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趙海升是長嵐市政法大學的教授,是政法圈中赫赫有名的人物,簡月讀研究生時拜在他門下,兩個人有一場不淺的師生情分。犯罪顧問不是刑警隊必設的職務,但這一領域的競爭向來激烈,包括痕跡學、心理學、剖繪學在內的學術精英們都把這塊有限的蛋糕當作自己施展拳腳的跳板。簡月之所以能成為支隊的禦用顧問,不僅是她個人能力卓越,也得益於趙海升的大力舉薦。簡月知恩圖報,很感激自己的這位導師,逢年過節都會獻上必要的禮數。

晚上9點左右,簡月把季正風趕到後座,騎著摩托帶著小帥哥到了金海灣別墅區。趙海升家門前已經停了一溜汽車,簡月把車停在車隊末尾,一抬腿從車上下來,取下頭盔扔給了季正風,笑道:“我第一次騎摩托,還不錯吧。”

季正風把車座掀開,脫掉機車服的外套塞進車座下的儲物空間,露出穿在裏麵的白襯衫,又拿出一根領帶往脖子上係:“那你算很有天賦了,我這車一般人可駕馭不了。”

季正風很快換裝結束,雙手各提著一件禮物,和簡月走向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大別墅。別墅花園裏在舉行一場西式的聚會,布置得酷似婚禮現場,噴著水柱的噴泉池邊坐著兩個身穿白裙、正在拉大提琴的女孩兒,衣著得體的人們在院子裏交談、走動。

門口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負責接待,見到簡月和季正風就問其身份。這兩個人也是趙海升的學生,聽簡月自報家門,年輕的女孩兒有些激動:“您就是簡月師姐呀?經常聽老師提起你,久仰久仰。”

簡月隻禮貌地笑了笑:“你好。”

簡月和季正風走進院子,把各自帶來的賀禮放在涼亭下麵,那裏早已堆起了禮物的小山,季正風嗤笑了一聲,說:“趙海升雖然對外強調不收禮品,但是來參加宴會的人一定不會空著手。這些人自發把禮物扔到一塊兒,多像以前院外老爺過壽,後院壘起一座金銀珠寶山。”

放下禮物,季正風扶著簡月下了幾層石階,在花園間的小道裏走著:“而且,你信不信?待會兒趙海升出來,肯定會虛頭巴腦地怪咱們給他帶禮物,然後放出話,把收到的禮物全都拿去做慈善。”

簡月輕輕笑了一聲:“你知道趙海升什麽背景嗎?敢這樣說他的壞話。”

季正風撇撇嘴:“在官僚體係中如魚得水、沽名釣譽的偽知識分子。”

簡月道:“那照你這麽說,我也是偽知識分子,你將來也是。”

季正風忙道:“不一樣啊!姐,你又不混官場,我以後也堅決不搞政治。我們都是純粹的知識分子。”

簡月又輕輕笑了一聲:“晚了,我已經同流合汙了,那就祝你以後能涇渭分明,做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簡月一向不外露自己的情緒,高興或生氣時永遠是一副不鹹不淡、有說有笑的模樣,但卻一點親和力都沒有,隻讓人覺得她城府很深,難以琢磨。

季正風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小小地給了自己一個嘴巴:“我這張敗事有餘的破嘴啊。姐,你別生氣,我沒其他意思。”

簡月也沒有其他意思,她剛才隻是單純的有感而發。但是她似是而非慣了,難免讓人誤以為她在陰陽怪氣。她有點無奈,打算日後找個機會反思一下,自己為什麽給人的感覺一向都是冷漠且不真誠。

季正風以為她生氣了,到餐台前取了點心來討好她,還沒話找話地緩和氣氛:“姐,你看那個穿藍色西裝的男的和趙海升長得有點像。”

簡月跑了一天,當真餓了,就端著餐盤坐在椅子上吃小蛋糕,朝人群裏那個穿藍色西裝的男人瞥了一眼,道:“他是趙海升的弟弟趙江明,藍天科技的總經理。”剛說完,簡月被蛋糕噎了一下,在心裏感慨自己和季正風相比確實很不純粹,她介紹別人一貫都加上此人彰顯社會地位與財富的頭銜,估計其他人提起她,亦如是。

季正風遠沒有她的心思細密,他打量了趙江明幾眼,又看到一個和趙江明長相酷似的穿黑西裝的男人:“姐,姐,又來了一個和趙海升長得像的人。”

簡月:“他也是趙海升的弟弟,叫趙溪川,是…是你哥的合作夥伴。”趙溪川是一個純粹的生意人,經營一家國內有名的五星級連鎖酒店,和季正風家裏的生意合作很深。

季正風道:“原來他就是趙溪川,我哥就是因為和他有合作,所以逼我來參加趙海升的生日會。”季正風不認得趙溪川,但是趙溪川認出了他,很快就和趙江明走到季正風和簡月麵前,同他們寒暄。

趙溪川手裏端著一杯香檳,笑道:“你是正風吧?幾個月前我們在你哥哥的辦公室見過。”

季正風已經忘記了趙溪川這張臉,但他年紀輕輕已經很有些應酬的本領,握住趙溪川的手搖了兩下:“記得記得,怎麽會不記得您。”

趙溪川:“你和你哥哥一起來的?”

季正風笑道:“我哥還在國外,一周後才回來呢,這不派我來給趙叔祝壽。”

在季正風和趙溪川寒暄的時候,簡月不言不語地站在一旁,她和趙家兩兄弟沒見過,隻看過他們的資料,於他們而言是陌生人,他們估計也隻是把她當作季正風的女伴。她樂得省去一些應酬,就微笑著站在季正風的身邊扮花瓶。

扮花瓶的時候,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兩兄弟。趙溪川是個標準的商人,言行舉止透著長袖善舞和八麵玲瓏,一臉的和氣生財的表情。但是在酒桌上混跡久了,不免心寬體胖,笑起來的模樣像尊彌勒佛。而趙江明則與趙溪川相反,趙江明的身材過分的精瘦,臉上表情也不怎麽可親,稍稍昂著下巴,半眯著眼睛用餘光看人,像隻單腳獨立的仙鶴。

趙江明一直拿餘光瞄著簡月,簡月裝作沒發現,尋了個季正風和趙溪川都沒說話的空隙,隨便找個了理由,挽著季正風走了。

季正風被她挽著手臂,腰杆兒瞬間挺得筆直,走路都變得不自然起來,嘿嘿傻笑道:“姐,他們把你當成我的女朋友了。”

簡月:“那他們有沒有說你遇人不淑?”

兩個人在院子裏轉了一圈,不多時,悠揚的琴聲停了,這仿佛是某種信號,客人們不約而同地都停止交談,院子裏逐漸安靜了下來。從別墅裏走出來幾個人,為首的是一個瀟灑的中年人,他年過半百,身材壯實,兩鬢白了一半,戴著一副銀邊眼鏡,穿著一套月牙白唐裝,錦緞麵料上盤著一條蘇繡的龍,很有幾分古道仙風的氣質,他就是這場宴會的主角趙海升。

趙海升朝眾人拱了拱手,笑道:“哎呀,諸君啊諸君,歡迎你們。”客人們朝他圍過去,場麵頓時熱鬧起來。

簡月和季正風站在人群之外,遠離那邊的熱鬧,簡月很清楚和今晚的賓客比起來,她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也無意趁此機會結交一些大人物,隻想找個合適機會向老師祝個壽,然後悄悄地消失。

“小簡,你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一個女人叫了簡月一聲。

簡月回頭,看到一個穿著複古的歐式洋裝,盤著中式發髻的女人,便笑道:“師母。”

趙海升的妻子祝裕玲40多歲,保養得當,皮膚白膩,體態豐腴,麵相富態,渾身珠光寶氣,是個十足的貴婦人。

祝裕玲笑道:“我還以為你沒來,正要給你打電話呢。”

簡月笑道:“怎麽敢不來,隻是還沒機會向您問好。”簡月說著,目光移向祝裕玲旁邊的女人,這個女人身材高挑,穿著一件藍色抹胸禮服,長了一張美豔的臉。

祝裕玲介紹道:“這是我弟媳,是江明的妻子。”

趙江明的妻子極不明顯地翻了個白眼,對祝裕玲省去她的姓名,隻說她的夫家的行為很不滿,她朝簡月伸出手:“你好,叫我安娜。”

簡月和她握了下手,隻摸到她貼滿碎鑽的美甲,笑道:“你好,我叫簡月。”

一個穿束腰白裙,身材嬌小的女人朝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喊:“大嫂,大嫂,你見我家文荃沒?”

祝裕玲很有做大嫂的威嚴,板下臉道:“老三媳婦兒,你怎麽老是大呼小叫,還有客人在呢。”

女人走近前來,瞧了簡月幾眼,似乎判斷出簡月是個不重要的人,又問:“你們誰看見文荃了?這個臭小子又不接我電話,他是不是在屋裏?”

安娜笑道:“芳姐,文荃又不是小孩子,你一時半會兒見不著他就打電話,他當然會煩你了。”

吳芳芳個子矮,站在踩著高跟鞋的安娜身邊,隻到安娜肩膀處,一抬眼就看見安娜傲人的雙峰,她別開眼,冷笑著說:“文郡不是你親生的,你是在幫老二養孩子,當然不懂我們為人父母的心情了。”

安娜絲毫不介意她的嘲諷,還覺得她的反擊很小兒科,隻輕蔑地笑了一聲。

祝裕玲擺出大嫂的架勢:“你們都少說幾句吧,當著客人的麵也不知收斂。”

幾個女人一台戲,季正風預感到自己無法融入這台戲,早就遠遠地避開了,隻留下簡月一個人看完了全程。簡月的臉上維持著微笑,心裏不勝其躁,隻想盡快脫身。祝裕玲跟她敘舊,東拉西扯地聊著家常,也聊些自己完全不懂的學術問題,偏偏還做出精通的模樣,讓簡月應付得很困難。幾個女人來找祝裕玲攀談,祝裕玲就把簡月介紹給她們,開玩笑般的讓她們介紹青年才俊給簡月認識。麵對這種場合,簡月隻能保持微笑。

簡月也穿著高鞋跟,站的時間久了,雙腿繃得酸疼,於是稍稍移動了兩步,換了個姿勢,卻在不經意間對上了安娜的目光;她以為安娜走了,其實沒有,安娜站在不遠處,捧著一隻紅酒杯,側過頭偷偷看著她。和簡月四目相對的瞬間,安娜微微一怔,然後扭頭喝了一口杯子裏的紅酒,試圖裝作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簡月眼睛毒,她在和安娜短暫的對視中,在安娜的眼中看到了妒忌的情緒,但她不確定安娜妒忌她什麽,她的確漂亮,但是安娜的風頭才是今晚最盛的,女人妒忌美貌的女人雖然是常態,但是今晚安娜不需要妒忌她。那麽安娜究竟在妒忌她什麽?

簡月越發感到無聊起來,仰起頭往天上看,無邊的夜幕黑黢黢的,一顆星星都沒有,她漸漸走了神,耳邊祝裕玲等人的聲音像飛出去的風箏,悠遠了許多……恍惚之間,一顆流星從遠處墜落,她覺得有些奇怪,今晚一顆星星都沒有,哪裏來的流星?

下一秒,人群中響起尖叫:“啊!”

簡月猛地驚醒過來,才發現剛才從夜空中下墜落的不是流星,而是一道人影——嘭的一聲,有人從樓頂墜落,摔在一片牡丹花叢裏。

人們圍過去,七嘴八舌地喊:“她還活著嗎?”

“天呐!”

“她是誰?”

“趕快叫救護車!”

“像是死了。”

簡月撥開人群,擠到最前麵,看到花叢裏躺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她壓折了幾株牡丹,花朵上沾染了鮮紅的血跡。女孩兒的臉很眼熟,簡月看著她的臉,想起了昨晚共撐一把傘,在雨中散步的女孩兒——她是李紫箏。