聽到趙文彬點了自己的名,他連忙站起來,問趙文彬:“大哥,你忘了我去你的房間向你借物理資料書,你說物理資料書放在閣樓裏嗎?”

趙文彬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不說話。

趙文郡接著說:“你說放在閣樓裏,我才上去拿的呀。”

簡月看著趙文郡,發現趙文郡雖然年紀小,但很沉得住氣,他即使很心急地想要解釋,但依舊敦厚有禮,思路也是清晰明朗,有條不紊。雖然小小年紀,但已落得個紳士的模樣。

趙文郡把簡月當成了警察,主動向簡月解釋道:“您好,我需要解釋一下,我是為了拿資料書才去的閣樓,而且我去的時候閣樓裏沒有人。”

簡月:“那你知道李紫箏是什麽時候去的閣樓嗎?”

趙文郡想了想,道:“我拿著書剛下樓,紫箏就上樓了,當時是9點半左右,但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去閣樓。”說著,他看向趙文荃,“文荃,當時你不是和紫箏一起上樓嗎?她是不是去閣樓?”

趙文荃蹺著腿坐在沙發上打遊戲,不符合學生發型的半邊劉海遮住了他的左眼,他把劉海兒往後一甩,滿不在乎地道:“我怎麽知道她去沒去閣樓?我一直在大伯的書房打遊戲。”話音剛落,他皺了皺眉,衝著手機罵道,“回防啊,塔都快倒了!一群菜鳥!”

趙文荃的母親吳芳芳輕輕推了下兒子的肩膀,賠著小心說:“先別玩手機了,警察不是在問你話嘛。”

趙文荃用力一擰肩膀,甩開母親的手,笑道:“難道警察懷疑是我把李紫箏推下樓的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趙海升或許是覺得趙文荃太過沒有教養的模樣丟了家門的臉麵,嚴厲地道:“弟妹,你把文荃帶回去休息吧。”

趙文荃一聽,抬腿就走,把整屋人當成了空氣。吳芳芳像個侍女般跟著趙文荃出去了。

旁邊聽到現在的安娜見狀,說道:“大哥,時間不早了,我和文郡也先回去了,文郡明早還要上鋼琴課呢。”

趙文郡道:“安姨,我沒關係的。”

趙海升麵露厭煩,道:“都回去吧,不指望你們,你們也幫不上什麽忙。”

安娜已經習慣了趙海升這樣的口氣,牽住趙文郡的手往外走。

趙文彬冷冷地道:“就這麽算了嗎?紫箏沒人管了嗎?”

祝裕玲連忙捂住兒子的嘴:“你少說幾句吧,沒看你爸正在氣頭上。”

趙海升的確正在氣頭上,他的五十壽宴被搞砸,明早一定傳出流言蜚語,他隻想息事寧人,但兒子卻在步步拱火,步步和他對著幹。

趙海升走到趙文彬麵前,鐵青著臉扇了趙文彬一巴掌。“啪”的一聲,趙文彬的半邊臉被打紅了。

祝裕玲擁住兒子,哭泣著道:“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你這是幹什麽呀!”

趙海升:“全都是你慣的!還不把他帶回房間!”

趙文彬挨了打,毫無反應,目光像是越過障礙物一樣越過自己的父親,看向簡月:“喂,紫箏不是不小心摔下樓的,一定有人害她。”

祝裕玲擔心兒子再挨打,用盡力氣把趙文彬拉走,遠遠地避開了自己的丈夫。

趙海升:“小簡,你也走吧。”

簡月還算了解自己的恩師,明白他下了逐客令就意味著他已經極度憤怒,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去挑戰恩師的憤怒,所以她選擇暫時退讓一步,微微欠身道:“師父、師母,我先走了。”

走出趙海升的家門,簡月坐上季正風的摩托車,戴好頭盔:“去醫院。”

李紫箏被送到中心醫院搶救,她的母親馬玉琴守在急救室外。

簡月到的時候,馬玉琴正和醫生談話,她就在旁等待著,趁機觀察馬玉琴。馬玉琴30多歲,身材也不錯,皮膚光滑細膩,和傳統的體力勞動者形象相差甚大。馬玉琴長得很漂亮,臉型飽滿、下頜很尖,長了一雙長而細挑的鳳眼,眼窩很深,兩條細細的眉毛像蘸了墨汁的柳葉,像戲台上上了妝麵的青衣美人。

馬玉琴比簡月料想中要鎮定許多,她和醫生交談過後,就坐在走廊邊的長椅上,靜靜地用手梳理著有些淩亂的頭發,隻是臉上神情有些恍惚。

季正風跟著簡月來到了醫院,也遠遠地打量著馬玉琴:“她好年輕呀,一點都不像十六七歲的孩子的媽。哎?她和剛才墜樓的那女孩兒長得還真像。”

簡月讓季正風在原地待著,自己走上前去,輕聲道:“你好,是馬玉琴女士嗎?”

馬玉琴靜靜地抬起頭看著簡月,問道:“你是?”

簡月道:“我是趙海升教授的學生,剛才……我在場。”

馬玉琴眼皮猛地往下一磕,低下頭道:“哦,你好。”

簡月坐在馬玉琴的身邊,問道:“紫箏的情況怎麽樣?”

馬玉琴不說什麽,隻搖搖頭。

簡月又問:“紫箏墜樓的時候,你在房子裏幹什麽?”

馬玉琴疑惑地看著簡月:“為什麽這麽問?”

簡月歉然一笑:“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在刑偵隊工作。”為了省去煩瑣的自我介紹,她有意不把話說完整,而馬玉琴也如她所願地誤認為她是警察。

馬玉琴的表情有些緊張,默默地坐直了身體,道:“哦,警察。”

簡月道:“現在還不確定紫箏墜樓是意外還是人為,所以我想初步做個排查。紫箏墜樓時你在房子裏做什麽?”

馬玉琴道:“我在廚房準備甜點和蛋糕。”

簡月:“你從房子裏跑出來,是因為聽到外麵有動靜嗎?”

馬玉琴:“對,我聽到聲音就出去了。”

簡月淡淡地一笑:“那你的動作很慢。”

馬玉琴不理解地問:“什麽?”

簡月道:“廚房在一樓大堂,距離門口很近,如果你聽到門外的聲音就出去看個究竟,你最多隻需要十幾秒鍾。但是紫箏墜樓兩分鍾後你才出現。”

馬玉琴詫異地看著簡月,眼神裏帶著一絲恐懼,但不是心虛導致的恐懼,隻是恐懼簡月潛藏於無形的洞察力。她慌張地問:“當時你在觀察我嗎?”

簡月道:“請不要多心,我沒有特意觀察你。事實上我觀察了所有人,而你是最後一個從房子裏出來的人。”

馬玉琴道:“對,我是早早就聽到聲音了,但是當時我正守著烤箱烤餅幹,抽不開身,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直到夫人喊紫箏的名字,我才出去。”這貌似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簡月暫且放過這個無從查證的主觀性言辭,又問:“那你知道紫箏是什麽時候,出於什麽目的去的四樓閣樓嗎?”

馬玉琴道:“這孩子跟我不親,什麽事兒都不跟我說,我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去了閣樓。”

簡月:“她為什麽會去趙海升家裏?”

馬玉琴:“今天是教授的生日,請了許多客人,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把她叫過去幫忙了。”

簡月看出她有點欲言欲止,就問:“你想說什麽?”

馬玉琴道:“警官,紫箏是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的,你們警察能不能不要管了?”

這句話聽在簡月耳中值得玩味,她目光幽幽地看著馬玉琴:“你不想讓警察調查?”

馬玉琴道:“趙教授一家都是好人,是很慷慨的東家,紫箏在今晚出了這樣的事,一定會傳出不好聽的話。我們已經連累了教授一家人,如果你們警察介入,這件事會鬧得更大的。”

簡月唇角一挑,但沒笑出來:“所以趙海升一家的名譽比你女兒的性命更重要?”

馬玉琴有些氣憤:“你怎麽這樣說話?這件事本來就和趙家無關。是紫箏不小心掉下樓影響了今晚的宴會,還會傳出不好聽的話,我維護趙家的名譽難道不對嗎?”

簡月盯著馬玉琴看了片刻,笑道:“像你這樣公正、理智的人已經很少了。”

馬玉琴或是單純,或是愚蠢,她以為真的得到了簡月的肯定,更加賣力地想說服簡月:“所以今晚的事你們就不要——”

簡月微微皺著眉抬手打斷她,臉上掛著冷淡的微笑:“我現在還不了解情況,所以不能給你答複。”

簡月一扭頭,看到季正風朝她招手,就向季正風走過去,問:“幹嗎?”

季正風捂著手機,很不好意思地說:“姐,我哥查我崗,他懷疑我在泡吧,你幫我跟他說兩句。”

簡月拿過季正風的手機,說道:“我是簡月。”

那邊稍微停頓一下,隨後響起一個溫和的男人的聲音:“小風真的和你在一起?”

簡月轉過身背對季正風,微笑著道:“對,他在協助人民警察執法。”

季潮平的聲音一沉:“他又惹事了?”

簡月道:“沒有,他是無辜群眾。”

季潮平道:“我還在英國,下周才回長嵐,這幾天麻煩你幫我看著他。”

簡月:“好,他如果進局子,我就告訴你。”

季潮平說了聲“謝謝”,又停頓了片刻,說道:“你要的東西我已經讓秘書買齊了。”

簡月笑道:“那就謝謝你幫我帶貨了。”

掛了電話,簡月把手機還給季正風,季正風感覺十分委屈:“我不就是因為飆車進過兩次派出所、一次公安局嗎?我哥至於整天盯著我不放,還托你監視我?”

和季潮平講完電話,簡月臉上的那點微笑頓時消失幹淨,麵無表情地抱著胳膊倚在牆上,陷入了深思。她在想趙海升、想趙文彬、想趙文郡、想趙文荃,想趙家人對李紫箏在家中墜樓卻漠不關心的態度,想李紫箏的母親對女兒生命的漠視,想李紫箏墜樓一事中的種種疑點……她想等李紫箏醒來,親自詢問李紫箏墜樓時發生了什麽,並且已經做好了長時間等待的準備。

但是周行的一通電話打亂了簡月的計劃,接到周行的電話時,她不必強打著精神和對方敷衍,不無疲憊地道:“喂?”

周行敏銳地察覺到簡月的異樣:“你怎麽了?”

簡月閉上眼睛,歎氣般長籲一口氣:“有點麻煩,當麵和你講。”

周行:“有案子發生嗎?”

簡月:“嗯,一個女孩兒墜樓了,但是原因不明。目前在醫院搶救,我也在醫院。”她聽到周行那邊十分嘈雜,電話裏隱約傳來警笛聲,就問,“你在幹什麽?”

周行向衝別人喊了兩聲,才說:“出現場,城西門樓市場發現一具屍體,十六七歲的女孩兒。”

簡月輕輕地睜開眼睛,目光清冷如寒星:“查出死者的身份了嗎?”

周行:“確定了,死者名叫李紫暇,附中高二的學生。”

李紫暇這個名字讓簡月心中微微一顫:“李紫暇?她……是不是李紫箏的妹妹?”

周行懷疑道:“你怎麽知道她有個雙胞胎姐姐叫李紫箏?”周行很忙,一邊指揮現場一邊打電話,很快應接不暇,“不多說了,你過來看看現場,我把地址發到你手機上。”

周行掛斷了電話,簡月放下手機,轉過頭看著坐在不遠處的馬玉琴。

馬玉琴也剛剛接到了一通電話,神色悵惘地看著對麵的牆壁發怔,猛地察覺到什麽似的,扭頭對上了簡月的視線,隨即狠狠地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